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当晨露还挂在青草间上的时候,播州军已经正装完毕,齐聚练兵场。杨价站在高台上,杨文站立于他的左边,在身后,一字排开威风凛凛的八位将军。杨价正以威严的目光扫射着下面坐着的各位战将,按理说,现在杨文才是播州安抚使,真正发话的,应该是杨文,但对一向推崇孝道的播州统治者来说,杨文主动把位置让给杨价,也是被理所当然地接受。事实上,只要有利于抗蒙大业,权力、位置和利益又算得了什么呢?播州自古以来就没有那样斤斤计较的历史。
“我播州能有今日繁荣昌盛,全耐众位努力,我们先干了这杯酒。”
“敬安抚使!”“敬大人!”下面的众人都举杯劝酒。
杨价举起酒碗,仰望天空,厉声说道:“苍天在上,黄土在下,人生天地间,当忠于君王,遵守法度,恪守臣节,效法忠义,方不愧为君子。今天聚宴播州,明日挥师北上,抗击蒙古,捍卫疆土,恢复我大宋尊严!今天在场的,都是我播州精英中的精英,神兵中的神兵,也是我播州几百年基业的忠实子民,在未来的战斗中,不管是艰难还是困苦,是生存还是死亡,我们都将精诚团结,大公无私,令行禁止,统一听我号令,违令者,不论是谁,不管你职位有多高,不管你辈分有多大,不管你功劳有多厚,都按军法从事!”
说完,杨价一仰脖子,喝干了手中碗里的酒,将土碗掷于地哐当一声,在场的五千将士都把土碗掷到地上,一时间,哐当声不断,宛若惊雷。
杨价拔出佩剑,指天誓曰:“以尽忠节报上者,有如缴日;以忤逆辱臣节者,必如此簋。”
在杨价说完这句话后,在点将台上,是个士兵押着五个五花大绑的士兵模样的人来到前台,那五人蓬头垢面,眼睛空洞无神,有的人已经双脚打颤,走不动路,被两个士兵拖着到了前台。
杨文走上前宣读道:“当我们都在勇敢向前时,有的人却在畏缩倒退;当我们为了大宋朝的安危殚精竭虑时,有的人却要毁坏根基;当我们决心抗击蒙古侵略时,有的人却妄想回到安乐窝里睡大觉;当我们冒着矢石前进时,有的人却在我们背后捅刀子!这些可恶的叛徒、懦夫、逃兵,让我们的正义的剑,给与他们公正的惩罚!现在,我宣布,罗永钊,叛逆之徒,斩!”
说完,有两个士兵架出那个被叫做罗永钊的人,让他当着众人跪下,低下头去,杨价走上前去,扬了扬手中的剑,一剑下去,齐刷刷砍断了罗永钊的头,那人口在地上滚了好几转,鲜血从脖颈中喷射而出,不一会,整个身子瘫倒地上,如同烂泥。
“穆童,拒服兵役,斩!”因为穆童属于成家的封地上,成家的带兵将领成烨领命上前,他使用的是大刀,手起刀落,穆童身首分离。
“哈耶,军营逃跑,斩!”哈耶是在役士兵,听说要远离故土而逃离,由哈耶服役部队的裨将马普行刑,他也给了一个干脆利落。
“穆胜高,违反军纪,强抢民女,斩!”领主梁渊出来行刑。
“图多,杀了兵士逃跑,斩!”
杨文说完,身后却一片安静,没有人出来行刑。杨文又念了一遍,还是没有人出来。又过了一会,正在大家迟疑的时候,一个少年将军,头戴樱冠,身穿金锁铠甲,抽出宝剑就跳到台前,准备行刑。
“大声,别胡闹,回去!”出来的人是杨文弟弟杨大声,却被杨文喝住。
“回禀安抚使大人,田万将军委派我来行刑!”
“胡闹!滚回去!”杨文怒气冲冲,转身大叫道:“田万!”
“在!”田万是出于本能地回答道,但内心里并不乐意。
“出列,行刑!”
田万手脚颤抖地走了出来,颤巍巍地想抽出剑,但剑鞘里的剑却像有千斤重,根本拔不出来。昨天杨文就提前告知,需要他行刑砍杀他领地里的逃兵。为此,田万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得着,他辗转反侧,脑袋里全是人头落地,血染战袍的场面,这让他很惊吓。从小到大,他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现在突然却要杀人,田万想起来都觉得恐怖。方才田万近距离看到砍头,心中就更加不安了,那场面太血腥了,所以他一直都在走神,一直刚才练了两遍,田万都还没有听到。杨大声急匆匆要来替田万解难,有维护舅舅的意思,但同时也有十分冲动的原因,他仍然太年轻,把杀人看得很简单,对生命的生存和艰难仍然理解不深。
田万手心、背心都冷汗直冒,头发尖都被汗水浸透,但此时他却似乎清醒了许多,他想到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要是自己现在掉链子,族人会怎么看自己?手下的士兵会怎样看自己?田家的尊严和威严何在?以后还怎样号令部下?自己这样迟疑,以后在战场上怎样抉择,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任何一次决策失误,都会有很多战死枉死!想到这里,田万似乎多了几分勇气,他在心里说道:“就算是我不砍他的头,他今天也必死无疑,我不过是代替律令来处死他而已。”
想到这里,田万多了几分勇气,想到这不过是伸头缩头一刀的问题,于是,他走上前去,举起佩剑,以平常剑术老师所教的技术要领,拼尽全力朝着图多的脖颈上砍去!一颗人头骨碌碌滚了出去,鲜血喷溅了田万一身。场下田家的亲兵顿时欢呼起来,田万则用剑杵着地,表情严肃而庄重地盯着远方。他似乎在冥冥之中看到了前途和未来——他的手上终于沾染了人的鲜血,从此以后,他的一生都将贯穿着杀人这一伟大而卑劣的事业。
杨价和杨文相视一笑,今天的场面,他们推演过很多次,他们是要用这样的方式,逼迫田万成长,他们都知道田万生性懦弱,其实他们更加知道,这并不是懦弱,杨价、杨文身上一般的血液是田家的,他们知道田家的血也是热的,田万之所以表现懦弱,只是以为他被过度溺爱保护,因为勇敢都被懦弱的外衣包裹遮蔽了。只要取出那层保护膜,田万会变得比很多人都勇敢。因此,他们商量好了要在今天的场合上逼迫田万,让他见见人的鲜血。他们试着做过各种预案,幸好今天田万还是主动站了出来,达到了最好的效果。在战争中,在战场上,对敌人狠一点,自己就安全一分。
旗手手持帅旗,用逃兵的血开了祭坛,祭祀旗子。
杨文带头朗诵起出征誓言:
我是君王的剑,
劈波斩棘开疆土,
利剑出鞘斩恶龙;
我是朝廷的盾,
敦实坚固死不休,
卫我边防御外辱;
我是播州的神兵,
千里出征戍戎机,
饮马利州抗蒙古;
我是百姓守护者,
鞠躬尽瘁死而已,
马革裹尸终不悔!
播州五千军士,正式出征。军旗猎猎,迎风招展。共有五百骑兵,四千五百名步兵,加上粮草运输队,迤逦数公里,沿着娄山关出播州,过松坎,直奔重庆府。
重庆府与播州同属于夔州路,然地位悬殊甚远。夔州路也好,重庆府也罢,是大宋王朝的正统州,由科举取士后的文官治理,播州则由土官治理,世袭统治,是夔州路的羁縻州,在大宋正统州府看来,播州是蛮夷之地,比起川府平原,播州那样的山区就是鸡肋,如果播州人都过上重庆人的生活,那大宋朝需要补贴很多。因此,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乐于让土官治理,维护民族稳定,定时朝贡纳赋即可。
当杨价带着播州兵进入重庆府地界时,四川制置副使兼重庆府知府彭大雅亲自来犒劳军士。杨价将彭大雅请进了临时营帐,并将彭大雅安置在主宾席上,再把下面的将领都带来陪同,一起饮宴。在帐中,虽是夜间,重庆的气温仍然酷热难耐,这让适应了清凉夜风的播州军士都颇为不适,全身被汗水浸透,但处于对彭知府的礼节和敬重,没有谁有任何怨言,相反,对他们而言,见到了传说中的英雄人物,心中油然升起崇敬之心。
然而,彭大雅看到了播州军不那么整齐的军容,播州士兵不那么高的身高,黢黑的皮肤,以及白天看待的矮小袖珍的马匹,心中充满忧虑。终于,在结束宴饮之后,单独与杨价交谈的时候,问杨价道:“杨安抚使,你说你们是想到青野原解救赵彦吶制置使?”
“是的,我们今天正是借到重庆府,感谢制置使大人的犒赏。”
“哎,你们真的想好了要北上?要不,你们就留在夔州路,留在重庆府,守卫家园,可能比你们到青野原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下官不明究里,还情制置使大人明示。”
“好吧,我看你们都雄心勃勃,信心满满,那我也实情相告。在我大宋与蒙古结盟攻金的时候,我曾两次出使蒙古,仔细观察过他们的军事情况。”
“早有耳闻,还望大人不吝赐教,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大人的教诲一定能帮助我们完成抗蒙大业。”
“朝廷在收集关于蒙古的消息,老夫正好将当时的见闻写了出来,编为《蒙古事略》,当初孟珙将军也与蒙古合作过,他也写了《蒙古备录》,你可以把这两本书结合起来阅读,就会对我们的敌人有更深的了解。”
“多谢大人赐教,既然大人去过蒙古地界,为什么不亲帅猛士北上呢?”
“制置使赵彦吶大人已将四川兵马尽行带到北方边关,我手中除了数百衙役,无兵可用,但就你们兵士当前的情况,北上青野原也会一事无成。”
“大人,蒙古真有那么厉害么?”
“蒙古不可怕,如果我中原还是大秦帝国,或者汉武时代,抑或大唐盛世,蒙古不足虑,然则自我大宋南渡以来,很多朝臣都被吓破了胆,或者在纸醉金迷的生活中自我麻醉,要抵御当前气势如虹的蒙古,任重道远呐!”
“他们的战斗有什么特点?”
“他们的军队,有三个方面是我们所不具备的,一是以骑兵为主,骑兵的骑术相当好;二是纪律性很强,主帅下达了命令,哪怕是死,士兵们也得欣然赴死,否则,等待他们的惩罚,会让他们生不如死;三是战术灵活,这么说吧,狡猾的狐狸,凶残的狼,威猛的老虎,集中了这么多动物的优点。”
“我们要怎样才能取胜呢?”
“只要我大宋君臣齐心,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不相互拆台,放弃幻想,上下一心,同仇敌忾,集中全国之力抗敌,方能固我江山,收复疆土。”
“知府大人放心,我杨价就算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一定还在抗击蒙古的战争中,杨价抗蒙报国之心,苍天可鉴,日月为证,至死不渝!”
杨价送走了彭大雅,心中五味翻腾,特别是看过彭知府留下的《蒙古事略》和《蒙古备录》后,结合到刚才的介绍,杨价突然觉得心中有些没有底。他抗蒙的决心是一点没有松懈的,但有决心并不意味着就是猛打猛冲。孙子曰:兵者,诡道也!杨家世守播州,经历我无数的战争,对外的、对内的,哪一次不是腥风血雨?毫不夸张地说,播州能有今日,就是因为父亲杨璨能毕其功于一役,通过残酷的战争消灭了敌人,实现了播州的开疆拓土。所以,家族传承的战争经验不可能少,但在以前,不管是遇到蛮兵,还是参与的抗金的战争,其组织形式和战争能力,都从来没有蒙古这样强大。以至于,就是想彭大雅那样拥有深谋远虑大智慧的人,都忧心忡忡。杨价很清楚,要不是因为一些话题敏感,为了避免政敌的攻击,彭大雅的观点和结论将更加不乐观。
就比如他说的上下齐心这件事,杨价就觉得很不靠谱。大宋自古以来就只有官员之间的相互拆台和攻讦,在朝廷中充斥着大量主和派,他们只顾眼前的苟且,得过且过,乌烟瘴气。但是,杨价有突然之间理解了皇上的用心,虽然朝堂上吵吵嚷嚷的,但皇上是关心老百姓的,大宋朝靠着这半壁江山,硬生生创造出富得流油的国度,从长江顺流而下,四川、京湖、两淮,哪里的百姓都安居乐业,很多伟大的事物被创造了出来,贸易中兴。这些繁华外溢到播州,才有了父亲杨璨所开创的播州盛世。也才有播州愿誓死捍卫大宋繁华的决心。与大宋比起来,蒙古,才是真正的野蛮人,未开化,不讲规则和信用,不劳而获,总是烧杀抢掠,不去创造,只干着毁灭的事!正是有这些考虑,杨价才一心要北上抗蒙,把侵略者赶出大宋疆土。听过彭大雅的讲述,杨价心情更加沉重,他意识到,敌人比想象中还要强大,但那又怎样呢?我们怎能改变捍卫我们国土,捍卫我们家人,捍卫我们尊严,捍卫我们璀璨文化的决心?
杨价把副将赵暹叫来,跟他介绍了一些刚才彭大雅所讲的情况。
“你认为我们跟蒙古交战会怎样?”
“我找赵定应了解过,你现在所讲的这些,又增加了我对蒙古的认识,既然他们是以骑兵为主,那么在大平原上决战,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但如果我们运用好险峻的地形,加上我们优良的武器,应该有一战之力。”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们不打无准备之仗,但我就担心这些士兵都是孩子,很多都没经历过战斗,与蒙古的百战之兵相比,气势上就先输了一筹。”
“以我对军士的了解,他们都世受安抚使恩德,自然能号令统一,士气方面不会受影响,我们的战士都是山地农民出生,擅长爬山涉水,我们一定会取得胜利!”
赵暹的话,增加了杨价的信心。这是最佳的搭档,杨价负责道,也就是掌握思想的舵,因为他抗蒙意志的坚定,所以在其他羁縻州的土官都还在观望之时,他已经挥兵北上,进抵重庆。赵暹则负责“术”方面的落实,具体的军事指挥,分析敌情,收集情报,激励士气,甚至亲上战场。道与术实则是一件事物的两个面,有道无术是空想,有术无道是散兵游勇,既有道又有术,才是王者之道。
杨价准备集合士兵继续北上的时候,彭大雅再次来到军营,他昨天有感于杨价抗蒙的决心,决定送杨价一份厚礼。彭大雅打开重庆府的府库,为播州军将士更换装备,让士兵们从粗衣麻布换成了大氅,除了个别已经使用习惯了的将军,兵士们的刀枪剑戟全换成了刀剑刃都极为锋利的武器。杨价不得不佩服大宋工艺的发达,兵器的铁质极好,装备精良。重庆府无法给与马匹,杨价是极为理解的,在整个大宋,军马也不过一万多匹,多数都在部队里装备着,想当年,杨璨是一心要出兵抗金的,后因战事结束没有成行,杨璨向当时的四川制置使献了三百匹优良战马,得到朝廷的嘉奖,足见战马之难求,也说明播州的战马事实上是进贡的重要战略资源。就算没有马,杨价已经很感激了,盐铁自古以来就作为战略资源管控起来,播州的炼铁技术不好,没有发现铁矿石,所以武器装备十分落后,彭大雅提供的武器,一下子让播州军的士气大振。
播州军在杨价的带领下继续北上,他们在川西平原上大踏步前进,没有了山的阻挡,骑兵的行进速度快了起来,但播州军是协同的一个整体,杨价让马匹驮着粮草,保持部队的整体性。在部队前进途中,不断以各种方式演练部队,提高技战术水平和各部队的协同性。杨价心中经常泛起感慨,勇敢的播州儿郎,遵守纪律的播州儿郎,敢打必胜的播州儿郎!
不一月的时间,他们来到川西的中心城市成都。杨价是熟读过三国历史的,心中十分敬仰诸葛武侯。然而,当四川制置副使兼成都知府丁黼出来劳军的时候,杨价心中却感到十分沉重。比起重庆,成都更加繁华富庶,朝廷的工部局,以及各种手工作坊,制造出充满世面的琳琅满目的商品。而让杨价觉得更加心酸的是,在成都府,仅有四百衙役和三百老弱残兵,当前的局势,成都并不是像重庆那样拥有崇山峻岭和滔滔大江的山城,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完全无险可守。
“杨安抚使,老夫听说你率军亲征,特来犒师。”丁黼顾不得天气炎热,亲自到城外迎接。
杨价回礼道:“制置使不顾高龄,亲自来迎,实在不敢当。”
“杨安抚使从遥远的播州都已经赶来了,其他各州却还在观望,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就凭着阁下的这种胆识和气量,就值得老夫一拜。”说着,已经下得马来的四川副制置使丁黼竟然九十度鞠躬,朝着杨价一拜。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杨价颇为感动,他翻身下得马来,对着丁黼也是一拜:“制置使忠心耿耿,爱民如子,我佩服得紧,我是军人,保家卫国自是我等义不容辞的责任。”
“家国形势如此,我等自当为陛下分忧,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望将军时刻铭记今天的誓言,誓死为国分忧,保境安民!”
“应当,应当!”
播州兵在成都又得到一次较大的补充和休整,继续北上。当杨价率领军队进入利州时,听闻利州都统制曹友闻将军已经倾全州之力,挥师北上,驰援被围困在青野原的赵彦吶,已出发五天了。
曹友闻乃蜀中名将,杨价自然是早就耳闻,且仰慕已久,他决定紧急行军,尽快赶上曹将军,共谋大事。
杨价率军继续北上,沿途已经出现战时的恐慌和衰败迹象,耕地荒芜,人烟稀少,房屋内多不留人,逃荒去了。沿途经常能遇到溃兵,杨价一路上都在向溃兵打探消息,但都知之不详。一天,有斥候抓上来一个文官摸样的人,在慌慌张张中逃跑,杨价亲自询问有关情况。
“你是何人?受谁管辖?”杨价开门见山地问道。
“回大人,我叫杨约,本是沔州知州高稼部下参议。”
“胡说!高知州乃一代英才,怎会有你如此窝囊得只顾着逃跑的参议!”
杨约怒目而视,并没有因为在杨价营帐中而有所畏惧,他问道:“敢问大人是哪个部队的?”
看到杨约不卑不亢的态度,眼神坚定有力地盯着自己,杨价有些疑惑,看起来,这杨约还有几分,于是如实相告:“我乃夔州路都统制下播州杨价。”
“你们蛮中之地都来驰援,真是我蜀中无人了!”
“大胆,你一个败兵逃将,竟然还敢这样对我说话,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我现在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杨约万分沮丧,垂下哀伤的目光。
“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你老实告诉我!”
“高知州已经战死了!”
杨约说起了整个战场情况。高稼乃1217年进士,是文官,他主政沔州,积极加强地方建设,战略上,他很早就看出了守蜀的关键。他曾多次对几任制置使郑损、桂如渊、赵彦吶言明守蜀方略,守住仙人关、武休关、七方关,经略和四川北部与蒙古交界的沔州、西和州、阶州、成州、凤州,即所谓“三关五州”,然而,历任制置使都因各种原因,没有经营好三关五州,导致民无固志,兵无恒心,边民大量内迁,三关五州岌岌可危。此次蒙古从凤州进入,凤州陷落,赵彦吶恐慌,欲带领部众退守大安,高稼禀报赵彦吶说:“今日的形势,只能进不能退,进就能够具有险峻之地,方才能守住蜀地,这样的话,蒙古有后顾之忧,害怕我军切断退路,必定不敢孤军深入蜀地,如果仓促之间让士兵退守,蒙古必定长驱直入,蜀地必不可守。”然而赵彦吶却说:“我已经确定了,马上就退守!”赵制置使竟然丢下这句话后,就留高知州守沔州,吧所有的部队都调走了。
此时,曹友闻将军正驻守七方关,曹将军知道沔州的地势平坦,军力不足,城池残破,于是劝说高知州弃城保山寨,曹将军会派兵来援助。高知州一口回绝了,他说:“七方关乃要津之地,对战局至关重要,曹将军作为边关守将,自然要全力以赴守关,关在人在,关亡人亡,而我高稼,不过是地方主官,我会尽我臣子的本分,尽力守城,如果守不住沔州城,大不了我高稼身死!”高知州的儿子高斯得也劝诫他以时事为重,留得青山再图之,高知州慷慨答道:“我必定会坚守沔州,丢失了沔州,蜀地也会丢失,我此举无负于浩荡皇恩,无负于祖国,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值得!”我们这个这时候才知道,高知州就已经下定了必死的决心。所有人都为他不可为而为之的决心所感动,做好一切的战争准备,誓与沔州共存亡。蒙古兵势来得很急,他们用抛石机猛砸城墙,多次把城墙轰塌陷,守军多次修补,但终因寡不敌众,沔州城还是破了,高知州在城破之时,以文官之躯持剑杀敌,终壮烈殉国。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杨价问道。
“死人堆里!”杨约眼睛空洞无神地仰望了杨价一眼,继续说道:“蒙古骑兵攻下沔州以后,开始了屠城,我带着所剩无几的士兵们拼死抵抗,我们都只有一个信念,多杀一个蒙古兵,其他关口上的部队就会少一分危险,我在杀掉两个进屋抢劫的蒙古兵后,被倒塌下来的房屋横梁砸晕了,逃过了一死。”
“你为什么不继承高知州的遗志,继续为国杀敌?”
“我的手被砸得残了,现在已经使不上力,在战场上,我就是一个废人,一个拖累了。”
杨价看了看他的手,确实伤了骨头,只能退出行伍,杨价突然心生了悲悯,说道:“我这里有五十两纹银,你回家去买几亩田地,好好过日子,但你心中永远不要忘记朝廷的恩露,不要对蒙古的仇恨!”
送走了杨约,杨价对当前的局势有了更深的认识。当前蜀地局势异常复杂,蒙古兵的攻势迅猛,北方边关压力陡增。在蒙古的压力之下,前任制置使不管是郑损,还是桂如渊,都没有能稳住阵脚,现在的制置使赵彦吶能够倾全蜀地之兵北上守关,足见其捍卫蜀地的决心,但听到了很多传言,杨价也开始意识到,赵彦吶在军事指挥上,似乎缺少了前瞻性的战略眼光,而在军事指挥上,又有些畏首畏尾,不够果决,这是兵之大忌。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一个无能的主帅,只能把蜀地葬送。但不管怎样,当前最重要的,还是先救出制置使赵彦吶,他是蜀地的最高官员,是朝廷重臣,救出了他,蜀地还有机会,要是他都被俘,被擒,被杀,或者投降,那蜀地将完全丢失,生灵涂炭。想到这里,杨价催促部队加快行军进城。
等他们过了剑门关,进入金牛道以后,山势越来越险峻,道路越来越艰险,此时的杨价,自然想到的是李白的《蜀道难》,他曾多次吟哦“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幸好播州之地也是崇山峻岭,兵士也好,马匹也罢,都是翻山越岭的能手,能把险峻的蜀道当做坦途而行。在一个稍微平坦的地方,杨价召集最重要的将领,安排军事行动。与会的有赵暹、娄卜舒、令狐魁、梁玉清、成道、田万、杨大声、赵寅等。
杨价先开口说道:“我们现在已经进入蜀地北部边关,沿途已经能看到很多溃兵游勇,大家都说说部队的士气,以及以后的打算。”
“大人,我先说吧,刚开始看到很多溃兵,特别是听到蒙古如何彪悍,军士们多少有些惧怕,但我重申了大人的要求,讲明了战场的纪律,他们也才定下心来。”首先开口的是梁玉清。
“蒙古没什么可怕的,看这地形,和我们播州一样险峻,正是我播州奋勇杀敌,为朝廷分忧的时候。”娄卜舒接着话茬。
“是的,我们一定能为君王分忧,驱逐蒙古!”令狐魁有些激动地说道。
“我不得不提醒各位,任何对蒙古的轻敌,都会酿成巨大的错误,现在的蒙古已经不是十年前的蒙古,也不是五年前的蒙古,甚至不是一年前的蒙古,他们征服了任何地方,都会把当地的人口、器械、库藏,武装成庞大的战争机器,我们看起来是跟蒙古在战斗,实际上是在与数十个国家在战斗,因此,我们作为指挥官,一定要清醒认识到蒙古的凶残和顽固。”成道不赞同盲目的乐观,提醒道。
“蒙古虽然厉害,但我大宋也立国近三百年,物华天宝,技艺精湛,百姓安居乐业,再怎样我们都与蒙古有一战之力!我愿作先锋,斩杀蒙古。”少年将军赵寅坐不住了,申请作前锋。
“有赵将军这样的父子将军,何愁我播州军不扬名立万!好,就以赵寅为先锋军!”杨价算是点将了。
赵暹有些着急地站了起来:“大人,前锋军的成败最影响士气,一般前锋将领都是百战将军,还是我来吧!”
“赵将军多虑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他接着补充道:“刚才成道将军提醒得对,蒙古的凶残我们都只是耳闻,这一次,我们将在战场上与他们拼杀,我们既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也不要太过于看轻了自己,只要我们将领指挥得当,军士都用命,我们就一定能成为虎狼之师,常胜之师!”
“大人,我们现在一方面是军事部署的问题,另一方面是粮草供给的问题。粮草的供给显得更加重要,现在已经远离播州土地,再靠播州来支持后勤已经不可能,现在制置使被围,政令不畅,我们要尽快解决这个问题。”副统领赵暹说道。
“粮草问题不用担心,我在成都时已经与副制置使丁黼达成意见,他会供给我们粮草,在蜀道各关口之上,也囤积了不少物资,足以支撑我们作战,今天还是先考虑军事问题。”杨价回应道。
“从地形上看,蜀道关口均是浑然自成的天险,利于步兵防御,不利于骑兵机动,因此,虽然蒙古骑兵凶猛,但在天然的地势下,自然大打折扣。我们要充分利用我们熟悉山地的优势,发挥出我们善于攀爬,机动灵活的优势,打他个措手不及!另外,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从现在开始,就要派出大量的斥候,与友军做好联络,掌握盟军的动向。”
“成道将军说得很对,杨大声,你就统领斥候,怎样?”
“末将遵命,定不辱使命。”
“田万,今天怎么不说话?说说你的看法。”杨价专门问起了田万,他前面在砍杀逃兵的时候,就专门在观察田万,虽然这个小舅子一直被岳母当作小宝宝在养,但杨价看出了他身上在发生的转变,他正在从一个小男孩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杨价很清楚,在乱世来临之际,只有男子汉才能立足于天地之间,如果田万弱了,他田家一定会衰弱下去,直到消亡在播州历史中。所以,出于对他田家负责,也必须要快速成长起来。
“我……我没什么说的,我跟副将黄凯安排得很好。”田万并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但他是田家族长的继承人,对田家兵丁的影响是天然的巨大的,只要他在田家兵丁面前一站,可以做到不怒自威。但他确实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所以杨价给他安排了一个经验丰富的副将,能给与田万最好的战术建议。
“那就好,你就作后军殿后。”所有的人都知道杨价安排的私心,前锋冲锋在前,中军是作战主力,后军基本上就是后勤补给军队,杨价这样安排是想保住田万,给田家留个后。当然他的安排得到了所有将领的支持,除了对田家势力的忌惮外,还因为在坐的人中,有五人是田万的姐夫,两人是外甥,自然都想照顾他。田万似乎也接受这样的安排,他像一个还没睡醒的孩子一样,对战场形势没有观察和判断,出师到这里,更多是增长个经历,来镀金。
当所有的人都离去以后,赵暹留了下来,他还有疑问:“大人,你让赵寅当前锋,是不是冒险了些?他虽然勇猛过人,但毕竟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实战检验,如果前锋军受挫,会影响军心的。”
“我刚才就制止你说下去了,我理解你的担心,但我们总会老去,孩子们总需要成长,如果因为害怕失败,不敢给他们机会,那他们怎么会有成长呢?”
“我有预感,这将是我们从未经历过的恶战,就我们都不一定能顶得住,他们的肩膀还是太嫩了!”
“永远不要小看了年轻人的冲劲,也不要怀疑他们的决心!明天先把斥候撒过去,加速前进,马上可以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