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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智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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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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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地狱》连载

第二十七章

结束战争之前的另一场战争,尚在政治人物头脑中风卷残云般酝酿成型之前,渺茫的和平谈判胎死腹中,不可避免的内战拂晓,该怎样名正言顺地发动全面战争,成为政府和国民驻军首领牛正雄的精神牢笼。因为共产党的存在让他吃不下饭,他在高墙耸立的院子里踮起脚尖,嘴里哼唱着家乡韵味的戏曲,来回踱步,警卫和跟随多年的军官们立在回廊里一言不发。但他们谁都知道事情发生时,以强制弱,往往不需要任何借口,仿佛对方的出现就是一种错,仿佛对方的存在就是再次挑起战争的一切原由,就像一个人害怕自己的影子杀死自己那样。而不是询问刚刚下了战场的士兵和久经战火的人民需不需要喘口气,把战火里长久吞噬的自己伸缩到这个世界最坚硬的躯壳里,让他们缓解缓解疲惫又冷漠的自己。然而转眼又不得不拿起尚未褪去余热的武器,缓慢而痛苦又不可避免地投入到另一场战争。杨正雄最终发现,一切借口和费日思索而出的名正言顺,最终都是强词夺理,这个世界根本就没人相信发动内战是出于仁慈,老实说这一点就连他自己都不可能相信。弯弯绕绕之后,他不得不回归现实,那就是把枪口直接对准共产党人。功过,最终就留给胜利者去涂抹。权欲让他成为真正的囚徒,恨意让他再次支起国民军政巨人坍塌前的哀鸣里彻然响起国民政府腐朽的骨裂声。皮德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还没有什么不能被打破,回望眼下社会的腐败,人类的痛苦和官僚的低级趣味,如今他发现政治家便成了他最厌恶的人,因为另一个自己告诉自己战争本该在这个时候得到平息。从而他甚至在这个时候不知道该怎样定义什么才是敌人。那时他就清晰地认识到,这个世界上遗留繁衍下来的都是一些蛮悍角色和弑杀者,而那些善良的好心人,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根本生存不到遗留子孙。这与多年以前还是孩子的自己正好相反,当年他还和一缕空气没有任何区别的童年时代,还曾信誓旦旦地在全家人的透明和不以为然中宣告自己将会成为全国最为显赫的政治人物。而如今这个年纪,经过多年战争的洗礼,他也从中领悟到真谛,得到真理,那便是:“枪炮在手,天下我有。”而同时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和所有在战争中活下来的人一样,厌倦战争就如同厌倦生命。那时牛正雄将军认定一个王朝从诞生到陨落只需要五秒钟,但野心不允许他成为懦弱和贪心的自己。果然又一场战争的氛围已在人们的心中形成氤氲,首先是学生们发起一场又一场的游行,几天以后城市广场和街道上聚集了数千名抗议即将爆发内战的学生,但在接下来的几个晚上,那些学生的组织者和得到消息的共产党人不是莫名消失,就是被一些便衣打死在街头巷尾。又过了两天,皮德从内战的突然袭击中惊醒,未等他从寒风骨碎的撤离中发出第一道命令,他所在的辖区已经失去了大片土地。在敌人的围追堵截中花费了整整三个月时间才突出重重包围,跟随他多年的多名军官在突围中,有人战死,有人被捕,有人被活埋,有人受伤后被折磨致死,有人从此生死不明。

这荒唐又苦难的流光岁月里,记忆不再是永恒,燕子岭的人们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狡诈的微笑一闪而过的同时憎恶透过远方惊恐山崖的雷击木投来深沉的凝视,与那父亲同名的学校终于再次有了学生们准备考试时,桑榆还是写不出自己的名字,她把自己的一生困在汉字的横竖撇捺弯折钩里,无数次尝试,无数次失败,就像她这一生渴望被爱而求之不得,直到她的名字经与她无关之人的手出现在苍白的纸质花圈上,她才在另一个世界理解只为摧毁自己而白白浅脚趟过的这个世界,以及阴暗房间里自己骨瘦嶙峋晦暗的胸骨和凋零的乳房,持守孤独到死的一刻才肯放过自己。她无数次想起皮德最后一次离家时消瘦的身影和他那经年战争摧毁失去温度的痉挛骨骼,以及没有牵绊的漆黑眼神和长期压抑木刻般的坚冷嘴角,在许多年前燕子岭清晨五点一刻邪恶的薄雾里,他和自己一样就已经无法看透这个世界。与父亲同名的学校恢复多年中断的考试,桑榆羡慕的不是这些学生们考出多么骄人的分数,而是他们的年龄和刚刚开始谱写的人生。而转眼,自己已渐渐成为一个不堪回忆的风霜妇人,随着岁月的微风拂过,草浪翻涌,眼角皱纹如花瓣层层舒展又褶皱,加重肌肤沟壑的密度,除了对抗早已磨平的心气和凭着镜幻回忆安度晚年,她便坦然接受这苦涩漫长对她人生的嘲弄与煎炒,桑榆站在卧室镜子前与自己对视,只有虚无延伸,她发现已经无法辨认镜中人就是自己,而镜子里模糊的时间擦拭出二十多年里追随在皮德身后清晰血腥的战争,见证了他的野心随着战争一天天长大,以及皮德人生中闯南走北翻越过的重重大山和被彩虹色拥抱过的湿润土地,却给了她唯一真实又不可触的世界。燕子岭也让她日益陌生,灵魂随着战争漂泊不定,她的痛苦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即现实和镜幻。她尝试着去镜中水月里找到殊途同归的现实,最终却被虚幻的现实分离。她便确信,这个世上能够杀死自己的,不是时间,不是孤独和衰老,而是她自己。这时她对外界的政治风云一无所知,更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才是人们所需要的终极胜败,但她隐隐觉得所看到的政府都是在安抚现在,并不是解决未来,而每天在卧室镜子里所看到的只有战争的惨痛,就这样她在暗淡的孤独里徘徊,越是这样孤独越是一层层无情剥开躯壳,渗出寒意,她眼窝的泪痕经久不干,被深沉的痛苦裹挟。那时她就想着一个人:“如何把痛苦消灭在睡梦中。“

打捞手们在正午骄阳缺氧的水域里憋气甚至可以憋死水牛的时候,明明曾经试图唤醒这个家中长久以来女人的冷漠和日常生活中的死气沉沉,准备再次接管这个家中的大权,并嘲笑雅娜已经是落伍的老人,甚至已经昏昏沉沉几近昏聩,分不清野百合和郁金香,她在暖瓶里盛满醋,招待客人时满心以为那是自己提前泡好的茶水。遭到客人的埋怨时,她自己倒出一杯来亲自品鉴,而她反馈给众人的是辣味而不是醋酸味。从那时起她就已经失去了对万物原有表象的判断,仅凭对万物的深远的记忆重组,她便有了一个独特属于自己意象的自我世界。世间的一切需要她从新创造,但往往与真实的世界相违背。有时她把黑夜当做大白天,因为她有时候凌晨起来去喂鸽子和家畜,被惊醒的动物给家里制造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全家人从梦中惊醒。她却借口说往常这个点,天早就亮了,是老天爷搞错了白天与黑夜,而不是她自己。雅娜把明明对她的公然对抗,只当做是对生活的无知和未经锤炼的纯粹自大。就这样便遭到了拒绝,尽管雅娜的确对这个家已经力不从心。但她依稀能够感觉到宿命的皇冠已经镶嵌到了孙女的头上。这么多年,明明还是没有改变敞开家门在院子里赤裸身子洗澡的习惯。“你有一对好奶子,但不见得你会有一个好的人生。”。雅娜毫不遮掩地说道。因为她认为女人一出生,命运就已经注定。一辈子又那么长,何况现在的男人正试图如何摆脱女人的纠缠,雅娜发现女人们正在渐渐退化取悦男人的诸多天性。如果有必要,往往男人也更愿意花钱去解决男人的需要,而不是在女人身上花费时间搞痴情的那一套而贬低男人骨头里压制的尊严。而自己家的女人却是例外,总能招来燕子岭以外,甚至跨越语言与国界不三不四的男人,让这些男人尊严尽失,直至献出生命。在这个女人最不值钱的时代,她家的女人却个个高不可攀,那些有名,无名的男人用同样或凄楚或炙热的眼睛在冲动本能的驱使下以各种悲剧的形式甘愿堕落,背负上女人都唾弃的不耻和羞辱,最终成为抛妻弃子,放弃原本优渥的条件及权势,不惜搭上性命的色鬼。那些男人常常为自己的放纵找到理由:认为“ 工作只是社会体系对人的诱惑,收入是保证人体机器基础的正常运转,就像一块骨头对于狗。与此同时当牛马在负重时,总有不劳而获狗东西在享受。尽管所有人知道她家的女人脾气古怪,让所有男人失去好运,但那些男人们照样不死不休。” 雅娜发现,自己家的女人的确拥有某种难以解释的魔力,但也注定了她们将被自己困禁一生。家人已经见惯了明明那坚挺韧带高悬且青筋游于皮肤的雪白奶子,尽管她的身材依然无与伦比,任何女人都为之赞口不绝,但长久以来家人不得不认为这便是对昭昭罪恶的预示。“你什么时候去浴室洗澡再说吧。”雅娜看着明明的眼睛说道:“女人在院子洗澡会生不出孩子的。”。四目相触,瞳孔轻微颤抖,对方的眼睛仿佛是这个世上最陌生的双眼。雅娜用过激的言语想要吓唬自己的孙女,这么多年里明明却对此总是嗤之以鼻,她讨厌以概论全的可悲说教,还有她那对让人难以自持的乳房,仿佛她的人生被定格在院子洗澡的事里成为永恒和污点。她早已过了言听计从的年纪,早已是一个按照自己意愿对抗言语和世界的成年人了。更何况她对任何人从未顺从过。她反驳道:“只要是女人,就算在坟墓里也可以分娩的,但女人分娩给这个世界的永远都是罪恶。”。这话让雅娜感到惶然不安,责骂她口无遮拦。在一段日子里,雅娜就指责家里的女人都拥有白白耗到死的能力,而对这个家的衰落视而不见,甚至一家人都对各自的自私所侵蚀的锈迹斑斑的骨头毫不自知。她说她们:“宁做深山里的一条狗,也不做闹市里的人。”她还问家里的女人:“你们睡着时骨头会不会痛?”但抱怨过后,雅娜又极力维护着家里的和睦,同时又仅凭多年对持家的洞察与敏锐,保持着和家里每一位的安全距离,以不至于让她们找到爆发脾气的理由。她不禁感叹:“我活的太累了。在自己的血脉后代面前,像一个外人。到头来,我只剩下一双枯瘦而依然坚韧的双手。”对于明明,雅娜却莫名感受到这个孙女和她的父亲一样具有掌控他人的控制欲,却没有发现这一切都由她代代相传,自己才是这一蟹钳牢笼的根源。尽管她年事已高,脚下绵软无力,睁开双眼需要漫长缓解才能明亮,然后就去不停忙碌,把家里的女人伺候的周到又体贴,餐桌上和厨房房梁悬挂的篮子里永远都有供人随时取用的吃食,尽管大家才刚刚吃完晚饭,她还是瞻驭般拉住从她眼前走过的家人,让她们吃掉餐桌上的吃食,以免浪费和第二天坏掉。她把这些当做日常对其他人的呵护和照顾,而家人则当成是雅娜意识形态的撕裂。对此大家都会对她说:“愿意吃,那就你自己吃。”同时遭到家人的抱怨,说她所做的一切食物味道偏重,各种调料庞杂,而失去食物本身的香味。然后不再搭理她。对此雅娜只能自我抱怨道:“天呐!你们怎么能把我对你们的照顾当做是一种束缚和控制。”而不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只因想吃一口母亲做的某种食物,便会跨越千山万水出现在自己母亲的饭桌前。雅娜甚至认准这样的一家人,长此下去,就只能带着一副残躯到大街上去乞讨了。雅娜不知何时开始,自己怎么成了这样的女人,她从未觉得对家人的好,有时候也是一种对自己的自私而不自知。这个家里只有蕾蕾还保持着温顺和顺从,她不被任何情绪污染,每天除了去扎染和晾晒,便是从这间房间走过另一间房间,顺手归置一些凌乱的物件。还能带着温情和家里的女人静静地待一会,尽管无话可说,尽管无法理解雅凤的幽闭和桑榆越加神经质,她始终如一地在一盏清水里对未知的未亡人还报以期许。

明明和家里的其他女人相比,她已经逃脱了某种掌控,且隐隐有种死人在活人身上借尸还魂的阴鸷感,在这之前雅娜就对这个孙女一直以来逐渐对周身的掌控心存忧虑,对此她还跟邻居抱怨过这一担忧。“说来也奇怪。女人的心里都困着一头恶魔。”她把自己并不明确的见解讲给邻居大妈,抱怨家里的女人们是巨大的问题:“尽管这难以解释。”。女人讨厌女人,仿佛是女人天生的使命,尽管雅娜有一搭没一搭地向邻居大妈倾诉,但同时她又恨邻居家的老头和狗,因为邻居家老头总是放出狗去咬路人。然后在家门口抱怨自己脾气暴躁的妻子和毫无天赋惹人生气的孩子。而邻居大妈却这样回答:“现在的年轻人心里都不干净。”她叹息着说道:“要不了几年,这个世界只剩下白眼狼了。”一天晚上,雅凤和桑榆一样感觉到皮下的骨头已经开始烂掉的同时,雅凤在长久的幽闭和与世隔绝中感觉到,这个家里的人通通都变坏了,人性的阴暗不分年龄地一一展现,从一开始的替人着想和随性,慢慢成了控欲者和自我堕落的天性。而她却潜伏在时间最幽暗的角落,隐藏呼吸,堵上耳朵,日夜颠倒,在蜜蜂和绿植之间不问世事。她深知自己的人生就是一道裂缝,她开始一点一点清除曾经不可避免而非自愿被这个世界塞进脑中的记忆和她那留给村镇至今的尿床往事,她在不被打扰和不去打扰之间发现这个世界因遗忘和爱而豁然开朗,不去爱的时候,往往是一个人看清了自己的爱,如果缺乏爱的能力,那就去尽情遗忘。当然严格来说还有那个浑身骡马味和绝望贯穿一生被枪毙的男人,从始至终她都没能记清他的模样,转头颔首只有伴随她永久的平静,这也让她无意间规避了许多痛苦与狼狈。随着时过境迁和战争对人们的折磨,雅凤依然清雅,平和,美貌也未因年岁而衰减多少,一双眸子依然灵动,这些年里,她的美貌迟迟不败,这也是她一直以来所梦寐以求的,尽管美人迟暮是早晚的事儿,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让她感到有所不幸的话,那就是她清除记忆的速度和依然对这个世界明了的认知。因为从这时起,她只想遗忘本不属于和属于过自己一切,除了死亡,她已经什么都不再需要了,这其中也包括自己的姓名和模样,荣耀与陨落。直等死神悄无声息地敲开自己的房门,不做任何解释就把她带走。如何从这个世上合着眼出生,就如何合着眼被带走。同时也让死神知道自己一生都是那么清新脱俗,除了等待死神,自己便在这世上未曾留下一丝污浊,也不曾玷辱任何一朵亲手洒下去依然生机盎然的花瓣,以及世间的任何一片晶透的冰雪。有几次传言说雅凤已经在房间地面上铺满五颜六色的新鲜花瓣,迎接死神的到来,这反而给死神造成障碍,死神最大的阻碍不是推开经久不开的房门,而是推开房门以后,死神因没有按照雅凤亲手设计的死亡路线的安排而随意踩踏花瓣而在房间迷路,死神多次试探都无法靠近她。她曾对比自己更加急迫的死神说道:“我们都被呼吸给骗了,我应该更早地去死。”她说道:“傻子才关注它的存在。”时间曲解了人意,自我意识设置了死亡,这让死神一阵汗颜,因为雅凤只能接受以自己的方式离开人世,她便为死神设置了一场花瓣游戏,那就是死神只能在满地五颜六色的花瓣里脚踏同一颜色的花瓣才能靠近她,令雅凤惊讶的是死神的愚笨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在她看来这其中也许还参杂着死神对世人不可避免的厌恶,她当时就对死神是上帝复仇的使者这样的说法表示强烈的质疑。雅娜路过雅凤的卧室时,总会透过蜜蜂和蝴蝶出入的缝隙向屋里张望,想要给她最后添置一些人间的物件,但雅凤再也没有给她这样做的机会。雅娜想起这个小女孩的一桩桩往事,想起她的美貌,却总被忙碌的蜜蜂和蝴蝶打断她的视线。后来雅娜不得不调侃这个曾经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偷奶,尿床,捣乱,而又比家中任何人注重人情世故的小女孩,与此同时又慰籍了自己好长一段时间的小女孩,如今成了“蜂王或蝶后”,这也是雅娜仅能想起让自己高兴的回忆。到了晚年,看着那些从雅凤卧室出入了不知成千上万次的蜜蜂和蝴蝶,雅娜不得不承认她爱她胜过爱家里的所有人的同时,她还羡慕她早早就逃离了人人争抢又不舍的这个世界,偏偏是伤人最深的场所,除了疾苦和痛楚,便只有变着花样的无尽折磨。这时雅娜不得不赞誉雅凤超出常人的聪慧,她才是碌碌人生中的一流导师,看似清白如水,实则她在飘渺的空间,看透了所有的人心,在家人的心理地图上任意驰骋,这点就足以值得世上所有人的致敬,而自家的后代终生都在胡作非为,在苦难中煎熬。这也让雅娜发现了当初爱的人,回头再爱一次时再也找不回了。那些人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死人的世界,而他们无意中看一眼人间也只是为了瞻仰苦难的过去和曾经的自己努力到最后全是一场空,实际上到头来,这个世界就连君王都不曾留恋。

几天以后,明明竟然在餐桌上为了一件快二十年前的事挑起是非,对着雅娜和蕾蕾发了一通脾气,关于事因,已经没人记得。因为在这个家里过往都是苍白,就这样明明以儿时的禁锢打破如今的禁锢,放逐出从祖辈们那里传递到她躯壳里的自由,并同时谴责桑榆在一个男人的伤痕里一蹶不振,只会每天对着镜子哭泣。皮德叔叔更是从未属于过这个家里,她甚至认为以后更连他的骨头都不会送到这个家中。一开始桑榆保持以往的温顺,她并不在意,还能在后辈的恶语中挤出违心的笑容。这时明明还不知道一个女人在老年时忍受着怎样的怨气的同时还保持着平和。直到明明拿起筷子指着桑榆说道:“你一辈子都在给女人丢人。”谁也不曾想到这位任劳任怨又平和了大半辈子的女人会在这句话里爆发,失去了平和母牛般的耐心,她推翻餐桌,砸烂碗碟,满嘴污秽,咒骂男人,辱骂女人,脱掉鞋袜,一顿撒泼,一切曾经的容忍都会成为她如今攻击的对象。在家人看来平时沉默寡言的她,此时词汇量惊人,一连咒骂了几个小时。她鼓起平生的志气说道:“女人只不过是鸡巴掉地上的男人,实质上女人和男人没有区别。”这话其中也连带着她这一生对皮德最直观的绝望,直到她把用了近四十年的陈年尿壶放在重新收拾出来的餐桌上才消去怒气。最后她解释中带着威胁性的意味说道:“我不想在死亡之前,让这个家里的人成为我的仇人。”家里所有的女人都被桑榆的举动吓的目瞪口呆,就连以往谙熟纵横捭阖的雅娜都借口躲了出去,没人敢上前平息这提前陷入敏感老人的怒火。谁也不会想到一生沉溺在爱情与等待里的女人,竟然有着可以如此天翻地覆的怒火。桑榆的妹妹听说此事,也就是那个被皮德见证了出生,一生都带有新鲜淤泥味的十二丫,她无可避免地成为自己母亲那样的女人。一辈子都在孩子窝里打滚。她想要把桑榆接回自己家照顾,颐养终年。桑榆当下就回绝了自己的妹妹。“你不用替我担心。”桑榆对妹妹说道:“一辈子都过来了,我不会屈服于当下的耻辱。如果有人决意给我难堪,那只能说她们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她的话语不容置疑,这也让十二丫确信一向温顺的姐姐,在坚守自己老年的名誉和女人所坚守到最后领地时,可以把“侵略”者的脑子给掏出来。在桑榆眼里,比自己年老更可悲的是,十二丫嫁给了像自己父亲一样的男人,她被时光消磨的没有了原来的戾气和天生赐予她的智慧,她被人海淹没,就连猪都懂的道理她都完美地规避开来,而让猪都摇头的人世苦难她却深深涉足深陷。十二丫生出比自己妹妹还年长的女儿,而她们的母亲在几年前死在再一次分娩又一个女孩且不见阳光的床上。“真是悲哀啊!”桑榆在心里这样比较到:“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像蜘蛛一样产卵,孩子们簇拥身旁,而雅娜家的女人下体都已结了蛛网。”而她们的父亲则恬不知耻地给她们的母亲点燃一张张白纸对她们的母亲蜷搐的尸体和拘死在腹中的女婴说道:“让她们像纸一样白吧!”十二丫嫁给的男人终其一生都没能触摸现实,但这个男人的世界与自己岳父幽暗的深渊相违背,他天生拒斥神话鄙夷迷信。尽管他的岳父专门为男人表演徒手在油锅里把几粒豆子炸出撕心裂肺的动物叫声,想要唤醒女婿对非物质的兴趣,并扬言他炸的不是豆子而是附身在豆子上的“毛鬼神”。这一表演并未征服女婿,因为男人明确地知道,人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只是一种表象,而那些肉眼不可见的世界才是组成这个世界的根本,但他的见解以更为实用的科学出发。他向人们这样解释人们尚无法理解的事业,他给人们表演最为简单直观的摩擦起电上升为流星火雨,三棱镜分割阳光及成像和钠如何在水中燃烧的儿童拙劣表演。而最让他骄傲的莫过于,他在梵蒂冈大教堂,在众人的见证下结束了异教形态。他在那里向世人解释并告诫道:“我生来就是寻找不存在中的“存在”,世上所有量子隧穿的经典物理现象都会因为这些“不存在”而时刻被作用或改变,就像人们所熟知除磁场以外的其他许多不受电磁所未被探测到的微弱或暗物质不显现的牵引。”那时他已有自己的悖论,他解释道:“你看见的反而不是真正的世界,就连时间的概念,都是一个谬论,看不见的才是这个真正的世界。人们所定义的时间只不过是数字的更替与叠加,你以为所以为的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黑洞里的主宰才是真正的主宰。潮汐流的那道永痕疤痕就是宇宙的肛门。吃下恒星,以陨石排泄。”他以自己的敏锐总结道:“天文物理永远都是永无止境的黑夜。尽管现在的宇宙就是一锅滚烫的汤粥。”他甚至认为质量,能量,重力,浮力,摩擦力,张力,弹力,电磁力,核心力等等,经过和时空抵消后任何物体最终都等于零,宇宙虽无穷大,但终归除去繁冗归于本质或为零或为一。尽管他在梵蒂冈大教堂所表述的在后来物理学家眼中一文不值,因为男人所知道的,大家都将知道,男人不知道的,很快大家也都会知道。这男人和他的岳父一样不被人们所理解,但男人深信人类在想着如何发动战争称霸的同时,宇宙间也便有一种力量在某一角落研究如何毁灭人类,也许对现在的人类只是一粒微弱而未知。

明明说这个世界上只有死去的父亲理解她,而其他的人通通都是乌龟,一辈子缩着脖子,对着生活唯唯诺诺,而只有她的父亲血液经过漫长绵延不绝的流淌,让她愈加明白人生真正的意义。就这样明明在美化她父亲为人磊落的同时找到了自己放纵的借口。 那天晚上她便在入睡前解开最后抑制了自己许多年的最后一丝束缚,她把男人带入梦中,由此她也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把所思所想随着本意清晰地编织进梦中的女人,那是一个浑身肌肉块的赤裸男人,罪恶的下体耀武扬威地在她眼前又是展示又是挑衅而不是男女之间的挑逗。实际上这个男人的确有血有肉,几年前就在她去往造船厂的路上就看见过这个男人,他是燕子岭年轻一代打捞手中最精壮,最负盛名的那一个,男人正和一个自己从未在村镇上见过的高挑姑娘激烈亲吻,当时这个男人还在急促的呼吸间向自己招手。几天以后,这男人突然拦住明明向她表白,那时由于明明讨厌男人浑身的肌肉块和朝秦暮楚的多情而咒骂过他,这还是她头一次对着一个活人明确说出去死,男人当时就像被某种力量侵蚀。直到一个星期以后,赶上令人窒息的热浪延着水域蔓延到村镇橘红色的天空,居民们在午后的广场上乘凉时,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愕然断气,直挺挺倒地死去。没有任何外伤,男人正值壮年,也没有疾病和衰老的预兆和痕迹。这个男人的赤裸确是那么的真真切切,明明并把这次死人的入侵并未当成细雨润无声,而是当成死人借助活人对她的挑衅。直到几个月以后,当她把男人当做奴仆那样带进自己的卧室,才能理解男人身上冰冷的肌肉块有着怎样令她震颤的恐惧和自己父亲放浪不羁的一生远远超过了人们尚不能想象的到的癫狂。

雅娜在家中的威望日益衰减,这与她的衰老和对往昔的执着不无关联。回忆小时候太阳和月亮环洒有金色的光晕,而不是如今之银白雾裹,那时她以为太阳和月亮也已年迈,回头确定事物的真实性后总能感觉到一切都恍如隔世。慢慢成为依然知道干活而不知道自己岁数的老人,她感叹人生一世如蜉蝣跌撞潜入浩瀚苍穹,数十年,甚至数百年都未能走出困锁的原点。她随即觉得人的一生,只不过是原地踏步而已。却在这时雅娜不再觉得衰老里附加孤独,因为生活和生命向来如此。 对于衰老的感触往往是从家里的牲畜开始,那时家里饥肠辘辘的鸡鸭鹅狗都感受到了一代君王在这个家中随之渐渐失去威严。人到老年愈加觉得在很多事上都已无能为力和精神的挫败感,除了离死亡越来越近,反而离自己越来越远,年龄慢慢让她失去对这个世界,这个家,以及对自己的掌控。一种尚说不出来的担忧油然而生,她便祈求,自己和这个家中死人的过往不要在家中其他人的身上重演。“让他们幸福吧!”她大声喊道:“通通都是我的错。”她对于人和事物都显出不知所措的窘迫和莫名的满心苦涩,就连午睡后醒来也伴随着强烈的失落感。更能感受到自己的日子处于一半阴一半阳的境地,就连说话也在无意识间前言不搭后语,有头无尾地跟来来往往的人们阐述着早已背弃现实和客观事实的荒缪事迹。当她确认这一不可逆的自然规律后,她想在饮食里找到延缓衰老的解药,她从这时起开始注重睡眠,少食多餐,荤素搭配,笃信善良可让人长寿,但最终发现就算食用江湖术士的大力丸也已于事无补。可悲的是那些江湖术士售卖的名贵药丸都是一些家庭作坊里用猪饲料制作而成。雅娜得知后,除了谴责他们并不存在的良心便对商人的弄虚作假闭口不提,她知道家里有人正等待自己出错,好来羞辱一顿。她便背着家人偷偷去找美容医生,在去的路上她就已经替医生给自己提前做了诊断:“我的血在发热。”她说道:“还有皮下组织减少而导致皮下血管暴露给我造成心理负担。”她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净然失去皮肤,变的血管蛛网般耷拉在骨肉之间,肉质寸裂,骨头腐朽,最终变的像大毛拉死时一样缩成一团。对于患者亲身感受到生命细微的流失,美容医生曲解了患者的本意,把雅娜的描述当做精神病来治疗她的妄想症,误诊的原因也是雅娜对事物的谵妄面对医生时难以启齿,她像隐瞒家人那样向医生隐瞒越加模糊的概念和开始出现在日常颠三倒四的认知。美容医生就明确表明,他只能改变身体衰竭的外观而无法改变内在的进程。美容医生说道:“生命个体只不过和这个世界一样,一部分一部分地死去。”医生认为任何人在世上的唯一目的都是直奔死亡,还没有人因为后退而规避掉死亡。如此美容医生只是开导雅娜该如何顺从衰老,而不是对待衰老而忽略生命终结途中的美好。美容医生交待她如何从容而体面又不失洒脱地正视生命的衰朽。她极具伪装,从这时起雅娜把一辈子从这个世界上拾拣来而非她与生俱来的伪装之术运用到晚年对衰老和生活的无奈上,用来对抗疾病,对抗医生,对抗家人和对过往的不满。她祈祷的同时相信衰老尚能对她仁慈,回顾过往,她自认为自己对的起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转念她又觉得天下大乱和家庭的纠葛有一半是由女人造成的,而另一半是男人造成的,尤其是这个家族的男人在自己的统治期内死走逃亡伤,通通背弃了家庭,宁愿在外吃苦,也不愿与她们厮守,她最终都归结于自己对这个世界开始掌控以来才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儿,就连这个世界的所有男人则勒紧裤腰带,通通勒的蛋疼,伤害家庭,制造混乱都与这个世界上的女人不无关联。这个家庭在外人眼里又是多么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还不知道他们在背后对这个家里的人发出怎样的讥笑。雅娜这时才发现,自己又是怎样的在乎这个家在别人眼里的名誉。“当一个人开始对抗死亡,说明真的已经老了。”她有所总结地说道: “放弃对抗,选择平和才能让死亡对你无可奈何。”这的确是这个家族有史以来所有人都对固有命运的态度,而家人从未审视过家里这位老人当下的处境,也从未发觉她的无助,她们一如往日,各自思念着各自心中的男人,隐藏生活中所需的良心,从未想起眼下这位操劳一生,晚年已然失去自我又对自我产生众多质疑的老妪。 一天夜里,蕾蕾发现自己的祖母在花园隆起的地堆挖掘蚯蚓,而她误以为家里的女人为了和自己作对把面条埋进了土里。蕾蕾问她在做什么?而雅娜气愤地反问道:“家里有多少畜牲?”,这一刻她看透了命运对这个家族的嘲弄和后辈冷如铁的人心,更加看透了人生天注定,更不相信这个世上会有救赎的存在。她所教导,所养育,所呵护的家人和畜牲无异。蕾蕾没有明白祖母话中的含义,她回答道:“后院都是畜牲。”雅娜反驳道:“不。这个家中通通都是畜牲。”蕾蕾全当自己的祖母已经老的只剩久远积攒的刻薄和对亲人的怨恨。那时就连家里的牲畜都学会了看雅娜的脸色和心情,而家人却从未学会这一点。雅娜感叹道:“万物都有灵,偏偏人除外。”直到第二天起床,那一条条淡褐色和充斥着浓烈土腥味,散发出强烈氨水味的蚯蚓和夜间满嘴龅牙哀鸣的灶马蟋蜷缩在饭汤里被端上饭桌时,大家都呕吐不止,明明当即就觉得这个家里已经不适合任何正常人生活。而雅娜却像一个小孩似的在家人面前哭了起来,那冗长而幽怨的丝丝抽泣和尚能掉落的泪珠,打湿了六月金黄的空气。蕾蕾像哄幼儿时的自己那样哄起自己的老祖母。她一边拍着雅娜的肩膀,一边拭去眼泪。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啊!我的小宝宝,我的小宝宝……”这一刻所有的伪装破裂, 这样的温情激发了雅娜长久压抑的委屈,她在孙女的臂弯里像个孩子一样痛哭了整整一个上午。

伴随着下午五点准时无误六月的雷雨,明明在屋外泼洒成片的暴雨中把自己在这个家里的衣物装进箱子。雨停后,她就连夜搬到航船去生活。从这一刻开始雅娜便觉得耗尽丈夫一生的航船,从一开始就是这个家族的灾难,甚至把丈夫和儿子的死都归结到这不详的航船上。“说白了。”雅娜带有宿命和自我判断的评论道,“家里男人的暴死都是因为这艘航船。”犹如那风起青萍之末,丈夫那破碎的梦想,像灯油一样抽干了他的心血,直至从疯癫的马车上坠落,被门板抬进家门,到死都无法动弹。皮龙在港湾里横征暴敛,肆意横行,欺行霸市,骄奢淫逸,被六发子弹洞穿胸膛时,浑身骨节死黑,腹部像破布一样撕裂,内脏跟桀骜不驯的抹布般缩成一团,尸体被装进廉价棺材里最终也没能进入家门。而现在孙女又像鱼一样从家里滑走了,家里仅剩下明明从小到大遗留至今的腥甜味。雅娜知道自己将再次且永久失去这个孙女。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雅娜发现了明明和她的父亲一样,具有像呼吸那样不被人轻易察觉到的说谎天性,就同一件事而言,她完全可以在一百步的距离内,对不同的人说出完全不同的答案,而让任何人都不觉得有任何突兀。这一点让她和她父亲一样,很快就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取得陌生人的信任。自皮龙死后,跟随他的卫队和外域的妓女一哄而散,从此不知去向。从那时起,再也没有人敢登上航船,因为在几年后有一个自诩传承于泰拳式公牛攻防兼备的小偷登上甲板,就看见了皮龙的鬼魂。他的眼睛被白膜笼罩,头发蓬乱,身材前所未有的阴沉,肚皮跟死时一样被剖开,再也没能被缝合起来,果酱色的血液顺着边缘渗出,这许多年里多少死人都帮他止血,都于事无补,两扇肥厚的脂肪泛着黄色的油光,腹腔内由黑墨色转为一片幽蓝,皮肤跟死后一样黝黑像只蝙蝠。一副急迫难忍且痛苦的急迫表情,整个面部轮廓就像一只痛苦而干涸的蛤蟆,他在甲板上浑身颤抖地缓步行走,像要随时准备避开天际射向他六发子弹一般耀眼的星芒。相对于他那一堆破败的骨头,这时的他再也分不清是骨头抛弃了痛苦的自己,还是不再安宁的灵魂抛弃了自己的骨头。他便痛苦地叫道:“妈的。死了都不让我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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