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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智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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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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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地狱》连载

第二十八章

明明检查航船时,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看见了她父亲曾经被祖母拒绝入门的糟乱骨头和被女人们用擀面杖残忍打死啃去她父亲大半边脸的那条疯狗的残骨。除了两颗洁白狼牙般的犬齿,两者的骨头混合在一起,并无区别,任谁都再难以辨认。廉价的棺材早已腐朽破败,虫蚁在棺木和骨腔里蛀蚀繁衍,一副凌乱的骸骨被海水摇晃到船舱角落,像通了电流似的一刻不停地蠕动着,发出窃窃的吱吱声,就像历史上所有的君王的骨殖那样充满不安和蓝色,颅骨与颌骨被腥臭的海风掐断,一双洞邃的眼窝,横对着生铁一般冰冷的俗世洪流。这时的死人也许通过空瞭眼腔才能看清人生只不过是一场火与水相克的徒劳。至暗的地板上还能清晰地看见骨头和水生生物对甲板侵蚀出斑斑点点的痕迹。明明拿着父亲剖解活人时的那盏油灯,仿佛握住了坠入云海的太阳和往昔轰隆下沉的时光,烛火被雾气和微风熄灭,那沉寂多年的曲折回廊和所有舱室,在明明轻踏过的脚步回声中都亮了起来,仿佛所有的沉寂都在等待着这一时刻,就连整片海湾和注入她祖父所有心血的航船早就知道自己家族的血脉或早或晚有一天都会如约而至。尽管祖父的血脉绵绵不断,但明明认定自己的祖父是个缺乏勇气,又是唯一给这个家族后代注入失败的男人。他的实干热情熄灭了后代们的实干热情,只是给后代们留下诸多冷漠和家庭里琐碎的撕咬。她知道自己的祖父的一生越是繁忙,灵魂就会越空无越寒冷刺骨,直到诱发后来的退无可退,疯病缠身。却没人知道在燕子岭大街上狂奔的马蹄是踏碎他囚禁一生的枷锁和围堵他执拗的厚重铁幕,他的一生只不过是机械的磨损,他的死亡只不过是眼帘重影的再次聚焦。而不是死后让后人点燃冥币,在焚纸成蝶时讽刺他流芳百世。在发病之初,明明还带有怂恿的口气提醒道:“老头,该去飙车了。我都听见你血管里的马蹄声和嘶鸣了。”那时的何三亮已经分辨不出这句话对他也夹杂着以往的刻薄,便对着孙女脱口而出一句:“小娼妇。”这没来由的话被不远处的桑榆无意间听见,她当即认为人到老年,舌头也便淬上了毒。“而她的祖母雅娜在现实面前就像栓在食槽面前的驴,只有无尽的刨蹄和诸多无奈。”这些荒唐与天生的不幸与自己的祖父母和这个家族后代中的所有人相比,上帝永远显得自私而苍白无力,甚至成为把懦夫拽入黑暗深渊的鹰爪,甚至成为厄运的帮凶和命运的屠夫。从而她在当天夜里甲板的正中央,当年航船下水时信奉基督教的“终身战略微操大师”委员长携夫人匆匆赶来庆祝航船下水时降落直升飞机的位置上竖起“上帝禁止上船”的标语。但信仰和宗教这玩意儿,在明明看来,当有人确定它如果存在时,就是已经像屁一样闻到臭味的时候。当信徒跪拜时,他们放弃的不仅是膝盖的弯曲,更是独立思考的尊严和无可救药的炭疽溃烂。当然明明站在当年站过的同一位置上,想起当日对人群的炮轰和惨叫的人群,大人小孩,男人女人,而被炮轰过的广场,在几天以后变成了一片鱼塘和菜园。里面的鱼苗,蔬菜经人血和渗入泥土人肉的饲喂,迅速生长,燕子岭的几家餐厅,几乎都从那里获取娇嫩的食材。经过红烧或清蒸,最后被村镇和外乡的贪厌者大口朵颐掉。地质的下沉完全是因为人血的浸泡而非炮弹的威力,土地依然坚冷如铁,但近年频繁的雨水间接帮了土地的大忙。炮轰当日在这片土地只引起阵阵尘烟和人群的惨叫,遗留下人体的破碎残肢。多年以后,皮德正是借助淡去的记忆和疯狂生长的植物,在战争中与伪善而充满兽性民族战斗过的荒山野沟,丛林沼泽,经年久偏离的记忆和运气确认多年前的多个战场,随着地质的改变,植被的淹没,在那根系密布的地下,挖出战友残存骨腔灌满泥土的遗骸,一一埋入就近的烈士陵园,并一一写信告诉烈士们的后人前去拜祭。明明踏上甲板的一刻仿佛时间被操控,又回到了她父亲皮龙开通港湾,人潮不息的时代。明明环视通天无际的甲板,薄而凉明的夜色里裹着水光般的青蓝月亮,听见扑天而下的湍流发出淙淙水击。那时明明就意识到了所有的水流都不可能高于源头,她也搞不清楚自己属于家族中的哪一条支流。水在脚下颤抖,雾气幽灵般在水湾里弥漫,氤氲漂浮而起的甲板上云蒸霞蔚,天际山峦相绕,一道狭窄通天的天堑通向世界的另一头,形成乌鸦嘴喙般的又一盲点,仓鸮在团雾中发出尖锐的哀嚎,兀鹫耷垂双翅像背负双剑的王子一般忧郁地蹲在多年藤蔓缠绕的甲板护栏上,在暮年的混沌团雾中看见了自己初生时的蛋壳像冰一样在密集针芒中碎裂开,岸边丛林在夜色中像洒满了闪烁的银粉,毒蘑菇和水晶兰在露螽的嘶鸣中疯狂生长。明明再次回到舱室呼吸的那一刻,一切被水生生物和污浊所侵蚀的痕迹尽却褪去,恢复的比她祖父时期还要光洁崭新。而任由她父亲肆意妄为后杂乱的会议室和所有舱室里变的像她父亲最辉煌的时期一样,空气澄明透彻,一尘不染,仿佛航船本身就有着天生净化尘烟浊气污秽的能力。生活对抗生活的同时掀翻了诸多过往中的沉重,也抚平了曾经忙碌所留脚步的轨迹,就连雪中的脚印和冰块也随着不经意间的暖流无影无踪。过往总在清零,腐蚀总是侵蚀腐朽,而无法摧毁一滴水的无争。当天夜里,明明回到燕子岭,无需她做什么,只是放出风声,那就是她即将启航,甚至都不需要跟任何人解释此次启航的目的。她的确没有任何目的,唯一的就是在看到自己父亲错乱骸骨的那一刻,她便看清了曾经使她迷茫压抑的过去,看清了世间所有易逝的情感。在她看来那是一段与自己无关的过往和不如意的世界。她把自己的人生缩限为,人生只不过是大梦一场,而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世界。太多人把自己太当回事,固执地认为自己的想法,必须让别人去遵从,却发现不了自己的顽固毫无价值。“人生没有意义和明天自己就会是个死人。”她甚至相信皮德去打仗和英罕的不知所踪,都跟自己一样完全是对生命某一时刻的大彻大悟,有些事总需要有人去做,就这么简单,而绝不是男人比女人更爱这个世界而创造出一个令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新世界,更不是什么忧国忧民的责任心值得他们去拼上性命。就目前而言还没有人拥有开辟新世界的能力。她见证过皮德从意气风发到心灰意冷再到难以分辨这个陌生世界的全过程。而在她看来,皮德的沉默寡言以及代表性阴郁的目光,以及一直高昂的头颅伴随嘎吱作响的肋骨,只不过是清冷外表下压制着一个战争疯子的内心,并未给这个世界创造任何价值。她也知道让他成熟的不是年龄,而是源于腹中时就已对可怖狰狞的提前辩识。燕子岭孕育生命而拒绝埋葬自己所孕育的躯壳,所以人们才会选择去世界各地寻找接纳自己的位置,去燕子岭以外挥霍快乐,去寻欢作乐,去战争中横冲直撞。村镇上的男人问都不问就跟她上了船,大多也是出于这样的想法,尽管这些男人明明几乎都不认识。令那些男人们疯狂的理由竟然是:“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影子,是所能想象到的一切,唯独不是自己。”其中有一个男人替所有义无反顾的男人做了总结,“只要还有别的出路。”他说道:“就绝不死在无法埋葬死人的地方。”。这一点村镇上的男人从未质疑,尽管这个村镇逐渐凋零,这个时代从不仁慈,但依然有大把的男人在这个时代快意恩仇,以死报国。这其中有半数以上都是她父亲当年残障卫队和打捞手们的后代。那天夜里,男人们不顾梦中惊醒相伴多年女人的挽留和不知所措而哭闹的孩子。从此任由妻死子灭,他们带走谷仓的粮食,腌肉,房梁上的烤烟、兽皮,换洗的衣服和鞋子,翻找出祖辈跟随皮龙时斜挎的步枪和裹在泥土里的子弹,有人甚至背起父母无法在这片土地上下葬的骨头上了船。

第二天一早,霞光像被上帝打翻了沸腾的黄油,从东方晕染开来,雾与霞光织出一张天罗将整个海湾和燕子岭笼罩起来的时候,海湾到燕子岭的屋顶一片金黄像六月攒动的葵花和麦浪,空气针针芒芒刺穿街道古树上晶莹闪烁的露珠,星芒在露珠里鱼群般徜徉,高大的龙舌兰叶片被霞雾浇灌,犹如澄色雨水舔舐过的刀锋。到了这个季节,燕子岭就变成了雾气腾腾的烟色琥珀,粉白的三棱荞麦花香甜味弥漫,空气中像是炸洒了蜂蜜,让人们整日心醉神迷。桑榆在许多年前就在想着,如果不是因为战争,不是因为人与自然对天然的严格分离,不是空间洞穿空间,这里一定是一处恬静又能满足一切理想的乐园,也许自己此刻已经是淘气孩子的母亲,成为幸福的妻子,可亲的母亲,在缝补和厨房间见证心脏有力的搏动,卵子和精子在受精卵里撕裂生命的曲折通道,而不是在这许多年里卵子一次又一次地顺着输卵管滑走,或在肚子里烂掉,而发出硫类挥发的恶臭,子宫也不会像气球一样失去弹性,更不会像男人的前列腺一样除了发炎便毫无用处。最后她只能在衰老的屋檐下感慨美容医生正在村镇街头所鼓吹又一潮流:“妈的,竟然让要死的人用蜗牛的粘液除皱,却不用来给活人治疗痔疮。”可悲的是没有人认为,烧红的烙铁才是顽固肉体最好的良药。雅凤通过卧室里盘旋的蝴蝶和蜂巢上不停振动的蜜蜂翅膀判断出了外面的天气,多年以来她都是通过蝴蝶和蜜蜂判断季节和天气,她发现只要是早晨蝴蝶盘旋,蜜蜂急促振翅,精神不振,那一定是大雾天气且露珠凝重,气温和气压偏低。如果是下午,那就是雷雨将至,蜜蜂则会精神亢奋。当屋外降下大雨时,她便停下手中的长剪,静静地听着雨落的声音,而不出去淋雨。雨落一天她便听一天,雨落一月她便听一月。透过窗户的一缕青光在墙上印出她的线形影子,而那影子却和她的年龄不符,那明明是她十二岁还扎着双马尾辫,那年留给她的记忆只有被一阶台阶绊倒在地鼻血直流,还是雅娜用水泥色的草木灰和两粒石子压在了耳后鼻血才被止住。她通过蜜蜂蝴蝶在卧室里活动和出入的数量和频率判断一天当中的时间,后来她发现自己对时间的准确误差不会超出人们拿钟表所定义时间的三点二秒。但这一切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人,在她外在看来,只不过是破之,碎之,齑粉,尘埃耳 !而内在看来便是比可悲还要可悲的、便是更可悲和无底线及无以复加的可悲!多少人的脸就像一团腐臭的青蛙卵似的挂在眼前而不自知,竟然还有许多人去即舔又咂摸!一切与人的交往和接触唯有令她感到恶心。因为她即不走出房间,又不去享受阳光,也不和家人交流,时间对她唯一的意义就是取决于她什么时候睁眼,什么时间像夜间的老鼠似的顺着墙角去浴室洗澡,像纤瘦的影子一样在逆光里不经意间游走。她的身形和象牙一般的肌肤映在月光中有些青蓝,额前的银发像永不消融的冰丝,去沉寂的厨房接一杯花椒水,在等待死神的间歇用来麻痹自己的唇舌。免得像之前一样让死神进门时难堪的同时,让死神觉得自己对这个女人的死已经无能为力。让别人笑话自己,觉得上帝烂醉,或者上帝,死神两者已死。雅凤对家人视而不见,家人对她同样视而不见。大家对她的记忆还保留在尿床后生满痱子的年纪,保留着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一次的笑容。但她的头脑到死都保持清醒,眼神依然宁静而纯洁,琥珀色的瞳孔带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空灵和冰雪似溶非溶的清冷与纯净。一度被人们认为她是虚空和千年壁画孕育而出的深邃产物,慵懒中散发着惊心动魄的魅力和勾人灵魂的诱惑感。带有柔光,掺有冰的冷与火的热,铸有冰河雪峰之凛冽,如同晴明山脊流雪之汤汤。给自她而始,再到她而终的人们留下太多慰籍,即使时间到了晚年,仅凭她留给燕子岭多年前美貌的可怕传言,人们依然可以仅凭想象,在美的潘多拉魔盒里又让无故钟情的男人死于非命。曾经就有一个及其沉郁又带恬稚的男人在死前这样评价她:“她是世间唯一的炽焰。”那个男人说道:“见她与不见她都是一种幸运。”。那男人年纪轻轻,皮肤上还有先天早产的纹症,呼吸窘迫症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他十指干净,浑身骨节也温婉适中,不管在何时何地双手永远都像浮在风中,领结永远遮住跳舞似的喉咙,头发油亮,发际线与额头泾渭分明,衣着考究,永远都是一袭黑衣,如同乌鸦的羽翼,闪着戈蓝式金属光泽,双目搅动着内敛的深情,嘴角流露着怠惰和难以掩饰的软弱,斯文的像食草动物,优雅的像只丹顶鹤。他的评语竟然会一语成谶,她成为他的灵魂致死剂。的确这个男人因她而死,但不是因为人们眼中传入男人耳中的美貌,而是雅凤那无人知晓深藏内心诟病接近发霉的无情。这一点即使男人从未见过雅凤,但那随着风信如同雌性动物挥发的无情气味散发到整个村镇,足以让所有男人共鸣这份无情,男人一病不起,一种无可阻挡的疼痛拔地而起,蛀蚀他的每一根神经,就像濒死前的癌症患者,满地打滚,医学与巫术都无法解释,药物也无法缓解,不分昼夜地折磨了他整整七个月之久,起初男人因她传言中的美色生出短暂的恐怖,但那份来自人类遥远的无情同样像毒药一样裹诀着自己,他肝肠寸断,全身动脉爆裂,七窍莫名流血致死。而所有人都可以证明这个男人到死却从未见过雅凤的同时也能证明这个男人也是一个无情的人,就连他母亲病入膏肓,痛苦哀鸣时,这个男人想念的人还是人们传言中至善至美的雅凤,而并非他同病相怜的母亲。在他母亲弥留之际,他在强忍自身蚀骨般疼痛的同时,他不带任何情感地指嗦母亲如何才能视死如归,甚至在他母亲因病痛哀鸣时,男人想到的是如何毒哑他的嗓子,让她彻底闭嘴。除了这个男人本人无法解释自己轰然倒下的生命,其他人都认定是男人的无情杀死了自己。可悲的是雅凤到死都对此事一无所知,这也消除了她不必要本属于她的内疚。在雅凤自己看来,自己只不过是在方寸之地平凡终老,而芸芸众生则在心口不一和尔虞我诈中受困。更多的人则活在表面,像排泄完的猫一样在黑暗中舔舐着自己的屁股,却从未直视过自己,有胜者甚至不知道自己就是自己。而更多的人从未爬到过山顶,就定义为山顶没有太阳。最近一次,随着雅娜对时间的迟钝,她在厨房里包好包子,等到包子入锅蒸汽沸腾整个厨房时喊道:“十五分钟后请提醒我。” 就在十五分钟,蕾蕾正在院子里搅拌天然颜料,而非化学矿物。在这无休无止的活计中把粘稠的时间搅混,粉红色街区的妓女们成了她最大的主顾,她把丝绸裁剪到极致,样式新颖,总能让顾客们赞不绝口,多年来,她都不曾因生意兴隆而涨价。桑榆则就坐在厨房门前的紫竹林荫下为晚饭做准备,眼神像手中的死鱼一般呆滞地刮着鱼鳞,与鱼眼相对时,她发现那是一双与自己一般无二的眼睛。到死还在流泪。随着鱼鳞一片片脱落,她和鱼嘴嗫嚅的同时发出一抹对世界不经意的嘲弄,直到她再次低下头,把自己再次埋入卧室镜子里看见皮德时那般的黑暗中去。从黑暗中来,到黑暗中去,她那因年岁而萎缩的脑浆随之一片阴云笼罩,她的命运总是被过去伤害。仿佛太阳与她没有了任何意义,就算太阳从此消失,她都不可能再有所察觉,她对皮德的爱,也只不过是出于习惯的坚守,而非出于少女时代内心难以抑制的感受。这时她才明白,爱会随着生命而枯竭。明明正在自己的卧室换上一件丝绒胸衣,兔子一般的雪白乳房和兔眼一般殷红的乳头接触到胸衣的一刻,她想起了夜间拉着疯病初期的祖父在大街上狂奔的种马。同时她也想着停靠在港湾里的航船该以何种方式再次启航。而雅娜正在水锅沸腾,包子膨胀,蒸汽弥漫整个厨房的间歇,她正在为抱窝二十一天的鸡雏剥开厚厚的胎衣和干燥无法啄透的蛋壳。到了十五分零三点二秒那一刻,其他人都没有想起正在锅中熟透的包子,更没有人想到提醒雅娜锅里还蒸着包子。就这样一只蝴蝶自雅凤卧室的窗户缝隙翩翩而出,飞过艳丽通红的牡丹和夹竹桃的上空,飞过鱼塘淤泥味露出荷尖的幼荷,飞过母鸽子啜泣的鸽子窝。期间也让雅凤想起了没有痛苦的小时候,夜间的院子里昙花开了三朵,雅娜便给她摘了三朵。蝴蝶的振翅让雅凤想起了雅娜曾说过的话“昙花再好看,哪有你的笑容好看。”直到十五只蝴蝶依次落到雅娜的手臂上,蝴蝶像对冲了时间死亡的终点一样,就这样蝴蝶一只接一只掉到地上死去,当最后一只蝴蝶在地上抽动触角,颤抖芊羽时,雅娜这才续接起她在厨房蒸包子时的微末记忆。雅娜这才哎呀一声叫了出来,想起了灶塘里未熄的柴火,想起了沸腾的铁锅,想起了悠悠弥漫的蒸汽,也感激起了雅凤以这样的方式提醒她的健忘的同时想起了皮德还在遥远的地方打了太多年的仗,想起了战争还没有结束。同时这也让雅娜确定曾经的小女孩还残存着人间的情义。想起皮德在燕子岭诞生,而从未属于过燕子岭和自己的那个“黑暗之子”。这一生他们除了冠以母子之名外,他们便不像母子,更没有多少陪伴与母子之情。想起儿子的年龄,想起几年前儿子重伤被抬进家门,茫然的几乎认不出家人,但那张逐渐像丈夫年轻时一样铁青凄寂又像自己年轻时的那张依旧清秀的脸庞上,满是岁月的抽打和阴郁。等她缓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和儿子都已经老了,而自己已经老到时常忘记事物的同时,甚至到了忘记自己,遗忘牙齿的地步。那些无意间的往事,在她看来太过遥远,她确信一切都源于与自己无关的上个世纪。她一早醒来,看着自己干枯的双手,甚至认不出曾经可以抓裂世界的手,还和曾经的手是同一双手。凭着记忆的剥落,她由衷地心疼起这个儿子,心里顿时涌起泪水,双眼湿润,感觉骨头里满是悲酸和血水。随着老人对事物的模糊和人心的明晰,雅娜确定自己心中的猜想,凌晨,她从梦中惊醒,随即感到,人类所有的情感汇聚的结果只有儿子忧郁的眼眸和她再也琢磨不透的人心云雾,整个世界都是皮德的影子像蚂蚁一样,在整个家中无孔不入。她随即便确认了自己对儿子的猜测,她不顾夜色如山般压制昏暗的四壁,她向自己的灵魂大喊:“皮德你是这个时代的良知。”从那时起,她便改观了一贯所认为的,这个世界被男人们给毁了的偏见。接着她在黑暗中蟋蟀杂乱的鸣叫中喃喃说道:“妈的,等我为这个家熬干了心,等蛤蟆的肚脐朝了天,我就去死,断了气你们就把我当木头烧掉,连渣都别剩。”她带着狠狠的果决念道:“死后,我给我自己做主。”最后她说道:“死后我和谁都不会相认。”她重复道:“妈的,谁都不认。”第二天蕾蕾望着她的眼睛问她怎么了?雅娜用无力伸直的手指像敲门一样敲了敲心脏偏上的位置,仿佛人到老年,心脏也随之转移了位置,偏离了似的。“在颤抖。”她回答道:“ 可悲的往事,要命的战争。”当激发了回忆的包子重新热过后,再次被端上餐桌时,所有人都觉得索然无味。没等家人抱怨,雅娜就抢先说道:“以后猪吃什么,咱们就吃什么。”一向做什么就吃什么的桑榆却用似有挖苦的话说道:“真是奇怪,满世界只有在这个家中的动物心脏上咬到骨头。”雅娜并未听出这是桑榆对这个世界和自己烛火般晚年的不满,雅娜回答道:“我在心脏里装了肉桂和草果。”她发誓动物心脏里绝不会出现骨头。她用一句俗语加深并审视自己的誓言,她对桑榆说道:“就连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心和动物的心没有区别,都是纯粹的肉,最干净的肉。”她用这句话来证明任何心脏里都不可能咬到骨头。家里的衰败已经从厨房里延伸到了餐桌,整个家中仿佛除了自己,其他人对这一切和外面的不稳局势都毫无察觉。皮德也在繁忙的军务和挫败的战争中想起一生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母亲,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样子。唯一的印象还是母亲晚年时像玛瑙一样古老的牙齿和额头开始竖着生长衰老的细纹。为此他还向身边的文武文兵兄弟打听是否还记得自己母亲的样子,兄弟俩分别向他描述了自己记忆中雅娜的样子,但他们所描述的又不近相同。他们所描述的那个精神健硕,满脸和气,襟前总是鼓鼓囊囊 ,每逢小孩就会递出麦芽糖和甘草糖,和蔼可亲地问道:“你是谁家的小孩。家里的男人是否和自家的男人一样都是疯子,杀人犯,反政府主义者。”其中有不少小孩无知地回答:“是狗。我妈说我爸是野狗。”小孩们一脸好奇地问道:“疯子,杀人犯,反政府主义者是什么口味的糖?是不是和焦糖一样又苦又甜?”当皮德听到文武文兵兄弟这么描述时,他在心里一通琢磨,认为兄弟两说的分明是雅娜和桑榆的结合体,而并非是自己母亲的干练和操劳模样。这时就连皮德也分不清自己想的那个人到底是自己的母亲还是一直以来对这个世界俯首帖耳,被虚无爱情压垮的桑榆。皮德被近几个月的失败战争和战争以来落下的肠炎折磨的几近虚脱。在撤离的紧张时刻,文兵在夜幕的掩护下不得不背着炮筒的同时背着他,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消瘦,眼窝深陷,头发蓬乱打卷但依然黝黑发亮,那对眉毛依然在眼睛上像一对永不疲倦的蓝鸟一样振翅高悬,直至鬓角,他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因肠炎的阵阵疼痛而深深自责。文武在撤退途中抽空在崎岖小道找来青蒿和马齿苋,喂到皮德的嘴里。他便张嘴说道:“所有人都讨厌消炎类药物,难以溶解,还效果甚微。”。皮德像反刍的偶蹄类动物那样一刻不停地咀嚼着草药,牙齿翠绿,舌头像吉拉毒蜥似的搅动着草药残渣。文武劝皮德在自己弟弟的背上好好休息,他说就目前看来,战争没有尽头。皮德回答道:“没有比现在更不幸的事了。”他以最无奈的口吻说道:“曾经我们为生存而战,接着为战而战,而如今又不得不,为不战而战。”与此同时,他又把话锋转到自己身上,他气恼地说道:“如果肠炎扭不断我的肠子,那我就让这些屠夫知道知道挑起战争的代价。”从抗日战争以后,他本无心战争,他发现战争不再是战争,而是可耻的政府对异己的屠戮和清洗,是非友即敌,无辜生命渐渐成为战争中冰冷的机械祭品。但转念,他又觉得战争就是战争,所有的战争没有实质上的区别,无非就是枪口对枪口的屠戮和终止他人生命的游戏,满足政治家们的地位和权势。但中国共产党除外,他的确救助贫苦,让底层人民获得生存权。这是人类少有的人民战争而非这个世界各地频频爆发的资本战争。国民政府一边在舆论潮头吹嘘公平,公允,想要以此获得人民支持,但他却从未为穷苦大众减轻负担,资本买办主义早已让政府失去了应有的控制,直至最后失败也未能给穷苦大众实现公平与公允。皮德曾经身边朋友和曾经并肩作战过的勇士只要被抓,几乎都成了这一时期对共产党人屠戮的最真实写照。不是直接枪毙,就是被活活折磨致死。时局最为紧张的逃亡时刻,皮德就和文武兄弟混在人群中一起撤离,有天晚上他们潜在夜中,文武在崖边撒尿,就被方向不明的弹片击中后背,穿胸而出,跌入崖底,弹片的灼热削掉他手指般大小的一块肺叶,等五个月后能下床走路时,便留下了余生牙齿咯咯打颤,喝汤顺嘴角流淌的同时,伤口痊愈后,那块弹片将永远挂在他外装的胸口处,下葬时都不曾摘下,成为终身荣耀。敌人谙熟此道,有人一旦被抓,手持猿人们脑袋般大小铁锤的侩子手就会说道:“娘希匹,把他的骨头敲碎,骨髓也敲碎。”而更多的是被直接砍头。在不久之前,他们虽然政见不和,理想迥异,但在彼此提防的同时,还能对抗共同的敌人,还能保持克制地说道:“我们有着相同的祖先和骨头,我们更有着共同的敌人。”而他的对手杨正雄将军正在黑烟轰隆的四轮车上趾高气昂地越过山间地头,对他发出讥讽和嘲笑,一年来他率领部队和从抗日战争中接受过来的武器对准了同胞和共同抗战过的共产党人,八个月内他在共产党解放区横冲直撞。试图拔除皮德曾经用无数鲜血换取的所有根据地和暗暗蛰伏的人员。“让他们到空气中去获取营养。”,在摧毁一处极为隐蔽的军工厂时,杨正雄调侃道:“让他们去吃土,拉出作战所需的子弹吧。”仅在一个晚上,杨正雄就下令将近一年来逮捕关押在随军牢房里的一千多名共产党人不经询问,就签署命令直接用机枪扫射,密不透风的子弹像疯狂的马蜂似的汹涌而出,在夜色中怒吼,迎面的墙壁由弹孔到窟窿逐渐扩大,一分钟后,整面墙壁便轰然倒塌。鲜红的血液像泉水崩裂般从子弹洞穿且摇摇欲坠的牢房四壁汹涌而出。这其中包含一位团长,一位副政治委员,两位营长,五位连长,八位排长,三位无人知晓姓名的地下党和一百三十二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未成年儿童。当伴随在父亲身边的杨君钺提醒父亲当心时,他对自己的父亲说道:“我们不能掉以轻心。”杨君钺不无担忧地说道:“一直以来,只要他还活着,就不可能被打败,战争也将永远不会结束。”。杨正雄却在一场又一场胜利的余波中沾沾自喜的同时认为儿子无形中遗传了除自己以外的无知和认知上的缺陷。他说了一句:“正因他打了太多的仗,所以我才了解他。”他对儿子说道:“我和他打了快二十年的交道,我了解他,对一个军人而言,失败比死亡更加痛心。即使子弹没有打倒肉体,但他的心也会在失败的角落把他折磨死。”。此刻,杨正雄将军和皮德对于再次战火纷飞的国家,不再为对方留有任何余地,全身心地投入到战争中去,再次成为各自阵营的灵魂人物。皮德的确像被雨淋湿的小鸟一样,面色苍白,在诸多突如其来的失败中看着身边人的眼睛,他们同样盯着他的眼睛。他若有所思后尽然对众人说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妈的,这么热的天,空气竟然如此潮湿。”没人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众人面面相觑,一副愕然。因为没人觉得北方的空气潮湿,相反近一年来他们跟随皮德转南闯北,风餐露宿,一路潜伏,解放穷苦大众。他们因北方干燥的气候而皮肤皲裂,因战争频仍而骨头发烫。多年以后,回顾此时的峥嵘岁月,人们方能理解这句话真正的含义是皮德在抱怨心事而非天气和空气。

雅娜得知明明和她父亲一样不可避免地登上航船离开了燕子岭时,她无法与曾经那个刚刚学会说话就能给家里的小鸡小狗起了名字,那些名字都是人类史书里曾经赫赫有名的人物的名字,她还不准家人杀鸡骂狗,更不食用荤油,怜悯着一切生命生而为物的原始痛楚,而如今变成最讨厌鸡狗的稚嫩可爱模样联系起来。许多年里,两个孙女还小时,这个家中还遵从着自己花费大半辈子所制定的那一套,喝羊奶,谨言慎行,像战败后严谨的德国人那样不苟言笑,非必要绝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早睡早起是养成的习惯,而非邻居所嘲笑的早睡只是为了节约灯油,不吃早饭是因为节约柴火,更不是因为他们传言里所说的这样做只是为了给家中堕落的男人赎罪的同时在外人面前隐藏家中女人们被这个世界的爱与恨灼伤后流出不值钱的眼泪。家里延绵不绝的果酱色血液里生来就带有暴戾,毁灭,冷漠,和无情。男人们糟糕的一切,整个村镇都知道,但没人站出来指责半句。他们像理解自己一样理解着她家的男人,仿佛自己家的男人不比她家的好到哪去。直到家中女人们的柔弱缓缓滋生穿破无形的土壤,原来她们的阴柔,美貌,刻薄都远比男人对家庭更具毁灭性。那时她不得不确信,这个世界让男人治家荒草丛生,女人当家房倒屋塌的警语绝非空穴来风。明明离开后,雅娜凭着直觉传递的警觉,她像只老年潜伏在黑暗中的老猫似的全神贯注地在暗中盯着蕾蕾的一举一动,她过问她的一切。她甚至这样下决心,在自己生命终结之前,除死亡外, 再也不能失去家中的任何一个人,尽管桑榆日渐骨瘦如柴,显出呆滞,常常因为发呆而失神,给外人一种精神失常的错觉。雅凤隐入尘烟,高深莫测,有时雅娜甚至怀疑,雅凤是不是已经死在卧室多年,是她不甘的鬼魂召来阴间的蜜蜂和蝴蝶迷惑世人。对于家里还活着的后代,她甚至这么想,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一星半点与这个家族血脉有关的人踏进家门,她都将把他们关进屋子,当畜牲养起来,如有抗拒,就算把他们锁进棺材也在所不辞。雅娜经过对蕾蕾一连数日的观察,她发现蕾蕾安静,平和,时常保持优雅,没有家里其他任何人的样子,她发现蕾蕾即没有欲望,对情感无动于衷,情绪稳定,只顾自我忙碌。那时雅娜便怀疑这孩子是不是没长心,摒弃了七情六欲仅凭一副躯壳活着。为此她还偷偷在蕾蕾熟睡时溜进人家的房间,观察起她的呼吸和颈部动脉的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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