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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晋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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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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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安》连载

第二章 军营初练

寒星如钉,死死楔在铁青色的天穹上。朔风卷过陇西高原,带着砂砾的粗粝,抽打在脸上,刀刮一般。官道在昏暗中延伸,像一条僵死的巨蟒,唯有这支沉默行进的骑队,是这片死寂荒原上唯一的活物。马蹄叩击着冻土,发出沉闷单调的声响,如同送葬的鼓点,敲在萧宇轩空洞的胸腔里。他横趴在冰冷的马鞍上,胃囊被皮革顶得生疼,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浑身的筋骨,提醒着他身后那片彻底沉沦的黑暗——那是被血浸透的故乡,是父亲身首异处的刑场,是母亲最后绝望的嘶喊。

冰冷的甲叶摩擦声就在耳畔,金属特有的腥气混杂着皮革和汗渍的味道,钻入鼻腔。他试图挣扎,捆缚手脚的粗糙麻绳立刻勒进皮肉,带来火辣辣的痛感。押解的骑兵毫不理会,只有铁钳般的手死死按住他的脊背,那力量不容置疑,如同命运本身。

“逆贼之子”、“细作”……将军冰冷的话语在寒风中回荡。萧宇轩紧闭着眼,齿缝间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那是咬破嘴唇流出的血。恨意如同毒藤,在心底疯长,缠绕着那颗被碾碎的心。怀里的粗麻布符紧贴着胸膛,母亲指尖的血早已凝固,那个歪歪扭扭的“安”字,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安?这吃人的世道,哪有一寸安身立命的黄土?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终于停止。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驳杂的气息扑面而来,取代了荒野的肃杀。那是汗臭、劣质油脂燃烧的烟味、牲畜粪便的臊气、还有某种金属和皮革混合的、带着铁锈和血腥的沉重味道,成千上万种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庞大、压抑、令人窒息的浊流——这是属于军营的独特气味,是战争机器运转时散发的浓烈体味。

他被粗暴地拽下马背,趔趄着摔在冰冷坚硬的地上。视线还有些模糊,但眼前的景象已足够震撼。

巨大的营盘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一眼望不到边际。密密麻麻的营帐是它粗糙的鳞甲,沿着地势起伏蔓延,在寒风中微微鼓荡。无数篝火点缀其间,跳跃着昏黄的光,勉强撕开浓重的夜幕,映照出幢幢人影和兵器的寒光。人影晃动,却无甚喧哗,只有低沉含混的号令声、沉重的脚步声、金属偶尔碰撞的叮当声,以及远处隐隐传来的、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的操练呼喝。一种无形的、钢铁般的纪律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让人喘不过气。

“走!”押解的士兵在他背上推搡了一把,力道极大。

他被推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营帐间的泥泞小道上。冰冷的泥水浸透了破烂的草鞋,冻得脚趾麻木。目光所及,是无数双眼睛。那些倚着营帐、围在火堆旁的士兵,大多面无表情,眼神里透着长年征伐留下的麻木和疲惫。他们身上穿着半旧的赭色深衣,外面套着简陋的皮甲,头发用布条或草绳胡乱扎起,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和漠然。偶尔有几道目光扫过萧宇轩这个新来的、衣衫褴褛的“细作”,带着审视、好奇,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冰冷。

他被带到营盘深处一个巨大的、由原木围起的校场边缘。这里灯火稍亮,空气也似乎更加凝滞。几十个和他年纪相仿,甚至更小的少年,正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里充满了初来乍到的惊恐和茫然。他们大多穿着破旧的麻衣,瑟瑟发抖地站在凛冽的寒风中。

一个身材异常魁梧、如同铁塔般的军吏正背着手,像一头巡视领地的猛兽,在队列前缓缓踱步。他穿着一身更为精良的黑色皮甲,腰间悬挂着一柄沉重的青铜殳(shū),顶端包裹着狰狞的青铜箍。脸膛黝黑,一道暗红的刀疤从眉骨斜划至嘴角,使得那张本就凶悍的脸更添几分狰狞。他目光如刮骨钢刀,扫视着这群新来的“材士”(秦制,指选拔出的优秀士兵苗子),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

“材士营,伍长屠睢(suī)!”旁边一个副手模样的军吏厉声报出名号,声音在寒夜里格外刺耳。

屠睢停下脚步,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缓缓扫过萧宇轩的脸,在他脸上残留的血污和眼中那尚未熄灭的恨火处停留了一瞬,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鼓起,随即,一声炸雷般的咆哮骤然炸响,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材士营!听着!”声音带着砂石摩擦般的粗粝,“这里是军营!不是你们娘老子热炕头的狗窝!进了这扇木栅,你们就是大秦的剑!大秦的戈!你们的命,你们的魂,都归了大秦!归了军法!”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殳,那沉重的青铜武器在他手中轻若无物,带起一阵恶风,狠狠砸在旁边一根碗口粗的拴马桩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坚硬的木桩应声而断,木屑纷飞!

“看见没有?!”屠睢狞笑着,举着断口参差的殳,“军法!就是老子的殳!它说断,就得断!它说死,就得死!什伍连坐,一人犯律,全什同罪!敢偷懒?敢退缩?敢叽叽歪歪?老子就用它,把你们的骨头一寸寸敲碎!听明白了没有?!”

“明…明白……”稀稀拉拉、带着颤抖的回答声响起。

“没吃饭吗?!还是裤裆里的卵子被冻掉了?!”屠睢的咆哮瞬间拔高,如同惊雷滚过校场,“给老子吼出来!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少年们被这凶神恶煞的气势所慑,用尽力气嘶喊起来,声音带着哭腔。

“哼!”屠睢冷哼一声,目光如同冰冷的铁刷子,再次扫过萧宇轩,“你!那个细作!叫什么?”

萧宇轩挺直了脊梁,迎上那双充满暴戾的眼睛,嘴唇紧抿,一言不发。怀里的血符滚烫。

“哑巴了?!”屠睢两步跨到他面前,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浓重的汗味和压迫感。粗糙如砂纸的手指猛地戳在萧宇轩的胸口,力道之大,让他闷哼一声,踉跄后退。

“伍长问你话!”旁边的副手厉声呵斥。

萧宇轩只觉得胸口被戳中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屈辱和愤怒如同岩浆在血管里奔涌。他死死盯着屠睢那张刀疤纵横的脸,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嗬嗬声。

“呵,还是个硬骨头?”屠睢脸上的狞笑更盛,眼中闪过一丝暴虐的兴奋,“进了材士营,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老子专治各种硬骨头!”他猛地转头,对副手吼道:“带他去‘热热身’!让他明白明白,在这里,骨头硬,死得快!”

两个如狼似虎的军卒立刻扑上来,一左一右架住萧宇轩的胳膊,不由分说将他拖向校场角落一个巨大的深坑。坑底满是混杂着冰碴的稀泥,散发着刺鼻的腥臊恶臭。

“下去!”一声厉喝,萧宇轩被狠狠推搡下去。冰冷的泥浆瞬间没过大腿,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扎入骨髓,激得他浑身剧颤,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泥浆粘稠湿滑,几乎站立不稳。

“给老子跑!”坑沿上,屠睢的声音如同催命的符咒,“没老子的命令,敢停下,打断你的腿!”

萧宇轩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在冰冷的泥浆中抬起腿,向前迈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粘稠的泥浆死死拖拽着双腿,每一次拔腿都像要撕裂筋肉。冰冷的泥水迅速带走体温,身体从刺痛到麻木,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冰寒的刺痛。

他机械地迈着步子,视线开始模糊。坑沿上屠睢那张狞笑的脸,周围那些或麻木或带着一丝怜悯的新兵面孔,都扭曲晃动起来。只有胸口那个“安”字,隔着湿透的粗麻衣,依旧散发着微弱却执拗的滚烫,像母亲最后的目光,死死钉在他的意识里。

跑!活下去!记住爹的血!记住这“安”字!

不知跑了多少圈,双腿早已失去知觉,完全凭着本能和胸中那一点不灭的恨火在支撑。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涣散,身体不由自主要向前扑倒的瞬间,脚下一滑!

噗通!

他整个人重重地向前栽倒,冰冷的泥浆瞬间灌入口鼻,浓重的腥臭和窒息感将他淹没。他挣扎着想要抬起头,手臂却酸软得不听使唤。冰冷的泥水呛入气管,引发剧烈的咳嗽和呕吐,狼狈不堪。

“废物!”屠睢的咆哮和军卒的哄笑声如同冰锥刺入耳膜。

一只穿着厚重皮靴的大脚狠狠踹在他的后腰上,剧痛让他蜷缩起来。

“拖出来!”

萧宇轩像一滩烂泥般被拖出泥坑,扔在冰冷的夯土地上,浑身裹满黑黄色的污秽泥浆,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疼痛,眼前阵阵发黑。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吗?”屠睢的皮靴踩在他旁边的地上,居高临下,声音里带着残酷的满足。

萧宇轩伏在地上,剧烈喘息,喉咙里全是泥腥味。他没有回答,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怀里的血符,隔着冰冷的泥浆,依旧固执地散发着微热。

“把他扔到新什去!”屠睢失去了兴致,不耐烦地挥挥手,“明日卯时初刻,校场点卯!迟到一息,全什连坐!滚!”

他被两个新兵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向分配给他们的营帐。那营帐低矮破旧,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汗臭。里面已经挤了七八个人,都和他一样狼狈不堪,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瑟瑟发抖。没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喘息和偶尔几声控制不住的抽泣。

一个看起来比萧宇轩更瘦小的少年凑了过来,递过来一块黑乎乎的、硬得像石头的糠饼,小声说:“给…给你…我叫盛果,也是陇西来的…隔壁村的…”

萧宇轩抬起头,借着帐外透进的微弱火光,看清了盛果的脸。那是一张典型的农家少年的脸,颧骨突出,面色焦黄,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很大,此刻盛满了同病相怜的恐惧和一丝小心翼翼的善意。

萧宇轩没有接饼,只是死死盯着盛果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此刻的狼狈——满脸污泥,头发黏成一绺绺,眼神空洞却又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你…你刚才真敢…”盛果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后怕的颤抖,“那可是屠睢伍长…会死人的…”

萧宇轩依旧沉默。他伸出手,不是去接饼,而是猛地抓住盛果递饼的手腕,力道之大,让盛果痛呼一声,糠饼掉在地上。

“记住!”萧宇轩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冰冷的恨意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在这里…骨头软,死得更快!”他松开手,不再看盛果惊惧的眼神,只是摸索着胸口的位置,隔着湿冷的泥衣,感受着那一点滚烫的烙印。

活下去。像狼一样活下去。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酷寒,营地里死寂一片。突然,一声凄厉尖锐的竹哨声撕裂了沉寂,如同鬼魅的嚎叫,瞬间刺入每一个沉眠的耳朵。

“呜——呜——”

紧接着,是屠睢那炸雷般的咆哮,响彻整个材士营区:“点卯——!全什集合!十息不到!连坐!鞭笞二十!”

如同冷水泼入滚油,死寂的营帐瞬间炸开!惊恐的喊叫、慌乱的碰撞、手忙脚乱的穿衣声、还有被踩到脚的痛呼交织在一起。萧宇轩几乎是哨响的瞬间就从冰冷的草席上弹了起来,身体各处传来的酸痛让他动作一滞,但他咬着牙,凭着昨夜烙印在骨子里的本能,飞快地套上那身同样冰冷、散发着霉味的赭色深衣。旁边的盛果吓得手抖,怎么也系不好腰间的草绳。

“快!”萧宇轩低吼一声,一把扯过盛果的草绳,胡乱打了个死结,拽着他跌跌撞撞地冲出营帐。

寒风如同冰刀,瞬间刮透了单薄的衣衫。校场上已经点起了数十支火把,跳动的火光映照着屠睢和他手下几个军吏铁青的脸,如同庙里的恶鬼。许多新兵衣衫不整,连滚带爬地冲向集合点。

“站好!列队!”军吏的鞭子如同毒蛇,在空中抽打出“啪啪”的爆响,毫不留情地落在动作稍慢的新兵背上,立刻带起一道血痕和凄厉的惨叫。

萧宇轩拉着盛果,拼命挤入混乱的人群。他强迫自己挺直脊梁,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屠睢那如同铁塔般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身体的颤抖和刺骨的寒冷。胸口的血符,在这混乱与压迫中,如同一点不灭的星火。

混乱持续了足有半刻钟,队伍才勉强排成歪歪扭扭的几列。屠睢背着双手,鹰隼般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被他目光扫到的新兵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哼,一群废物!”他啐了一口,声音冰冷,“今日第一课——‘立’!”

“都给老子站直了!头顶天!脚抓地!腰杆子挺起来!眼神给老子往前看!像根钉子!钉死在地上!”屠睢咆哮着,亲自示范了一个标准的秦军立姿。他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纹丝不动,一股无形的煞气弥漫开来。

“站!”命令如铁锤砸落。

少年们慌忙模仿,挺胸抬头。然而,久经沙场的站姿,岂是这些从未受过训练的农家少年能轻易掌握的?肩膀歪斜,腰背佝偻,双腿打颤者比比皆是。

“你!腰塌了!”屠睢大步走到一个少年面前,手中的殳柄毫不留情地捅在他的腰眼上。少年惨叫一声,痛得弯下腰去。

“废物!”殳柄顺势重重砸在他的小腿肚上,少年噗通跪倒在地。

“还有你!腿抖什么抖?!没骨头吗?!”鞭子呼啸着抽在另一个新兵腿上。

整个校场变成了刑场。呵斥声、鞭打声、惨叫声、压抑的啜泣声此起彼伏。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

萧宇轩死死咬着牙,调动起每一块肌肉的力量,对抗着身体的酸痛和寒冷带来的颤抖。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越过屠睢凶悍的身影,投向远处营盘边缘高耸的望楼。望楼上,值哨士兵的身影在晨曦微光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剪影。他想象着自己就是那根楔入大地的木桩,任凭风吹雨打,纹丝不动。怀中的血符,是支撑他不倒的唯一热源。

时间在痛苦的煎熬中缓慢流逝。汗水混着昨夜残留的泥浆,从额角滑落,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双腿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觉,全靠一股顽强的意志在支撑。旁边的盛果身体晃得厉害,牙齿格格打颤,眼看就要坚持不住。

“站稳!”萧宇轩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不动声色地用肩膀微微顶了一下盛果。

盛果浑身一颤,似乎被这微小的支撑惊醒,深吸一口气,再次挺直了些。

屠睢如同鬼魅般在队列中穿行,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姿态。当他走到萧宇轩面前时,脚步略微停顿了一下。这个昨夜敢在他面前硬扛的少年,此刻站得异常笔直。尽管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汗水混着污泥在脸上划出沟壑,但他的腰杆挺得如同一杆标枪,眼神死死钉在远处的望楼上,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专注和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倔强?甚至在那倔强的深处,屠睢捕捉到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猎食者的光芒。

屠睢的刀疤脸微微抽动了一下,鼻子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他没有挥鞭,也没有呵斥,只是脚步稍顿,便走了过去,继续巡查下一个倒霉蛋。

就在萧宇轩感觉自己的意志即将被身体的极限压垮时,屠睢那如同赦令般的吼声终于响起:

“停——!原地休整半刻!谁敢坐下,老子打断他的腿!”

紧绷的弦骤然松开,队列里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粗重喘息和压抑的呻吟。许多人直接瘫软下去,又被军吏的鞭子抽得跳起来。萧宇轩也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但他强撑着没有倒下,只是剧烈地喘息着,贪婪地吸着冰冷的空气。他看向盛果,盛果也正看向他,两人眼中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靠。

休整的时间短暂得如同白驹过隙。屠睢的吼声再次炸响:“下一课——‘行’!”

“听鼓!看旗!闻金!”屠睢的声音如同洪钟,“鼓进!金退!旗指何方,兵锋所向!乱一步者,视为乱阵!杀无赦!”

沉重的战鼓在校场一侧擂响。“咚!咚!咚!”声音低沉雄浑,如同大地的心跳,带着一种令人血脉贲张又心生畏惧的节奏。

“进!”屠睢手中令旗前指。

队伍在鼓点的催促下,开始向前移动。脚步杂乱无章,如同溃散的羊群。有人快,有人慢,队伍瞬间扭曲变形。

“停!”铜钲(zhēng)刺耳的敲击声响起。

队伍又一阵混乱的停顿。

“快慢不分!首尾不顾!一群没头苍蝇!”屠睢的咆哮和军吏的鞭子再次覆盖下来。

“咚咚咚!”鼓声再起。

“进!”

“钲!”刺耳的鸣金。

“停!”

如此反复,单调枯燥,却蕴含着战场生死存亡的铁律。每一次鼓响,每一次钲鸣,都像鞭子抽打在神经上。少年们在鞭影和呵斥中,跌跌撞撞,汗流浃背,努力跟上那冰冷的节奏。萧宇轩强迫自己集中全部精神,将所有的恐惧、仇恨、身体的疲惫都暂时压下,耳朵只捕捉鼓点与金鸣,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同伴的后背,努力调整自己的步伐。

混乱在减少,麻木的服从在增加。整个校场只剩下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单调的鼓钲和军吏无情的呵斥。

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些许寒意,却带来另一种酷刑般的炙烤。汗水浸透了单薄的深衣,粘在身上。正午时分,终于熬到了短暂的休憩和开饭。

所谓的饭食,不过是每人一陶碗能照见人影的稀薄粟米粥,里面漂浮着几片看不出原貌的野菜叶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馊味。外加一块和盛果昨夜递给他的一模一样、坚硬如石的黑褐色糠饼。

饥肠辘辘的少年们围坐在尘土飞扬的地上,狼吞虎咽。盛果小心翼翼地掰开自己那块硬饼,分了一半递给萧宇轩。

“给…你多吃点…”盛果小声说,眼神里带着感激,显然还记着萧宇轩早上那无声的支撑。

萧宇轩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接过那半块饼,就着冰冷的稀粥,用力咀嚼起来。饼粗粝得如同砂石,刮擦着喉咙,但他面无表情地吞咽着,仿佛在吞噬着某种力量。周围的少年大多沉默,只有咀嚼和吞咽的声音,间或有人被饼噎住,发出痛苦的呛咳。疲惫和食物带来的短暂满足感,让气氛稍微松弛了些。

萧宇轩的目光越过眼前这些麻木或痛苦的脸孔,投向远处。校场另一侧,传来整齐而沉重的呼喝声。那里是真正的锐士营在操练。阳光下,戈矛如林,铁甲闪光,巨大的盾牌随着号令整齐划一地推进、格挡,动作带着一种冷酷的韵律感和排山倒海的力量。每一次盾牌的撞击,每一次戈矛的突刺,都发出沉闷的轰鸣,震得脚下的土地微微颤动。一股更浓烈的、属于真正战阵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令人心悸。

材士营这边的新兵们,不由自主地被那景象吸引,眼神里充满了向往、敬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看什么看!”屠睢的吼声如同鞭子抽来,“就你们这群软脚虾,也想当锐士?先把步子给老子走齐了再说!下午练‘戈’!都给老子打起精神!”

短暂的休憩结束。下午的“戈”术操练,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

沉重的青铜戈被分发到每个人手中。戈头冰冷,木制的柲(bì,戈柄)粗糙沉重。屠睢亲自示范最基础的“击”与“勾”动作。

“看好了!刺!要快!要准!像毒蛇吐信!勾!要狠!要稳!像鹰隼抓兔!力量从脚下起!腰为轴!肩臂发力!”他的动作迅猛凌厉,带着破空之声,戈头在阳光下划出森冷的弧光。

然而,当这些沉重的武器落到从未摸过兵器的少年们手中时,场面立刻变得惨不忍睹。动作变形,脚步踉跄,沉重的青铜戈头根本不受控制。有人被戈柄带得原地打转,有人用力过猛差点砸到自己的脚,还有人脱手,沉重的青铜戈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废物!连根烧火棍都拿不稳!”屠睢的咆哮和军吏的鞭子成了唯一的伴奏。校场上响起一片片痛呼和哀嚎。练习“对刺”时,更是状况百出,不时有人被同伴失控的戈头扫到,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萧宇轩双手紧握着冰冷的戈柲,虎口被粗糙的木纹磨得生疼。他努力回忆着屠睢的动作,调动起全身的力量。每一次挥戈,都感觉手臂的肌肉在撕裂般的疼痛中哀鸣。汗水顺着额角、鬓角小溪般淌下,流进眼睛,带来一阵阵酸涩的刺痛。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忽略那剧痛,将所有的精力都凝聚在戈尖那一点寒芒上。他想象着面前站着的是那个法曹,是那个下令放箭的亭长,是那个踩过父亲鲜血的屠睢!每一次刺出,都带着无声的咆哮;每一次回勾,都凝聚着刻骨的恨意!

青铜戈在他手中渐渐不再那么难以掌控,动作虽然依旧生涩,却少了几分慌乱,多了几分带着狠劲的笨拙。沉重的戈头撕裂空气,发出呜呜的低啸。他无视了手臂的酸痛,无视了虎口渗出的血丝,眼中只有那无形的仇敌。

“哼!”一声冷哼在身侧响起。

萧宇轩猛地收势,转头看去。屠睢不知何时站在了他旁边,正眯着眼睛打量着他。那眼神依旧冰冷,如同打量着一块顽铁,但萧宇轩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冰冷之下,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审视的微光,如同铁匠在掂量一块未经锤炼却隐含硬度的粗胚。

“蛮力倒是有几分。”屠睢的声音不高,带着砂石感,“可惜,空有蛮力,不懂章法,上了战场,就是送死!”他抬起手,那粗糙如树皮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猛地戳在萧宇轩挺得过直、几乎僵硬的腰眼上!

一股尖锐的剧痛瞬间穿透了腰背,萧宇轩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一步,差点栽倒。手中的青铜戈也差点脱手。

“腰!腰是活的!是轴!不是根死木头!”屠睢厉声喝道,声音如同炸雷,“力从地起,贯于腰,发于臂!懂不懂?!再来!”

剧痛让萧宇轩的额头瞬间布满冷汗,但他死死咬着牙,将涌到嘴边的痛呼咽了回去。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那因仇恨而过度紧绷的腰背肌肉,按照屠睢那粗暴的指点,再次挥戈。这一次,力量似乎更顺畅了些,腰胯的扭转带动了手臂,戈尖的轨迹似乎也凌厉了一丝。

屠睢没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随即转身走向下一个目标,咆哮声再次响起:“你!手软得像娘们!没吃饭吗?!”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淌着血的伤口,缓缓沉入陇西焦褐的山脊线。巨大的校场上,尘土尚未落定。一天的操练终于结束,屠睢那如同刮骨钢刀的声音最后一次炸响:

“今日操练结束!明日卯时初刻,校场点卯!迟到者,鞭二十!懈怠者,鞭二十!违令者——斩!解散!”

解散的命令如同赦令,紧绷了一整天的少年们瞬间瘫软下去,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呻吟。萧宇轩拄着沉重的青铜戈,剧烈地喘息着,浑身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筋肉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汗水早已流干,只在脸上、脖颈上留下一道道灰白色的盐渍。双手虎口破裂,血丝混着泥土,粘在粗糙的戈柲上。

他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挪地走向营帐。盛果跟在他旁边,脸色苍白如纸,走路都有些摇晃。

“萧…萧大哥…”盛果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浓浓的疲惫,“我…我撑不住了…这…这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我想我娘…”

萧宇轩没有回头,只是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撑不住…就死。”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被暮色笼罩的连绵营帐和更远处焦褐的山峦,仿佛穿透了这冰冷的军营,看到了血染的故乡,“死在这里…和死在陇西…没什么两样。”

盛果被这冰冷的话语噎住,看着萧宇轩拄着戈、挺直却微微颤抖的背影,嘴唇哆嗦着,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跟了上去。那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得很长,像一杆伤痕累累却依旧不肯折断的残戈,深深楔入这片浸透了血与汗、也即将吞噬更多血肉的军营冻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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