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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智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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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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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地狱》连载

第二十六章

风波过后,军队的控制权重新落到文武的掌控。他把“皇帝”的死,归为“皇帝”对叛乱未遂因悔罪而畏罪自杀,羞愧使他们自己砍断了自己的脑袋。当时军营里就有士兵开着玩笑调侃道:“摸摸自己的裤裆吧!皇帝都被砍了头,接下来就是皇后了。”。一个士兵回答道: “裤裆检查完毕,男人只有摸到乳头时才会悲伤,其它一切正常。”。另一个士兵玩笑道:“长官,我们的裤裆从不分高低贵贱。”。文武在午后战争间隙的休憩中,躺在历史的幻廊里,咀嚼着风雨后的阳光,对此十分满意。这时他才真正感受到了军人该有的权威和军队长久以来所缺失大权在握带给旁人的威压和心中一团燃烧自己多年的怒火自行熄灭的沉寂,这时他的喉咙才感觉到了空气自由出入的安宁。

五个月以后,有确切消息传来,皮德正在千里之外和苏军一起作战。像往常一样不挂任何军衔,隐没名字,他以家破人亡,无所羁绊的身份,带着往日阴郁沉寂的鹰眼以及对这个世界深深的蔑视,睫毛在刺骨的寒风中钢针一般支起额头和眼睑环跳带来对这场磨去他大半生命战争的仇恨,浑身骨头和心尖一脉相承的永久创伤,不被任何人看透而郁结在胸中的怒气。都使得他成为战场上不可避锋的勇士,他周身的寒气让朋友和敌人都不寒而栗。苏军数千人由他指挥,且武器装备精良,欧洲战场的胜利,加固了这支虎狼之师的意志,士气高昂且具有巨大的破坏性。钢铁洪流蝗虫一般穿过中苏边境,死神的苍白五指和黎明的二月天琴座流星雨紧随其后,就这样他和死神为伍,以母体彗星的尾迹为指引。准备给“重病缠身”的日军最后一击。那段日子里, 他不再考虑战争以内的“战争”,也不考虑战争以外的“战争”,只为战场上的敌人而战。他不再摊开地图,不再为短缺的武器和任何军需唉声叹气。他只管同流或同荣或共辱。他混在百万大军当中,光芒依然不容忽视, 他那与生俱来与这个世界运气的悖论,就连死神也赶不上他的脚步,他的身后只有死神洪水般的溃叹和身前敌人腥臭的残缺血肉,他的眼神能将敌人撕裂,能将遍地的寒冰化为灰烬。他把部队主力甩在身后,只顾只身冒进,他从未像这段时间一样骁勇善战,湮没生死,仿佛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在战场上失去控制,不受身体支配的行军路线,战争本身的残酷血腥推动他前往一场又一场未知的战争,他走到哪里,哪里便一击而溃。被俘的敌人像牲畜一样眼神惊慌地望着他黑炭般沉寂无光的眼睛,脸上布满对死亡的恐惧,他所率领军队的每一口呼吸都将决定着他们的命运。而就是此刻的这些可怜虫俘虏,又让多少战争沿途普通老百姓的家庭彻底绝户断灭了烟火。那时俘虏们的心里比他们宿命中即将迎来西伯利亚寒流更加坚冷,甚至一些俘虏已经在冰天雪地里看见了被苏军当做柴火烧掉尚有喘息且惊恐致死的自己。从俘虏到劳役犯再到唾弃的尸体,他们真正为世人展示做恶者成为鬼之前已经超越了鬼真正的意识形态的模样。呲牙咧嘴,躯体扭曲,头上生疮,脚底流脓。这漫长的杀戮和冬季被皮德称之为:“上帝之枪。”。但他不信任上帝和自己以外的任何鬼神,他以上帝之名,只不过是在侮辱那些信奉上帝而失去自我的白痴。从这时起,皮德那本我生死陷入混乱虚无再强加一层无限坠落对生命的对冲,便再也触摸不到战争的真实,也无从辨认在这个世界上的身份,就连穿梭的子弹都成了酸雨穿透而衰败旋转流动的落叶,整个人间都在他的冒进中摇摇晃晃,他那麻木的神情,紧咬的牙床和发僵的手指,梦境中超越现实范畴的痛苦让他无法扼住浅睡中痛苦肆意的波纹,生活也陷进虚雾当中,由此他第一次失去了伴随他冷酷沉着的风度,成为没有昨日的白痴,成为穿行在鬼魅之中的活死人。不再为死人辩驳,也不再为三句以上的话做任何解释。就在那时他在战争之余获得生活上的特权,他餐桌上出现了尚有余温的虎鞭,熊掌,蟒蛇卵,罕达犴‌之鼻以及非洲猴脑和世界上最后一头海公牛的桨状鳍肢,直到老鼠崽和蠕动的蟑螂被浸在冒着热气的葵花籽油里端上桌时,他才理解了创世纪以来,那么多动物濒临灭绝,而人类在永无休止的战争中反而越来越多,种群依然不减反增。他不得不静下心来思考,战争给人带来摧毁的同时,性生殖自然而然成为战争背后隐性的巨大驱动力。那时战争成为这片土地上和他心中的“伪战争”,这一点正和他心中对各种宗教信仰所推崇的“伪经文”那样在意识中悠然回溯,成为他终生排斥的“毒瘤”。正如停滞与发展给人类带来的总是痛苦那样成为无解而矛盾重重的死结。世上任何科学和信仰都无法安抚他内心欲盖弥彰理智以外潜意识里潜伏的洪流,他把这一时期认定为对自己和这片土地更深的践踏和羞辱之后永不磨灭的切肤之痛,因为一个国家的土地是一个人的情感之根,融植于肌肤。土地的创伤和人的创伤一样,永不愈合且祖辈相传。这段历史更是所有中国人化为骨头都擦抹不去的印记,自战争以来,这片土地几度易手,多次成为屠杀国人的前沿阵地和推进敌人发动无情灭族战争的后方发动机,给本地人民和中原战场几乎带来灭顶打击。血腥味的温床在这里发酵出日本人对中国平民和中苏朝战俘惨绝人寰的活体实验和生物,病菌实验及研发到实战应用。让无辜受害者尸骨无存,而善于遗忘的罪魁祸首又企图否认这一历史事实,为人类历史开创黑暗和“人性”底线突破再创“辉煌”。然而那些被战争禁用的生化杀伤性武器,在战争过去数十年以后依然被掩埋在中国的“皮肤里”,腐蚀着中国的山川河流。就连老百姓无意间挖掘菜窖时都能挖出数百颗之多的毒气弹。 往日的艰苦并未唤醒皮德对珍馐美味的渴望,寒冷让他几乎失去味觉,对他来说吃什么都一样,尽管在军营中大家以黑面包,炖土豆和伏特加为食。而恰恰只有皮德认为伏特加连蚂蚁都醉不了。直到夜里传来雨雪交织的叹息,毫无预兆之下,一个白皮肤,因昏暗而无法看清发色的女人穿过诡秘的黑色松树林和炮声隆隆的战场,前来伺候他睡觉。皮德保持以往内心的镇定说道:“我不需要。”。他甚至都没看来人一眼,但凭着多年对生命的警觉和空气中难以形容的气息,他轻而易举就判断出了来人的身高和性别,甚至年龄。女人也没再坚持,就退出了帐篷。她远在人迹罕见的西伯利亚寒流中孕育时就延续了祖辈们对中国人的含蓄内敛,也对南北美洲大陆和太平洋岛国居民的开放随性早有耳闻,他们仅靠眼神或对异性屁股的觊觎就可以和陌生人随时随地在露天寻欢作乐,旁若无人地大声宣泄呻吟,甚至在哭泣中无力自拔。这一度被世人认为,是莽莽雨林,多变异常的天气和或汹涌或死寂无常的海水对她们性格的诱惑和对记忆发丝般一绺一绺的疏离。最让西伯利亚人民不可置信的是,竟然有传言说,日本政府自滋生统治世界的念头以来,竟让士兵们边打仗边做爱,他们打空一弹夹的子弹就要跑回军营做一次爱。为此政府还给女人注射克罗米芬和其它促性腺激素,以刺激垂体释放促卵泡激素加速卵细胞生长。十分钟后,又有两个健硕暴露的金发男人进了帐篷。皮德再也无法做到波澜不惊。他抓起自己的配枪,枪口对准男人的脑袋。“给我出去。”他说道:“没有节制的猪,我希望你们死在战场上而不是我的枪下,更别死在任何男人的床上。”。这时皮德在心中才证实了男人们战时的共同相处不知道毁了多少这样的男男女女,让一群血腥的男人成为“性倒错”的牺牲品。甚至在战争之余,男人们在正午的休憩中肆意亵渎神灵。这一点的最初印象还是在多年前,他曾在与敌人混战的时候,总有手持刀枪的男人在冲锋时露出自己的生殖器,后来他才从俘虏的口中知道那些男人只是为了像非洲原始部落里的男人一样,用大屌克服恐惧和炫耀男人原始的野性,尤其在猎杀和战争的血腥时突显。但大多这样的男人已经失去了对性别的认知,犹如大西洋扇贝那样雌雄同体,扭曲了该有的正常取向。当天夜里,他整夜未眠,被这突兀的外族野蛮惊骇。 皮德不曾想到,在第二天的战斗中,他对那两个身形高大而健硕男人所说的话就应验了,前夜被他用配枪所瞄准的两个男人就跟在他的身后,在长达十一个小时的连续战斗中,那两个男人被同一发炮弹击中,身体被炸的四分五裂,当场毙命。其中一个被炮弹击中后,上半身不知去向,部分内脏像稻草一样青蓝抽搐,生命的尽头他的膀胱还在用他生命中最后的余力做着最后的痉挛,而双腿还支撑着鲜血淋淋,半生不熟的破烂屁股支撑了好一阵子,双膝才像黄油似的瘫滑下去。

第二天晚上,在营地众多新搭的帐篷和无数与前夜同样的时间,那个女人随着雪踪云迹和当日战场冲天未熄的火焰,浑身散发着西伯利亚越夏残留至冬的花草香以及北极罂粟,红景天,柳兰报春的六月香气。一路金钱开道,穿过军营一幢幢顶风颤抖的帐篷,随着手揭帐篷的一股寒气,女人全然没有了前夜的矜持和缄默,就像蒲公英的约定那样在帐篷不熄的炉火旁停下被冻的发红发烫的双脚。皮德那时正准备上床睡觉,他便在炉火中燃烧的松木发出的青白烟雾中嗅到了浓重的麝香和冰雪下枯枝败叶的霉酸气味。不等皮德回头确认心中的答案,来人就已经褪去了全身的衣物,她寸丝不挂。女王一般的胴体,在炉火的映衬下,雾凇似的炸裂的支离破碎,紧跟着就是火炉上的粗瓷大碗和正在丝丝沸腾的大锅,直到炉火火焰中攒动的蓝色气态氢都随之破碎,最后破碎的便是皮德苍郁眸子中的女人胴体和帐篷以外的冰雪世界以及饱受死亡搁浅又简短酣睡中士兵的呼吸。皮德突然感觉到一双冰冷且被某种粘性油脂浸泡过的双手伸向胸前,从容地解开自己的纽扣,皮德顿时觉得自己的胸前像被一双鹰爪破开一个燃烧的巨大窟窿,肌肤像燃烧的纸张蔓延碳化耸立开来,触之即碎,骨头随之失去重量,灵魂从身体各大末梢向胸前聚拢,破洞而出。双腿像被水草缠绕,骨头里面注满了水银 ,在他髓质凹凸的缝隙间随游。那窒息的一夜就连上帝也未能摸清他的所思所想。这一夜,除了皮德咚咚的心跳和憋闷的喘息以外,便没给这个世界留下一句可供在这段往事遐想的话语。他完全处于 无我方是我,我本不是我的隔离中,唯有心灵花园里的最后一张罗网将他兜住,不至于坠进深渊;将他埋葬,让他在激烈的战争中,寻觅片刻的安宁,最终也将他彻底释放。在革命历史的某一夹角只有这样简短的记载:“皮德在战火之余,和一个西伯利亚女人在多年前的一个夜里,在凛冽的星空下,听了整整一夜的雪花扑洒声。”。

天亮的时候,皮德这才看清了女人高原般立体冰冷清秀的面容以及如同火焰一般棕红色的头发,棕绿色的眼睛闪烁着穿透世界的魅力,瞳孔像针点的精盐点缀过,结实而浑圆的屁股柔和了她性格深处的警觉。她像女王一样毫不隐晦,对她来说穿不穿衣服都是一个样子,因为在她的眼中,这个世界上进入她眼中的一切也都是赤裸的。一如那山,那水皆赤裸。为此,皮德还是在短暂的休憩中,为她阐述了诸如品德与旗袍对女人密不可分的优雅,并阐述矜持能使女人永葆青春,延缓衰老。但女人依然浑不在意,赤裸白皙的肌肤,发丝半掩着耸立的乳峰,乳头像所有干瘦的女人一样青乌绀紫,双腿盘坐在床上,显出漠北萨满等待鬼神降临前的那种抽离感和灵魂的空洞,帐篷里依稀散发着一头母兽曾肆意释放出的气味。那时阿依达娜还不知痛苦就是生命的的根源,更不懂痛苦将是一个人一生都摆脱不掉的必须携带品。临别时,女人说道:“给个名字。”,他们就已这种方式相识,这对此刻的女人来说已经完全足够了,但让女人未曾想到正是一个名字将会让自己终生都不得安宁。包括她一回到西伯利亚就穿起旗袍,到死也没有脱下。皮德撕下蹩脚针线缝在胸前的胸章,并顺手给了女人一支钢笔。胸章上面是用紫红色墨水写就的名字,年龄,籍贯和血型,军衔后面则只写着国籍。女人离开时用雅库特语和通古斯语前后说道:“你可以叫我阿依达娜,或者淣佳。”。 她拥有这两个名字,完全是因为她生存的领地多种民族杂居,而非她的出生和血统。从那以后,阿依达娜再也没有出现过。而皮德也在往后的战争中把她给彻底忘了,几天以后,皮德才从一个断指军官的嘴中得知,阿依达娜,是一头棕熊的女儿,长久以来那头高大的棕熊都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军营,但没有人敢和她睡觉。因为男人们认为这个女人跟母棕熊一样在交配时既挑剔又具有攻击性。 军官说道:“西伯利亚的女人做起爱来都和棕熊没什么两样。”。 而那芸芸众生中的女人们,温顺而体贴,在任何时候都会对身边的男人说道:“放心吧。帐篷外面只有星星,没有别的。”。 甚至更具开导性地说道:“这个世界没有人不放荡。女人依偎男人,这是生命的定律守恒。”。

数年里,阿依达娜和一个每天吃完苔藓裹面包就发疯的布里亚特女人为邻。随着阿依达娜记忆衰退,头发枯黄,乳房褶皱干瘪下垂,乳头也像死鱼的眼睛一样晦暗无光。全身骨头随之增重变粗,高挑离她远去,佝偻第一次让她伸不直脊柱,清晰的腰迹被臃肿代替,屁股胖的可以颠起小孩的同时又下垂到几乎可以坠地。她衰老的如此让人不可思议,而她则把这不可逆的衰老,归结为无尽的思念使她经历了别人两倍以上的岁月煎熬。当一个人的孤独成为习惯,她便发现孤独才是治疗孤独的良药,孤独甚至可以延续寿命。陈年风雪随着岁月凝为泪珠,加重了她心中抹不去的记忆,胸章上的那个名字却一刻不停地搅扰了她整整四十八年,阿依达娜无时无刻都会想起皮德,谁也不会知道她在这四十八年零六个月里抚摸过胸牌多少次,直到把胸牌上的字迹摸进自己的心里,随着血液的经年淘洗,她感到自己被光穿透,完全没有了以往焦躁的模样,而是越品越苦涩的人生伴随左右,随着她对自己的记忆越来越少,皮德却在心里刻的越深。皮德正和自己的哥哥皮龙相反,皮龙在众多的女人中,到死也未能得到真爱,而皮德生命里的女人或从一开始,或从某一时刻便对他死心照命,在希望的空白中苦苦坚守到死。皮德给阿依达娜所留下的最后印象其实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那种麻木与凝滞的深沉和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并不会给人留下多少印象,阿依达娜只不过是定格了这一印象。这一点皮德一直以来在面对他家的女人时也是这样,即使到了世界尽头,皮德也从未对任何人暴露内心,也不会坦诚相待。这曾引起他的母亲雅娜的担忧,“把你养这么大,我从未窥见过你的内心。”。她说道:“你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整天板着个脸,深沉的像个判官。”。雅娜甚至说道:“即使我们是母子,每次见面,我又不得不从新认识你了。”。皮德则无情地回答道:“那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心。”。这让雅娜一度难过了很长时间,她未曾想到,亲生儿子最终也变的铁石心肠。就连那支派克钢笔都不曾离开过阿依达娜,这实在令阿依达娜不曾想到,一个再也没有见过面的男人,反而成了这一生唯一爱过的男人,会在自己的生命里衍生出那么多与他相关的画面,为此她在这焦躁而漫长的四十多年里从未放弃过等待,就像不曾错过一场雪的降临,因为阿依达娜觉得每一场雪的降临都会离皮德更近,雪是男人灵魂里对成熟的哭泣。那时她便觉得西伯利亚的雪不再寒冷,而是浇灌心田的温热。阿依达娜甚至相信穿上旗袍就能突显优雅,只要自己本分,那个男人就能知道自己所坚守的一切,但她知道爱的尽头是一生的遗忘,是痛苦无尽的渗透,是默默无语的自我吞咽,是偏执的供养,是以死亡结束他人,直至结束自己。阿依达娜还特意为自己穿上旗袍给燕子岭的老住址写过一次信,那些年皮德一直都没有回家。由此,蕾蕾瞒着桑榆给这个西伯利亚女人回信的同时又替苦痛中煎熬消瘦的桑榆感到深深的可悲。信中除了同情便是一些家中的日常和燕子岭经年的暖阳,内容也未涉及关于皮德的点滴。与其说那是一封模糊时空的回信,还不如说是一张遥远而陌生的贺卡。蕾蕾像以往一样大方,她不觉艰辛地用了一个星期制作了七套精美绝伦的旗袍寄给了阿依达娜。由此在整个家中,也只有蕾蕾一人知道阿依达娜的存在。正如所有的不幸那样都不是来自于自己,却无法躲避千里之外隐形疏导传来嫁接到自己的心中对痛苦的延续,只需短短的一个夜晚将它种植就够用一辈子去舔舐,阿依达娜在临终前却获得了幸运,她活的比任何人都长久,但也被岁月熬煎的比任何人更加面目全非。她在接近一百二十岁那年还向着空空的旷野唏嘘道:“我差点就活到了世界的尽头。”。那时她感受到了生命中的火焰开始昼夜闪烁,脸色渐渐发紫,就连氧气都开始攻击她腐朽的内脏器官。她曾经的愿望是能够死在最美且没有羁绊的年纪,与这个世界在有所衰老之前清晰的分割开来,就像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接受老年的自己那样,为此她还随身携带了一瓶毒芹汁混合的乌头碱许多年。可她发现自己爱上那个男人时便失去了一切勇气,再也没能像她曾经预想的那样服下致命的毒药。最终她发现,自己就是一洼循环不断蒸发又不断凝结的液体,从一开始高傲的蔑视和什么都不愿说,延续到死前却变成说不出的沉默寡言。即使同时代的许多人都已去世许多年,冰雪覆盖了西伯利亚许多次,阿依达娜还把那些已死的人定格在这个世界,并且一直想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最终笑着安详离世,棕绿色的眼睛里还遗留着从未属于过她且早已死透了的爱情。她虽然无法选择自己出生的地方,但她也无法拒绝死在了她出生的地方。对于死亡里的可悲和无奈,更多的是煎熬,活着的人,都曾想过死亡,直到亲身经历,还是不知道真正死亡的滋味。到头来即没认清自己,也没辨清人间的黑白。

抗战结束以后,皮德放下手头的事务,眼神像以往鹰隼掠空般坚毅地回到驻地。并将他拒绝却又辗转到手的“英雄勋章”,埋进烈士陵园的大门下面。“相比于烈士。”皮德对举行仪式的官员解释道:“谁都受之有愧。”。从那时开始,到内战结束。他把所有的军功章都埋到各地的烈士陵园,共计二十三枚。这些都是其他人代为授领,只有一枚被邮差当做没用的东西拿回家中,随手放到由自家女人亲手编织的麦秸针线盒里,从此遗忘,多年以后得以流传后世。文武看到皮德平安归来,他终于长舒一口气,放下了压在心里的千斤石块。他感叹道“这个世界真假难辨。”。皮德却极为简短地回答道:“那证明你还活着。”。他甚至说:“一个人的心脏有多少度,那么拉的屎就有多少度。”。 他们的聊天总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始,又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他们都已经习惯了这么聊天,从不吹嘘也从不严谨,只需用最简单的说话方式说明实情。他们多日不见,见面时却用最简单的方式向对方打招呼,皮德向往常一样说道:“嗨!”。文武也说:“嗨!”。不管情况多么糟糕,他们都以这种方式证明对方还是曾经的那个人,如同逆境时那般。那时驻地周边的所有武装部队都在庆祝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这其中就包括长久以来奋战在一线的国民政府将领牛正雄将军。他们互敬军礼祝贺,他们相识多年,又多年不见。尽管近一年来他们的驻地相隔只有一条五十米的河沟。其中国民政府剿共时因辖区控制权他们多次爆发冲突,以死相拼,但也因为两党联合抗日而互相伸出援手。多年前,牛正雄将军在距离燕子岭不到十里的华家沟遇伏,六百多人的鬼子将村子团团包围,硝烟弥漫,村子里火光冲天,三十多门短炮在一个日本少佐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轰炸,紧随炮弹的是密不透风的子弹。牛正雄将军手下不过二百来人,且在正面战场遭到飞机轰炸,一路溃退,沿途村镇被日军烧杀屠尽,战后只有一个婴儿被父母抛入枯井摔断右腿,最终成为唯一的幸存者而获救,落下终身残疾。战后被送往燕子岭一个孤居的寡妇抚养。日军在这次接近疯狂的的毁灭轰炸中,牛正雄的一个儿子在逃难的人群中被炸死,另一个儿子受伤被俘不到两个小时,被一个日本士兵讹诈未遂,把他给杀了。只有最小的儿子陪伴身旁,在绝望的村庄险些因亲眼看见自己的多年伙伴被数百发子弹打碎而精神崩溃。皮德在自身难保,手下军官反对的处境下,他决意加入这场战斗。这次就连一直以来唯命是从的文武都张嘴反对。“你在葬送自己。”身旁的文武说道:“严格来说,你在帮助自己的敌人。你清楚,以前他就对我们就是个麻烦,以后他照样是个大麻烦。”。皮德未经思考,便平静地说道:今天就算死,我也得打这场仗。哪怕有一天再次决裂,我会重新打今天没能打完的这一仗。但今天就算我只剩最后一颗牙齿,我也得大开杀戒。是钉子就吞钉子,是玻璃就咽玻璃。”。他的话不容任何人质疑。紧接着皮德又对劝诫的文武说道:“要么你和我一起战斗,要么就去那棵楸树下给自己一枪。让楸树替你战斗。你放心,战后我会替你收尸。”。皮德用握枪的手指着不远处的楸树,眼睛像烧红的子弹。最后皮德缓和了语气,他说道:“今天我们保全了自己,就无法保全这个国家。”。牛正雄将军和儿子牛君钺被猛烈的炮火压制得毫无反抗能力,他让手下分散在村子的各处,胡乱射击,给敌人一种火力充沛的假象,与此同时牛正雄已经做好了随时捐躯的准备。他用身边仅剩的电台向国民政府发出最后一条求援的信息。“十万火急,火急万分,谨请支援。”。国民政府未做任何回复。因为在这之前就有另一台电台传来信息,说牛正雄将军已在乱军溃退中阵亡,尸体已经随着泥沙洪流东入大海,卷入太平洋。国民政府为了鼓舞士气,甚至已经写好了尚未登报的挽联。国民政府在那纷乱的消息中,未做任何核实。把牛正雄将军发来的求援消息当做了敌人诱敌中的一条搁置。黄昏时分,残阳如血,皮德率领手下像匕首一样向包围牛正雄的日军插去,炮弹在空中像碎裂的太阳一样扑落在日军的壕沟阵地,日军机枪手调转枪口,浓烟从枪口喷泄而出,子弹穿出一条条耀眼且永无落点的白光,三三五五试图冲锋的士兵像串糖葫芦似的轰然倒地,炮火中人体就是脆弱到一碰便碎的虚无,一息尚存者不顾汹涌如注的鲜血,用最后一丝力气投掷携带的炸药依旧向前,其中一个士兵在投掷炸药之前就被引燃的火焰吞噬,焦粘的毛发皮肉味随着浓烟焦油向战场铺卷而来,士兵们兔子一样贴着地皮冲锋,呼嚎中参杂着后知后觉的惨叫,死亡边缘的伤员,喉咙像被堵塞又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发出青蛙分娩时惨痛的惊叫。日本少佐在残阳的余晖里胡乱指挥,那时战场的距离已经失去指挥的意义,拥挤的战壕里士兵磕磕碰碰,引发生命中最后的争执,人性的可耻往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旧可耻,壕沟深处小个子骑在大个子脖子上探出头向外回击,胆小怯弱者早已大小便失禁,呆滞地等待命运的裁决。战壕里发出哭声和喊爹叫妈的狗叫声。牛正雄将军在未明白状况之前,他在即将攻破的村子牛棚里,枪口已经对准了儿子牛君钺的脑袋,不满十五岁的儿子的脸色死一般苍白,嘴唇颤抖,失去血色,眼睛里像打翻了醋瓶那样酸痛,豆大的眼泪噼啪落地。那时牛君钺觉得自己的父亲更像一个敌人,但短暂过后他在不得不死时,又极度渴望被命运捉弄后这迟来的一枪。“这是我们最后的体面。”。牛正雄这样安慰儿子:“我会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皮德手里握着晋造汤姆森冲锋枪,冲向抵抗前线,他没向以往那样直线射击,而是挥扫着打出弧线,打的敌人露不出头来。文兵紧随其后,他拿着从敌人手中缴获的单兵八九式重掷弹筒,一路替皮德压制着前方的火力。皮德在置换弹夹的片刻,他让文兵去侧面攻击。“我得保护你。”文兵说道:“这个时候在哪儿打都一个样。”。皮德一脚踢在文兵的屁股,骂道:“他妈的,你这个混蛋。”。一片混乱中,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子弹,打飞了文兵的一只耳朵,他浑然不知。直到鲜血顺着脖梗,在肩膀拐了又拐,大臂流到小臂回旋,直到手掌发粘,鲜血向五指聚拢,这才借着外眼角的余光,再也看不到那只耳朵的存在。他抓起地上泥泞饱满吸足了鲜血的泥土,用五指抓拌均匀后,呼在了只有黑洞的耳廓处。四个小时以后,随着夜间迷雾和尘土在白色硝烟中分离,三种物质有了各自的形态和气味,肉体和血腥味重新成为战场的主调气味。枪声渐渐变的稀疏,皮德接近疯狂地扑向日本少佐,挥舞枪托,少佐来不及聚焦被鲜血注透的来人一眼,少佐的脑浆子像泼洒出去的豆腐花一样四溅开来。战争结束之前,牛正雄在无从压制的绝望中,子弹上膛,令父子二人心有余悸的一刻,那膛线滑动的清脆摩擦声比村子外面的炮弹爆炸声更加震耳欲聋,在这注定要死的一晚,黑暗中冒出一个士兵打断了正准备先灭子后自戕的牛正雄将军。当皮德进入村子,在牛棚的角落看见这对父子湿润惊慌的双眼,无力站起身来,以极为不适的姿势倾靠在棚角的稻草里,仿佛在极力与身下的支点对抗。

从那时起,两位指挥官随着战争成为各自军方显赫的军人,在那政府对战局消极抵抗阶段,牛正雄将军不敢明着抗命,便在暗中支持皮德武器和弹药让他继续战斗,甚至辱骂自己的党派软弱又痴心妄想,总是用仁慈幻想去回避敌人的疯狂。那时皮德和牛正雄两人方能心平气和地谈心,也能在对方的话语中揣测哪句话里参杂着深意和试探,但同时两人又极具伪装的天性,从不表露心中的野心。一个认为那是借助敌人对对方的削弱,而另一个则认为正是这一场又一场的战争让自己日益壮大起来。两人不慌不忙地讨论着风土人情和各自曾经惊心动魄的生死时刻,像是在不慌不忙的交谈中共同经历了对方可悲的命运一样。皮德说道:“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逝去自己。我们也在战争中变的疯狂。”。他知道从披上人皮那天开始便开始失去自我,死后被遗忘的如同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悄无声息,而每个人最终也会彻底消逝,其实人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消逝。不是从一瞬间意识的清醒,而是从一开始。就像束缚自己的甚至不是死亡,而是自己本身。皮德对着牛正雄将军探讨起人生的意义,他接着说道:“说白了,我们都痛恨这个世界,战争把我们都毁了,但每个时代的宿命不是战争,就是抗争和毁灭,谁都逃不掉。”。而牛正雄将军却说道:“只要我们还活着,你我注定都是不择手段的人。这与时代无关。”。他说道:“说到底,我们都在用自己的生命替别人满足欲望。”。皮德基本上认同这一点,因为战争爆发以来,他们就是参与者,而真正的掌控者是失控的战争本身。但他知道这更多的还是因为自己无尽的欲望,才让这个世界有了可趁之机,战争让他们同时失去了归属感,每日与冰冷的人命打交道,这也让他们同时失去了自己,皮德回答道;“一个人有姓名的那一刻,就是欲望的诞生,有了姓名就有了欲望,当下我们有名有姓,可终归有一天历史只允许我们当中有人失去姓名,甚至成为历史的垃圾。”。

直到再次见面,皮德赶到驻地,牛正雄将军便对这位往日的老友产生了莫名的忌惮。因为他感觉的到皮德周身散发着推开死神的坚冷和多年来已经发展了让国民政府都不容忽视的可怕力量。牛正雄将军再次对这位在身经百战且多次以死相博还能活下来的军事首领进行评估,这完全是因为在这庆祝胜利的同时,他已经清楚的知道下一场无尽的战争已经在长久压迫中萌发。两党经过漫长的谈判,实质上并没有在协议中解决两党之间的核心矛盾,未能改变分裂局面。在政治协商会议召开不久,国民政府在单方面撕毁协定之前,为了拖延时间和调兵备战,就已经决定以军事进攻手段消灭所有的共产党人。这个时候皮德对这些一无所知,再次见面皮德只是惊讶于牛正雄将军的满头白发和某种难以捉摸的掩饰。 “恭喜你!”牛正雄将军在庆祝的同时有所试探地问道:“接下来,你将为谁而战?”。随着他又叹气道:“我们已经到了死神青睐的年纪,却还要为这个混账的世界战斗。”。皮德并没有多想,他对目前和即将发生的都一无所知,他回答道:“老兄,我只做我该做的。你得知道,这个世界上看不见的东西远比看得见的东西多得多。你我从一出生就已经脱离了仁慈,其中也包括这些年里的许多场战争。你我都不会知道明天会为谁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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