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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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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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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长梦》连载

第一十三章 立成

立成透过朦胧的睡眼,看见父亲明晃晃地吊在门框当中的那一年,五岁。

他记得那天清早阳光特别明亮,晃得那间平时总不大见光的房子刺眼极了,由不得用手遮住双眼,在手指的缝隙间,他看到了和清晨的日光一同晃动在天地间的父亲。

立成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穿着单薄的衣衫,挂在门框当中。煞白的日光里,父亲的肉体冰雪一样渐渐消融,最后只剩下一副残骸枯吊在静谧的晨光中。时间粘稠浑浊,令人窒息。似乎吞噬掉父亲的魂灵后依旧饥寒交迫,于是它舔着带血的嘴巴,转身望向呆立在屋子里的立成。从此后,立成永远留在了这一天凝滞的世界里,被时间的大手紧紧箍住瘦小的身躯,一生都在挣扎,一生动弹不得。

母亲李氏天还没亮就下地干活了。她太忙碌了,跟挂在天上的太阳一样,每天准时日出日落,机械地重复着永恒的使命。等到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方文礼从门上抬下来的时候,李氏神情错乱地进了院门口。长到四岁,立成还从没见过母亲这副人不成人鬼不成鬼的模样。去年李氏的小弟在新疆被批斗跳河、丈夫和长子立军也在村里被五花大绑拉着游街后,除了必要的交流外,立成很少听见母亲说闲话了。一家人都在沉默。然而母亲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失态。她喘得不成气色,眼泪鼻涕横飞,刚一进门就跌坐在地上,四肢剧烈地狂抖不已。凝固的时间被突然闯入的李氏猛然搅动了一下,立成的声音立刻挣脱了桎梏,回到人间。他开始哇哇大哭。

眼下,谁都顾不了立成。方文礼的魂灵被时间乱纷纷的锐利的碎隙切割成一片一片的,有些逃走了,有些钻进立成的身体里,藏在角落里。立成无助地立在原地,任由父亲的碎片和母亲泣不成声的喘息朝他扑来,他能做的,只有以哭泣抵抗两颗绝望灵魂不顾一切的侵袭。

方文礼被救过来后,人完完全全隐匿了。没了魂灵,只剩下沉重的肉身,在世间踽踽独行。立成开始形影不离父亲,一天天,年复一年,把自己祭献给父亲的魂灵。

沉默的人沉默在沉默的书里。世界喧嚣躁动,吵吵嚷嚷地包裹着停滞在时间里的方立成。哇哇大哭的五岁小男孩在渐渐长大中渐渐明白,嚎啕大哭是最无助的反抗;沉默,只有沉默,才能对抗强大的时间桎梏。

用沉默对抗沉默。

方立成把自己埋首在那个年代能够读到的一切书里。清晨读,傍晚读;农闲时读,农忙干完活后读;光明正大地读,偷偷摸摸地读;一字一句地读,翻来覆去地读。直到把自己读成一块永远不会说话的石头。

村里有个叫李有言的,跟方立成同年同月不同日。有言家庭出身好,贫下中农,人也好,就是说话结巴,因此总不说话,结巴倒像是哑巴。他和立成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和那些父亲兄弟平时在方家堡耀武扬威批斗人的同龄人不一样,李有言不嫌弃方立成的家庭出身——有什么好嫌弃的,一个鼻子两只眼。方立成因为出身被人瞧不起;李有言因为口吃被人笑话。同是天涯沦落人。村里有好心人提醒李有言,说他真傻,不懂事理,怎么能跟地主富农的儿子一道上下学?阶级立场哪儿去了?然而到底也没人真的跑来跟他严肃谈话,让他远离方立成一家——整个方家院子都在轰轰烈烈的口号声中沉溺下去了,哪儿有气力浮出水面。李有言依旧和方立成抱团取暖,依旧共同被方家堡的同龄人嘲笑。于是,方家堡的人经常看到两个少年,一个沉默,另一个更沉默,静悄悄地走在村里的土路上。

一直走到1978年。这一年,两个少年的命运在这座城市铅灰色的天空下分道扬镳,各自走上不同的归途。

方家堡热闹喜庆的那天,立成坐在屋子的光影深处,无声无息。方文礼半躺在桌子另一端的靠背椅上,脸色阴沉。意料中事,然而实实在在发生了,反倒让人无法接受现实。李有言考上城里师范学校的喜事传遍了方家堡,村里人热烈地议论、羡慕、嫉妒。整个世界人声鼎沸,喜气洋洋,方家的院子立在村子中央,孤零零的一座悬岛,与世隔绝。

第一次没有资格;第二次失败。

没有资格,不甘中还抱有一丝丝幻想;失败,则是彻底的自我怀疑和否定。没了幻想,生出的,就是绝望。

李氏掀开门帘,从明亮的世界一步踏入屋子,瞬间被吞没进巨大的阴深里。她静静地在屋里来回走动着,手上干着永远干不完的活儿,巨大的沉默里填满了一家上下数不清的细碎劳动,她把它们打理得干干净净、安安静静。永远乖顺的家。

李有言离开方家堡去读师范学校了,等下次再见到,他应该就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在朗朗读书声中,桃李芬芳,载誉而归。方家堡的街道上,如今只有方立成和他的影子在风中轻轻飘飘,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他是走不了也留不住的浮叶,被抛出世界之外,旧的,新的,都没有他的位置。

破烂的壳子。灿烂的光明的前程。软弱萎缩的灵魂。

方家堡的街道上流传开嘁嘁喳喳的窃窃私语,李有言和方立成的命运成了茶余饭后人们聊起这两年风向大变的最佳佐证。李有言父亲欣慰而自豪的笑容,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成了村子的中心。有言争气。有言吃上公家饭。你以后跟着儿子过好日子了。立成比你家有言学得好,成天埋头读书,还不是没考上。不看家庭成分,立成还是没考上。方家要不是缺德,咋能过成现在这样子?儿子多能咋,还不是一个个又都回到农村。还是咱有言争气。李有言父亲憨厚地笑笑,享受地接纳着村里人的恭维。

自己成了小丑。方立成脑海里不断浮现这句话。如果出身不由己尚可算借口,那么不看出身后的自己,似乎连这块遮羞布都被扯了下来。

人言可畏。

立成从梦中惊醒。梦是那样黑,黑得无边无际,他走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听到分外清晰的窃窃私语,仿佛老鼠在啃啮粮食一样,唧唧嘬嘬,烦扰无比。立成旋转着想要找到肇事者,然而无数的轻声细语从四面八方传来,它们仿佛不是人发出的声音,而是凭空出现,汇聚到他身边,蠕动的虫子似的从耳朵钻进心里,强迫他去听、去想。惊醒。夜凉如水,方家堡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方立成再次躺下。梦境再次侵袭而来。

反反复复,夜夜如此。

从此以后的无数个夜晚,立成再也没有睡过觉。他开始习惯与夜晚同行,在漆黑的世界里单独与自己仅剩的魂灵说话,听听它的声音。只有在夜的笼罩中,它才能安心地跟立成说说自己的模样,聊聊自己的心事,讲讲自己的故事。痛苦的故事。不安的故事。愧疚的故事。立成知道,它是那么苦涩而苍白。可是他和它,都无能为力。他和它同样懦弱。白天将至,它将再次陷进沉默浑浊的泥淖,不见天日。

白天,立成用大把光阴睡觉。白天,是光明的管辖地;白天,人们都各忙各的,除了打桥牌的老人聚在一起,村头那片空地上还没兴起闲言碎语的舆论场;白天,世界安静祥和。

很快,方家堡的人在李有言和方立成两个年轻小伙的命途上浪费太多口舌和精力了。村头的话题转到了方立成成天不干活光睡懒觉的惊讶和叹息中。接踵而来的,是有关他不结婚不成家不立业的持续多年的议论。

方家堡对立成私下经久不衰的议论,李氏没有听说过。她没有机会听到。在沉默中过了一辈子的李氏,最后几年气喘愈发严重,说不上两句话,就喘不过气来。沉默成了李氏保全性命最有尊严的方式。她不能讲述自己,也不愿意别人讲述自己,于是,她把一生都回溯心底,一层一层,层层叠叠,累积起一个宏大的城堡,只有她,才有进入城堡的钥匙。时间久了,连她自己都忘记了钥匙放在那里,一生的坎坷心酸只好在无人驻守的城堡里暗自发霉、腐烂,渗出溃烂的脓水,慢慢流伸到李氏整个躯体,终于结出一颗叫作癌的恶果子。李氏确诊的那年,方文礼恢复公职身份不久,不过已是退休年龄,所以再没回过医院工作。方文礼让儿子立军带母亲去自己退休前工作的医院治疗,然而医生摇头叹气,晚了,最多半年时间。医生对心事沉重的李氏所作的判断太过保守——仅仅不到三个月,李氏就在痛苦中撒手人寰。

那天的阳光真好。光明普照方家院子,让人感到一种美好的静谧。李氏躺在床上,骨瘦形蚀。几天粒米未进,李氏知道大限将至。这一辈子,值得,还是不值得,谁能说清楚。或许有人一辈子活得明明白白,是世人眼中的强者,据此说,她便只能是所谓的弱者了。是了,人生这条路上,没有胜负,只有冷暖。天气有晴有雨,世事有浮有沉,人情有聚有散,唯独她,一生体验的,似乎只有冷,沉,孤独。李氏躺在床上,一股巨大无边的悲伤伴随剧痛从心底弥散至全身,最后却只是化作一滴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人世间一切疾病的折磨,李氏偏偏选择了最冷酷残忍的一种。在生命的回光反照中,李氏无声无息地饿死在了阳光灿烂的清晨。

三天后,上午下葬,入土为安。棺材刚刚落下不久,天空顿时乌黑如幕,白昼变成了夜晚,一时间豆大的雨点倾盆灌下,整个方家堡浸泡在大水里,积雨齐腰深。方家的男女老少趟过雨水,回到家中,方文礼和几个儿子一人手里端着一份晚报,没人说一句话,都在沉默地看着报纸。方立海的媳妇打趣说:“怎么你们家老太太去世了,哥儿几个脸上谁都没个表情,让人看不出来家里有丧事!”

李氏没有机会听到方家堡拆迁前那些年,流传在村里的关于儿子立成的窃窃私语。这也许是此生唯一幸福的事。

李氏去世不久,方家堡的土地被征用,修了一条横贯这座城市南北的通途大路。方家堡人得益于土地,成了农转非,或被安排工作,或拿到了土地补偿款。人人都有事情做。那也是一个人人都有事情做的年代。干劲十足的年代。只有方家院子一直沉寂着。立成越来越爱睡懒觉了,有时饭也不吃,一觉睡到夕阳残照。母亲在时,偶尔会劝他几句,或叹息一声;母亲走后,整个屋子连一声叹息都没有了。方文礼任由立成懒怠下去,他早已无力看顾立成。方文礼沉浸在自己的闷抑里;方立成也沉浸在自己的闷抑里。父子俩的闷抑在方家飘荡、沉积、垒叠,将立成和父亲捆绑作人质,死死地拴在这座四方小院的一楼。像是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父子俩终于向这窒息的闷抑完完全全地缴械投降,心甘情愿地交出自己的魂灵与命运。

最早看不下去的是方立军。他和妻子刘梅娟、一双儿女住在二楼。恢复工作那年,方立军正值人生的黄金年龄,年富力强,他紧跟潮流,卯足了劲,要把失去的那些年补回来,让吃过的苦代之以甘甜幸福的回馈。他的日子过得蒸蒸日上。方立军每天匆忙地下楼出门,匆忙地上楼回家,丝毫没有在意过父亲和立成的生活。忽一日,刚要出门赶着上班,妻子梅娟叫住他,说道:“你今儿下班回来到楼下瞧瞧你们老爷子跟立成。一天到晚不声不响的,叫吃饭就只管吃完,也不跟人搭几句话,村里人可都议论,说这爷俩脾气怪怪的。我一天到晚两头班倒来倒去,还忙着做饭,没工夫招呼楼下爷俩。你记着,那可是你爸和你兄弟,不能都撂给我。”刘梅娟口气里含着不少埋怨。妻子的一席话提醒了方立军,他头也不回,应了声“知道了”,便匆匆下楼出门。

这天下班回到家,抬脚刚要上二楼,忽地想起早上临出门时妻子的嘱咐,于是缩回已经迈上了一层台阶的右脚,转至院子空地上,对着父亲的屋子高声叫道:“爸,在屋里不?立成?立成也在?”许久之后,方文礼才回应到:“在。”父亲的声音苍老干瘪,气力益发萎顿,另方立军心下吃了一惊。方立军道:“我刚下班,进来看看你跟立成。”说着,他抬脚迈过道沿,两步跨进父亲的屋子。

借着夕阳余晖,方立军看到父亲半躺在常日坐惯了的椅子里,见他进来,只微微抬了抬眼。方立军身后薄薄的一抹微光似一柄长剑,寒光直刺向方文礼浑浊的双眼。方文礼不由地低下刚刚抬起的头,随即向椅子里缩了缩。“没什么事,你忙你的去吧。”方文礼面无表情地对儿子说道。“爸,你看你成天待在家里,也不出去转转,不觉得闷?我舅那边你也老长时间没去走动了,哪天抽空去看看他吧。”方文礼不搭话。方立军接着说:“你总是待在家里不出去,立成跟着有样学样,也不跟人交往,村里人都快忘了他长啥样了。一天到晚也不干活,也不出去找工作,待业在家,坐吃山空,这咋行?立成人呢?”方立军朝屋里四下打量。方立成的声音从屋里更深的阴影处飘出来:“这儿。”方立军走上前仔细去看弟弟,瘦弱的身体,萎黄的面容,由不得气不打一处来:“你看你这个样子,才二十出头的人,活得跟快入土一样。爸在家闲着,那是有退休工资,你呢?靠他那点退休金能过几年舒坦日子?一天到晚工作也不找,对象也不谈,你去外头听听,村里都怎么议论你的?”方立成冷漠地说:“议论就让他们议论去,我不在乎。”方立军听到弟弟这么说,更是火上浇油:“什么叫你不在乎?你不在乎可以,爸要不要面子,我跟你嫂子,还有你二哥三哥在方家堡要不要面子?你倒说得轻松!”方立军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父亲对面的椅子上。“没考上学就没考上,你怎么说也是高中毕业生,比你二哥三哥好到哪儿去了。你二哥学到中途,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被学校赶出来,只能留在农村种地;你三哥那些年想当兵,因为政审不过都没资格,也在家里务了几年农。现在不都好了,农转非,一样成家立业,日子都好好地过着,你心里还有什么过去不的坎儿?好歹你总比老二老三文化高,现在又不让你种地了,只要你同意,我帮你联系工作也不是难办的事。但你成天这样不吭不哈、萎萎靡靡的样子,我就是帮你联系了工作,能不能干长久都是问题。”方立成苦笑了一下:“我能干成啥。我啥也干不成。”立军站起身:“立成,人不能这样想问题。你这是钻牛角尖。”他刚想继续往下说,只听父亲在对面幽幽地开口道:“你现在盼出头了,有能力帮他,立成工作和对象的事我就交给你。长兄如父,你帮着他成了家立了业,我跟着他住,让他给我养老,也不要你这个老大操心,你该干你的事业干你的事业,该顾你的小家顾你的小家,我不拖累你。”方立军听父亲这么一说,显然有些猝不及防。作为家中长子,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是“钦定”的继承人。按照方家传统,弟兄们分家过日子,家产由长子继承,自然也由他履行绝大部分的赡养义务。方立军潜意识里已经把这座院子视为私产,只是将来走个手续过场。父亲寥寥数语,意蕴却很深长,他需要好好复盘一下每一个字、每一个词的意思。方立军转向父亲,说道:“爸,立成的事我当老大的肯定会帮忙,但你也要劝他振作,老在家窝着不出去也太不像话,外间也总得知道还有立成这么个人吧。你刚说的养老不养老,还没到那个份儿上,这话说得太早了点儿,以后我们弟兄几个会商量的。”方文礼说:“有什么商量的。你妈走了,就剩我一个。我有退休金,能养活自己,不用你们的钱。我跟你妈都不放心立成,他到现在也没正经工作,让他给我养老,也是让他跟着我住,给你们弟兄几个减轻负担。”方立军听父亲如此一番说辞,自己反倒不好再提什么了。他抬眼看看屋外,夜色初上,于是对方文礼说:“那行,那我先上楼了,一会儿梅娟把饭做好了,让蓉蓉给你俩端下来。”

方文礼和方立成沉默地退入黑暗中。

方立军依旧每天匆匆下楼,匆匆上楼,干劲越来越足,工作越来越顺,职务越来越高。和父亲这个傍晚的对话似乎是个幻梦,从来没有在他的生活里真实发生过。方文礼和方立成仿佛也不觉得曾有过一场和方立军的对话打断过楼下日日夜夜沉默的生活。两个家庭仍然彼此平行,各过各的。然而没过多久,父子兄弟间的这次交谈以一种隐秘而迅速的路径在方家堡不胫而走,另方立军夫妻俩分外尴尬。话是钱秀英有意无意说给方立海的媳妇赵丽丽听的。农历七月间,村里过庙会,往日农闲时节的大日子,里里外外,亲戚朋友,好不热闹。如今方家堡的人虽然都有正式工作,不再下地干活了,但过会的传统还是顽强地团聚着村子的男女老少,希图在暑热天,以浓墨重彩的喜庆欢乐气氛黏住日行渐远的往日生活。

那时候,钱秀英嫁到方家堡没几年,女儿方晴刚满三岁。她一直想融入方家,于是收敛着自己的泼辣和无忌,换之以公婆认可的女人品行行事。钱秀英和公婆住在一起时,度日如年,不得舒展。方家规矩,除了正餐,不吃零食。钱秀英偏偏好吃零嘴,于是在饥饿时候想吃个辣子夹馍都得趁人不注意,偷偷啃上一两口。没几次下来,她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偷吃很不妥帖,总像是在做坏事,于是便自觉戒了零嘴。长日如此,钱秀英觉得每天过得特别拧巴,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路。诸如此类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好在没一两年,她和方立国就分家单住了。分家后的钱秀英本色渐显,舒展了许多,但这么一舒展,与丈夫立国、与方家上上下下便有了疏远、龃龉以至嫌恶。

这天过会,钱秀英和赵丽丽一起在厨房里忙活,刘梅娟替代了婆婆李氏的地位,在前厅招呼陆续进门的亲戚们。赵丽丽是个话多的女人,虽然也不待见钱秀英,但要说到干活,她又喜欢跟钱秀英一起搭手,尤其忙前忙后,越是不得闲,越需要有人谝着干着,活才不显得堆积如山,时间才不显得漫长无际。眼下还是晌午,来人不多,厨房里,立莲和两个弟妹正在准备哨子面。赵丽丽和钱秀英一向跟方立莲没有多余话说,且大姑子姐向来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所以俩妯娌当立莲不存在似的,一边择菜一边闲谝。话题从方家堡东头的温家闲话扯到大华商场新认识的邻村女人,从同事家养的波斯猫扯到长街惠珍的男人好像得了不治之症,及至话题转回方家,钱秀英神神秘秘地低声对赵丽丽说:“你听说没?村里的人都在传,说老爷子逼老大给立成找对象、找工作,以后还打算跟着立成住。到时候立成分了家,老爷子要把这房院子给他,老大两口子不愿意房子给小的,一直拖着不给立成解决。”赵丽丽和方立海分出去得早,自己盖的院子足够一家四口过日子,但她也觉得方家的财产怎么着也该有他们一份,只是不必那么急赤白脸地去讨要。因此她不咸不淡地对钱秀英说:“你听谁说的?这话不一定当真哩。人家老大的单位迟早要分公房,有楼房住,谁还要这平房?”钱秀英撇撇嘴:“楼房是楼房,那是公家的,这院子可是自己盖的。”赵丽丽说:“不管是啥话,咱两家是分了家的,也轮不到立海跟立国。”钱秀英朝厨房外努了努嘴,用胳膊肘捅了捅赵丽丽,刘梅娟正在外间招呼亲朋。“你看着这两口子和和气气,话说得跟唱歌一样,那是迷魂汤!我嫁到方家这几年也瞧出来了,笑面虎一对呐。嘴里说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另一套,亏着也是分家早,要不然弟兄哪个不被他们算计?”赵丽丽低声说:“就你多心,听风就是雨。人家为大,当然要拿出为大的款来,要不咋震慑人。”钱秀英哼了一声:“拿款也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也罢,别坑自己家弟兄就行。”正说着,赵丽丽的女儿方苗跑进来,问母亲:“妈,大妈让我来问问晌午饭准备得咋样了,人到齐了。”“菜都弄好了,臊子一拦就下面。”

晚间,亲戚们陆续离开,锅碗瓢盆也收拾停当后,刘梅娟回到二楼屋里,一屁股坐在床沿边,不说话。方立军应酬了一天,精神也有些疲乏,见妻子似有不快,便强打欢颜询问何故。刘梅娟便嘁嘁喳喳把从赵丽丽嘴里听到的闲言碎语复述给丈夫听。“这可好,村子里都传遍了,合着咱俩啥都不知道,傻子一对儿。”方立军皱了皱眉头:“都是些没见识没文化的,现在待业的年轻人又不是立成一个,工作哪儿能今天说了明天就能联系好,村里人多嘴杂,你也别往心里去。”刘梅娟瞪了一眼丈夫:“我往心里去?我是替你着想!楼下住的可是你爸你弟,再说了,即便咱心里没那个想法,传到单位去影响也不好!领导想提拔你,也得考虑群众口碑哩!”被妻子这么一提醒,方立军马上觉得解决立成的事情变得刻不容缓。他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安慰道:“解决解决,明天我就给联系。”

两个月后同样的傍晚余晖中,方立军再次踏进父亲的屋子,在暮色愈浓的静默里,对立成说,大嫂帮他在大华商场联系了一个柜台,第二天就能去上班。方立军得意地说:“商场经理是看你嫂子的面子。她在人家面前说了你多少好话!老姚听说你会修理电视机,正好,商场里缺一个修理电器的技术工。老姚说了,你不爱说话不跟人打交道没关系,只要技术好就行。商场为着你还专门拨了一个柜台。听听,专门给你一个人放个柜台,多重视你!”方文礼问道:“立成算是正式工还是临时工?”方立军说:“暂时是临时工,不过老姚说了,商场缺技术人员,肯定会给立成转正的。”方文礼叹了口气,说:“先这么着吧。他技术好,又不多事,一个人一个柜台上班也适合他的性格,就是转正式工的事你跟梅娟多操心着。他到底是你弟。”方立军应了一声,然后对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立成说:“明儿一早你嫂子在院子里叫你一块儿去上班,你跟着她,先认认人,熟悉一下商场。你大嫂和三嫂都在大华。三嫂家孩子还小,她忙着照顾你哥和晴晴,有啥事问你大嫂,别老憋着不吭气。”方立成以一句简单的“知道了”回应了大哥的叮嘱。

黑夜的巨幕如常倾倒在大地上。方立军说完后,一如匆匆而来一样,匆匆而去。方立成父子在沉默中又滑过一天。方立成躺在床上,睁着白天养精育锐了一整天的双眼,在清醒中苦熬。李有言已经在一所小学当了老师,他的父亲天天眉开眼笑,听说对象也有了眉目,不几天兴许就会听到他结婚的消息了。那几个征地后拿了征地款的人似乎很滋润,天天活不干,日子还很逍遥;分配了工作的同村人,年龄有大有小,有的去了出版社,听说不错;去商场的多数是村里的女人,都是些家里有老有小的,商场站柜台轻松不费力还体面。商场,明天我也要去那儿上班了,二十几年来头一回上班,我能行么?他问它。它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不说话。命运究竟是预设的还是一点点走出来的,又或者,人人都有自己的底牌,好的烂的,全看生活如何成就。然而我看不透命运的牌面,只觉得被困住了,困成蚕蛹,无力破茧。是要在沉默中死亡吗,你这样看着我?它站在床尾,将右手臂缓缓抬起,然后一点点,一点点,直直地伸向躺在床上的他。他渐渐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脖颈似有千钧重负压着,是不容置疑的霸道,让人无力反抗。方立成忽地提起一口气,猛然从床上坐起。窗外月光皎皎,一地霜白。他是醒着,还是睡了,自己也迷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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