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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志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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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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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狼谷》连载

第二章 暗夜逃亡 (中)

冯家的脸面?不,现在更重要的是安家的脸面!安德山刚刚踩着冯展鹏的尸体坐上总坊主的宝座,他许诺的“秩序”和“威严”绝不容许任何挑衅。她冯五月,一个被定罪“通匪”、本应接受家法严惩的冯家女,竟然在安家严密看守下逃脱了!这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安德山那张志得意满的老脸上。安秉录那条疯狗,更会像嗅到血腥味的豺狼,带着他那群如狼似虎的自卫队倾巢而出。

沉潭……那冰冷刺骨、灌满绝望的黑水潭……

或者,是比沉潭更加漫长、更加痛苦、将人的尊严和生命一点点碾磨成齑粉的推磨至死……

冯五月毫不怀疑,这就是她唯一能预见的下场。安家父子会用最残酷的方式,向所有人宣告:叛逆者,死无葬身之地!

脚下的这道黄土梁,是通往生路的最后一道屏障,也是横亘在眼前的一道巨大伤口。沟壑如同大地被巨斧劈开的裂痕,在惨淡的月光下,张开了深不见底的漆黑巨口。那黑暗并非虚无,而是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吞噬一切的未知恐惧,扑面而来。风声在沟壑底部盘旋、呜咽,像无数亡魂在低语,拉扯着人的意志。

侯天来没有丝毫犹豫,他率先侧身,双脚在陡峭得近乎垂直的坡面上试探着落脚点。每一脚下去,都伴随着松散的黄土和碎石哗啦啦地滚落,如同小型的泥石流,坠入下方无边的黑暗。他像一只在绝壁上求生的岩羊,身体紧紧贴着坡面,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土石缝隙里,寻找着任何一点可以借力的凸起。

“五月,跟着我!踩我踩过的地方!”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却异常坚定。

冯五月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叶。她学着侯天来的样子,转过身,面朝陡坡,身体尽量贴近那粗糙冰冷的土壁。侯天来在下面摸索着,一只手紧紧抓住她冰冷颤抖的手腕,另一只手则用力托住她的腰臀,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她往下送。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在风声里显得格外刺耳。

紧接着,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从小腿传来。

是酸枣刺!那些生长在沟壑边缘、生命力极其顽强的野酸枣树,它们的枝条如同无数淬了毒的铁蒺藜,上面布满了坚硬锐利的尖刺。冯五月单薄的粗布裤腿在刚才的下滑过程中,被一根横生的粗壮酸枣枝无情地勾住、撕裂。尖刺像无数把烧红的小刀,瞬间划开了她细嫩的皮肤!

数道长长的口子在小腿上绽开,温热的血珠立刻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在冰冷的夜风里迅速变得粘腻,紧紧黏贴在破开的裤料和皮肤上。钻心的疼痛让她浑身猛地一颤,一股酸涩直冲鼻腔!

“呜……”一声短促压抑到极致的痛哼,几乎要冲破她紧咬的牙关。

不能出声!一点声音都不能有!

他们都明白只有在天亮前赶快翻过这道梁才能通往外面才能有机会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炸响。她死死咬住下唇,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干裂的嘴唇咬穿。血腥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在口中弥漫开。她将所有的痛楚和恐惧都强行咽下,只在喉咙深处留下了一声如同受伤幼兽般的、破碎的闷响。额头上瞬间沁出了细密的冷汗,被寒风一吹,冰冷刺骨。

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被激怒的毒蜂在疯狂地冲撞着颅骨,搅得她天旋地转。眼前发黑,金星乱冒。身体因剧痛和极度的紧张而僵硬,几乎要从侯天来支撑的手里滑脱。

就在这身体摇摇欲坠的瞬间,几个冰冷刺骨的画面如同鬼魅般强行挤入她的意识,带来比肉体疼痛更甚千百倍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冯展鹏那张威严刻板、如同刀削斧劈般的脸清晰地浮现出来。他那双鹰隼般锐利、冷酷到不带丝毫人类温度的眼睛,仿佛正穿透层层黑暗,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在她的后背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死物般的漠然和裁决一切的冷酷。他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背叛冯家(如今是安家)的耻辱,唯有用血才能洗刷!这无形的注视,比身后真实的追兵更让她胆寒。血红的“沉池” 画面猛地切换,聚焦在冯家族祠那面斑驳陈旧、散发着腐朽木头和香烛气息的墙壁上。两个用浓稠朱砂写就、淋漓欲滴的斗大楷书——“沉池”!那颜色红得刺眼,红得如同刚刚泼洒上去的、尚未凝固的鲜血!每一次族中执行家法,这两个字都会被重新描画,鲜艳得如同地狱的请柬。它们不仅仅是两个汉字,而是刻在所有冯家(以及依附者)女子灵魂深处的恐怖符咒,象征着最彻底、最冰冷的毁灭。此刻,这两个字在她眼前扭曲、放大,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灼烧灵魂的热度,狠狠烫在她的意识里!她甚至能闻到那朱砂混合着血腥的诡异气味。

最后定格的,是四太太盛花花那张曾经艳若桃李、此刻却惨白如纸的脸。她被剥去了所有代表身份的钗环珠翠,一头乌发散乱地披在脸上、肩上。粗糙的麻绳将她五花大绑,死死捆在那盘冰冷的、象征着无尽轮回苦难的石磨盘上!几个冯家(那时还是冯展鹏当家)护院,面无表情,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眼神空洞地直视前方。他们合力推动沉重的磨盘,缓缓地、不容抗拒地,将磨盘连同上面绑着的、仍在微弱挣扎的四太太,推向了黑水潭那如同墨汁般翻滚的潭水边缘!就在磨盘即将没入水面的最后一刹那,盛花花猛地抬起了头!散乱发丝间,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睛,此刻却空洞得如同燃尽了一切希望的灰烬!然而,在那灰烬的最深处,却又猛地迸发出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焚毁一切的绝望光芒!那目光没有落在推她入水的护院身上,而是死死地、穿透人群,钉在了当时还是个小管事的安柱子那张同样惨白、写满惊恐却无力阻止的脸上!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怨恨?不甘?诀别?还是对命运最凄厉的控诉?冯五月当时躲在人群后面,被奶妈死死捂住眼睛,却从指缝里清晰地捕捉到了这最后的一瞥。这一瞥,从此成为无数个夜晚将她从睡梦中惊醒的梦魇,如同鬼影般缠绕着她,此刻更是无比清晰地重现,带着冰冷的潭水气息和死亡的窒息感,狠狠扼住了她的咽喉!

“呃……”冯五月喉咙里发出一声濒死的抽气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攀附在土壁上的手指因为恐惧而痉挛,几乎要抠进冰冷的泥土里。四太太那绝望的眼神,此刻仿佛与爹冯展鹏冰冷的注视重叠在一起,化作实质的寒冰,将她从里到外彻底冻僵。推磨盘入水的“吱嘎”声,石头滚落深谷的闷响,风声的呜咽……所有声音在她耳边扭曲、放大,汇成一片死亡的喧嚣。

“五月!抓紧我!”侯天来低沉急促的呼唤如同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穿透迷雾的力量。他显然感觉到了她身体的僵硬和颤抖,支撑着她的手臂更加用力,几乎是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将她死死抵在陡坡上,防止她滑落。他粗糙的手指紧紧箍着她的手腕,传递过来一种滚烫的、属于活人的力量,带着薄茧的掌心摩擦着她冰冷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刺痛感,强行将她从那恐怖的幻象中拉回了一瞬。

“别怕!看着我!看着脚下!”侯天来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试图驱散她眼中弥漫的绝望,“沉下去就真没了!想想我们跑了多久!想想我们为了什么跑出来的!不是为了死在这沟里!给我撑住!”

他腾出一只手,摸索着抓住旁边一丛相对粗壮、根系深扎的酸枣枝(尽管上面同样布满尖刺),不顾被扎破手掌的疼痛,用力拽了拽,确认它能承受一定的力量。

“来!脚踩这里!对!用力蹬!别管刺!”他指引着冯五月将脚踩在一个相对稳固的土窝里,那里也有一簇酸枣根。“手!抓住这根!用力!”

冯五月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胸腔的刺痛。侯天来的话像冰冷的雨水,浇在她混乱燃烧的意识上,带来短暂的清醒。沉下去就真没了……不是为了死在这沟里……是为了活着!为了逃离那个吃人的魔窟!为了……复仇!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瞬间点燃了她求生的本能。她强迫自己将爹那冰冷的注视和四太太绝望的眼神从脑海中驱散,集中全部意志力,感受着脚下那个土窝带来的微弱支撑,感受着手中那根粗糙、扎手却异常坚韧的酸枣枝传来的力量。她咬紧牙关,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指甲深深抠进酸枣树粗糙的树皮里,任由尖刺扎破指尖,带来新的、却让她感到清醒的疼痛。

“好!就这样!往上!再蹬一步!”侯天来在下方奋力托举着她的身体,充当着她的人梯。他的喘息更加粗重,每一次发力,脚下的碎石都哗啦啦滑落一片,但他托举的手臂却异常稳定。

冯五月借着这股力道,忍着腿上伤口撕裂般的疼痛和酸枣刺的刮擦,奋力向上攀爬。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泥土的滑落和身体的剧痛,但她不敢停歇。头顶那道土梁的轮廓在月光下越来越清晰,像一道分隔地狱与人间的门槛。

终于,她的上半身探上了梁顶!冰冷的夜风毫无遮拦地吹拂在她汗湿的额头上,带来一阵激灵。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狼狈不堪地翻过了那道象征着最后一道屏障的土梁!身体重重地摔倒在相对平缓的梁顶,溅起一片尘土。她趴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小腿上的伤口在摩擦中火辣辣地疼,鲜血已经浸湿了裤腿,黏腻冰冷。但此刻,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暂时压倒了疼痛和恐惧。

紧接着,侯天来也敏捷地翻了上来,动作虽然狼狈,却带着一股野性的力量。他顾不上喘息,立刻警惕地伏低身体,迅速扫视着梁子另一侧的景象和来时的方向。

梁子这边,地势相对开阔,月光毫无遮拦地洒落下来,映照出一片连绵起伏、如同凝固波涛般的黄土丘陵。视野尽头,是更加深邃、仿佛连接着天地的黑暗。风声依旧凛冽,但少了沟壑的回旋呜咽,显得空旷而辽远。暂时看不到追兵的踪迹。

侯天来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丝,他立刻蹲下身,凑到冯五月身边。借着清冷的月光,他看到了她腿上被撕裂的裤管和那几道狰狞的血痕,还在缓慢地渗着血珠,染红了周围的布料和泥土。

“嘶……”侯天来倒吸一口冷气,眼中满是心疼和自责。他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本已破烂不堪的衣襟下摆(那粗布比冯五月的裤料更硬更糙),小心地避开伤口周围的酸枣刺残留,用相对干净的内层布料,动作尽可能轻柔地按压在冯五月流血的伤口上。

“忍着点!”他低声道,声音带着喘息后的沙哑,“得先止住血,不然血腥味……”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两人都明白,在荒野里,血腥味意味着什么。

布料接触到伤口的瞬间,冯五月痛得浑身一缩,倒抽一口凉气,死死咬住了嘴唇才没叫出声。侯天来粗糙的手指隔着布料按压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但也伴随着一种奇异的、带着体温的安抚感。他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担忧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好了,暂时压住了。”侯天来用撕下来的布条,笨拙但尽量牢固地在她小腿上缠绕了几圈,打了个死结。布条很快被血洇湿,但渗出的速度似乎慢了一些。

做完这一切,他才真正松了口气,也疲惫地一屁股坐在冯五月旁边的地上,大口喘息着。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流下,混合着脸上的尘土,形成一道道污痕。他胸前的破袄也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结实的胸膛上,随着剧烈的呼吸起伏。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梁顶回荡,被呼啸的风声卷向远方。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冯五月侧过头,望向狼家岔的方向。那道巨大的、如同蛰伏巨兽般的轮廓,已经被他们翻越的这道土梁遮挡了大半,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起伏的阴影,沉默地卧在惨淡的月光下。那曾经是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如今却成了吞噬亲人、囚禁灵魂、步步杀机的魔窟。安家父子的阴影,如同实质的黑暗,依旧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她知道,追捕绝不会停止。天亮后的狼家岔,必将掀起滔天巨浪。

但此刻,她和他,至少暂时逃离了那个地狱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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