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的最初几年,也是我们这个文明古国文艺复兴的起点和转折点,在继承传统文化的同时,一些新的文艺曲目也不断面世或搬上舞台,这对于那些饱经战争创伤的老百姓来说,无疑是再好不过的事。一听到山外有什么热闹,好事的年轻人不惜跑几十里山路也去赶早场,哪怕是几个人的拉场戏,也会轰动方圆几十里外的山民们。露天剧场人山人海,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人们对文化的需求胜过一切。
经过紧张的春耕大忙和夏锄以后,庄稼人总算有了个喘息的机会。因此,自夏至到秋分这段时间,是山里人较为悠闲的时刻。他们一面期盼老天降几场透雨,一面操起庄家以外的各种行当。修房盖屋的,进山采药的,生炉打铁的,还有坐在门前树荫下聊天乘凉的老人和孩子们,照样把大山搞得火热。一旦打听到山外有唱戏拉场的消息,年轻人不顾老人们的阻拦与喝骂,丢下家什就走。出不去的老人和孩子们,只好在树荫下打发多余的时光,有时还会听上一段何二先生那永远也讲不完的三国。
翠萍和柳絮曾穿着艳丽的服装找过云霞,云霞一次也没去。婆婆也曾用试探的口气劝她出去散散心,她依旧没这兴趣。在何春当兵的八年里,她同徐铁匠愣是把荒芜的山脊跑出一条光滑的小路,还去疯跑甚么?山里山外没有几个不认识她的人,她喜欢清静地待在家里。因此,白天伙同他人上山采药,晚上多半时间还是跟婆婆学剪纸。婆婆也拿她没办法,每当看见山路上走着进进出出的年轻人,心中免不了要升起一股酸楚。
无独有偶,和云霞同样闷在大山里的年轻人还有一个,那就是小铁匠,他昼伏夜出,像个幽灵。近些日子徐铁匠从山外购进几百斤好铁,父子俩白天悠闲一天,晚上便开始生炉,一直打到深夜才歇息,说趁着凉快。小铁匠把所有的烦恼与不顺都灌注到手中那把大铁锤上。
最初几日还好,炉设在院内西侧的驴棚里,感觉不到有多大动静,这几天驴棚里好招蚊子,把爷儿俩的身上叮了许多大包,不知是有意还是别有用心,爷儿俩竟然把炉安在靠云霞家的东山墙下,越到夜深人静,越是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搅得人睡不好觉。
“妈哟,这可咋好,我总觉着这房上往下掉渣儿呢?”婆婆不时地披起衣服瞅着房梁叹气。云霞劝她快睡吧,哪有掉渣儿这说。婆婆说,我睡得着吗?你快听,这爷儿俩得有多大力气,连炕都忽悠了!云霞本来就没睡实,被婆婆这一折腾,索性一点觉也没有了。她也披衣坐起,瞅着房梁打趣婆婆道:“当不住您什么地方得罪人了。”
“我哪得罪他们呀?我没得罪他们……不行,这么让人睡不好觉可不行,明天我得找他,干脆把炉给我挪远点。”
“炉在人家院内,想往哪安就往哪安,咱能管那么宽吗?”
“凭啥管不那么宽,这墙那院住着,不让人睡觉就不行。要说徐铁匠这人可真叫个玩意,儿子那么大了,也不说放出去和年轻人跑跑,就知道圈在家里跟他打铁,你这么整天圈着,还想混个媳妇不?听说区上要搞夏季民兵训练,人武部长亲自请过三铁匠去当教官,他没去,有这回事吗?”
云霞说有,那是两天前他们在山上干活,人武部长亲自来请小铁匠,小铁匠死活没答应,人武部长生气转身走了。婆婆叹了口气道,要说这人是你得罪的倒还贴谱,不信媳妇咱娘儿俩打个赌,明儿你跟他们出去听听戏,或搞个民兵训练什么的,三铁匠也保证不在家里待。云霞说看您吧,我跟人家瞎跑啥,趁这机会不上山采点药,用啥换零花钱?婆婆说,那你总得让我睡觉吧?零花钱不用愁,我写信朝何春两口子要。云霞说,老就张嘴朝他要也不是长法,两个孩子刚刚给送去,一家五口,就俩人挣钱,够他们张罗的了;要说人是您得罪的倒还差不多。
“怎见得呢?”
“您答应爷儿俩的事给忘了?小铁匠的婚事全包在您身上,横等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见动静,让谁不来气。”
婆婆恍然大悟。
于是第二天,婆婆去了徐铁匠家,朝徐铁匠提出强烈抗议。对于她的抗议,徐铁匠既不说挪,也不说不挪,只是憨憨地笑,那笑里似乎饱含着什么内容。正如儿媳所说,炉在人家院内,想往哪安就往哪安,任何人都无权干涉,有能耐你把那大铁砧子给我搬扔沟去?谁脸红谁都不姓徐。
“你这叫混蛋话!明知我搬不动你才这么说,我要能搬动,吓死你也不敢。”婆婆生气地骂着,转身走了。
回到家里,婆婆继续瞅着房梁发愣,云霞自然要问此去结果如何。婆婆只是叹息,徐铁匠这人又臭又硬,八面不开,就像他那打铁的砧子。当媒人的事她是答应过,可那不是采药,上山就能用镐头刨回来,得有目标不?眼前倒有一个,那不捏吧不到一起嘛……要不……咱往一起捏捏试试?
婆婆用火辣辣的眼神盯着儿媳。每逢这时,云霞都要起身离去。
但婆婆毕竟是婆婆,为解决晚上的睡觉问题,她又苦思冥想了半宿。第二次再去徐铁匠家时,自然就没那么蠢了。她把那强烈的抗议变成委婉的诉说,最后的话题自然落到小铁匠身上。通着那父子俩的面她对徐铁匠说,本来那事她没忘,只是儿媳与三儿的事一直没个结果,总想再拖拖。如今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她也就不操这份闲心了。另外就咱三儿这条件和人品,娶个坐家女也绰绰有余,带孩子的甭说媳妇本人不干,就是在她看来也有点亏了三儿这孩子,我们也不能占那便宜你说对吧?
“那您的意思是?”
“山外正在唱大戏,我盘算让三儿牵上你家的驴,陪我出去听两天戏,戏台底下肯定有好闺女,只要三儿相中了,给我说一声,我马上就恶皮虱子叮上去,一家女百家问嘛,备不住真能领回一个来,谁还能摘牙不成?”
一听这话,徐铁匠“啪”地把打铁的钳子一丢:“有这话你倒早说呀,害得我白天没事干,晚上抡大锤。”回头又对儿子,“甭干了,马上熄火挪地方,明天牵着咱家的驴陪你大娘出去听戏。”
婆婆终于笑了,骂徐铁匠是个老狐狸。
小铁匠对这近乎于玩笑的做法有些不解,连说这不闹着玩儿嘛,戏台底下的好姑娘再多也不带抢的。
“怎么?不信?”婆婆坚定地说,“当初你何春哥娶你云霞嫂子的时候,我就是这么碰的运气!别忘了,你大娘我是旗人,我们旗人办事就这么干脆敞亮,没那么多啰嗦,全凭父母一句话。现在轮到你啦,管相管看,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你整天藏在大山里,也不出去走走,山外的好姑娘谁知山内还有一个功臣在打光棍?你只有走出去,好姑娘才能认识你,排成队。”
几句话说得那爷儿俩只会咧嘴傻笑。徐铁匠抬脚把炉踹翻,婆婆才回家。
睡觉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人们普遍承认,婆婆是个既会说话又会办事的女人。办这样的事自有她的招法和套路。小铁匠牵驴驮她出去,头两天看戏就是看戏,什么都不说。似乎她比谁都更明白小铁匠的心思,他的情感至少有一半还在云霞那里没有拉回来。两天戏过后,她便开始活动了,指着戏台底下某个漂亮姑娘试探着问,那姑娘不错吧?小铁匠只是憨笑,看这老太太还想怎么作?是的,哪个都不错,你还能动手抢人啊?等把七天戏看完,他那僵硬固执的思维终于被这耐心的老太太给软化激活了。可戏散了,人走了,姑娘倒是没少看了,哪一个真正属于他?这不闹着玩嘛!见他心动了,婆婆才笑道,哪个都不错吧?傻小子,何必只认准你云霞嫂子呢。你何春哥作的孽自然有人来替他承担,你又何必同自己的命运过不去!不过我总觉得缘分还不到,宝马配好鞍,戏台底下的姑娘虽然多,但大多没文化。还记得魏小英没?那可是个能文能武的好姑娘,咱乡下就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再回头去找人家?恐怕人家又不相信咱啦,出尔反尔,人家会怀疑咱的人品有问题,咱也不能厚着脸皮去讨那没趣,但照那标准找总可以吧?这婚姻啊,可不是互助组搭伙干活,合得来就往一起凑,合不来就散伙。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从生到死俩人捆到一起就不能分离,稍不对路途俩人就得吵架拌嘴,因此决不能凑乎。我们家你大爷活着的时候,我俩也算对路途,尽管他三脚踹不出个屁来,又比我大那么多,还是父母包办,我呢,整天咋咋呼呼,没个正经事,可我们从不吵架拌嘴,有啥事他都让着我、宠着我,想起跟他那二十几年也不算亏。
小铁匠的心被她撩得痒痒的。
“大娘,我听您的,您咋安排咋是吧。”
婆婆突然提出要到区政府去见区长,找人武部。小铁匠问见区长、找人武部揍啥?婆婆说,戏台底下的姑娘只不过是走马观花,我总觉得你的媳妇不在那,究竟是谁目前还不知道。另外办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人帮我一把,凭我一个老婆子可不成。一听这话,小铁匠的脸变得绯红,说啥也不去,区政府是国家的政府机关,哪有保媒拉纤这一说?
“别的忙他可以不帮,这个忙他还非帮不可!别忘了,咱是功臣,不是普通老百姓,天下给你们打下了,你们过上了太平日子……你不老觉得你云霞嫂子好吗?咱就照那样的找,但得是闺女,到时候睁大眼睛合适挑!妈的,谁要嫁了我侄子,保证她享一辈子好福,真是的。打光棍儿那是别人,从我这说你这就说不过去!”
“咱不能搞特殊化……”
“我还就偏搞搞这特殊化,看谁敢不让?走!”
婆婆说得坚决肯定,似乎有许多好姑娘正在那等着让他们挑选。小铁匠无论如何也拗不过她了,只好牵驴无精打采地驮她去。
对于这二人的到来,区政府和人武部的人自然要热情招待。他们一面给安排吃饭和休息的地方,一面询问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尽管说,政府一定会鼎力相助的。
婆婆瞅着一直处于尴尬状态的小铁匠,半开玩笑地说,有些话我也不能瞒你们了,我这叫功臣掌鞭、陈世美他妈骑驴,顺便到这歇歇脚。至于困难嘛,放心,少麻烦不了你们。
说得区干部们忍俊不禁。
中午休息时,婆婆才独自一人走出房间,她先找来人武部长,然后又到区长办公室,说有事求他们二位帮助。二人问大娘有什么事尽管说,能帮忙的我们一定帮忙。婆婆说,同样扛枪杆子打天下,有人升官了,有人发财了,还有人抛下自己的老婆孩子不要,娶了城里的姑娘享清福。可你们想没想过还有这么一个人,在部队上荣立二等功,转业时是营级干部,即没升官,也没发财,至今还打着光棍儿在家同他爹打铁?
“徐营长还没结婚?”区长不解地瞅着人武部长问。
“唉,老徐这个人哪……”人武部长说,“政府有许多空缺都在等着他,前几天搞民兵训练,我盘算请他出来散散心,帮个忙,这样事情也好办些,可他就是不动,也不知他是咋想的。我看这样吧,这件事就由我来办,保证完成任务。但我得请教一下大娘,老徐总得有个标准吧?”
“那当然,扛着枪杆子给我们打了八年天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啦,如今天下太平啦,咱总不能亏了像他这样的功臣吧?至于标准么,不怕你们笑话,你们不都见过我那媳妇吗?铁匠儿就喜欢那样的,你们就照那标准给找一个吧,但得是闺女。”
“这个……”区长吸了口气,“您的媳妇我们见过,而且还挺熟……您这标准是不是高了点?”
“不高,一点也不高,我那媳妇不也是庄稼人嘛?庄稼人除了贤惠、能干、在乡亲们面前能拿得出手外,还能要求什么?噢,对啦,铁匠的文化水平不高,要介绍就给介绍个有文化的,起码也得高小以上文化水平,要是城里读过大书的姑娘就更好了!我看事就这么定吧,我和铁匠先回去,等有了眉目听你们个信儿,然后咱再让他们对面相相。”
婆婆的话似乎不容争辩,那二人都为难地挠挠头皮。这哪是求助,分明是下命令来了!
回到下榻处,婆婆可算美美地睡了一觉。
午睡起床,当这二人洗洗手脸,准备精神精神牵驴上路时,人武部长突然出现在面前。她说刚刚接到上面的紧急通知,县武装部还要在咱们区搞一次民兵训练大比武,要求全区的未婚适龄男女青年都来参加。如今区人武部人手不够,建议老徐一定要留下来帮帮忙。还没等小铁匠点头,婆婆倒首先拍板说没问题,你看这事赶得多巧,全区的姑娘小伙都要到齐了。至于她本人,也不打算马上回家,就在这住下,看看小铁匠是怎样训练那些姑娘小伙的。
小铁匠一直被蒙在鼓里,只能听之任之。
果然,接到通知后的第二天,全区的姑娘小伙都到齐了。人武部门前的操场上站着大大的两个方阵,全是清一色十八九、顶多超不过二十一二岁的姑娘小伙。按部队上的训练方式,男女是要分开的。因此,人武部长叫人把男青年带走啦,他指着小铁匠对唧唧喳喳的女青年们说,上次搞民兵训练,不是有许多同志想要见见咱们区唯一的一位二等功臣吗?如今功臣请到了,站在你们面前的就是,他叫徐丙寅,从家里抽出百忙时间来同我们一起搞训练,希望我们要服从命令听指挥。说完,他“啪”地给小铁匠行了个军礼便站在一边。无疑,他的话立刻在姑娘们中间引起一场小骚动,原来他就是功臣,功臣就这个样子啊……黑黑的,胖胖的,一张娃娃脸,鼓着两个大腮帮子,甚至有的姑娘指指点点,好像在哪见过。
“我好像也见过大家,昨天才杀了戏,今天能忘吗?”小铁匠说。
“那个骑驴的老太太呢,是你娘吧?”有个姑娘大胆问。
“她呀,比我娘还娘——立正!向右看齐!”
话不能多说,训练这就这就开始啦。
小铁匠的军风向来严谨,一天下来,姑娘们就被他训练得叫苦不迭。他叫大家做好思想准备,明天的训练强度可能还会加大。晚上到食堂吃饭,人武部长试探着对他说,这次训练固然重要,但考虑到女青年们的弱点,强度是否就不要增加了?这样省下一部分时间还可以坐下来和姑娘们交流交流谈谈心,譬如谈谈理想、畅想一下未来、讲讲战斗故事什么的。小铁匠问为什么,民兵训练还有讲故事、谈理想、畅想未来这一说?人武部长说这叫劳逸结合。可在他一偏头的时候,突然发现坐在他身边吃饭的婆婆,像是用目光和人武部长交流着什么。小铁匠一愣,觉得这事有点蹊跷。晚饭后到房间休息,婆婆喜孜孜来到他的卧室,第一句话喊出的便是共产党好,这要是旧中国的衙门口,咱老百姓说啥也住不上这好的房间,恐怕连门都进不来。小铁匠笑笑没作答,看这老太太的话还往哪说。婆婆又紧盯着问,咋样,傻小子,姑娘是不是排成队了?擦亮眼睛从中挑一个吧,只要你相中了,给大娘说一声,这个媒还用不着大娘去保,区长和人武部长就给咱办了,保证错不了;我曾侧面打听过人武部长,这些姑娘对你的印象可好啦!
“胡闹!军阀作风,乱弹琴!”小铁匠似乎这时才明白过来,气愤地把茶缸摔在桌上,“这么说这次民兵训练是专为我搞的啦?”
说完这句,他披上衣服奔外走去,婆婆一路喊着跟在后面。来到人武部长办公室门前,里面围满了人,女青年们正被人武部长召集到一起,听他讲关于小铁匠的英雄故事。小铁匠进屋后就朝人武部长发出了命令:“你给我站起来,立正!向左转!齐步走!”
人武部长还没明白过来咋回事,就在小铁匠的命令声中稀里糊涂走出房间,站在外面的屋檐下。
“你给我站在这好好反省,这要是在部队上,我非关你半个月的禁闭不可!”说完,小铁匠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