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靖康二年,洛阳。
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还看洛阳城。
黎明破晓,一轮红日爬上古老的城楼……
在北方国土几乎完全沦丧敌手之时,潼关以西的重镇洛阳,却依旧矗立在残破的秋风中。去年秋时,夏金联军攻克长安,虎牢以西再也无险可守。河东路地区,便成了金兵汪洋大海的一片孤岛。
自此,河洛指挥使的威名,在大河上下蔓延开来。
有人说他是和岳将军齐名的天下名将,也有人认为,他是白起孙武转生,霍姚骠在世。传闻他单骑败走完颜宗弼,一声断喝吓退金兵十五万,金国宗室完颜泰被他在千军万马中斩杀……只是,河洛军驻扎城西大营,从不进城,没有人见过河洛军及其指挥使,种种议论,也变成了空穴来风。
南宋建炎元年,洛阳望山堂。
汉魏以来,洛阳铜雀楼,永远是诱人的去处。
这座位于城西通济坊的辉煌酒肆,据说是大魏国孝文皇帝仿制父亲魏武皇帝在邺城的铜雀台而建。高平陵事变后,这里被晋国武皇帝赐给外戚国商贾充,经过修葺和改造,便成了和战国时期大梁洞香春一样出名的雅致之地,清谈之所。
两晋时期,文士好黄老,崇虚静,便经常在此争论国事,当有一人登堂入室,高谈阔论,见识深远,谈吐卓绝,便能赢得满堂喝彩,实现门第的转变,步履青云。寒门之士可以直达上品,改换门庭。南北朝以来,洛阳渐渐衰微,隋唐时期,经历了大隋炀皇帝大肆营建东都,大唐太祖皇帝创立两京制,将长安和洛阳并为京城,洛阳再次焕发了生机。一直到如今,长安和汴京沦入敌手时,这铜雀楼更名为“望山堂”,寓意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不过这里依然是天下士子去国怀乡,壮怀激烈的绝佳去处。
清晨的望山堂,已经挤满了北方各郡路的士子。
望山堂有三“景”,也就是三个去处。最有名的便是争鸣堂,谈论国事,针砭时弊都在此处。第二便是商人名流饮酒品茶的“春涧堂”,雅则雅矣,却失了那种慷慨激昂的气魄,让人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最后便是“洛天亭”,专一供客人手谈博杀的棋室。如此三则,构成了天下闻名的望山堂。
在名流要人聚集的争鸣堂里,原本设有一百张绿玉长案,一人一案,正成百人之行。寻常时日,这是绰绰有余的。大多数时间里,名流士吏们总是三三五五地聚在各种名目的雅室密室里尽兴饮谈。纵是大事,也未必人人都认为大,所以论战堂很少有人满为患的时候。今日却是异乎寻常,雅室密室茶室棋室反倒是疏疏落落。显然,到望山堂的客人都聚集到争鸣堂来了。虽则如此,望山堂也还是井然有序。侍女们轻悄悄地抬来了精美的短案,又将平日里摆成马蹄形且有疏落间隔的长案前移接紧,在空阔的地毡上摆成一个中空很小的环形,外围又将短案摆成两层环形座位,唯在四角留出侍女上酒上菜的小道。如此一来,错落有致,堪堪可容三百人左右。这里没有等级定规,先来者都坐在中央一层长案前,后来者则都在外围短案前就座。满座锦绣华丽,铜鼎玉盘酒香四溢,侍女光彩夺目,当真是满室生辉。天下名士大商口碑相传:“不到铜雀楼,不知钱袋小矣!”说的就是这种豪华侈靡的氛围之下,贫寒士子也会倾囊挥霍的诱人处。
就在众人吵吵嚷嚷之时,一个白衣士子推门而入,侍女们顿时眼前一亮。此人看上去约莫二十岁刚出头,也许是即将加冠,显得英气勃勃,刀削般的脸庞上是标准的剑眉星目,虽是布衣却难掩丰神俊朗,没有带冠,只是用白色束带拢住头发。最奇特的是,此人腰配双剑,黑色的剑格和护手处的琉璃显示着此人的身份不凡。他环顾四周,双目炯炯有神,侍女快步前来。
“敢问公子,争鸣堂还是春涧堂?”侍女柔声发问。
“争鸣堂。“士子淡淡回答,似乎对这里很熟悉。
另一名侍女飘然而至,莞尔一笑,“公子这里请。”前头做引,士子随后进入,听着各路人的种种谈论。
侍女款款端上名贵的临安细乳茶,随后轻声说:“公子若有何吩咐,摇铃即可。”士子点点头,没有说话。侍女行礼,然后悄然而去。
喝得一口茶,白色的泡沫在茶杯中淡淡消失,不愧是临安的好茶,氤氲的苦涩带着茶叶的清香在口中散开。士子抬头,环顾堂内,一个大汉正在慷慨悲歌:“靖康耻兮,胡虏辱兮,杀我妻儿,掠我财产,烧我国都,迁我国祚,叹息叹息,何日驱虎狼!”身旁有操筝之人,秦筝叮咚作响,苍凉悠远,在场之人无不掩面垂涕。
一名红衣老士子霍然站起,四方拱手后慷慨高声:“在下尚书右丞李纲!在下认为,我等在此坐以待毙,决然没有出路!在下提议,上联名书给洛阳政府及河洛军指挥使,共赴国难!”赫赫尚书右丞身份和如此鼓舞人心的方略,众人不禁热血沸腾,齐齐喝彩。
另一紫衣士子站起:“在下河北西路知州钟水,在下以为,河洛军抗敌足矣,兼有岳将军,韩将军驻守江淮和大散关,我等应当发勤王书令,号召各军,并力北上,如此国家大幸,洛阳大幸!”
大宋国祖制,历来兵不认将,将不认兵,此时北方大败,士兵逃窜,皇室南迁不知去向,何况各军互不相识,何谈并力北上?此人镇守河北西路不战而逃,被调侃为“飞将军”。此时想出如此荒诞的方案,座中一片寂静,没人附和,一时大见尴尬。
这时,一个声音揶揄响起:“先生好妙算!”众人循声望去,正是那白衣士子。士子站起身,悠然地在堂中踱步,但炯炯目光始终紧盯着钟水。“若依先生之见,各军如臂直使,各部同心协力,这汴京,就丢不了!”淡淡的讽刺使众人哄堂大笑。一个人嚷嚷着,“飞将军妙计!”座中更是一阵大笑。钟水满脸通红,啪地一拍桌案,气昂昂地喊道:“竖子无礼!尔是何人?报上名来!”
白衣士子不卑不亢:“这争鸣堂规矩,论迹不论心,何须留名。“说罢便飘然而去,留下呼呼大喘的钟水和不知所措的众人。及至士子离去,才七嘴八舌轰然议论起来,纷纷打探此人来路,但最终莫衷一是。
离开了争鸣堂,白衣士子信步走在小道上,回想方才,忍俊不禁,思忖道,“一帮酸腐文人,几个达官显贵,能成甚事!“
突然,他停下脚步,谨慎起来。只见前方五里处的官道上,烟尘渐起,隐隐有说话声。士子将身子一展,悄无声息地落在一旁的树上,静静地看着眼前。
烟尘散去,官道上出现两个人影和一辆……囚车?是囚车!洛阳无国狱,断无押送犯人来此的可能,北方几乎全部沦陷,就算有犯人应该向东南啊,随着心中疑惑频闪,士子的手不禁摸向腰间的佩剑。
两人慢悠悠走近,说话声也渐渐清晰可闻。
“……听说是个校尉,父亲好像是郎官,从汴京出来的。“一个装扮像农夫的人说着。
“这乱世,真是好人没好报啊……“另一个人感慨,他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
“住口!夷三族呢!“农民低喝。随后两人一时无话,押送着囚车继续走。
突然,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只白色大鸟,从低空中翼展开来。
其人凌厉如岸,不动如山。
还没等两人弄清楚情况,意识就戛然而止。士子手中抓着孤零零一缕头发,对着地上被打昏的两人,淡淡的说,“对不起,不这样做,那赵构不信。”随后向囚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