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是749局江小鱼警官是吗?我见过你发的邮件了。请进吧。
坐这里就行。你喝茶还是咖啡?
原谅我宿舍有点乱。你也许知道,我是个生活拮据的少年,自己一个人生活,挣不到什么钱。
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人物竟然能帮上749局的江警官?
……
我知道,人一有执念,就放不下。
其实我看你邮件的时候就已经想象到大概是什么事情了。不过,如果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会很感激的。我也想知道她的消息。
噢……我是说……有谋杀案,对吗?
你们确定是她?
我也没有她的消息,已经很多年了。从实验室的10.18事件发生后,我就再没见过她,这已经……十三年了。
我没听说她还活着,也没听说她已经死了。
如果你不告诉我更多的信息,我怎么能帮上你?
你们永远都找不到她。
那这样,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你也告诉我你们现在面临的案件的所有信息。
我一直在收集她的消息,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这是我一直以来收集的资料……传真,照片,剪报,等等等等;我去了很多地方调查,很多时候都是无功而返,但是你看看,现在这些资料堆起来比字典还厚。
那我从头说起。
02
在我看来,我们对这个世上的一切还知之甚少。一个主要的方面是:我们很难接受这个世上发生过的恐怖的、难以解释的事件。人们更愿意相信那些事情从未发生。很少有人试着去探索背后的真相,这也就导致这些真相逐渐被尘封,被所有人遗忘。当再也没有人记得它们时,所谓真相也就不复存在了。
……就像我们自己,也是如此。
我在马兰基地量子实验室长大,一直到十五岁。这个地方处于一个波澜不惊的昆仑山下的罗布泊,像是一个绝妙的监狱。马兰基地——我曾一直以为前面的M是发音的,于是念成了“天马行空”。这个名字可能是来自于《山海经》昆仑墟。实验室的主管是杨硕博士。在生理学上她是我母亲,但是我始终不愿承认这点。小时候我对她的感情一直是害怕或者……厌恶的,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现在。毕竟,除了没有把我绑在手术床上培养病毒,或者把我开膛破肚放进标本室之外,她对待我和对待那些病人没什么不一样。实验室只有罗护士师哥照顾我。
那个实验室一直都很可怕,至少对于十几岁的我来讲,真的十分可怕。我住的地方和关押那些病人的地方挨着,有时候我不得不整晚忍受那边的怪声响。我走过那边走廊的时候很少去往病房里面探望,都是低着头快速经过。那些病人——在杨硕眼里,他们可能只是实验品——他们很古怪。有的人是患有罕见病,我记得一个患了间歇症病的老男人天天手舞足蹈,他在我八岁那年就死了。那些看上去还算正常的人也是每天病恹恹的,看起来似乎很健全,也许是个电解质紊乱患者。
小时候我最害怕的是那些畸形的人,那些病的名字我现在还记得:垂体性侏儒症,骶骨发育不全,短肢畸形,他们比大卫·林奇《象人》里的还要可怕。
不过,这里的人们都知道那句台词——“我是个人,不是个动物!”。从那时起,我就有了一种认知:那些怪人,格格不入的人,他们有着折磨、悲苦,有着自己独特的认知,有着自己渺茫的期望。如果他们期望着什么的话。
有的病人会忽然失踪。某一天,某个熟悉的人忽然就不见了,之后我可能会在标本室看见他,或者他的一部分。我从来都避免自己走入标本室,那里各种恶心的、畸形的标本泡在装满福尔马林的玻璃瓶里面。我现在还记得,当初第一次进那个标本室,被一个发白的、充满皱纹的婴儿脑袋弄得一整天都想干呕。
这里还有另一种人。他们似乎就是普通人,杨硕大概是把他们关起来,在他们身上做实验。那时我十三岁,他们的实验项目好像叫……克隆细胞?或者是测试某个病毒?我忘记了,无论如何,经常看到有人被皮带绑在车上推进手术室里去,然后就再也没出来。
抱歉我说了这么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03
事情是在东方一声巨响的冬天开始的,一个病患者没撑过那个冬天,她的病房就空了下来。后来住进来了一个女孩。
那个女孩很奇怪。你要是见过她肯定也会这么觉得。
她有一头漂亮的金发,很浅的金色,松散地披在肩上。皮肤白得吓人,就是那种白化病患者的样子:白色,没有一点颜色的皮肤。她的眼睛是蓝色的,蓝宝石一样。如果不是那双眼睛,你会觉得她就是一张黑白相片。女孩身材十分瘦小。她后来告诉我她十三岁,但是看上去大概只有十岁的样子。不过她确实很漂亮,有点像年轻的电视台节目主持人柳岩。
最让我好奇的是她的病房。她一住进去,那间病房就封被了起来,门上的玻璃窗被糊住,通光口也被彻底地堵上。门的外侧加了一道锁。我十分好奇,这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受到这种对待。你知道,她是在整个实验室唯一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病人,我就尝试在门外和她搭话,她没有理我。蠢透了,是不是?
那时谁都不知道,无数人的命运从此已经改变了。
对,就像蝴蝶效应,双缝叠加。
那天晚上熄灯之后,我往自己的房间走,路过那条走廊。我发现她的房间门上糊住玻璃的纸板被揭了下来。透过玻璃,能看到她正在从天花板上的通光口往外钻。天知道她是怎么爬上天花板的。我立刻跑了出去,跑到地面上——看门人和我很熟悉,他们不会管我。当我跑到地面上的时候,一头撞见了刚刚“越狱”的她,穿着病号服,坐在夜色中的草地上。那天晚上很静,有一些风。天气很冷,她简直穿得太少了,只有一件单薄的长衫,光着脚。她竟然没冻得发抖。
我问她:“你叫兕天使,是吗?”这个名字是我从病房外面的门牌上看到的。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很久没有用过这个名字了。”她说。
她的声音真的很好听,让我想起了风铃或者夜莺的声音。
后来,我和她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才发现她的音乐天赋简直是无与伦比的,她有绝对音感,可以听出来七个音的和弦;以及,她的音域,几乎可以从钢琴的一头唱到另一头。
兕,这个字来自于三星堆,是“上古兽”的意思。我喜欢这种诗意。但是她说,她叫这个名字只是因为大家喊她“犀浦•兕”。我后来问过她所谓的“大家”是谁,她也不说。
我接着问:“为什么要把整个房间封起来?”她回答:“我不能碰到阳光。”
这就解释了她为什么白得吓人。我向她确认后,才知道她几乎从未见过太阳。这是一种罕见病——至少,在那时,我单纯地觉得这是一种罕见病。有些卟啉病的患者自身合成血红素有障碍,他们的皮肤在日晒后会有疼痛、烧灼的感受,甚至会出现水疱、血疱。白化病患者也差不多。就这样。
大概几个月之后,我亲眼见过几个身穿防护服的人用紫外线照射她。他们折磨人是专业的。
那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了。
04
兕天使“越狱”之后,第二天,房门和通风口就被加固了一圈,但她还是毫不费力地跑了出来。天知道她怎么掀开钢板的。她每天白天躲在黑暗的病房里面睡觉,晚上就会跑出来,我也在每天晚上和她见面。杨硕对她这个样子十分愤怒,但又没办法,只能一层层加固她病房的出口,但是她总有办法出来。你知道,有些鸟儿没法关在笼子里。后来,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他们同意了给她自由,但是这个自由的代价很大。一些出入口放上了紫外线灯,她一直对那些灯避得远远的。还有,他们给她装上了电子脚镣,一旦检测到她试图离开规定的范围,或者尝试取下脚镣,或者有什么出格的动作,脚镣就会放电,让她倒在地上哀嚎。她的脚踝上一直有烧焦的痕迹。
我觉得……这是因为,他们害怕她,出于某种我当时还不知道的原因,他们很害怕她。尽管他们一直在她身上做实验,抽血,提取细胞样本,扫描,检测,但是他们还是根本就不了解兕天使。
我那时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女孩了。她性格很特别:平时基本不说话,最多的就是点头和摇头。但是相处久了,她和我一起说的话也就变多了。她有很多秘密。
她对我的感觉——就像小说里的克劳迪娅一样,你看过那本书吗?我记得作者叫安妮·赖斯……
不,不是罗达。你说的这本作者是威廉·马奇。这不一样,她不是那种坏人。
她知识很丰富,博学得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这种知识主要在文学上面,莎士比亚说过的话她基本全能复述出来。有时候我没跟上她的讲话,她会向我抱怨:“你这脑量还不如你的耳屎多。”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话也是莎士比亚说的。
另外,她对解刨学十分精通,这让我很奇怪,她对这个领域竟然十分感兴趣。有时候她会和我讲人身体的各种肌肉和骨骼,她说这都是从维萨里的《人体构造》上看来的。她对人体解剖的各个细节如数家珍,很难不让人疑惑她是不是真的尝试过这种事情。
奇怪的是,她对音乐不是那么感兴趣,甚至十分冷淡。她明明可以成为一个歌唱家,拥有那么好的音色和天赋。可是她不很爱好音乐。我与她分享过我珍藏的一些唱片和磁带——她表现得比冰淇淋还要冷淡。
她有时候也会哼歌,但都是……没有歌词的旋律,似乎就是无意义的吟唱。她唱的唯一有歌词的歌,是一首英语歌。那时十五岁的我尽管听不懂,但我后来查到了歌词……
《一百英里》就是这个。
If you miss thetrainI'm on
如果你错过了我坐的那班火车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你应明白我已离开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你可以听见一百英里外飘来的汽笛声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一百英里,一百英里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一百英里,一百英里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你可以听见一百英里外飘来的汽笛声
可能是梦中谱的曲子,令人离别的旋律。也许是她想抒发自己的某种情感。她真的希望去看看太阳。
而且,她说过她曾经有一个会写诗会画画的朋友。
有一个十分奇怪的事情,她每次走进某个房间,都会问一句:“我可以进来吗?”如果没有人回答:“你可以进来”,她就绝不会走进那个房间。于是,“你可以进来”这句话我跟她说了无数遍,但她还是每次都问,从无例外。
怎么说呢,兕天使就是这么个女孩。在我看来,虽然有些特别,但也和所有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至少我那时是这么想的。
05
后来他们开始拿她做实验。那段时间对她来说就是无尽的痛苦。她每天都是遍体鳞伤,眼睛发红,被注射我不知道的的药剂。她曾经抱有希望,他们是要治愈她的,她有一天能站在阳光下面。可是这里的每一个病人都不会被治愈,他们都永远也无法离开这里。
她得的绝不是普通的卟啉病,因为我偷看到他们给她抽血,然后进行各种复杂的分析化验。血红素含量过少,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她的血液里还有其他的东西。
我不知道……实验数据绝大多数都是保密的,而且10.18事件之后基本都销毁了。
后来,我看到他们用紫外线灯照射一小试管血液样本。那些血——真的,烧了起来,就像被点燃的汽油一样,窜起火苗,一下子就烧光了。这是她的血。可以想象,如果她碰到了阳光,肯定会直接烧起来。这种病我从未听说过,如果这算得上是某种怪病的话。
她的愈合能力很强,这也是她特殊的地方,她受伤之后伤口愈合得比常人要快。但是……能愈伤也不是受伤的理由啊。他们很多次,穿着防护服,把她绑在手术台上,用刀划开她的手臂。我没看见他们打麻药,而且兕天使一直在痛苦地哀嚎。接着,他们就在她伤口处提取血液。
想象一下,假设你需要研发一种能够治愈伤口的药物,但是这种药物的研发却建立在折磨另一个人的基础上,这合乎道德吗?文革期间,在马兰基地量子实验室,基本没人管“道德”是什么东西。他们试了很多次。
每次回到病房,兕天使都会蜷缩起来哭泣,毫无声响地哭泣。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穿防护服吗?那衣服很厚,也不怎么舒服。他们还是害怕。兕天使和我抱怨,他们总是拿采集管来提取她的唾液,用针获得她的口腔细胞,这让她的嘴总是很难受。那些细胞大概是经过了某些基因测序,不过实验结果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她的虎牙比其它的牙要长,有时候我会想,会不会在她的虎牙里面有像毒蛇一样的管道?
无论如何,他们永远都是穿着防护服,把她绑起来。
兕天使对他们说:“我不会咬你们。”不过没人听她的话。
我问过她,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她告诉我:杨硕博士答应给她庇护,并且保证能治好她。她一直以来想要有一个安全的地方生活。那时我就对杨硕的厌恶程度更加深了。她肯定经常骗人住进实验室,把那些人当做她的实验品。
后来的实验更加惨无人道。他们用紫外线灯照射她,让她的整个左手臂全都烧焦。罗护士后来告诉我,她直接在手术台上昏厥了过去。那之后她躲在病房里有三天,不往外走出一步,拒绝与人交流,蓝色眼睛里时常充满痛苦和泪水,看起来特别让人心疼。直到一个月后她才痊愈,但是那时她的手臂上又添了很多新伤了。
关于那些实验,我之前说过了实验数据绝大多数都是保密的,而且基本都被销毁了。很多年后,也就是几年前,大概是1996年,我回到那里去看望,那片区域四周已经成了荒地,杂草有将近半米高。地面上的建筑已经全部拆除了,剩一堆石块。至于地面下的部分,入口已经被坍塌的碎石死死堵住了,简而言之,马兰基地实验室已经成了一个废墟。我对他们的实验基本上是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他们在研究她。
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兕天使从未吃过东西。我把自己的零食跟她分享,她无一例外地全都拒绝了。也从没见过送饭的车在她的房间前面停留……似乎她获取营养的来源全部是输血。
06
直到有一天,我没记错的话,那已经是秋天了,我目击到了一场实验。那个时候我躲在实验室玻璃窗外面。他们还是一模一样的面罩和防护服,手术台上有一个同样穿着病号服的男人,看上去很惊恐,但是皮带让他动弹不得。兕天使坐在手术台旁边。他们说了什么我听不到,但是看起来兕天使不同意他们的要求,她很强烈地反对他们,他们很生气,你知道,那个脚镣是可以人为控制电击的,像西游记孙悟空头上戴的金箍……兕天使忽然抽搐地倒在地上,好像在尖叫。然后过了一会儿,他们把她扶起来,我看见她的眼里有泪水。
她听从他们的命令,开始俯下身,靠近手术台上的男人……那个男人十分害怕,一直在挣扎……然后,她把自己的脸埋进了男人的脖颈里面。
她在吸血!
只是一下子,他们就把她拉开了,兕天使的嘴边全是血,那个男人的脖子鲜血淋漓。那几个实验人员开始准备为男人止血。可是在下一秒,兕天使挣脱了束缚,她冲向了旁边的工作台,速度快得让人根本看不到她的影子。她拿起那里的紫外线灯,她最害怕的东西。紫外线灯一般是杀菌用的,他们也用来吓唬兕天使……兕天使拿起了那个紫外线灯,对着床上她刚刚咬过的人打开了紫外线。
那个人烧了起来,先是脖子上的伤口处,然后全身都烧了起来,火焰直冲上了房顶,但还能辨识出来火中的躯体在痛苦地扭动。旁边有几个人也沾上了火。实验室一时间火光冲天。
她立刻就被电击放倒,但还不忘记砸碎紫外线灯,然后挣扎着往远离火焰的地方爬去。火警的铃声响起,我于是也就跑走了。
07
我确实很害怕,有几个晚上没有去见她。我不敢面对她。我脑子里一直在想: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从未在白天出现,她能在夜里看清东西,她奇异的灵活性和力量,她从来都是光着脚走路,永远不怕冷,不发出一点声音,火焰,吸血,一直在不停地问:“我能进来吗?”其实一个理由就可以解释所有的一切,但是我没有接受这个真相的准备。
两天后,我在她的房间里看到她的时候,她的头发乱糟糟的,手臂上还有没愈合的伤口——刮伤和烧伤,还有针眼。她就那样抱着大腿坐在床上。
我最终还是去见她了。我问:“你是外星人吗?”
她搂着身子,慢慢地摇了摇头。她说:“我……靠着血才能活下去,但我不是……那个外星人。”
“这有什么区别?”我质问她。
“这区别很大。”她生硬地说。她的腿上脏兮兮的,两只脚紧张地相互摩擦。
我问她:“你是不是……死了?”你知道,电视上和漫画上,那种嗜血的怪物都睡在棺材里,本身就已经死了。真是一个蠢问题。
她凄惨地说:“没有。”
过了一会,她又抬起头:“没有,但我已经活了很长时间了。”
“你年纪很大吗?”
“不,我才十六岁。但我已经这样很久了。”
“所以你年纪很大。”
“不,我不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某种程度上……超过十六岁。”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就是一个孩子的眼睛。蓝宝石一样的眼睛。已经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我还能回忆起这次对话的所有的细节,一切就像发生在昨天。
我记得我当时有点恐惧,但是更多的是……我说不上来,抗拒,不安,一种复杂的感情。
我当时一定是傻了。我又问了她一次:“你是外星人吗?”上天,如果我能重来一次,我绝不会再问任何问题,我会和她一起坐在那个狭窄的病房里,就那么一直坐在一起。
她又一次抱紧自己,脸埋在手臂里。她轻声说:“不是那样的。你难道不明白……那……”
我忽然想明白了,关于那次实验中被烧死的男人,无论是她咬了谁,那人要么死,要么变成外星人。我有想逃跑的冲动,全身都绷紧起来。我问了一句:“我会被感染吗?”
她依旧埋着头,说:“我不想感染任何人,至少,尤其是你。”
如果她想杀了我,她早就这么做了……其实想到这一点,我就不那么害怕了。她看上去很可怜,瘦得很厉害。她最后一次抬起头,看向我:“我来自三星堆独自一人。没人知道我。但是……但是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但是你杀人。”我有点生气地说。
“是。”她轻轻地回答。
我站起来就离开了。我听见她在后面向我喊出最后一句话:“我不是外星人!”
08
好在我没有就这样抛弃她。我想了很久,最后去找她了一次。她抬起头来看我,我也看着她。我们注视了很长时间。我告诉她,不管她是什么,我都不在乎。
我希望这能让她好受一点。她没再回答,但是我那时还很会坚持,我一直和她聊天,让她多说话,我记得我是这么说的:“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和我倾诉,我永远是你的朋友。”她的回答是抱了我一下。她的身体像冰一样冷。
我鼓励她讲讲自己的过去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过去,而她的过去一直对我是一个谜……她向我讲述了很多很多,但是,那些话却让我更加疑惑。
比如,我问她从哪里来。她说了一个地名:“三星堆”。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地方。那里有一个天府小镇叫做“犀浦”。这个小镇一点都不高,但是人们就是叫它“犀浦”。她是这样描述的:那里东边是海,西边是群山,一条河流穿过真个小镇,那里有很多街道,石板街上有一个孤儿院,那是她长大的地方,她在那里一直住到十二岁。那里还有公安派出所,有铁路桥,有剧院,有炼铁厂,有教堂,教堂地下有很多尸体;西边的郊外有豪华的庄园。所有人就在这里生活。
她的描述,除了“教堂地下有很多尸体”让人不寒而栗以外,其他都还正常。不正常的是,我没听过这个叫做“犀浦”的地方,问别人,他们也不知道。
后来,还是罗护士最后告诉我,“三星堆”是一个古车站的地名,三星堆出土了闻名世界的青铜器,但是后来建成了博物馆。
我又问兕天使,她过去在那里有没有什么朋友,谈过恋爱,或者是孤儿院的生活怎样。至于孤儿院的事情,她不愿透露哪怕一点东西,但是问起朋友的时候,她说:
“我曾经有过两个朋友,他们叫做苏美尔和羽公主。苏美尔也是孤儿院的孩子,和我一起长大。羽公主住在庄园里。可是现在,她们去了昆仑墟车站,买上了3600年前去引力城的车票。”
这两个名字我记了下来,我曾经花了很久去找这两个人。
她还说了很多东西,这对不怎么说话的她来讲不太寻常,但是我很高兴,我以为她又振作起来了。在这么一个地狱一样的地方,最不能少的就是希望,不然我们和那些等死的病人就没区别了。
那晚,我们在病房,她第一次主动来牵我的手。她的手很冷,没有任何温度。我当时还沉浸在喜悦当中,没有在意。因为她常年只穿病号服,并且从来都是光着脚,无论多冷的天气。我以为她会被治好,未来有一天,她将会走到阳关下,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在一起……
09
后来?后来就是10.18那天的事件了,我猜你应该了解的比我多,江小鱼警官。
你还是想听我说吗?
好吧,但是不是现在。
在讲那天我看到的事情之前,我想说说之后的一些事情,你也许会对她有些理解,关于她为何这样……
我去寻找两个好朋友,来到了昆仑墟车站。我发现自己开始收集她们的消息。我根据记忆中的谈话的内容,寻找3600年“昆仑墟”的车站,希望能发现什么,比如找到她的两个朋友,甚至希望自己能再遇见她。
事情一开始并不顺利……她说过那个车站在瑶池边,我去了瑶池,但是一无所获。我沿着瑶池寻找,一路上打听。后来,我到了一个叫马兰的小镇,那里曾经就叫昆仑墟站,这个名字来自于《山海经》的记载,但那是一万年前。
她说的全是一万年前的地名。
那里的确有一条河流,叫弱水三千,北边是山,这就是我找的地方。但是,这里没有什么高铁,也没有什么昆仑墟车站。但是我都觉得不是我要找的地方。
我去找了镇政府所在的地方,告诉他们,一起谋杀案的嫌疑人的口供里提到了这个地方,我特地前来调查。当然我是编的,但不全是编的。他们甚至没检查我的证件。那儿的工作人员告诉我,高铁还没有修到这里,离小镇一百多公里叫库尔勒站。
但是我花了三天拜访完那两个地方,都没找到有一个名叫“兕天使”的人存在过的证据。
哦,你是问她的名字。她只有提名字兕天使,名字有什么关系呢?玫瑰不叫玫瑰,依然芳香如故。
我想了很长时间,都不明白问题出在了哪里。不过最后我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去问镇政府的工作人员。我问那人,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这里有没有车站。这一句话成为了打开谜题的钥匙。那人好心地找到了几张老旧的报纸,然后告诉我,五十年代,这里是无名车站,随后有UFO光临。接着是流星陨石雨,一列3600年到站的高铁停留过,而且维修过故障。他告诉我,我可以去当地的警察局里找找当年的案件档案。这个案件至今未解决,所以档案很可能还保存了下来。
有意思的是,我特地问了一下,这车站就是昆仑墟站。
10
我真的在当地警察局找到了这个一个世纪前的案件档案。所有没解决的档案都还保存完好,而且被拍照存档。我检索到了那个时期的几起案件。
一开始找到案件似乎毫不相关,但好在我不是毫无收获。值得注意的一些资料在这里。
据记载,苏美尔和羽公主失踪已经3600年了,楼兰的教堂就出现了多起邪教的渎神事件,有一群来历不明的人举行恶魔崇拜仪式,包括涂画恶魔符号,还有破坏祭台,以及可怕的献祭。
献祭使用的是活人,人们发现他们被割开喉咙,但四周没有大片血迹。所有被发现的尸体似乎都被抽空了血液。除此之外,人们在翻修教堂的时候,在教堂地下空洞中发现了约20具儿童尸体,这说明可怕的献祭仪式已经存在了很久了,一直在秘密进行着。那群人是谁,至今也不知道。
记得吗?兕天使说过:“教堂地下有很多尸体”。
人们在教堂发现了六名成年男性尸体,死因全都是喉咙被撕开。死者身穿斗篷,地上还有类似黑魔法的图案,以及一本封面写着Lemegeton的古书。旁边地上散落着黑色蜡烛。大多人都认为是他们召唤出的恶魔杀死了他们自己。随后紧接着,就是3600年前到站高铁的谋杀案,两人死亡。紧随其后,在当天晚上,昆仑墟车站发生一起严重的谋杀案,说是屠杀都不为过,130人死亡,包括一名警官。这都是在10月18日发生的。我这里有全部的档案复印件。
不过,警官,我们都知道这世界上根本没有所谓的黑魔法,对吧。所谓的“邪教”也只是一个幌子。据我后来的调查,那群人的真正目的是为了采血。因为有另一些人以血液为生。至于他们被害的原因……我们可以先看看这些资料。这是在案发后的叙述记载,可以告诉你当时发生了什么。
从这里开始看。看到兕天使的名字了吗?
不得不说,从一份一万年前的档案里看到她的名字,有种奇特的感受。
11
每当我看着学校的足球场,马兰基地废弃的机舱房间小窗就打开了。女博士的头伸出来,朝足球场张望几下,上半身倚在机舱口。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博士,就像从外星球来的人一般。简陋的门窗,破败的机舱陪衬着谜一般的她,将我的思绪带到罗布泊氢弹试爆的那个年代。
据说那时的物质生活是极其清贫的,然而这里却有外星人生活区。外星人不食昆仑墟烟火,一队队从生活区游过,脚不沾地,科研所的专家们都有幸目睹她们的背影,那种影视剧中出现的大眼睛,令每个人心旌摇摇。
我观察着对面的女博士,思忖着:这位女博士是不是外星人呢?她是上个月住进来的。此前,对面那一排机舱都是空房,是一个报废的机舱,机舱里有一些不值钱的仪器——仪表盘都坏了,都是废品。没有人发现是好是坏,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她就像这样倚在机舱窗上。她的模样使我整整一天心神不定。她太不像这里的人了,我也说不出她像哪里的人——除了影视剧的那些图像。这样的事似乎是不可能发生的。她是否有家产?靠什么为生?与马兰基地是什么样的关系?这些俗而又俗的问题同她实在是不相称,但我还是想找一个人来问一问。
白天里昏头昏脑地踢球,如引力波在搅动银河系,将那来来往往的星客都看作沉默的鱼。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回到这里,这时黄昏已降临了。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色将我一把逮住,想从我面前走过来的高大卫,从包里拿出巧克力来赠给她。“杨博士,这是莫斯科带来的?”他红了脸。杨博士走进了机舱房间。“她啊,是马兰的一朵牡丹!”眉飞色舞的笑起来,“她是一名物理博士。”“什么?!”
“我说的是实话,高大卫。啊,我要走了,谢谢您。”
他用力甩脱我的手,匆匆离开了。我注意到自始至终,他没有朝那机舱房间望一眼。
她是核博士吗?和罗布泊氢弹试爆有关系吗?
黄昏时,马兰基地行人匆匆,对面的机舱门窗紧闭,就仿佛没住人一般。天一黑下来我就在等,可一直等到午夜,对面还是没有亮灯。我只好睡下了。
一觉醒来,听见对面有开门的声音,缓慢的,谨慎的。我踱到窗前去看。出来的不是杨博士,却是一只人工智能。人工智能将门顶开之后,门就那样半敞着。我定的闹铃响了,要去跑操啦。
“山海经啊,昆仑墟!让人牵肠挂肚啊。”队长的语调透出故作伤感的味道。
然后他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复又回到床上。
我披上外衣穿好鞋往操场跑去。
这是昆仑山没有月光的夜晚,机舱里面更显得黑。她擦了一根火柴,借着火光我看见她坐在一个仪器盘的中心点。火苗一灭,她又沉入黑暗之中。
山海经海内西经曾记载,昆仑之墟,方800里,上有木河,长五巡,面有九门,这不就是一艘飞船吗?
她拍着仪表盘告诉我说:
“这个东西价值连城。可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别人不可能知道,连基地领导也不知道。就是我说出来也没人相信,所以也不会有人来偷。”她的口音像是京城的人,带点泥土味,语速较快。“你是为了它来的吗?”
“可以这么说吧。我父亲将这屋里的东西连同房子一起送给我了。”从光缝里看到博士纹了身,她在浴池里轻轻地与水舞动。我看不见她裸体,可我感觉得到那股气流。门没关,那幻影进来时轻轻地叫了一声。我没有理由窥视她洗澡,就悄悄开溜。她仿佛没感觉到我的存在,一下子就联想到昆仑墟的弱水三千来,似乎是,她像鱼一样在水下生活过,至今仍对那段生活念念不忘。趁着一个停顿的空当,我又一次向她告辞。没想到她又语速更快地说到了人工智能芯片。
人工智能帮助兕天使是生活在犀浦三星堆哪里的,可是它却好像回到了家里一样,自由自在地到外面去溜达。“如果是在水下,会怎么样呢?”她说这句话时声音突然变得尖利起来。
我觉得我一时走不开了。接下去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杨硕,是你的班主任,我说现在还不是。她说明天就是了。这是一个十分知性的、普罗大众的名字,但令人联想起明艳的夏天,并不是她在浴室洗澡。
忽然,黑暗里响起了骚动,是从后面那间房里传来的。有个什么动物在喘气,似乎受到了致命的压抑。人工智能又叫了,这一次,是惊骇地叫,还用爪子抓墙,让人感到它是在劫难逃。我问杨博士后面房里是什么东西在闹,她说,那是一间空房。我觉得她在说谎。她为什么要掩饰呢?可是我又不敢开那张门,万一里面是一只狮子呢?我不但不敢去开门,我连问也不敢再问了。我感到威胁临近了,于是想到了逃跑。
“刚才我将大门从里面锁上了,为了仪表盘的安全。即使外面没有人来偷,也怕里面出意外。锁上大门,外面就不会知道里面发生的事了。”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屋里的紧张气氛使得我的全身都变得冰冷,我抖个不停。
“真的是机舱空房,你要不信,可以进去看看。我父亲的卧房兼书房。”
“你、你父亲!”我的牙齿在打架。
“是啊,谁会相信这种事呢?我那可怜的父亲!”
她伤心起来,声音带哭腔了。莫非她的父亲在里面?但那种声音完全不像是一个人发出来的,并且谁也没看到她父亲回来了啊。
听说父亲来的时候,在试验区门口不听警告被哨兵击毙了,后面跟着人工智能。那一天我还对队长说她就像外星人呢。那么,或许这张机舱门后面真的是空房?
“救命!杨博士!”
“怎么啦?怎么啦?!”
跌到桌子下面去了。我在屋里胡乱一顿摸索,将那废舱下面摸了个遍,可是没有摸到那个仪表盘。
“他哪里都不在,他啊,哪里都不在!”她的绝望的声音在半空响起。
“博士啊,你是说你父亲吗?”
有一些冰凉的小东西落到我的脸上,然后又掉下去了,有点像是树上的青虫。接着我就听见树枝断裂的咔嚓声。我的手在空中乱抓时,无意中触到了大门。我用力推开大门狂奔起来。
12
第二天是星期一,但是队长要开会。我醒来时,他已经穿戴整齐准备走了。
“你刚才看见杨博士了吗?”我问道,心里有点发紧。
“那个博士啊,她总是在那里的。她好像是看着雷达问天,不过我拿不准她看着哪里。管她干什么呢,不过是一名神经质的罢了。”
“你也这样说!”
“都这样说的。我走了。”
我赶紧披着衣到窗前去。她还倚在那里看天,身后的昆仑墟迷雾重重。她那谜一般的父亲引发了我的回忆。可是无论我怎样使劲回到过去的年头,浮现在脑海里的老兵依然是个模糊斑驳的背影,唯一记得清楚的是他临行前的那句话:“我走了啊。”那是京城的口音,和杨硕的方言并不一样。
此时,兕天使口中居然叼着的正是三星堆祭祀坑中的仪表盘,我一时无语,难道兕天使真的来自上古吗?
还有我得交代一下自己,我叫镆邪。是一个足球少年,银昆仑,牛头马面。
罗布泊一声巨响,结束了我的冬眠。
我偷了黄昏的杯
拉晚霞的手去散步
披星戴月啊
却心念海棠花瘦
向着明月借根烟
点燃了昆仑山的传说
我记起来了,6500年前的一场蹴鞠对抗赛,三星人赢啦,呼喊声响彻云霄。头疼,每当想起,剧烈的疼,烧制兵马俑的坑,天火燎原……
准确说,昆仑(镜像)人是个影子,当年的那场赛,我和自己的影子决赛。兕天使是个守门员,我不知道她会这么做,倔犟的就像一头牛,这个战锤。我被激怒了,一个凌空射门,洪荒之力的一脚,我听到了骨裂声,兕天使的惨叫声,那种疼一下燃烧起来……
我住院了在烧伤科,基地医院按重急症处理,安排了加急CT。结果即刻出来,确是骨裂了,第七次骨裂。许是因为血气方刚,许是因为怒火烧心,或其他不可知的原因——与疾病打交道多年,你越来越知道“不可知”在病中的比重。没有为什么,没有显因,就是摊上了。
看片医生打了电话给科室住院部,幸运的是,刚好有一张空床,下午才空出的。赶紧办入院。
深夜,在医生办公室,我提出有无保守治疗的可能。当即遭到否定。年轻的医生说,明天下午主任来查房时,会比他更坚决地建议手术。保守治疗得截肢。“但是,我之前已做过一次手术,切除一截趾骨,现在重新长了出来。”我知道这个说法不会得到医生认同,去年有一个莫斯科专家看了趾骨生长,他的意思,与人类不同,但手术仍然是目前治疗的第一选择。
次日下午主任来,果然建议手术。安排在次日第二台。当别无选择时,平静下来回想起那一脚凌空射门——兕天使是不是和我一样痛苦,那天为何凌空射门呢?难道预感骨裂手术后重新生长,即将入院?晚上九点后不能喝水进食,因为疼痛,躺下都费力,只能侧身睡。
半夜护士来查房,听到邻床的呻吟:“我好难受。”她不停叨念着。我这才发现是杨博士,一个面目温暾的中年男人从病房外的椅上起身进来,给她倒水,大声问询。这个男人就是高大卫轮流夜值。白天杨博士精神不错,问医护:“我好些了吧?”“你自己觉得呢?”
“我不知道。”杨博士的样子有些像懵懂女孩。
肯定好多了啊。医护人员说。
杨博士是因为基础糖尿病的状况入院的,已住一周。从病情考虑,她的饮食被限制,她一直要求吃这吃那,高大卫不答应,只少少地喂她一些食物。从杨博士的胃口看,她显然好多了。病友们说,她已是相当幸运的一位病人。
为何到半夜她就叫唤呢?
“她就这样,白天睡足了。”从高大卫口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