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凌乱中,一团灰雾时隐时现。
方晴兴奋又小心翼翼。身边的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在这座背负着沉重的城市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方晴停在原地,四处打量,这景象熟悉又陌生。路的尽头,那片色彩斑斓中,依稀有嘈杂的喧嚣声,方晴想要往前跨一大步,却惊奇地感觉到眼前似乎有一道透明的玻璃墙,将她与路尽头的绚丽隔出重重的鸿沟,无法跨越这看似无界的两个世界。她转过身回头看,那团灰雾沉甸甸地停留在半空当中,迷迷蒙蒙。雾里有光。雾里其实什么都没有。方晴立在路中央,身边的人不知来自何处,去往何方,但是他们都在看不清的路上消失不见了。或向前,或向后,匆匆而逝。
一个威严的女人突然出现在方晴视线前方。明艳的容颜,丰满的身体。她抬手示意方晴往前走,走向那片斑驳凌乱。方晴想要告诉她,自己面前有一道看不见的透明的墙,让她不得向前,似乎只能往后。然而她开不了口,只能急急地做些含糊不清的手势。那女人的眼睛向上挑了挑,随即消失在方晴想要去往的远方。
身后的那团灰雾中,方晴模模糊糊看到两个字:“未央。”
往者
说不清方家是哪年哪月从城南搬到方家堡这块地方来的。不过往上再多数几代人,方家一直定居在这座城的城南京兆县。晚清,也不知是哪一年,经历了怎样的人事,反正结果是方氏家族里有个子弟读书出息中了举,不知怎的就把这一支人口迁到了城里的方家堡。那时候的方家堡还不叫方家堡,住着的人也不姓方,以温姓居多。不过方举人迁来后,与人为善,明白事理,读书传家外,不仅家教甚严,又善于调解纠纷,于是威望渐重,方家堡便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叫开了。枝杈一样分出去的各房各户,无数的故事交织盘错,每个人的离合悲欢都汇进方氏家族的秘密里,以言说,更多的是不能言说的隐痛,记载在那本薄薄的族谱里。那本族谱记下了一些人的名字,而无缘写进族谱里的另外那些人虽然也姓方,也只能在尘世里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命运公平与否,人其实很少在意,更在意的,是历史公平与否。
方老爷子这一支系不是方家的长房。1915年,方宏旻继承了方家祖产,先后生下四个儿子。长子方文德成婚生子后,顺理成章地接继了方家家业。彼时战火不断,人心思变,老三方文义读了些进步书籍,成天不思学业,蠢蠢欲动。抗战到焦灼的年头,17岁的方文义终于像书里写的那样,“脱离了封建家庭,义无反顾地奔向新世界”了。方文义离开方家堡前,一点风声和异样都不见,全没有大事临头要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警觉。他和同村又同学的温怀诚偷偷逃走,北上投奔延安的消息传到方宏旻的耳朵里时,这个曾读过几年圣贤书却没有了参加科举机会的读书人气得哮喘发作,差点要了老命。缓过气来的方父再不许家里提说这个儿子,权当他去了,没了。那时方家已经由方文德主事,在他的安抚和劝慰下,老父亲虽无可奈何也只得接受事实,剩下的两个兄弟也总算安分守己地一直待在方家堡,在飘摇动荡的时局下,方家倒且安守住这一亩三分田。方文德最担心的是四弟方文信。他和老三文义相差三岁,两人最合得来,个性也最像,但文信不似文义那样沉着寡言。方文信什么事情都喜欢仗义出头,颇有侠士之风,方文德时常觉得三弟和四弟的名字很应该倒过来叫,才符合各自的脾性。方文义离开家去革命的消息传到方家堡的时候,方文德和父亲最担心的是老四有样学样,听说三哥走了,也要闹着离开。然而方文信这次却按捺下性子,静悄悄没一点要闹出走的意思。方文德留心观察了一二年,确信四弟不会吵嚷才放松了警惕。1949年,旧年还在腊月里,全国时局渐朗,然而于普通人家,好坏总是要过年的。日子数着过才有盼头。过了腊八就是年,转过年,方文信就18岁了。腊八那天,方母做好一锅腊八粥,让方文信中午前给住在城南的舅舅一家送过去。谁知这一送,竟成了万里之遥的离别。1989年,一封从台湾辗转寄来的家信才坐实了方文德四十年前听到四弟离奇失踪的消息后心里不详的预感。方文信在回来的路上被抓了壮丁,被迫从军,从此杳无音讯。方宏旻大概知道小儿子一去不回的因由,但人的命运大抵逃不过时代的捉弄,动荡年代尤其如此。只是他愈发沉默寡言,经常独自坐在躺椅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夕阳一点一点地吞没方家院子。外面的世界轰轰烈烈,方家院子却在撕心裂肺的喧嚣中一日日阴沉下去,仿佛海上的孤舟,被庞大的邮轮翻起的巨浪中冲得晕头转向。无力跟上船舰开拓的新航道,又无法维持原有的路线,这片孤舟前不能进,后不得退,只好眼见着自己在裹挟的洪流中将要沉没的命运。1955年,60岁的方宏旻终于在无力的沉默中离开了这个烧得滚烫的世界。至死,他也没再提起过奔向了新生活的方文义和不见下落的方文信。
方文礼是方宏旻的次子,大哥方文德继承了祖业,他成婚后便分了家,在方家堡另立起一支自己的门户。留在方家堡的方文礼虽然读的是新书,学的是西医,但他和大哥一样,都成了留在过去的石碑,一直守在方家堡的土地上。守着这里的每寸土地,也守着这里的一切陈规旧念。三弟被父亲从族谱里除名对方文礼有着刻骨的影响。那时他正在读医科,见了外面的世界,心思摇荡,也想要用自己所学为国捐躯,然而他的摇荡在方文义身上直接变成了现实,而且另全家人猝不及防。父亲雷霆怒火,把三弟从族里出名,并公然宣布取消方文义继承家产的资格,心不慈手不软。心思摇荡的方文礼又摇回了方家堡。他无法想象自己白手起家,仅凭学的那点可怜的医学知识就能在这混乱的时局里安身立命。他没有资格继承家业,也不能夸下海口说可以无中生有,懦弱和犹疑使他需要先有一份微博的产业才能建立自己的小世界。于是他和大哥都死心塌地地留了下来,因为只有安分地留在原地,他才不会被除名,并且会有一份家产立身,在风雨飘摇中好歹过完这一生。
1945年,长子方立军出生后,方文礼舒了一口气,脸上浮出一股从内心深处泛上来的喜色,因为从这一刻起,他终于完成了独立门户的夙愿,可以和父亲方宏旻一样,成为方家另一支系的真正舵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