出伕结束,李广仁就做起了卖煤的生意。上次老母亲过寿,老三广礼说起和煤厂业务员很熟络,回去后真帮广仁联系好了进煤的生意。
李广仁还不放心,在进第一次煤之前,专门跑到老村长家,探问卖煤是不是违规违法?
十年文革浩劫刚过,人们的思想还被禁商的紧箍咒束缚,跑买卖搞经营,能被允许吗?不会被扣什么政治错误的大帽子吧?
老村长十分爽快,“没啥子事儿,放手去摆弄就行,你没看到咱皇龙渡,都要召开物资贸易大会了吗?听乡长说,全国各地的人都要来卖东西呢,你卖个煤,有什么打紧?”
“那行,俺卖卖试试,反正冬天没啥事儿,老在家猫着,心里不踏实呢。”
“你呀,就是闲不住,劳碌命……”
上次去老二广义的丈人家提亲,广仁留意到那里家家养牛。广仁找来广义,哥俩一合计,干脆去买一头壮牛回来,最好再置办一套牛车,这样就方便走乡串村卖煤了。写信问询,很快有了回信,哑女王新梅的哥哥王新峰回信中说,自家就养了几头牛,让姐丈来选一头得力的就行。牛车呢,镇子上新旧都有得卖,新的套车要七八十元,最好自己来选,中用不中用,自己看了才心中有数啊。
干脆,回趟新梅老家吧,新梅来皇龙渡也快一年了,一直也没回老家去看看。趁农闲,去买一套牛车,再牵头老丈人家的牛,赶回来。当然了,老丈人家养牛不容易,得按照市场价付钱才行。
广仁自己的钱不够,老三老四凑了些,又找老村长借了些,应该够用了。
当广仁广义哥俩赶着新牛车,拉着一脸幸福的哑女回村时,全村人都跑来,争相围拢了看。
“嗬,李老大,这新牛车得不少钱呢吧?”
“这牛这车真利亮,老李哥,看不出,你腰粗,挺趁钱儿啊!”
“哪呀,这都哪跟哪儿,俺借了一腚账……”
几天后,当煤场的大车,拉了整整两大车煤,卸到广仁家院外时,村里人又一次震动了。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李广仁,家里光景穷窝树不起草来,这是咋了?咋半夜三更放鞭炮——一鸣惊人了呢?
很快,黑面膛的广仁夫妻俩脸上更黑了,纷纷的煤灰无处不在,手上脸上,指缝里眉毛上,怎么也洗不干净。每天清晨,广仁和老婆俩人,吆喝牛,套上车,走出村子,傍晚回来时,一车煤或多或少都有得卖。广仁干体力活,老婆帮着算账收钱。刚开始只是附近几个村子,后来越走越远,油田各会战单位临冬储备,油田干部工人家用储备,都需要煤过冬取暖。广仁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这个汉子尽管每天累得浑身散架,老婆随身布包里的钱,却越来越多了。
天气愈发冷了,广仁给老婆添买了厚厚的军大衣,自个也围上了老婆亲手织的粗线围巾。天冷算个啥,每天辛苦点,每天能赚点钱,心头热乎着呢!
路成顺去乡里开会,正巧遇到了苏正川。老路捡到的那个孩子,在正川家刚过了满月,白白胖胖,煞是惹人怜爱。没有儿子的苏正川,打掉牛角做墨斗——正合心意,见到老路,非要拉他去乡食堂吃饭。
苏正川拉着老路,直接走进乡食堂后灶,找掌勺的胖老孙。胖老孙和负责县供销社的苏正川很熟络,很快整出一桌丰盛的饭菜。
“老孙头,给咱拿两瓶好酒,我要和路老哥好好喝一壶,拿最好的酒!拿温壶,给咱烫烫!”
路成顺挡不住正川的热情,边喝边聊了起来。酒话越扯越长,正川人逢喜事精神爽,敞开话头,想哪说哪。“老路哥,你有啥需要的,尽管……尽管和我说,不是我吹大牛,咱河东县,还真没有我摆弄不来的……东西,缺啥,你就和兄弟我说,来,再干一杯!”
被正川这么一说,老路还真想起来一件事儿。刚才在食堂后灶大烟囱外,老路发现堆了好大一堆炭渣,早年的部队经历,老路知道炭渣可以铺垫操场的跑道,这样不管夏天下雨,还是冬天下雪,都不会泥泞了。乡里烧煤的都是公家单位,自己说不上话,县上的单位更别提了。老路知道苏正川人脉广,能不能帮着搭个话,把人家单位不要的炭渣拉来,运到皇龙渡,铺一段炭渣路呢?
“就这,没问题,老哥你放心,放100个心,不仅是县上乡里公家单位,油田指挥部都经常求我供货呢,我和他们打个招呼,烧完的炭渣都给你们留着,要不,干脆我让他们给送去你们村里得了?”
“那可不敢当,人家让咱拉就不孬啦,俺们村儿有牛车,俺们自己来拉就行……”
老路借了牛车,乡里县里转悠着,把烧过炉火的炭渣拉回皇龙渡,铺垫到渡口,沿着赶集的大方场,愚公移山般一车一车倒腾。广仁卖完煤之后,现在也不空车回村儿了,他转道儿,帮老村长把联系好的炭渣拉回皇龙渡。
村里人都不明白,老村长和李广仁,费心巴力,把别人不稀罕的废炭渣拉回来,到底是为啥。直到第一场雪后,或者第二年夏天的头场大雨过后,愚钝的村民们才佩服老村长的先见之明。见多识广和孤陋寡闻之间的差距,是岁月经历过的见微知著,也是人事洞明后的厚积薄发啊。
自从儿子李前进落水而去,李文齐的精气神,一天不如一天。中国传统观念,养儿防老,谁知天有霹雳,儿子竟然因为修浮桥而发生了不幸,这一下子,生生抽去了李文齐半个主心骨。本就体弱多病的他,每天一早,睁开眼,总觉得眼前混沌一片,漆黑一片,没有丁点儿亮光。
黑咕隆咚,成了李文齐的全部感觉,眼前无光,心里的希望之光也慢慢泯灭了,活着的意味也就越来越淡。
李文齐已经好多天没下炕了,他病恹恹地歪在炕头上,还没到冬天,却催促着舒云娘早早点起了火炕,他心里冷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凉,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尽管女儿考上了省城的大学,但女儿大了终究要出嫁,自己以后可要靠谁呀?李文齐老牛反刍一样,把儿子李前进从小到大的过往,一遍一遍回放。前进满月,过百天,一生日抓周,小时候跟自己学吹喇叭,上学考试不及格,和村里娃打架,上树下河……好端端的一个娃,咋说没就没了呢?!可怜的前进啊,他还没成亲呢,还没给老李家留个后啊!
越想越憋闷,越想越没有生机,李文齐有了心病,啥也吃不下,把自己生生熬得枝黄叶枯,面黄肌瘦。舒云娘忍着丧子之痛,每天好言相劝,一点儿也拨不动老伴儿的心。着急了,她只有跑去老村长家求助。
路成顺和李文齐是打小一起的玩伴儿,又是一个村巷胡同里的老邻居,他赶快张罗着把李文齐送到乡医院。各项检查,身体无大碍,但李文齐的精气神,眼看着慢慢涣散,眼中的光,任谁也拨不亮了。
在医院查不出病,医生建议回村静养。老路拿出李文齐最喜爱的喇叭,劝他道,“别太闷着自己,拎着喇叭练练,日子还长着呢……”李文齐眼皮儿一动不动,再也鼓不起一丝力气了。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阳光温煦,李文齐从炕上爬起来,说要出去溜溜。舒云娘扶着他,他随手拿起墙上挂着的喇叭,说要找没人的地方,吹几嗓子。舒云娘要跟着,李文齐不让,“你在家,给俺擀碗粗面吧,俺一会回来吃”。
过午了,李文齐还没回来,舒云娘煮好了面,四处去找。在渡口附近,李前进的坟头上,找到了那个喇叭,李文齐的人,却再也没有找到。有过路的老汉说,看到他在前进的坟前坐了好久。还有人说,看到老李叔在浮桥旁徘徊,问他也不搭话。再后来,是走丢了,或者还是一时想不开跳了黄河了,谁也说不上。
满村的人都去帮着找,好多天,也没找到。
可怜了舒云娘,还有从学校匆匆赶回来的李舒云,西风呼啸,老天爷啊,你这是咋得了,还让不让人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