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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龙山的雾，是浸了千年草木魂的。
它不似江南雾那般软绵得能拧出水，也不似塞北雾那般轻薄得经不住风。每到寅时，这雾便从山腹的溶洞里、古杉的根须间钻出来，像无数条银灰色的绸带，顺着青黑色的山脊往上缠。不消半个时辰，整座山就被裹进一片白茫茫的混沌里，连太阳都要迟上两三个时辰才能挣开它的缠绕——山民们都叫它“锁山雾”，说这雾里藏着山神的脾气，惹恼了，连路都能给你吞了。
王兵勒住枣红马的缰绳时，马蹄正踩在一块生了青苔的石板上，险些打滑。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沾着的雾水凉得刺骨，抬头望向前方的“龙脊道”，只看见雾霭翻涌，像条没头没尾的巨龙，把仅容两人并行的山道吞得干干净净。身旁立着棵三人合抱的冷杉，树干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红漆剥得只剩零星几点，却在雾里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
“小哥，听我一句劝，等雾散了再走！”身后传来赶车老汉的声音，带着颤音。老汉姓周，是王兵从山外“落马镇”雇来的，拉车的老黄牛垂着脑袋，舌头耷拉在嘴边，连甩尾巴的力气都没有。“去年有个货郎，就是顶着锁山雾走龙脊道，到了晌午还没见着人影。后来村里人去找，只在山涧底下捞着只烂了的布鞋……”
王兵没回头，手却下意识按了按腰间——那里藏着把短刀，刀鞘是普通的黑檀木，不起眼的地方刻着道浅纹，是条蜷缩的龙。这是他爹临终前交给他的，说王家的刀，从来只护人，不伤人。指尖触到刀鞘的温度，心里那点因赶路而起的焦躁，竟奇异地沉了下去。
“周伯，”他转过身，声音不高，却稳得像脚下的石板，“我得赶在午时前到金庄。家里长辈等着我带药回去，耽搁不得。”
这话半真半假。他确实要去金庄，但不是为了送药。三天前在落马镇的“悦来客栈”，他夜里被隔壁的动静吵醒，听见有人压低声音说“神龙山”“古墓”“日本人”，还提了个“刘护林”。他爹走前攥着他的手，断断续续说过：“若到神龙山，找……找刘青山，他欠王家一条命……”如今线索撞上门，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得去。
周伯还想劝，可看着王兵眼底的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叹口气，从车辕上摸出个粗布袋子，掏出两个还热乎的玉米饼子递过去：“拿着吧，垫垫肚子。这雾天走山路，耗力气。”
王兵接过饼子，指尖裹着暖意。他道了声谢，把饼子揣进怀里，翻身上马，又回头叮嘱：“您在这儿等着，我到了金庄，立马让村里人来接您。这锁山雾看着凶，晌午前准散。”
说罢，他双腿轻轻一夹马腹，枣红马低嘶一声，蹄子踩着石板路，缓缓踏入浓雾里。
龙脊道名副其实。路建在山梁的脊背上，最窄处不过三尺宽，左边是刀削般的峭壁，右边是深不见底的峡谷，雾里隐约能听见谷底水流撞石头的声音，像谁在暗处磨牙。王兵不敢大意，身子微微前倾，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扶着刀柄，目光扫过四周——他从小跟着爹习武，知道这雾里藏着的，可能不只是山涧的风。
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身后周伯和老黄牛的影子彻底没了，连那棵刻着“福”字的冷杉也没了踪迹。四周静得可怕，只有马蹄的“笃笃”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在雾里撞来撞去。
突然，枣红马猛地停住，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王兵心里一紧，顺势从马背上跃下来，右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既然来了，躲着算什么本事？”他沉声道，目光在雾里扫过。多年的习武本能让他察觉，有三道气息正从不同方向围过来——一道在左，一道在右，还有一道在头顶的峭壁上，像只蛰伏的鹰。
雾气搅了搅，三个身影慢慢显出来。
左边是个精瘦汉子，穿一身黑短打，手里握把鬼头刀，刀身在雾里泛着冷光，一看就沾过不少血。右边是个矮胖中年人，脸上留着两撇八字胡，手里没拿刀，却把玩着一对铁球，铁球相撞的“咔咔”声，在静里格外刺耳。最吓人的是峭壁上的那人，一身夜行衣，像块黑布贴在岩石上，手里端着把弩，箭头正对着王兵的胸口，连箭羽上的细毛都看得清。
“小子，倒有几分眼力。”精瘦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焦黄的牙，“识相的，把身上的布包交出来，再把马留下，我们哥仨放你一条活路。”
王兵皱了眉：“我身上只有换洗衣物，还有给长辈治病的药，没什么值钱东西。”
“少装蒜！”矮胖中年人往前凑了两步，八字胡翘得老高，“我们在落马镇就跟着你了！你从客栈出来时，怀里揣着个青布包，别以为我们没看见！”
王兵心里一沉。那布包里是爹留下的玉佩，还有一封写给刘青山的信。这三人显然是冲他来的，可他们是谁？和客栈里那伙人有关吗？
“你们是谁的人？”他问，脚悄悄往后挪了半步，把身子侧对着峭壁上的弩手——这样一来，对方的射击角度就小了大半。
精瘦汉子“嗤”了一声：“不该问的别问！赶紧把布包交出来，不然……”他挥了挥鬼头刀，“这龙脊道下的山涧，多你一具尸体也不多。”
话音刚落，峭壁上的弩手突然扣动了扳机！一支弩箭带着尖啸，直直射向王兵的胸口。
王兵早有准备，侧身一躲，弩箭擦着他的肩膀飞过，“钉”的一声扎在身后的石板上，箭尾还在颤。就在这瞬间，精瘦汉子握着鬼头刀扑了上来，刀风裹着寒气，直劈他的脑袋。
“来得好！”王兵喝了一声，不退反进，右手拔出短刀，迎着鬼头刀格挡过去。“当”的一声脆响，两刀相撞，火星溅在雾里，转瞬就灭了。精瘦汉子只觉得虎口一阵发麻，鬼头刀险些脱手——他没想到，这看起来文弱的年轻人，力气竟这么大。
矮胖中年人见状，手里的铁球突然朝王兵后脑掷去。铁球带着风声，快得像道黑影。王兵听得身后有动静，弯腰一躲，铁球“啪”的一声砸在峭壁上，碎成了两半。
“妈的，还挺能打！”矮胖中年人骂了句，从腰间摸出把短匕，也冲了上来。
一时间，龙脊道上刀光剑影。王兵以一敌三，却没落下风。他的刀法没什么花哨招式，每一刀都直取要害，劈、刺、挡，全是王家传了七代的“龙吟刀法”——当年他爹就是凭着这套刀法，在战场上从日本人手里救了刘青山。
精瘦汉子渐渐没了力气。他原本以为这是块软柿子，没想到是块硬骨头。就在他分神的瞬间，王兵抓住机会，短刀一晃，避开鬼头刀的刀刃，顺势刺向他的小腹。精瘦汉子惊呼一声，想退，可已经晚了——短刀“噗”的一声扎进去，鲜血瞬间染黑了他的下身。
“大哥！”矮胖中年人红了眼，短匕舞得更快，招招都往王兵的要害上招呼。
王兵心里却没松劲。他知道，最危险的还是峭壁上的弩手。刚才那一箭只是试探，下一箭，绝不会这么容易躲。
果然，就在他和矮胖中年人缠斗时，又一支弩箭射了过来。这次，箭头对准的是他的左腿！
王兵瞳孔一缩，想躲，可矮胖中年人的短匕已经逼到了他的咽喉。他没办法，只能猛地侧身，短匕擦着他的脖子划过，留下道浅浅的血痕，而那支弩箭，“噗”的一声扎进了他的左腿。
“啊！”王兵闷哼一声，左腿传来一阵剧痛，站不稳，险些摔倒。
矮胖中年人见状，脸上露出狂喜：“小子，看你还怎么躲！”他举起短匕，朝着王兵的胸口狠狠刺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道清脆的女声突然从雾里传来：“住手！”
紧接着，一道白影像惊鸿似的掠过来，手里握着把长剑，剑尖直指向矮胖中年人的手腕。矮胖中年人只觉得手腕一麻，短匕“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还没反应过来，那道白影已经站在王兵身边，长剑横在身前，冷冷地看着他和峭壁上的弩手。
王兵抬头望去，只见来人穿一身月白布衣，头发用根木簪束着，脸上蒙着块白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亮得像寒潭里的星，透着几分清冷，又藏着几分韧劲儿，像极了山巅上迎着风长的松树。
“你是谁？”矮胖中年人色厉内荏地喊。
白衣女子没理他，转头看向王兵，声音里带着点关切：“你怎么样？腿上的伤要不要紧？”
王兵咬着牙，扶着岩壁站起来，摇了摇头：“没事，多谢姑娘相救。”
峭壁上的弩手见来了帮手，知道情况不妙，想悄无声息地溜。白衣女子眼角余光瞥见，冷哼一声，手腕一扬，一枚铜钱从她手里飞出去，“叮”的一声，正好打在弩手的手腕上。弩手痛呼一声，弩掉了下去，人也从峭壁上滑下来，摔在石板路上，半天爬不起来。
矮胖中年人见势不对，转身就想跑。可他刚跑两步，就被白衣女子甩出的绳索缠住了脚踝，“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王兵上前一步，短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说！谁派你们来的？为什么拦我？”王兵的声音冷得像山涧的水。
矮胖中年人吓得浑身发抖，牙齿打颤：“我……我们是‘黑风帮’的人……是帮主让我们来的……他说……说你身上有去‘中武当’的地图……”
“中武当？”王兵皱了眉。他听说过中武当，是神龙山里最老的道观，几十年前毁于战火，如今只剩下一堆断壁残垣。怎么会有人要去中武当的地图？
就在这时，雾里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人的呼喊：“刘姑娘！刘姑娘！你在哪儿？”
白衣女子听到声音，眼里闪过丝暖意。她对王兵说：“是金庄的人来了。这里不安全，先跟我回村再说。”
王兵点了点头。他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而且左腿的伤也得处理。
很快，一群山民骑着马从雾里钻出来，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穿件粗布褂子，手里握把猎枪。他看见白衣女子，连忙翻身下马：“刘姑娘，你没事吧？刚才听见这边有打斗声，可把我们吓坏了。”
白衣女子摇了摇头：“李伯，我没事。这位小哥受了伤，先把他带回村，再处置这两个人。”她指了指地上的矮胖中年人和弩手。
李伯点了点头，对身后的山民喊：“把这两个家伙绑起来，带回村交给张保长！再找个人，把小哥的马牵上！”
山民们应了一声，七手八脚地把两人绑了，又有人牵过枣红马。李伯想扶王兵，被王兵婉拒了：“多谢老伯，我自己能走。”
白衣女子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递过去：“这是止血的药膏，你先涂上，能缓解疼。到了村里，我再给你好好处理伤口。”
王兵接过瓷瓶，道了声谢。打开瓶塞，一股清凉的草药味飘出来，涂在伤口上，疼意很快就淡了下去。
一行人顺着龙脊道往下走，雾气渐渐薄了，能看见远处的树林和溪流。王兵走在白衣女子身边，忍不住问：“姑娘，你说回金庄？你是金庄的人？”
白衣女子点了点头：“嗯，我叫刘琼。金庄是我的家。”
“刘琼……”王兵心里一动，“姑娘，你认识一位叫刘青山的护林人吗？我爹临终前，让我来找他。”
刘琼脚步一顿，转头看他，眼里带着点疑惑：“我爹就是刘青山。你爹是谁？他为什么让你找我爹？”
王兵心里一阵激动——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连忙说：“我叫王兵，我爹叫王建国。他说，当年在战场上，我爹救过他的命。”
刘琼听到“王建国”这三个字，眼睛突然亮了：“你是王叔叔的儿子？我爹经常跟我提起他！他说，当年若不是王叔叔替他挡了一枪，他早就死在日本人的炮火下了。”
说话间，雾气散得差不多了。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个村庄的轮廓——那就是金庄。村子坐落在山谷里，四周是高大的古杉，几条小溪从村边流过，溪水清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村里的房子大多是木头和石头搭的，屋顶铺着青瓦，在晨光里透着股踏实的劲儿。
“到了，那就是金庄。”刘琼指着前方，声音里带着点自豪，“我爹应该在家，我带你去找他。”
王兵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金庄上，心里却翻起了浪。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找到刘青山，还遇到了刘琼这样的侠义之人。可黑风帮为什么要找中武当的地图？他们和客栈里提到的日本人有什么关系？金庄这个看起来平静的村子，会不会也藏着秘密？
一连串的疑问在他脑子里转，让他明白，这次神龙山之行，恐怕比他想的要复杂得多。他低头看了看腰间的短刀，又摸了摸怀里的布包，眼神渐渐坚定——不管前面有多少危险，他都要查清楚真相，完成爹的嘱托，也对得起“侠义”这两个字。
阳光终于挣开了雾的缠绕，洒在金庄的屋顶上，也洒在王兵和刘琼的身上;风从山谷里吹过来，带着草木的清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