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掷金山庄的后山。
二十年前,李洛阳一招胜“天下名剑共主”剑三十后,便封剑归隐,闭门不出。
有人推测,他是隐在了这后山之中,继续进行剑道上的修为,以迎接江湖中一个又一个新崛起的剑客的挑战。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那位长孙无垢,也不知道用了什么魔法,居然将李洛阳给请了出来,对付自己。
——不过,能够与李洛阳一较高下,人生也就不再留有遗憾,不管成败。
更何况,蓝玉棠现在已经从达摩影壁上,领悟到了无上的内功心法,他实在很想试一试,这达摩心法的威力,究竟达到了哪个境界。
这样想着,他便不再顾忌,一抬手,拔出隐在箫身里的长剑。
是为凤凰剑。
凤凰剑,扬眉出鞘,人鬼难挡。
有达摩影壁心法加持的凤凰剑法,飘逸、潇洒、精妙、脱俗,如凤凰起舞,浴火涅槃;又如蘸取了五湖四海的精华,挥毫一幅惊天的画。
一剑出,离剑势,照曜三尺冰。
二剑出,荡剑势,百妖夜收形。
三剑出,浪剑势,胆破骨亦惊。
四剑出,破剑势,飞光射搀枪。
五剑出,挫剑势,可息天下兵。
六剑出,踏剑势,尚敢邀金缯
七剑出,封剑势,暗室夜常明。
八剑出,撩剑势,试以向月星。
九剑出,落剑势,紫气贯斗中。
九九归一剑,剑剑铮尔声。
破!
蓝玉棠收剑,气息上涌,突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如此震撼的剑式,发出龙吟凤鸣的威力,在这黑暗中使来,竟然还没有刺到来人分毫。
蓝玉棠握紧箫柄,强压下翻涌的气息,望着黑暗中那个看不清面目的对手。
现在,他已经完全可以肯定,来人必是李洛阳无疑。
梧桐将摇摇晃晃的红柳扶好,靠着墙壁站定,用衣袖挥了挥那些被剑气击飞的灰尘,看着龙额侯,心有余悸地道:“这是谁?好厉害的对手。没想到我这位小兄弟剑法如此高超,居然也占不到丝毫便宜。”
红柳满脸焦急,冲着龙额侯道:“侯爷,你去助他一臂之力吧。”
龙额侯摇了摇头。
他似乎对蓝玉棠的剑法很信任。
他只是对梧桐和红柳道:“找地方藏好,小心误伤。”
这倒是实情。
在黑暗中交手,特别是在这种又黑、空间又狭窄的地方交手,确实容易被误伤。
而他之所以不去帮忙,是因为他实在很想看看,蓝玉棠的极限是什么?来人的极限,又是什么?
更何况,人多并不一定能够帮得上忙。
——又不是混混打架,助拳的越多越好。
更重要的是,他要监视刚刚又重新躲在黑暗中的长孙无垢。
这实在是个不能以常人论之的姑娘。
她究竟用了什么方法,邀请了这么一个深不可测的高手前来助阵。
她究竟想搞什么阴谋诡计?不得不防。
但此刻躲在黑暗中的长孙无垢,也未再有什么行动。
倒不是对来人的助阵有着绝对的信任,而是……而是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恐惧。
因为只有她知道,来人并不是她邀请过来助阵的。
来人居然能够在不动声息之间,在自己已经掌控全局的情况下,来到这座洞窟中,实力高绝得令人发毛。
黑暗中,蓝玉棠借助达摩影壁心法,迅速恢复了气力,又开始了新一波的攻击。
只见幽幽暗洞中,剑光闪烁,飞沙走石。
梧桐扶着红柳,又赶紧躲在那块凹洞内,动也不敢动弹。
因为她们知道,此刻如果乱动的话,即使不被剑气剑光乱刃分尸,也会被激荡的飞石击中,筋骨断裂。
龙额侯则站在洞口,双手负在身后,望着长孙无垢此刻藏身的地方,望着蓝玉棠与来人的激烈对战。
旁观的人,已经从骨子里感受到了这一战的惊心动魄。
身在战局中的蓝玉棠,更是心惊胆战。
两人已对剑百招。
周边能够吸收的天地灵气似乎已经完全化为内力,依附在他刺出的剑招上,可摧山,可裂地,可碎空,可依然未能刺中对方丝毫。
更可怕的是,对方似乎还未使出全力。
他似乎是想引出蓝玉棠的全部剑招,以试探他的真实战力。
然后,一击败之。
蓝玉棠有些着急,使出一招集萃他剑法精华的“凤凰在笯”。
剑光初起,他的身子却猛然倒翻了出去,退出战圈,选定一处稍显宽敞的石壁靠好,冲着那人影道:“李洛阳前辈,不愧为继剑三十之后最强的剑神,晚辈后生蓝玉棠甘拜下风,还请收了神通吧。”
对方衣袖微微一摆,便让蓝玉棠刚刚刺出的那一剑,如泥牛入海,不着痕迹。
然后负手在背,冲着蓝玉棠冷哼了一声,沉沉地道:“你就只有这些本事吗?”
听得这个声音,蓝玉棠大惊,失声道:“是宋秋离……前辈?”
来人,居然是去而复返的宋秋离。
蓝玉棠虽然早就已经知道,这位形迹可疑的宋秋离,应该是个隐世的绝顶高手,但没有想到,会高到如此恐怖的程度。
他“望着”虚空中负手而立的宋秋离,道:“宋前辈你怎么……”
宋秋离的声音波浪不惊,道:“不用管我,拿起你的凤凰剑,使出你最得意的剑法,尽管攻来。”
蓝玉棠剑指暗空,冲着宋秋离站定的方向,道:“既然前辈受邀,来为大光明城城主助阵,那晚辈就不客气了。”
他有些生气。
他生气的是,这位让他有些敬畏,又有些亲近的神秘前辈,本以为是个不问江湖事事的隐世高人,没想到却最终还是堕入世俗,成为大光明城的帮凶。
他敛神,聚力,出剑。
他这一剑刺出,志在必得。
志在必胜的一剑。
闪烁着凤凰咆哮的光辉。
宋秋离的眼睛突然亮了。
似乎对这一剑的威势,颇感兴趣。
在剑光即将击中自己之时,他突然挥动衣袖。
他麻布的袖子,犹如灌足了风的大口袋,突然展开,犹如一面巨盾,将蓝玉棠那志在必胜的一剑,硬生生地挡了下来。
只见剑“盾”相击,在黑暗中激起一簇花火,发出一阵尖锐的声响。
喀——
那袖盾的反击之力,犹如暴风雪,朝着蓝玉棠喷涌而来。
蓝玉棠神为之夺。
他游历江湖多年,见过高手无数,却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简简单单的一方麻布材料的衣袖,居然能够发出如此声势浩大、惊天动地、日月无光的动静,如金属交击后的的犀利鸣响。
蓝玉棠被震得一个趔趄,胸口血气翻涌。
他蹬蹬蹬后退几步,赶紧稳定心神。
然后,就发现了一个无比震惊、无可改变的事实:宋秋离搓指成剑,已紧紧扣在他脖颈的大动脉上,发出森森寒意。
这一切发生得如许之快,蓝玉棠别说来不及反击,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宋秋离看着他,淡淡地道:“你的剑,太慢了!”
蓝玉棠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指剑”上传来的森森剑气,但似乎并不觉得可怕。
他甚至还迎上宋秋离的目光,笑着道:“宋前辈,你要怎样?”
宋秋离突然蜷指,撤回指剑。
而他那原本张开、进行严实防护的“袖盾”,也随即软了下来。
如融化的冰,触暖的风。
他手指缩回袖中,负在身后,神情淡然,就像是他从来没有出过手一样。
蓝玉棠有些看不懂他的这番操作,道:“前辈,你这算什么意思?”
宋秋离道:“没什么意思。”
蓝玉棠举着凤凰剑,指着他,道:“再来!”
说着,再次出剑。
凤凰剑在黑暗中,闪烁着鲜艳的红色刃光,犹如燃烧的怒火,炽烈而惊艳,熊熊而起,几乎将黑暗湮没。
行走江湖,他见过很多的人,出过很多次剑。
他为人不羁,为事洒脱,似乎什么事都不关心,似乎什么挫折都夺不了他热情向上的锐气与豪气。
但此刻、此地,面对此人时,他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挫败感,觉得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呀。
以前,他总觉得这是一句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做作之言,是一种攀上顶峰、无巅可再攀的落寞之言。
他相信,有着“天下名剑共主”之称的剑三十,在天地苍茫、风雪折剑独行,归隐重渡沟之前,曾说过这句话。
他相信,白衣李洛阳击败剑三十之后,颓然抖落白衣时,也曾说过这句话。
他更相信,在日后的岁月里,还会有更多的英雄豪杰,会念及这么一句话。
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想起这句话的时候,居然是此刻他使出全力依然无所得的挫败之时。
他的灵台突然一片清明。
他黑暗中,仿佛看到了宋秋离此刻脸上的表情。
此刻的宋秋离,看见蓝玉棠在黑暗中刺出那如凤凰涅槃般的浴火一剑,顿觉人生如梦。
这一剑,糅合着佛家的悟、道家的无、儒家的五行。
在恍惚的那一瞬间,宋秋离甚至有些看不明白,究竟是蓝玉棠在舞着剑,还是剑在舞着蓝玉棠。
是蓝玉棠在动着,还是剑在动着。
那一剑,吹皱了山色,催老了山光。
那一剑,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那一剑,银汉迢迢暗度,胜却人间无数。
那一剑,仿佛自仙界下得凡来,要在人间世创一番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他原本已经波澜不惊的剑心,已被蓝玉棠刚刚刺出的那一剑,激活,动心。
他决定以身试剑。
他是这世间第一流的剑客,剑中第一高手。
他是宋秋离。
不,他也不是宋秋离。
宋秋离只是他虚度人生几十年的其中一副空空的皮囊。
他的心,他的血,他的真情,甚至是他的剑,都隐藏在另外一副皮囊之下,那才是他真实的皮囊。
蓝玉棠的剑,突然将他虚掩的皮囊劈开,让他决定不再隐藏。
他决定,回归现实,重入人间。
他突然睁眼,搓指为剑,出招。
第一剑,春潮。
第二剑,雪行。
两剑一出,黑暗的洞窟中,便已经是漫天剑光,笼罩万物。
没有多余的动作,却都是杀人的招数。
总结起来,剑中折射的,只有几个简单的招术:刺!撩!劈!掠!
刺三千,撩三千,劈四千,掠四千。
躲在远处凹洞内的龙额侯、梧桐、红柳,乃至躲在黑暗中某个不可及的长孙无垢和花沾唇,似乎也都被宋秋离的剑招给惊呆了。
他们明显地感觉到,此刻的蓝玉棠和宋秋离,已然以身为剑,以剑入神,入魔。
黑暗中,只传来两个声音。
一个是:“这一剑怎样!这一剑又怎样!”
一个是:“太慢!太慢!”
打着打着,原本冷静无声的龙额侯,突然喃喃地道:“奇怪,奇怪。”
紧紧挨着他站定的梧桐,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声道:“什么奇怪?”
龙额侯道:“你听。”
梧桐将已经渐次恢复了生机的红柳扶好,侧耳听了一会儿,道:“我只听得出剑、撤剑、挥剑的声音。没有再听到其他的声音了。”
龙额侯道:“就是因为洞窟里再也没有了其他声音,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梧桐像是恍然大悟,“难道……”
然后,不顾到处飞溅的碎石灰尘,冲出凹洞,远远地冲着交手正酣的蓝玉棠和宋秋离大声道:“喂,你们都别打了,别打了,正主儿都已经跑了,大光明城城主和花沾唇那两个小妮子,都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