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五月,翻过这道梁!”
后半夜的风,像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在狼家岔干裂的黄土地上,也抽在冯五月单薄的脊背上。那风不是浩荡的,而是贴着地皮打旋儿,卷起沙砾和枯草,带着塞外苦寒之地特有的粗粝,钻进她洗得发白的棉布夹袄缝隙里,刺得皮肉生疼。她甚至没敢回头看一眼身后那座沉睡在巨大阴影里的冯家大院——青砖高墙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冷硬的青光,飞檐斗拱如同蛰伏巨兽嶙峋的骨刺,沉沉地蹲踞在高高的坡顶,俯视着整个沉睡的村落。那是她生活了整整十八年的地方,每一块砖瓦都浸透了冯家的规矩和威严,此刻却成了最凶险的囚笼,随时可能张开獠牙,将她连同身边人一起吞噬。她只死死攥着侯天来滚烫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皮肉里,仿佛那是湍急河流里唯一的浮木,一松手便是灭顶之灾。他的手腕肌肉紧绷,脉搏在她掌心下剧烈地跳动,擂鼓般敲打着她的神经。
“快!五月,翻过这道梁!”侯天来的声音压得很低。
侯天来的声音像是从被砂纸打磨过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压得不能再低,在鬼哭狼嚎般呼啸的山风里艰难穿行,侯天来的声音撕裂了死寂的夜,却又被无情的狂风瞬间揉碎。那声音像是从一块被反复摩擦、粗糙不堪的砂纸上硬生生刮下来的,干涩、嘶哑,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粗重而压抑的喘息,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粗重而压抑的喘息,仿佛他胸腔里塞满了滚烫的砂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这微弱的人声在鬼哭狼嚎般呼啸的山风里艰难穿行,如同狂风巨浪中一叶随时会被吞噬的扁舟,被无形的、狂暴的力量撕扯、扭曲,眼看就要被那无形的巨手彻底撕碎、吞噬。彻底撕碎、吞噬,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
话音未落,一股不容置疑的急迫感化作了实质的力量!他猛地一拽冯五月的手腕,那力道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也裹挟着一股不顾一切的蛮劲,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冯五月猝不及防,脚下本就松散的黄土如同流沙般簌簌滑落!碎石和土块挣脱束缚,噼里啪啦地滚落下去,坠入下方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沟壑。时间仿佛被拉长了,那些石块翻滚、碰撞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异常清晰,它们一路向下,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许久,许久,才传来一声沉闷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叹息般的回响。那回响不是终点,更像是坠入了无底深渊的宣告。
“快!五月,翻过这道梁!”侯天来的声音压得极低。
一股浓重冰冷的铁锈味瞬间从胃里翻涌上来,直冲喉咙。冯五月知道,那不是真的血,而是恐惧被强行吞咽下去的味道,带着内脏绞紧的腥气。她死死咬住牙关,牙龈被巨大的压力硌得生疼,才将那声几乎冲破喉咙的惊呼死死摁了回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麻痹感。
她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去。
惨白如霜的月光泼洒而下,狼家岔这头蛰伏的巨兽便在死寂中显露出它庞大而狰狞的轮廓。黄土高原深沉的褶皱,如同盘古开天时未能抚平的皱纹,而狼家岔便盘踞其中,将这褶皱的阴影与自身的阴翳融为一体。层层叠叠的屋脊瓦片,在月华下反射着一种并非人间该有的幽冷光泽,仿佛不是砖瓦,而是某种沉睡巨兽身上覆盖的、冰冷坚硬的鳞甲。鳞片密密匝匝,顺着屋脊的走向铺排,在月光流动间竟似在微微翕动,无声地呼吸着高原凛冽的夜气。错落的房屋与纵横的院墙,在朦胧月色里拉伸出无数扭曲、怪异、相互撕咬的线条。整片建筑群,分明是一头蜷伏于大地母腹、汲取了千万年地脉阴气才得以成形的洪荒巨兽,此刻只是暂时阖上了它那令人胆寒的巨眼,假寐而已。
那高耸于巨兽脊背中央的冯家总坊主宅邸,便是这巨物最狰狞的头颅。它庞大的阴影沉沉地压下来,如同无形的巨掌攫住整个村落。黑沉沉的飞檐斗拱,如嶙峋的犄角刺向墨蓝的天穹,檐角悬挂的早已锈蚀的风铃,在死寂中偶尔被夜风拨动,发出的却不是清响,而是仿佛朽骨摩擦的“咯吱”呻吟,令人牙酸心颤。所有的门窗,都紧紧闭合着,深陷在厚重的阴影里,如同一只只巨大而疲惫、却又充满恶意的假寐眼睑。然而,在那窗棂与门扉的幽深缝隙之后,冯五月似乎能感受到一种粘稠的、带着血腥气的凝视,一种无声的威胁——只要一点微末的风吹草动,惊扰了这巨兽的浅眠,那无数只“眼睑”便会骤然撕裂般睁开,从中喷涌出熔岩般噬人的凶光!这头兽,随时会暴起,用它那由青砖、条石、梁木构筑的利爪獠牙,将一切敢于惊扰它的生灵撕成齑粉!
夜风,这高原上永不停歇的幽灵,呜咽着穿过狭窄的巷道,在残破的院墙豁口间盘旋、挤压,发出如同巨兽低沉喘息般的“呜呜”声。这声音贴着地皮滚动,卷起干燥的黄土细尘,拍打在冰冷的墙壁上,沙沙作响,恰似巨兽在睡梦中磨砺着它那由无数屋脊瓦片构成的、锋利如刀的鳞甲边缘。每一次风过,那些嶙峋的屋脊线条便在月光下诡异地扭动一下,仿佛巨兽在睡梦中不安地耸动它那覆盖着鳞甲的巨大身躯,随时可能从这黄土的深褶里昂起它那令人窒息的恐怖头颅。
冯五月的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黄土高原深夜的刺骨冰凉和浓重的土腥味,每一次呼气都在眼前凝成一团转瞬即逝的白雾。冷汗早已浸透了单薄的麻布衣裳,紧紧贴在背上,冰冷彻骨,如同毒蛇的湿鳞爬过。她死死咬住下唇,一丝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这才勉强压抑住喉头几乎要破腔而出的尖叫与喘息。她的双腿沉重如灌满了铅水,每一次抬起都牵扯着全身酸痛的肌肉,每一次落下都深深陷入松软的黄土,仿佛那大地深处有无数冰冷的鬼手,正试图抓住她的脚踝,将她拖回那巨兽贪婪的、永不餍足的口中。
就在她踉跄着奔逃,忍不住再次回头,望向那吞噬了她整个少女时代的黑暗渊薮时,视线猛地被一道突兀矗立于冯家祠堂侧翼高处的黑影狠狠灼痛——安家!那面新立起的“安”字大旗!它虽隐没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旗面沉黑如凝固的污血,但那根粗壮得如同攻城巨槌的玄铁旗杆,却比夜色更深沉,直挺挺地、带着一种蛮横的征服姿态,刺向幽暗的天幕。旗杆顶端,狰狞的矛尖在月下闪烁着一点寒星般的冷光,如同巨兽头顶新生的、更为锐利的独角。这面旗,无声地宣告着狼家岔这头巨兽正在经历一次血腥的换牙!然而,这新生的独角,在冯五月眼中,非但不是救赎的希望,反而如同一个烧得赤红的、巨大无朋的“囚”字烙印,带着皮肉焦糊的刺鼻气味,狠狠烫在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尖上!
“安”字大旗的阴影笼罩下,那些紧闭的门窗仿佛更加幽深了。冯五月甚至能幻听般地捕捉到从那缝隙深处传来的、压抑而模糊的呜咽——那是被冯家无声吞噬的无数冤魂,在新旧交替的夹缝中发出的、更加绝望的悲鸣。这面旗,这头巨兽新生的标志,冷酷地提醒着她,她拼死挣脱的,是怎样一个森严、冰冷、浸透了无数人血泪的吃人牢笼!这牢笼不仅用青石高墙围困肉体,更用千百年积淀的宗法、血脉、不可违逆的“规矩”碾磨着灵魂,将活生生的人碾碎,变成供奉巨兽的冰冷祭品。她想起冯家祠堂深处那口巨大的石臼,据说是用来惩戒忤逆的“罪人”的。石臼内壁,那些经年累月被不知名的暗红色液体反复浸润、冲刷出的诡异纹路,层层叠叠,深深刻进冰冷的石头里,如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那是多少代人的血肉与悲鸣,才得以“喂养”出的恐怖图腾?那些纹路,在月光下是否也正无声地蠕动着?而那面崭新的“安”字大旗,是否终有一日也会被同样的暗红浸透,成为这巨兽身上另一块更鲜艳、更刺目的鳞甲?
脚下的黄土仿佛突然变得滚烫,冯五月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她猛地扑倒在地,十指深深抠进冰冷而松软的泥土里,仿佛要抓住大地深处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指甲在粗粝的砂石上折断,沁出血珠,与黄土混成暗褐色的泥污。这黄土之下,埋葬着多少像她一样试图挣脱却被巨兽利齿撕碎的骸骨?这新立的“安”字旗杆,是否正深深插在某个无名者的坟茔之上?那旗杆冰冷的触感仿佛顺着她的指尖,沿着血脉一路逆流而上,直抵心脏,带来冻结灵魂的寒意。她不是在逃离一个村落,她是在从一头随时可能醒来、并且刚刚更换了更为锋利獠牙的洪荒巨兽口中爬出!
东方的天际线,终于挣扎着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般的惨白。这熹微的光,非但未能驱散狼家岔那头巨兽的阴森轮廓,反而在黎明前的至暗时刻,将它的狰狞衬得愈发清晰、立体,如同地狱在人间投下的巨大投影。冯五月挣扎着从黄土中爬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缕微光的方向踉跄奔去。身后,那覆盖着冰冷鳞甲的庞大兽躯,那高耸如兽首的宅邸,那深陷的、假寐的眼睑,尤其是那根刺破夜幕的“安”字旗杆,如同跗骨之蛆的烙印,在她每一次心跳时都带来尖锐的灼痛。这烙印,将与她奔流的血液同在,成为她余生无法摆脱的、关于“牢笼”与“巨兽”的永恒梦魇。
“快!五月,翻过这道梁!”侯天来的声音压得不能再低。
时间,是悬在头顶的利刃。冯五月清晰地知道,一旦天亮,或者更早——当那个负责看守她的、眼神浑浊却力大无比的哑婆子,像往常一样端着冰冷的铜盆,推开那间象征着耻辱与囚禁的西厢房门,发现那根拴在她土炕炕头、拇指粗细、冰冷沉重的生铁脚链,已被侯天来不知从哪弄来的破旧钢钎生生撬开!发现那象征冯家(如今是安家)威严和惩戒的镣铐,此刻只是空悬在冰冷的炕沿,随着穿堂风微微晃动,发出轻微却足以致命的“哐啷”声——整个狼家岔,就会像被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穿的马蜂窝,瞬间炸开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