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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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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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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长梦》连载

第一十二章 立莲

方晴很少见到立莲这个唯一的亲姑姑,一来是方立国和钱秀英很少与方家联系走动,即使弟兄们都还住在方家堡的那些年,也几乎不来往;二则是立莲送养出去的身份,也让她在方家堡的出现于平常中掺着些微微的尴尬。

1947年冬月,一个女婴在方家二房方文礼的院子出生了。对于这个呱呱落地的女儿,方文礼自己也说不清楚爱还是不爱,只是确信更希望第二个孩子仍然是男孩。他拖着迟迟不给女儿取名,妻子李氏又无权置喙,孩子便一直被“娃儿娃儿”地叫着。女儿不到一岁就学会了走路,机灵乖巧的模样招来方家堡老老少少的夸赞。一日吃完晌午饭,妻子忙完手里的活计,便抱着女儿坐在院儿里晒太阳,儿子立军围着母亲和妹妹玩耍。女儿的笑声玲珑剔透,水晶一样纯净,不觉吸引了方文礼朝太阳底下看过去。李氏啧啧地咂着嘴逗弄幼女,哄得孩子咯咯直笑,两个小酒窝像是挂在脸上的一副金杯玉盏,盛满了盛夏的阳光。展开的额头饱满高挺,预示着这是一个聪慧的女孩。干净的笑声穿透晌午的晴日,回荡在院子上空,似乎世界唯余这清朗的笑,而它却能将纷扰不安的世界摒弃于外,让人心无挂碍。方文礼的心微微颤了一下,没来由地涌上一股感激之情。他看着女儿舒展的额头,像是一片荷叶覆在光洁无暇的面庞上,为那张粉嫩的脸颊平添了一股从容不迫的定力。于是,方文礼决定给女儿取名为“莲”。

几十年后,方立莲没能熬过73岁的门槛。方立国去医院看望病重的姐姐时,立莲挣扎着从病床上坐起来。姐弟俩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哽咽着对立国说:“我这辈子过得心里一点儿也不舒展,不甘心啊!”方立国心里有无数的话想安慰这个唯一的姐姐,但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黝黑的脸上只流下了两行清泪。

取了名字以后,方文礼人前人后也不见得多疼爱女儿,倒是妻子李氏格外宠溺。李氏出生于城南一户颇有声望的人家,从小就被教育做女人要贤惠知礼,操劳勤俭,嫁到夫家方能兴旺人丁,持家为富。从嫁给方文礼到第一个孩子的出生,李氏就被每天做不完的活计捆绑着不得松懈。油瓶倒了都不扶是方家男人的做派,她要做的,是除了决计大事以外的所有家务。这些活儿从里到外,无一挂漏,都得由她亲自上阵完成。李氏是个寡言的女人,而在娘家的教育也让她觉得婚后的生活无可厚非。虽然不尽如人意,时时透不过气来,但想到夫家待她客气尊敬,家里不但有地,丈夫还在城里一家医院工作,钱财用度上比自己的两个姐姐宽裕出不少,加上性子沉静,不喜与人交恶,况很快又生了儿子,所以方家上下族人对她亦无是非,便又觉得是自己挑剔敏感,不敢再作他想。

儿子方立军出生后,李氏无缘无故地患上气喘的毛病,经常手里干着活儿,就会觉得喘不上气来,需要大口大口地呼吸才能倒过气来。这病常在傍晚发作,李氏看着劳碌的一天尾声将至,心里就会“咯噔”一下,随即喘不过气来,如果家里尚有许多活儿还在等着她,就喘得更厉害了。李氏看过几次大夫,中医看过,还专门跑去丈夫工作的西医院,托人仔细检查过,不是哮喘,也没有什么病变,却不见好,而气喘似乎也总未影响日常生活,看大夫又花钱又耽误工夫还治不好,白费精力,倒不如省下时间赶紧把家务做完。李氏作如此想,丈夫也便不再多劝,此后,气喘病伴随李氏直到入土,她才缓过那一口气来。

立莲的出生给李氏透不过气的生活带来些鲜活的气息,生活也明媚了许多,跟女儿在一起时,李氏脸上会浮出难得的笑容。然而笑容浮云一样未及成形就散如青烟。立莲三岁时,肚子又鼓起来的李氏气喘发作频繁,干不了重活。往年收麦,方家要雇工,时下却不能再行旧时代的做派了。火辣辣的日头底下,李氏挣扎了下了几天地,回来又要撵着时候做饭,几天后就支撑不住,整日里上气不接下气,只得躺在床上歇养安胎。后嗣为大,方文礼不敢强求妻子干活,无奈之下请假回乡,扛起锄头,罕见地下地去干活。方家堡的人对于在田间地头看见方文礼相当惊奇,背地里窃窃私语,却不纳罕,毕竟新的时代到来了,谁都不能再白吃饭不干活。麦还没收完,方文礼就受不了了。儿子闺女都是懵懂年纪,家里一个正用得上的劳力也没有,每天还要张着嘴等饭吃,何况身怀六甲的妻子更是金贵,不能马虎怠慢。方文礼不满,但不好明说,不敢明说,成日价只吊着张脸进进出出,跟屋里谁都不说话。

好容易收完麦子农闲下来,李氏也休养了一段时日,可以下床干些轻活了,方文礼依然做他的甩手掌柜。那日下午饭吃完饭,长日无事,方文礼想起很久没去清义村的舅家望候过了。近来不平常,河东河西,让方文礼大有物是人非的沧桑之感,想来舅家也在天翻地覆的激变中摇摇晃晃。方文礼踱步来到舅舅家,舅家表哥,比方文礼大三岁的邓怀仁和他最谈得来,故每回来清义村,方文礼总是和舅舅打个招呼后,就去邓怀仁家里坐。其时天地新变,每个人都在变局中或积极或被动地找寻自己的存在,而对于方文礼和邓怀仁来说,他们都在不安中期待日子能沉下来,重新落到厚重的土地上,生出新的实在的根,惟其如此,个人的命运才不至落到跌宕多舛的境地。人如蜉蝣,随世事沉浮,淹没的和浮上来的,其实都不过成了洪流泥沙,最后都会随时间俱下,成为历史的沧海一粟,在万古如一的日升日落中,一遍遍沉默地诉说着往日激情的洪流里命运的随波逐流。

哥俩儿寒暄过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些近来时事,方文礼发了几句牢骚,邓怀仁安慰了一番,两人不免有对月长叹的莫名感伤。“唉,不提了不提了,管它世界有常无常,屋里头能过活就好。外头来来回回地变,咱哥儿俩又能说些啥?安安分分跟着走罢咧!”男人家不兴沉湎在伤感中,方文礼和邓怀仁随即适可而止,心照不宣地换了话题。“你现在咋说也是儿女双全,立军这娃看着就灵醒,以后肯定是个读书的料子。前阵子听说你屋里的又有了,你小子福气着咧!”方文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旋即皱了皱眉头。“唉,屋里现在用度大,几张嘴张着吃饭,俺的人身子又不争气,成天害病,前阵子割麦,可难场死我了!一屋的人,就我一个下地干活的。”邓怀仁道:“屋里头的又病了?”方文礼叹了口气,说:“气喘病又犯了,干不成重活,身子又沉,吓得在床上将养着,不敢动。医院那边儿一直请着假,一天天的忙着地里,还要顾着屋里,立军跟女子还都帮不上忙,可不得我一个人担?”邓怀仁摇了摇头,说:“眼下这情况也是为难你。我屋里情况比你好些,大娃子十岁,咋也是半个劳力。”说到这里,邓怀仁双手重重地砸了砸膝盖:“就是你嫂子这生下一个儿子以后,肚子再不见动静,我心里头着急啊!”方文礼挤了挤眼睛,带着点神秘地说:“我看你跟嫂子关系可好得很么!村子里的人可都背地里说你俩黏糊的那个劲儿让人见了都不好意思。你可是把女人捧在心窝里,啥都听她的。”邓怀仁的脸“唰”地红了,这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羞涩地搓了搓双手,说:“女人么,娶进门就是让人心疼的,话说回来,我屋里人在外头从来可不唧唧歪歪,外人跟前给足我面子。”方文礼不屑地撇了撇嘴。“哥,不是我说你,女人家顶到天也拿不了事,屋里头忙活忙活,做做主就算了,外头大事还是得你个大男人说了算。你别看我那个碎女子现在才三岁,我就不让她多说话,有时候话多得招人烦,我大声一吼,她就不敢说了。”邓怀仁笑着说:“方家堡跟清义村的人谁不知道你方家人爱儿不爱女。”方文礼说:“哎,说对了,我就爱儿不爱女,儿子杀了我我都心甘情愿!”“在别胡说!”方文礼也自觉话说得有些过头,连忙岔开:“话说回来,你跟嫂子到底咋回事,去寻大夫看一下没有?”邓怀仁没答言。方文礼身子低低地挨过来,伏在邓怀仁耳边悄声说道:“这生娃的事有时候还得听听人家西医的说法。两口子生下一个娃后再没动静的事不少,有的是娘儿们家肚子不争气,也有的是男人那活儿不济事了。你要不看看西医去?”邓怀仁连忙摆手:“不行不行,关了灯的事咋能让外人知道?”表哥断然否决了自己的建议,方文礼也没有强去说服。比之科学,道德的压力在方家堡和清义村更容易惹出人前背后的是非议论,而是是非非往往能成就一个人,也能毁掉一个人在生活圈子里的清誉。邓怀仁可以接受自己和妻子再无生育能力的科学事实,但不能接受村里人背后飞短流长的嘲笑和议论。方文礼深知邓怀仁的忧虑,因此也不再多劝。他低头想了想,说:“你看我那个女娃咋样,喜不喜欢?这娃儿我方家堡的老人都心疼,说面相好,我屋里的现下坐的胎,老人见了都说托了这个女娃的福气,又是男娃。你要愿意,我把她送你,取个好彩头。”邓怀仁心里一动,他和屋里人都见过方文礼的这个闺女,爱笑,笑起来还有俩酒窝,心疼人得很,看着就有福气,说不定真能引来妻子的肚皮重新鼓起来。“莲女儿招人疼,我跟你嫂子也喜欢这娃。就是送给我看她妈愿意不?”邓怀仁问。方文礼摇摇手,说:“你只说你愿意不。”邓怀仁笑着说:“有啥不愿意的,说不定还真能再招来个男娃。你尽管放心,真要把闺女送我,我跟你嫂子肯定当自己亲生的待她。”

三言两语间,方家的莲女儿就成了邓家的莲女儿。

方文礼踱着步子回家,把女儿送人的事情简单对妻子说了说。当方文礼以一种近乎知会的口气对她说要将女儿送给邓怀仁夫妇时,李氏陡然觉得心头唯一一丝尚有余光的角落轰然间沉下来,从丈夫口中蹦出的每个字串在一起,在无尽的虚空中逐渐成形,连缀成她的命运,连绵不绝地向她袭来,就像一个个瓷实的铁块,狠狠地砸在她身上。女儿对她意味着什么,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她把这份小小的满足珍藏在心底,藏得密密实实,半点痕迹不露,只有那个咿呀学语的莲女儿和身为母亲的她才能分享这个秘密。李氏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得意洋洋,说着“你肚子里怀的肯定是男娃”,感到愤怒像凛冽的北风,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刮得她手脚冰凉,全身战栗。方文礼说完后,李氏没有说话,一脸平静。方文礼摸不透妻子的态度。他一辈子都没摸透妻子的心。实话说,方文礼是有点怵李氏的。李氏总是沉默寡言,极少表露情绪,和这样的女人来往,即使是至亲,也隔着厚厚的心墙。但好在李氏不是那种刚烈性情的女人,她是懦弱的——方文礼对妻子虽然未必了如指掌,但亦不能说完全不了解,所以他笃定妻子尽管有不满,但决不会反驳他的决定。果然,李氏唯一的反对就是几天没跟丈夫说一句话,而且再也没有抱过女儿。

莲女儿过继给邓家后,邓怀仁郑重地把她的名字改成了邓引娣。从此,这个笑起来盛满阳光的小女孩成了在人世间承担着特殊任务的工具。

莲女儿送给邓怀仁收养没多久,方文礼的第二个儿子出生。村里人一面说心疼李氏,一面夸方文礼有福,但也仅限于嘴上说说而已。李氏则虚弱得如同扒了一层皮,气喘严重,照顾不了孩子,不得已把娘家姐姐接来照顾月子。人人都说那个送了人的闺女福气大,给方家又引了个男娃家。邓怀仁得知后一扫阴霾,信心空前满满,不顾白天黑夜,只要院儿里见不着人,就可着劲儿爬到妻子身上,千方百计地翻云覆雨,讨好妻子,不辞辛劳地干着造人的伟大事业。完事后,他大汗淋漓,对同样气喘吁吁的妻子说:“有了引娣,咱这回不但肯定能怀上,而且绝对是个男娃。”妻子喘着气说:“要是个女娃呢?”邓怀仁一骨碌翻过身,压在妻子身上,说:“那咱就接着干!”

一年多以后,妻子果然坐了胎。得知妻子有孕后,邓怀仁喜不自禁,特意拿了礼去方文礼家答谢。十个月后,第一个女儿降生,一肚子失望全都写在了邓家两口子的脸上。邓怀仁往床上瞥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轻轻地对妻子说:“男娃女娃都一样,你好好歇着,甭想太多。”妻子转过脸去背对着他,一滴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邓怀仁心里也不自在,但他知道妻子更难过。生不生得出来儿子,似乎女人比男人更在意。当两人都在意同一件事结果却并不如所愿时,人与人之间反而更易生出芥蒂,越是好言宽慰,越是显得假惺惺。邓怀仁替妻子掩了掩被角,悄悄走开。

院子里,引娣正站在当中。她看见邓怀仁从屋里出来,羞怯地叫了声“爸”。

自从莫名其妙地住在这个家里以后,莲女儿小小的脑袋瓜里每天都有无数疑问。她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不再叫她莲女儿,而那个被成天叫成引娣的女孩,她从来都不认识,却好像住在了自己身体里一样,村里人非要她应声。她再不能每天都见到父母了,可是有个瘦高白皙的男人赶着让她喊爸,而那个说话总是很大声的女人成了妈。她被生活里凭空出现的两套不同的人事弄糊涂了,往常随口叫的人现在不能张口就叫,必须在新父母的指导下改口。他们仿佛千面一人,模糊而不真实,她只是机械地改了口,却已经分不明白谁是谁了。有时喊错了,那些女人便哈哈大笑。“错咧!错咧!咳,半路过继的就是不好养!”“怀仁那两口子还想要个儿子,想得都快魔怔了。”“说人家?你自己不也想多个男娃?”“想要男娃也不是抱个人家闺女来养就能要成的。”“那也说不准的事。”“啥说不准?准的话西头那家几个女子,咋没见引来一个儿子?”“可是说的。文礼两口子也舍得送?瞅瞅,这么招人疼的女娃。”“方家人咱还不知道,女娃嘛,送人就送了。怀仁两口子生不生得出来儿子,他文礼在邓家跟前都落了好,再说也不是送到百千里远,前儿我还看见怀仁抱着这娃出去,问干啥去,说是去方家堡串门去。”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在莲女儿面前毫无顾忌地说着方家与邓家的飞短流长,把这个可怜孩子糊里糊涂的脑子搅得越来越混乱。辨别这些话是谁说的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每个人说的都是一样的话,话里都会夹杂着感叹、猎奇和一丝察觉不到的嘲笑。听得多了后,莲女儿渐渐听明白了一件事:父亲有了儿子,不需要她了,才把她给了邓家伯父。至于那个记忆中与自己最最亲密的母亲,没有反对父亲的决定。

至于那些闲言碎语里关于她的第二层命运,莲女儿是在看到邓怀仁一次次失望的眼神后才晓悟出来的。

邓怀仁纳闷又晦气。自从莲女儿养到自己跟前以后,他和妻子亲闺女一样对待,照顾得无微不至,进进出出牵着抱着不松手。可是这孩子一天比一天不爱说话,一天比一天少见笑容,最后感索性沉默下来,一天难听见开口说上一句话。邓怀仁明白三岁后抱养的孩子难养熟,怕性情大变,于是常领引娣回方家走动。李氏自从知道孩子要送人,再也没碰过女儿,每次见邓家人领着莲女儿来家,她仿佛招呼陌生人一般,脸上平静如水,看也不看一眼女儿。方文礼更不介意。冷漠与无视让莲女儿彷徨无措,于是每次回方家堡,见亲生父母,在莲女儿看来都成了一种惩罚。她成了众矢之的,在邓家一定是做错了什么事而不自知,才会被带回方家堡接受惩罚。而在原来的那个家里,她也一定是做错了什么事也不自知,才会被父母抛弃。可是她做错了什么?她在人生不多的记忆片段里找寻。可能是那次摔碎了一只碗;也可能是有次起床把裤子穿反了;还有可能是跟着母亲下地干活时摘了路边一朵紫色的小花。不不,在她的记忆里,母亲都是微笑地看着她,眼里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是了,一定是自己太吵太闹,笑声太大,让父亲觉得恼火;又或者是不小心弄坏了哥哥用泥巴捏成的小人儿,惹得立军哥哥生气不已;或者……或者她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她只是父母和家庭的一个累赘。她既羞愧又煎熬。

邓怀仁第一个闺女来到这个世界的啼哭响彻整个院子的时候,秋风正从引娣的脸上轻轻拂过,她觉得那温柔的抚摸像是已经陌生的母亲沉默的微笑。引娣站在院子当中,抬起小脑袋,像是在微风里捕捉着阳光的声音。阳光无所不晓、无处不在。它沉默着,永恒着。人世间最伟大的秘密,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命运的意图在红尘中穿林泅水,包裹隐藏,一路莽莽,猛然到来时,世人永远猝不及防,只有阳光洞悉它的诡计,能识破命运的伪装,如同照妖镜亮出闪耀的光芒,魑魅魍魉一时间无所遁逃,乖乖现出原形。太阳底下,并无鲜事。引娣站在院子,小小的身体盛满了秋日里轻薄的阳光。它一定正在对引娣说,不要紧,那个大声啼哭的娃娃连走都不会走,只会躺在床上哭,哭得人脑袋瓜生疼,这么闹人的小东西肯定夺不走引娣新爸新妈的心。

邓怀仁从有些昏沉的屋里走出来。妻子在月子里,见不得风,他顺手掩上房门。转过身,他看见了站在院子当中的引娣。一阵秋风平地而起,吹得他身子不禁一冷。马上要入冬了。引娣站在阳光下,仿佛在笑。邓怀仁站在房门前,定睛打量了引娣许久,一言不发,从她身边径直穿过院子,走到大门口。引娣僵在院子当中,只听见身后邓家父亲大声地叫儿子跟上他去地里看看。父子俩悉簌的声响在引娣周身密布,仿佛千军万马雷霆阵阵,蓄势待发,然而随着院门一声沉闷的“嘭”响,世界霎时一片死寂,刚才还在喧嚣的千军万马偃旗息鼓后化作蚀骨的蝼蚁,悄无声息地恣肆蚕食着她的身体。

邓怀仁第二个闺女出生没多久,方文礼的第三个儿子呱呱落地;第三个女儿会走路的那天早上,方文礼得意洋洋地抱起第四个儿子。邓怀仁楞坐在椅子里,窝了一肚子气又不好发作,当初也是他自己满心欢喜地跑到方家抱回来引娣的,都说这女娃有福,如今看起来福气一点没匀给自己,一股脑地还是都倒给她自己家了。“养不熟啊!”邓怀仁在心里一遍遍地叹息。这几年外头的日子不好过,家里就更别提了,没劳力不说,还凭空添了四张嗷嗷待哺的嘴,闹得他一天到晚心烦意乱。他想象着,要是收养了引娣真能引出几个儿子来,如今屋里加上他和媳妇,至少能凑四个劳力出来,工分挣得也多些。想到这里,他不禁嫉妒起方文礼。他在心里埋怨道:“当初把引娣送给我的时候说的好听,给我引个男娃,结果倒好,他方家男娃一个接一个地生,我邓家生的都成了女娃。”邓怀仁越想越气,引娣那张成天没个一丝笑容的容长脸面不由地浮现在他面前。

“引娣儿,过来!带上剪子!”

引娣听见养父叫,不敢不过来。这几年,她渐渐明白了自己被养在邓家的任务,但是她没有很好地完成这个任务。养父母从她刚来时无微不至的照顾渐渐疏散到现而今不闻不问的地步,以至于她觉得自己在邓家多吃一碗饭都感到无比羞耻。每天醒来一睁开眼,她就开始盼望养父母赶快生下儿子,自己好完成来邓家的使命,然后带着神圣的光环和一脸的自豪回到方家去,再享受享受小时候母亲难得的温柔,或许还会有父亲永远不会给予的赞许。可是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来了邓家,一个儿子都没引来,反而给养父多添了几个没用的女孩!引娣不断质问自己,然而想来想去,除了自责,再没有其他办法能让养母的肚皮一次次鼓起来的时候,保证是个儿子。

她无能为力,只好学着更乖,不允许自己忤逆任何来自长辈的命令,因为一切都是她的错。

引娣跑进右耳房,从养母的针线抽屉里取出剪子,递给坐在堂屋的养父。邓怀仁接过剪刀,撂在桌子上,抬头看着引娣。女大十八变,引娣和三岁那年抱回来时的模样判若两人,还未显出发育的身子已经涌动着蓬勃年轻的气息,仿佛院里那棵柿子树上的果子,虽然青涩得尚不可食,但每天抬头去看,诱人的红正在一点点蔓延,让人一想起入口的滋味就万般心痒。邓怀仁的眼睛定在引娣的脸上。这张平静不语的面孔上压抑着一股扭捏羞涩的不安。长得太像了。邓怀仁觉得眼前站住的仿佛不是引娣,而是方文礼。方文礼得意的样子刺得他心口隐隐生疼。

邓怀仁突然一把把引娣拉到面前,双腿死命地夹住引娣的身子。妻子一大早就带着几个自己生养的孩子回娘家去了,屋子里只有邓怀仁和引娣父女俩,中午的阳光照得整个院子空空荡荡、昏昏欲睡。引娣被养父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挣扎。邓怀仁手上的劲儿越来越紧,双腿狠狠地夹住引娣,仿佛急不可耐地要把自己整个儿陷进引娣的身体里。引娣动弹不得,只能拼命摇头,躲闪邓怀仁渐渐靠近的嘴唇。邓怀仁放开引娣的身子,双手扳住她的下巴,嘴唇不容分说地凑到引娣脸上狂吻。引娣吓得叫起来,但双唇隐蔽的位置却由于她慌乱的叫声暴露无遗,男人带着胡须硬茬的嘴巴立刻循着声音找到猎物,然后猛地扑了上去,将引娣的双唇紧紧包裹住,并把自己的舌头贪婪地伸进她的嘴里。引娣分明感到男人的手放开了她的脸,继而在她的身体上放肆地游走抚摸。引娣本能地胡乱拍打那双大手,却被男人的双腿越夹越紧,上衣的扣子一个个被凌乱急切地解开。引娣吓得魂飞魄散。她双手拼命把邓怀仁往后推,脑子里不断地联想着养母如果看见了或是知道了怎么办,这个家就再也没有她容身之地了,而方家也回不去,父母已经不需要她了。引娣的眼泪仿佛洪水决堤般不停地往外涌。

“怀仁在屋不?”

院子外头有人拍门。

“德林队长叫你过去一趟,晚上看仓库的事。”

邓怀仁定了定心神,高声叫道:“行。知道了,这就过来。”

门外头的人应了声“快点”,脚步渐渐走远。

邓怀仁好像被扎破胎的车子,瞬间泄了下来。引娣慌不择路地逃开,躲进和两个妹妹共住的屋子,锁上房门。过了一会儿,大门咯吱一声拉开,随即咯吱一声又合上,院子再次陷入空空荡荡、昏昏欲睡寂静里。

邓怀仁的妻子带着几个孩子从娘家回来时,邓怀仁还没回家。她叫了几声后,引娣才从自己屋里走出来。养母见引娣无精打采,不由责备道:“在家就知道偷懒,叫你干活也不干。你自己看看,衣服还泡在盆里,院子里地也没扫,一整天就让你干这点活也不愿意,指望我回来干是不?家里白养你啊?”引娣张了张口,两滴眼泪落在了地上。“咋了?没干活我说你两句还是我不对了?还说不成你了?我既然当了你妈,别管是不是我生下的,就能管你。别说说你几句,就是骂你打你也是应该的。你该庆幸好在是我邓家抱养了你,好吃好喝不说,不打不骂也是对养女仁义了,搁哪一家不得给你多少罪受?”女人越说越气。“现在可好,养下你我倒成了受罪的主。吃穿得管不说,我这一年年不停地怀,身上落了多少病根,结果一个儿子都没要到。”女人说着说着,突然觉得自己一辈子过得非常委屈,她干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开始啜泣。孩子们忙着玩耍,没人理会母亲,女人只好对着似有似无的听众,哭诉生活的艰辛和她为这个家做出的巨大付出。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不再去想引娣没有干完的活和那张愁眉苦脸的臭模样。

引娣悄然从养母身边走开,去院里干自己本该做完却没有做的家务。

邓怀仁从生产队回来时,下午饭刚出锅。邓怀仁漫不经心问了问妻子回娘家的琐事,然后端起碗闷头进了屋子吃饭。引娣等家里人都盛完了面,才从锅里捞出剩下的来吃。吃完饭,妻子赶着给儿子做入冬的棉袄,找了半天剪子也没找到。她大声叫引娣,问她剪子放哪儿了,邓怀仁插话:“剪子在堂屋桌子上。”妻子埋怨道:“给她说多少回了,东西哪儿拿的往哪儿放,要不然真有急事,光忙着寻东西去了。”邓怀仁说道:“早上我让她拿出来的。她现在帮着下地干活,留那么长头发不方便,本来今儿打算给她把头发剪短,后来让队长把我叫走了,就没顾上这事。”妻子听了后点点头,说:“这倒也是。留那么长头发,一天时间都耗在梳头上了,女娃家慢慢大了,心思也大,成天对着镜子鼓捣头发,我看着快有些骚里骚情的样儿了。”妻子叹了口气,幽幽地继续说道:“本指望她来了家里,咱能生个儿子……”女人眼圈一红,说不下去了。邓怀仁知道妻子的心事。这几年断断续续坐胎生养,怀一次期待一次;生一次失望一次。妻子是个极要强的女人,哪怕已经有一个儿子了也还嫌不够。跟生了三四个儿子的女人们在一起做工,她从来不爱说话,只是单纯地严肃地做工。然而她的耳朵无时无刻不充斥着那些女人闲谝自己家的小子有多调皮捣蛋的抱怨声。她们的抱怨是那么骄傲,因为有儿子,有很多儿子,生活再苦,她们也甘之如饴。渴望再生儿子成了邓怀仁的女人这几年一块心病,再多一个,哪怕一个,她就能在村里其他女人跟前把头抬得更高,也能加入她们的闲谝中,自豪地抱怨自己被儿子闹得有多烦。邓怀仁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头。“生儿子”已经成了他和妻子之间禁忌的话题,不管是她不行还是他不行,两人都不愿面对。原因都在引娣身上。

女人抹掉眼泪,说:“干脆给引娣剃个光头,权当小子养,干活也方便。”

邓怀仁低着头说:“都依你。”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嚓”,引娣一头长发无声地从肩头滑落到地上。满地的乌油黑亮散落如雨,滴进引娣心里,滂沱不止。每一根黑发都匍匐在地,游丝一样暗示着命运的走向。然而引娣在这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万千发丝里,茫茫然看不到未来的希望。门外“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口号喊得热火朝天,引娣成了被世界遗忘的人。当一个剃成光头的引娣站在屋子当中时,她成了个不男不女的符号,被所有人评头论足。妹妹们看到刚才还眉清目秀的姐姐突然间成了个光头小子,哄得大笑起来;哥哥年纪大些,懂得持重身份了,笑得内敛又不怀好意。邓怀仁郑重地对引娣说:“你也别太沉心,剪了是拿你当自己人看。生产队虽然不会按男劳力算工分,咱家里以后会把你当男娃养,吃穿都像你哥这样看待。”养母看了一眼剃了头的引娣:剪子茬口不齐,也不如剃头刀流利,头发剪得奇形怪状,如一只病恹的兽有气无力地伏卧在引娣光洁的头皮上。她看到引娣眼里似有泪光,不觉有些心疼:“唉,女人的命由不得自己……你心里要是难过,就把头发收起来,留个念想吧。”说完,养母转身进了自己屋子。

引娣蹲下身,把掉落在地上的那股辫子捡起来,进屋去把它压在自己枕头底下,然后又出来默默地把剩下的碎发扫走。哥哥和几个妹妹的新鲜劲已经过去,该回屋躲着的回屋躲着,悉悉簌簌忙自己的事;该玩耍的玩耍去,不再理会总是阴阴沉沉的姐姐。

清义村和方家堡的人们对光头引娣窃窃私语了一阵后,就熟视无睹了。毕竟,这与他们的人生毫不相干。老人们说,他们一辈子经历的大风大浪比当下的日子惊险多了,这样的事在农村再正常不过。只有引娣的同龄人和那些比他小的孩子们,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纪,对光头引娣保持了一段较长时间的兴趣和嘲笑后,才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值得注意的地方去了。

引娣终究没能为邓怀仁夫妇引来儿子。时间往前慢慢地流动,邓怀仁渐渐没了心力,妻子偶尔以一声轻微的叹息结束对命运的埋怨,尝试平心静气地接受人生的诸般无奈。只有引娣的头发长了剪,剪了再长长,反反复复,在日子的流逝中顽固地往引娣心里的伤口上撒盐。被引娣藏在枕头下的那束长发,眼见着少女一天天长成一个标致的女人,自己却因为失去了生命力,再也没能长回原来活泼的模样。

引娣的对象是邓怀仁夫妇托人介绍的。于国梁比引娣大两岁,居民,工人家庭,出身、成分自然是好的。事情如果成了,引娣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吃商品粮。清义村的人都说邓家两口子仁义,抱养的女儿都这么认真对待,毫不含糊。

引娣没看上于国梁。一副蜡黄萎靡的脸上,双眉一高一低地吊梢在额头下,豆大的眼睛仿佛永远瞌睡不醒,死气沉沉地陷在眼眶里,下巴短而尖,鼻子却很长,组合在一起,苦命又刻薄的姿态。引娣身材颀长,面容严肃,于国梁的身量只刚刚够到她的脖颈,两人站在一起,越发显得男方懦弱且无精打采。其时,快到引娣结婚的年龄,邓怀仁夫妇开始回转心意,默许她留起长发,并为她张罗婚事。引娣有没有心上人?她自己也说不上来。那几年有几次回方家堡,东头宋家伯父的外甥因自家有事,暂时寄住在方家堡,他长得文质彬彬,有着男孩中少见的白皙皮肤,不爱说话,却总爱没事凑到引娣跟前,同她闲闲地聊上几句。引娣总躲着他。她不想招人闲话。她不配得到一个少年的喜欢。引娣心底时而想起这个秀白沉默的少年,仅此而已。当养母问她对于国梁的印象好不好,引娣的脑子里闪电一样掠过宋家伯父的外甥,随即开口说:“不知道。”养母说:“我们跟你那边的爸妈商量过了,他们的意思是,既然已经过继过来了,自然是由邓家这边为你的婚事做主,他们是亲戚,不插手。”引娣没吭声。养母停了一下,继续说道:“男方家庭出身好,能吃粮票;人也打听过了,挺老实。你的意思不说我也知道。你一直惦记着想回方家,女大不中留,我跟你爸也没有留你的意思。但那边家里是啥情况,咱家又是啥光景,你不是不知道。咱这种家庭的人家,对象不好找。出身好的不敢沾惹你,出身差的说给你,你心里又不大乐意。你俩爸是哥儿俩,我们不能做没仁义的事,随随便便就把你打发出门。当年,你爸拍着胸脯承诺过,要把你当亲生的养。对象这事儿他在底下托人打听踅摸有一段时间了,才找着于家。我看着也好,别的不说,人家工人家庭,肯答应见你这农村出身成分不好的女人已经是福气了,咱还有啥挑的?”引娣依旧不吭气。养母见她总不说话,觉得有些讪讪的,但也只得硬下心继续往下说:“我听你爸说了,他说跟你提了一嘴,其他细处让我跟你来说。我也听说了,国梁这小伙子啥都好,就是人反应有点慢,要我看,这没啥,老实人没那么多心眼子,不会给你在外面乱搞乱闹,女人嘛,一辈子嫁个老实人比啥都省心。再说,你爸托的人是实打实认识了的熟人,不会骗咱。话说回来,要真骗,他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其实呢,我跟你爸不问你的意思也没啥大毛病,但人家新社会讲究婚姻自由,问问你的意思也好,应允了,结婚以后好的歹的,是你点头同意的,也别怨我们做养父养母的人。”养母不再说话,丢下引娣一人在屋里,出去了。

引娣一个人坐在空空的屋子里。下午过去了。晚上过去了。家里没人来烦她,催她,也没人叫她,劝他。她只是一个人静静地、木木地坐在那里,仿佛生下来就如此,而且会一直坐下去,直到一切都灰飞烟灭。那时,她,引娣,或者叫莲女儿,是不是也跟着万事万物一样散如烟云了。她不会轻轻散了的,因为她根本就没来过。那个叫引娣或莲女儿的即将成为于国梁家的,但是她没有姓名,没有面目,没有身份,没有一切。她就是无。

那天晚上,她端坐在漆黑的屋子里,夜里的院子深沉如水,一双死去的眼睛发出幽幽的微光,仿佛潭底鬼火的回光返照,渐至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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