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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国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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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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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连载

第一章 云川街巷

晨雾是云川亘古不变的幔帐,在每个破晓时分恪守着它与天地间古老的契约。它无声地、整片地垂落,将整座尚在睡梦中的小城温柔而固执地包裹起来。那雾浓稠而滞重,仿佛从土地深处蒸腾而起的精魂,带着宿夜的凉意,渗透进每一寸空气。远山在雾气中失去了实体,只余下朦胧变幻的影子。山脊线条被水汽柔化、洇染,如同一幅悬浮于天地之间的水墨长卷。

视线竭力穿透迷障,唯有最近处的山峦还透出墨绿的底色,像画师点下的、尚未晕开的浓墨。再往深处望去,便只剩一片混沌的灰白,山与天界限模糊,仿佛回归世界最初的原始状态。

山脚下,云川镇匍匐在群山的臂弯里。挤挤挨挨的灰黑色瓦顶显露着镇的轮廓,像一群在寒夜里相互依偎的疲倦的兽。几缕纤细的炊烟从瓦缝中挣扎着升起,试图挣脱雾的囚笼,却很快被无处不在的雾霭捕获、吞噬,最终彻底融入那片灰白之中。

街道仍在沉睡。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绵延向前,表面光滑如釉,反射着被浓雾过滤后的天光。石缝间,青苔吸饱夜露与晨雾,呈现出饱胀的墨绿色,几乎要沿着石板边缘滴淌下来。街道两旁,墙面灰浆斑驳脱落,暴露出内里不同年代、深浅不一的砖块和墙灰,仿佛一本被强行撕开的时间卷轴。

一切都静止着,时间在这里黏稠得几乎不再流动。唯有偶尔从群山之外传来一声模糊的汽笛声,带来一丝关于山外世界的遥远遐想,但很快便被更大的寂静吞没。电线杆早已被风雨侵蚀得发黑、发酥,贴满了层层叠叠的小广告。所有纸张的边缘都在潮湿空气里卷曲、发软,字迹被水汽晕染、模糊,再也无人辨认。

远处,几声寥落的鸡鸣穿透雾障,声音被距离拉扯得纤细、模糊。近处巷弄里偶尔有一两声短促的犬吠回应,旋即又被更大的寂静吞没。与此相对的,是临街早点摊亮起的昏黄灯光。油锅滚热,当面食被投入的瞬间,爆发出热烈而急促的"滋滋"声响,粗暴地撕裂了黎明时分的寂静。鼻息间,气味复杂地层叠扑来:潮湿泥土的腥气,雨水囤积后的微腐清凉,以及刚刚点燃的煤炉发出的生涩呛人的烟味。这一切声响与气味,最终都仿佛被无形之力引导,流入临街那一扇扇窗扉之后,渗入一个个狭小却内容各异的天地里。

在其中一扇最为斑驳的木门之后,便是杨青山十七年来未曾远离的家。

他的家是一栋紧挨着街面的两层老屋,门脸窄小而局促。厚重的木门上,红漆早已斑驳不堪,露出底下深浅不一的木质纹理。推门进去,一股陈旧木材混合潮气的味道弥漫空中。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陡峭狭窄,每一级台阶的边缘都被磨得圆滑光亮,踩上去便发出绵长而疲惫的"吱呀"声。饭桌上方悬着一盏孤零零的白炽灯泡,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着一隅昏暗。光线照亮了对面的老黄历和一张"恭喜发财"的廉价塑料画——边缘卷曲发黄,角落积聚着水渍。日历旁,一枚锈迹斑斑的钉子突兀地钉在墙上,那里曾经挂过一幅全省地图。如今只剩这枚钉子,像一个未被兑现的承诺。母亲蜷在厨房里淘米,米粒与盆壁碰撞发出沙沙的轻响。随后锅盖与锅沿碰撞的"哐当"声,标志着又一天循例的开始。堂屋另一头,父亲深陷在旧藤椅里,面对着一台信号不稳的电视机。他将音量开得极大,新闻播报员亢奋的声音几乎盖过所有动静,形成一种喧嚣的笼罩。青山低着头,肩上的书包带似乎又勒紧了些。他像一道影子,从这声与光的缝隙间快速穿过——一边是母亲制造出的、关乎温饱的细碎声响,另一边是父亲营造出的、与己无关的喧哗世界——他精准地找到了二者之间的寂静通道,走向门口。

“路上慢点。”母亲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语调平稳,没有起伏,甚至没有回头。她的视线似乎永远只停留在灶台、水盆和那一小方窗户外。这是一个重复了成千上百次的、近乎本能的嘱咐,早已失去了叮嘱的原意,变成了一句仪式性的告别,一句确认日常生活仍在既定轨道上运行的咒语。

“知道了。”青山的手已经搭在了那冰凉的门闩上,他应了一声。那声音轻飘飘的,缺乏必要的重量和体积,迅速被电视里关于遥远国度的新闻喧响和身后厨房里即将响起的炒菜声所吞没,含糊得像是只在喉咙里打了个转,还未成形便已消散,更像是一句说给自己听的自言自语,一句对那仪式性告别完成确认。话音与应答,都只是完成了这套流程的必要环节,情感早已在千遍万遍的重复中被磨蚀殆尽。

他没有等待更多的回应,拉开门,侧身融入了门外的雾气与天光里。身后,是母亲永不改变的忙碌,父亲永不改变的沉默,和那台永不改变地闪烁着雪花的电视机。门在他身后合上,轻微地隔绝了那个他过于熟悉、以至于几乎不再听见的世界。

杨青山背着沉甸甸的书包,侧身挤出了那扇吱呀作响的家门。他身形瘦高,像一株在背阴处努力拔节却又先天缺乏充足光照的青竹,带着一种略显嶙峋的纤细。骨骼急切地抽条生长,速度似乎总快过血肉填充的速度,使得校服的肩线处总空落落地塌陷下去,袖管也显得过长,因此总透着一丝未被妥善包裹的、伶仃的单薄意味。

然而,这本该属于青春期的、带着些许笨拙却自然舒展的挺拔,却被一种习惯性的、仿佛从幼年便已开始镌刻进脊柱记忆里的微微佝偻所取代。那不仅仅是被肩上那个沉甸甸、塞满了试卷和未来的书包所压出的弧度,更像是有一种无形却密度更大、更为沉重的期待,日复一日地浇筑在他的背上。

这期待,来自饭桌上父母沉默却欲言又止的凝视,来自墙上那枚钉死了往日梦想、如今空悬着遗憾的钉子尖锐的提醒,来自老黄历上每一个被撕去时都发出轻微脆响、宣告着倒计时又缩减一日的日历页。它们无声地汇聚,形成一副看不见的沉重枷锁,压实了他清瘦的锁骨,坠弯了他本该昂起的、年轻脆弱的脖颈,使得他每一步行走都仿佛负轭前行,让他整个人从姿态到神情,看上去都比实际的十七岁要沉闷、滞重许多,仿佛提前预支了成年世界的疲惫。

他的头发有些蓬乱,并非出于不洁,而是那种彻底被摞成山的书本、永无止境的习题和焦灼的倒计时所淹没的少年人,特有的、无暇也无心打理的天然状态。仿佛所有的精力与注意力都已被更重要的东西榨取殆尽,对发型的管理便成了最先被舍弃的奢侈。随着他沉默行走的每一步,那几缕发丝便随之极其轻微地晃动,若有若无地轻扫着肌肤,带来一阵细微而持续的痒意。这本该促使他抬手将其拂开,但他却毫无伸手去拨弄的意图。并非感觉不到,而是某种更深沉的、内在的倦怠感压倒了一切外在的、物理上的不适。他就这样任由它们垂荡着,如同任由某种无形的尘埃落满肩头而不去拍打,仿佛这微不足道的不适,也是他必须默默承受的、沉重日常的一部分。他的脸庞清瘦,颧骨微微显出,使得面部轮廓带上了一丝初现的锐利。下颌的线条还侥幸残留着一点少年人未彻底褪尽的、略显圆润的柔和,像一件尚未经历最后一道打磨工序的坯器,犹带天然的钝感。但仔细看去,那紧绷的、缺乏多余脂肪的皮肤下,已隐隐透出青年特有的、更具决定性的棱角雏形,正沉默而固执地试图突破最后那层柔软的束缚。他的唇线生得很薄,颜色偏淡,缺乏血色的鲜润。此刻,它们正牢牢地、用力地抿成一条向下微弯的、紧绷的弧线。那弧度里看不出丝毫妥协或松弛,反而充满了某种倔强的、甚至是自我压抑的决绝,但同时,那向下撇去的末端又无可避免地流泻出一种深切的疲惫。仿佛这两片薄唇是一道至关重要的闸门,正竭尽全力地锁住了胸腔里所有翻腾不休、欲言又止的心事与呐喊,生怕泄露出半分。而那总是习惯性低垂着的眼睫,异常浓密,像两小簇被晨雾打湿的鸦羽,微微鬈曲着。它们在他过于白皙、甚至能看到淡青色血管的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柔和的、扇形的阴影。这片阴影巧妙地掩盖了眸中可能泄露的所有神色——无论是焦虑、渴望,还是单纯的迷茫——但却反而更加强烈地凸显出那种彻底沉浸于内心世界的、近乎封闭的、对外界漠不关心的专注。他仿佛正用整个身体的语言宣告着:他的世界就在脚下这一小片地面,以及颅内那片更为汹涌的、由公式、词汇和未来图景构成的惊涛骇浪之中。他的眼睛很大,眼廓的形状生得极好,是那种线条清晰而温润的椭圆,倘若被由衷的笑意点亮,必定会像初晴的湖面,漾开极为明亮清澈的光彩。瞳仁是湿润而深沉的褐色,色泽如同两枚被山间清溪长久浸润、打磨得温润光滑的卵石,深邃底处仿佛蕴藏着未经世事的柔和与纯粹。这双眼睛,本该是这个年纪特有的、好奇又锐利的探照灯,贪婪地捕捉外界的一切新鲜光影,折射出对世界无穷的探询与渴望。他深蓝色的校服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处已经磨起了毛边,隐约能看到里面交织的白色线头。他微微佝偻着背,像是被书包的重量,也被某种无形的期待压着。那书包里装着的,不止是课本,更像是一家人沉甸甸的、未经言明的期望。

“青山,吃粢饭团不?”早点摊的老板娘用她那浓重得化不开的方言嗓音热络地招呼着,像是每日清晨固定的仪式。她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掀开巨大的木质蒸笼,一团滚烫的白汽轰然而起,瞬间模糊了她那被灶火熏得黝黑、却总是带着笑意的面庞,只留下一个在雾气中晃动的模糊轮廓。他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嘴唇微动,似乎有一声含糊的“不了”消散在清晨的空气里,轻得几乎听不见。他继续往前走,将自己重新塞回熟悉的寂静里。

途径街角那棵老榕树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掠过一根低垂的气根,那下面曾埋过一个生锈的铁盒,里面装着另一个时空的誓言。现在想来,稚嫩得可笑,却像一枚钉子在心底生锈,一碰,就有沉闷的回响。他迅速移开视线,加快了步伐。就在这里,临着歪斜的电线杆和一面贴满层层叠叠、字迹模糊公告的斑驳砖墙,三五个挑着新鲜蔬菜的农人已悄无声息地摆开了他们的地摊。他们并非约好同来,却像是被同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在这破晓时分,从雾霭深处的各个村庄摸索而来,默契地占据了自己常年习惯的一小块地盘。扁担斜倚在墙根,两头沉甸甸的箩筐或是鼓囊囊的蛇皮袋便是他们全部的商品。沾着湿润泥土和夜露的莴笋,粗壮挺拔,紫红色的外皮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一把把空心菜则娇嫩得多,叶片青翠欲滴,细长的杆子白生生的,显然是天不亮时就从水田里紧急采摘而出,此刻正怯生生地偎依在一起;还有那扎得整整齐齐的小把香葱,根须上的泥土还未干透,散发出辛辣又清新的独特气息。这些蔬菜凌乱却生机勃勃地堆叠在褪色发白、甚至边缘已经破损的蛇皮袋上,构成了一幅最原始、也最鲜活的市井图景。卖菜的农人们大多沉默着。他们裹着深蓝色或藏青色的旧棉袄,颜色被洗晒得近乎发白,袖口和肘部磨得油亮。寒意尚未褪去,他们将双手深深地抄在相对温暖的袖筒里,缩着脖子,像是要把自己也藏进那厚重的衣物里。脚上清一色是军绿色的解放鞋,鞋帮鞋面早已被田间地头的黄泥浸染得看不出本来面目,湿漉漉地裹着他们的脚。有人不时地跺一跺脚,动作僵硬而重复,试图借此驱散从地面顺着脚心攀爬上来的那股砭骨的寒意。他们的脸膛是长年累月被山风与日头合力雕刻出的黑红,深深的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壑,从眼角、额际、嘴角四面八方蔓延开去,记录着风雨、辛劳和时光的全部重量。他们的眼神大多带着一种浑浊与疲惫,仿佛蒙着一层永远擦不掉的薄雾,缺乏焦点地投向空茫的街道。然而,在这疲惫之下,却又奇异地沉淀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一种对生活全部重压的默然承受。他们望着偶尔经过的、挎着菜篮同样早起的镇上的主妇,目光追随着,却并不急切地吆喝招揽,只是沉默地等待着,等待那些注定不会太热闹、仅能换取些许微薄零碎的生意的到来。这份等待,本身就如同他们脚下的土地和他们的人生一样,沉默,隐忍,亘古不变。

临街一间门脸低矮的茶馆里,第一拨老茶客已经如同归巢的燕,精准地落座在了自己经年不变的固定位置上。馆内光线晦暗,空气浑浊,弥漫着一股经年不散的、混合了劣质茶叶、廉价烟丝、老旧木器和湿抹布的味道。油腻发黑的八仙桌沿着一式一样,桌面上遍布烫痕、刻痕和茶渍留下的深色圈印,仿佛记录着无数段被消磨掉的闲散时光。桌上的茶具是粗糙的盖碗,许多碗沿都有或大或小的缺口,露出里面灰白的胎质。跑堂的拎着长嘴铜壶,熟练地将滚烫的开水冲入碗中,那些廉价粗硬的茶叶在沸水中猛烈地翻滚、挣扎,然后缓缓舒展开沉沉的叶片,将清水染成一种浑浊的、接近褐黄的汤色。老人们大多沉默着。他们伸出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捧着那粗瓷盖碗,与其说是品茶,不如说是藉着那一点滚烫的温度来暖手。他们偶尔才凑近碗边,吹开浮叶,极小口地啜饮一下,仿佛那茶汁的滋味早已尝尽,此刻只是完成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他们的目光多是空茫的,有些长久地望着门外流动不息的乳白色雾气,有些则定定地盯着柜台角落里那台小小的、布满雪花的电视机,屏幕上本地台早间新闻的主持人嘴在一张一合,但他们的眼神涣散,似乎什么也没看进去,那嘈杂的声音只是填充这片沉寂的背景音。也有三两人凑得近些,形成一个小小的、私语的圈子。他们压低了嗓音,用含混的方言交谈,声音沙哑而断续,像秋风吹过干枯的落叶。

“这鬼天气,潮得骨头缝都疼……”

“昨儿集市上香菜卖到三块了,啧……”

“我家那个小的,又跟他媳妇吵,唉……”

话题总是围绕着天气、菜价、儿孙的琐碎烦恼,或者某个久未露面、据说跟着包工头去了省城打工的邻居家的后生。

“……说是能挣四五千一个月呢,不知真假……”

语气里会下意识地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的情绪——有对远方世界的模糊羡慕,有对年轻人敢闯敢干的些微钦佩,但更多的,是一种基于自身经验的、将信将疑的揣测,以及深藏其后的、对不可知命运的淡淡惘然。几句交谈之后,往往便是一段更长的沉默,各自啜饮着碗中已渐温凉的茶,将那点心思重新埋回心底。

街边一扇漆皮剥落的木窗敞开着,像是小镇呼吸的一个气口。从里面清晰地传出一台老式收音机滋滋啦啦的播报声,电流的杂音如同永不停息的背景嘶鸣,显然信号不甚稳定,时而尖锐,时而断续。然而,那个字正腔圆、用一种标准到近乎刻板、略带金属质感且语速略显紧迫的普通话女声,却异常顽强地从这片嘈杂的噪音中挣扎着挤出,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确打磨的冰冷石子,清晰地、不由分说地、一字不落地砸进杨青山的耳朵里:

“……教育部最新数据显示,今年高考报名人数再创历史新高,竞争态势日趋激烈……相关专家提醒广大考生,最后冲刺阶段需劳逸结合,特别注意心态调整,以最佳状态迎接……”

这声音,与他周遭缓慢流淌的、带着泥土和腌菜气息的清晨格格不入。它冷静、客观,甚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平淡,却偏偏在谈论那个正沉重地压在他脊背上、名为“高考”的巨大现实。每一个关键词——“历史新高”、“激烈竞争”、“最后冲刺”、“心态调整”——都像一根根尖锐的冰锥,精准地刺入他紧绷的神经。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加快了脚步,鞋底与湿滑的石板摩擦出更急促的声响。仿佛只要走得足够快,就能将这可怖的声音连同它所揭示的残酷事实一起,彻底甩在这条雾气迷蒙的老街身后。他微微低下头试图屏蔽这无形的袭击。

但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徒劳。那声音,以及它所代表的一切,绝不会因为他的逃避而有丝毫改变。它就像这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厚重晨雾,早已渗透进小城的每一寸砖缝,每一片瓦楞,也必将笼罩了他前方的每一步路,如影随形,直至那场决定命运的考试最终落幕。它是一场他必须只身穿越的暴风雨,而收音机里的每一个字,都是远方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雷鸣。

他就这样怀揣着胸腔里那阵由新闻播报催生出的、无声却持续震荡的雷鸣,几乎是本能地、更加用力地加快了脚步,将自己像一枚楔子般,更深地投向雾气封锁的前方。

在这条他闭眼也能走完的路的尽头,那片亘古不变的灰白色混沌深处,开始逐渐勾勒、显现出一个庞大、沉默而无比熟悉的轮廓——那轮廓日益逼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运般的压迫感,那便是县中学。那是他必须每日奔赴、无处可逃的战场,是他所有焦虑与期盼具象化的终点,也是他沉重现实的核心堡垒。县中学那高大却难掩颓败的围墙,终于穿透层层雾霭,在他眼前清晰地显现出来,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等待着它的猎物。县中学的水泥围墙匍匐在晨雾里,像一道被遗忘的、溃败的防线。经年累月的风雨早已将它表面最初那层粗糙的灰浆侵蚀殆尽,褪尽了最后一点人为赋予的本色,彻底沦为一种模糊的、介于脏与旧之间的灰黑,仿佛墙体自身沁出的、无法洗净的沉疴。水泥围墙如同屏障一样被一片无比茂密却又半枯的爬山虎死死地覆盖着,如同被赋予了一件过于沉重的活物外衣。那些深褐色的藤蔓有手腕粗细,虬结突起,扭曲盘绕,像无数条从大地深处挣扎而出的、力竭而亡的巨蟒尸骸,又像是垂死者手臂上暴突的、失去了血液温度的静脉血管,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绝望的、永无胜负的角力。它们以一种近乎狰狞的姿态相互绞杀、捆绑,深嵌入墙体本身的裂缝之中,仿佛不是植物在依附墙壁,而是这围墙正从这疯狂的绿色禁锢中艰难地汲取着最后一点赖以站立的支撑。叶片在初夏的晨雾中本应饱含水汽,舒展着肥厚油亮的绿意,此刻却大多蒙着一层无法拂去的疲惫的灰绿,像是被远近工厂飘来的无形煤灰、被一年复一年车辆驶过扬起的尘土、被生活本身沉闷的叹息,一层又一层地浸染透了。它们的边缘无力地卷曲、打着蔫儿,普遍泛出一种营养不良的枯黄,如同贫血的唇色。仔细看去,许多叶面上还分布着细微的、被病虫害或污浊空气啃噬出的斑点,以及被泥点溅射留下的污渍。这一切,使得这片庞大的绿意非但没有彰显出生机,反而流露出一种极为勉强的、挣扎着的、半死不活的颓唐气息。它们整体构成了一件巨大而褴褛不堪的活物旧衣,千疮百孔,勉强包裹着其下校园难以掩饰的陈旧骨骼与由内而外透出的、深入骨髓的疲惫。这绿意不再是装饰,而成了一种更深的遮蔽,一种沉默的宣言,宣告着其下一切的困顿与年深日久。风过时,叶片簌簌作响,那声音也不显欢快,倒像是这件巨大旧衣下发出的、一声沉重而无奈的喘息。

操场的土地面被前夜那场酣畅却又多余的雨水彻底泡发了,像一块吸满了汤汁的巨大、陈旧的海绵。原本干硬板结的褐色泥土此刻吸饱了水分,呈现出一种饱胀的、近乎不祥的深赭色,质地变得异常松软而泥泞,仿佛拥有了某种黏稠的生命力。脚一旦踩下,绝不会是轻快的触地,而是会无可挽回地深陷其中,直至脚踝,随之而来的是那一声清晰而黏腻的“噗呲”声响——像大地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一声满足又厌烦的叹息,又像是泥淖本身贪婪的吮吸,不愿轻易放开每一个踏入其领域的猎物。零星几处低洼的地方,已然彻底沦陷,囤积着深浅不一的浑浊水坑。水面不再清澈,而是泛着泥土的浑黄,漂浮着细小的枯枝、败叶、以及一些无法辨认的碎屑,像一锅煮坏了的、冰冷的浓汤。它们勉强倒映着头上那片被浓雾过滤后、永远灰白、缺乏层次与活力的天光,但这倒影支离破碎、模糊不清,像一块块被随意丢弃、摔裂后又蒙尘的毛玻璃镜片,黯淡而无神,映不出丝毫鲜亮、活泼的影像,反而更添几分破败与凄凉。这泥泞的操场并非寂静的。可以清晰地想见,不过一两小时后,课间操那尖锐而催命的电铃声便会骤然响起,撕裂清晨这短暂的宁静。届时,无数双各式各样、新旧不一的鞋履——磨歪了后跟的运动鞋、洗得发白的帆布鞋、甚至还有几双不合时宜的旧皮鞋——将如同听到冲锋号令却不知为何而战的士兵,被迫冲进这片泥泞之地,进行每日例行的踩踏与蹂躏。

教学楼的墙壁是粗糙的水泥拉毛墙面,无数尖锐的颗粒凝固成一种磨砂般的质地,仿佛墙体自身生就的、无法抚平的粗糙皮肤。经年累月的风雨充当了最无情的雕刻师,在其上冲刷、侵蚀,留下了道道蜿蜒曲折、污浊不堪的深色水痕。这些痕迹从屋顶向下蔓延,像老人脸上纵横交错、刻满愁苦与风霜的泪沟与皱纹,记录着无法言说的潮湿岁月与无声的衰败。

正中最醒目的位置,那八个硕大的、曾经用极其鲜艳的红漆刷写的宋体字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如今早已黯然失色。昔日鼓舞人心的朱红褪变成一种黯淡发黑的紫褐色,沉闷而压抑,远远望去,如同在灰暗墙面上凝固干涸的大片血迹,触目惊心。岁月的指甲抠刮着这些标语。油漆大面积地起皮、卷曲,如同严重晒伤后剥离的皮肤,一片片地剥落下来,露出底下更加灰暗、粗糙的水泥底子,那是标语试图掩盖的、现实的本来面目。字的轮廓因此变得残缺模糊,笔画断裂,“好”字缺了女字旁,“向上”的竖勾断了头,需要费力地联想与辨认,才能勉强将那些支离破碎的笔画在脑海中拼接成一句完整的口号。但它依然被悬挂在那里,高高在上,位于所有目光无法回避的中央。它带着一种褪了色的、近乎固执和偏执的威严,一种被漫长时光磨损得近乎滑稽却又令人笑不出来的沉重感,以一种恒久不变的、近乎永恒的僵硬姿态,沉默地、自上而下地凝视着每一个从下方匆匆经过的、渺小而疲惫的学生。

青山沉默地行走在通往学校的最后一段路上,他的身影在浓雾中显得单薄而模糊,像一道移动着的、缺乏实体的灰色剪影。他的目光从两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物上麻木地滑过,没有丝毫停留,仿佛他的眼球只是两颗被设定好轨迹的玻璃珠,机械地完成一次次的扫视。

他像一个早已对馆内所有展品了如指掌、甚至连每件展品上的灰尘厚度和裂纹走向都一清二楚的博物馆管理员,日复一日地行走在固定的路线上,因而彻底失去了最初的好奇与探寻的热情。不再需要任何导览与说明,甚至不再需要“看见”,一切信息都能凭借身体的本能反应直接读取:右脚该在哪里避开那块活动的石板,左肩该在哪个角度微微侧身以免蹭到墙上剥落的灰浆。

这些景象——斑驳得如同患有顽固皮肤病的墙面、湿漉漉反着冷冽天光的青石板、半枯且挂满污浊水珠仿佛在无声哭泣的藤蔓、锈蚀得几乎无法开合、如同废弃监牢般的窗框——早已不是单纯的视觉图像。它们如同用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带着皮肉焦糊的刺痛感,烙印在他的骨髓深处,成为他生理构造的一部分,构成了一种无需思考便能自动感知的、近乎凝固的、死水般沉重粘稠的日常。他的脚认得每一块石板的起伏,他的皮肤记得每一处拐角风的变化,他的鼻腔早已习惯了每一段路特有的气味混合。这种深入灵魂、刻入基因的熟悉感,带来一种奇异而令人窒息的安全。它仿佛一种温柔的捆绑,一件穿得太久、以至于与自身皮肤长在一起的贴身衣物,知晓所有的舒适区与所有的脆弱点。它给予一种“绝不会出错”的稳妥,却也同时织成了一张无边无际、柔软却极其牢固的无形之网。这张网,用十七年光阴的丝线密密麻麻地编织而成,将他温柔地、同时也残酷地困在十七岁的这个清晨,困在这条他已经走了成千上万次、闭着眼睛也能精准无误地走完、并且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一眼清晰望见其全部尽头景象的路上。这条路,前方是学校,后方是家,两点一线,循环往复,像一个早已画好的、完美无缺却也无法突破的圆。他行走其中,每一步都既是对路径的重复,也是对命运的确认。

他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那空气里混杂着远方山雾带来的、捉摸不定的渺茫水汽。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肩上沉甸甸的书包带,帆布带子深陷进掌心,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泄露着内心的波澜。

“必须走出去!”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清晰起来,像一声划破厚重浓雾的汽笛,虽然遥远,却异常尖锐而坚定,刺入了他那被重复与习惯填充满的、沉闷无声的世界。它带来的不是欢欣,而是一种近乎疼痛的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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