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畲族新村的漆树依旧漫山遍野，在寒凉的夜晚里像一个个瘦长的鬼魅。许凡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乡村和夜晚，不再害怕，反而感到亲切。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变成习惯，一旦变成习惯，就会从排斥变成接受，甚至喜欢。她十八岁去了高山上的霞山溪村教书，心里充满恐惧与悲苦，愤懑与不平，现在她跟随霞山溪村的村民从山上搬到了山下，在这由漆溪村改名的畲族新村扎根。村民们在这里生产生活，她在这里工作教书，一切竟有种水到渠成宿命使然的意味。
之前满怀希冀等着辛家帮她调动工作，一直等一直等，也没有等到调动通知，她去学区打听，学区领导告诉她，潘正义在人事会议
上并没有提到许凡的名字，许凡以为这大概又是潘正义暗中使坏吧！ 但是又想，辛家帮她走的可是宣传部连部长的关系，潘正义一个小小的学区校长，惯常巴结领导，见风使舵，不可能这样没有眼力见。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不过，不能调动也就不能调动了，许凡轻微失落了一下，就让调动这个章节翻篇。且她些微的失落也不是因为调动，而是因为辛廷伟，她想一定是辛家并没有诚心要帮她调动，辛家的态度说明辛廷伟对这段爱情的态度。
现在，辛廷伟结束了外地的工作回来了，她和辛廷伟之间的误会也解开了，一切又回到了正确的频率上。正确的频率只会产生美好的感觉。
所以新学期，许凡在畲族新村小学的工作异常顺利和认真，她打小就会读书，智商是在线的，一个聪明的人只要她愿意，勤勤恳恳，干什么事肯定都要比脑子笨的人来得出彩。因为她课上得好，学区校长潘正义还特地让她去另外一个村校上公开课。县教委和进修校领导下乡听课，偏偏抽中了清流镇下属一所没有年轻老师的村校，为了向县里来的领导展示清流镇教师们的风采，潘正义调兵遣将，从中心校调派了两名年轻老师外加许凡一起去给那所村校助阵，年轻老师们不但要去那所村校上公开课，还要假装是那所村校的老师，为了装得像，每个人还各抄了半本的教案。
上课那天，潘正义特地坐在许凡上课的那间教室的最后面，和县里的领导一起拿着听课本做听课记录。教室外的窗口站着村校的老教师们，大家伸着脖子看许凡老师上课。这节课后，许凡在清流镇名声大噪。一下课，老教师们就拉着许凡说，哪个学生原来是不爱讲话的，可是在许凡的课堂上竟然敢举手发言，而且颇为聪明。早在许凡参加“教坛新秀”课比赛的时候，县里进修校的评委老师就夸过许凡“启发教学高八度”，她对学生天生有一种亲和力。潘正义听完许凡的课，一张老脸从未有过的笑靥如花，甚至向一起听课的县里领导介
绍说许凡是他的老邻居，他看着许凡长大的。
一个人在社会上立足，靠父母或许是得到了什么捷径，但靠自己实力说话，才是堂堂正正，能让自己腰杆子挺直的。
许凡一旦悟到了这点，做人愈发不卑不亢了。
辛廷伟得知这个事之后，忍不住点评一句，你们清流学区这么做不是弄虚作假吗？他们做茶叶的，最忌讳的就是造假。茶叶加工时一旦掺假，就会影响茶叶品质，也会影响整个茶叶品牌的声誉。就算可以得到短暂的眼前利益，常远来看，总归不是一件好事。许凡也反思过自己，她被学区派往那所村校假装那个村校的老师上课，迎接县里检查，学区的行为固然是造假，而她本身也参与了造假，她没有勇气甚至没有意识去揭露或者反抗这种行为，也是懦夫一个。甚至，她为这种造假举动创造了机会，给 自 己带来一时声名还感到沾沾 自 喜……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许凡一个人走到畲族新村小学校门前的那片田野上，思考人生，思考人性，反思自我。
月光照射在村庄和田野上，肆无忌惮，展露了它不为人知的横 行霸道的一面。一直以来，它给世人留下的印象总是温文尔雅，恬淡乖顺，不同于太阳的明媚外露、潇洒恣意。若不是这深夜独处，许凡又怎么会见识到它这暗戳戳蔫坏的一面？想来事物与人皆如此，都有两面性，一面向阳一面向阴，向阳的时候光明磊落总归容易些，因为没有那么多阴暗的角落容许你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向阴的时候，如若也能做到向阳时的刚正不阿，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钢铁战士、一股清流。
许凡在田埂上走着，思绪纷飞如蝴蝶，忽听有人“啊”地叫了一声，吓了她一跳。许凡也把对方吓了一跳。
“李小贤，你怎么在这里？ ”许凡吃惊看着月光下的小青年。
是的，昔日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长成了青年人，像《封神榜》
里小哪吒的魂魄飘飘悠悠去找他师父太乙真人，太乙真人用莲藕做他的骨骼，莲叶做他的肌肉，为他造了崭新的莲之身，所谓莲之身，电视的演绎手法便是用一个青年人替换了那个小少年。而眼前，记忆很好完成了这种演绎。眼前的李小贤已经不是记忆里那个与她初识在穷山恶水霞山溪村里的小少年，而是一个比她高出很多的青葱挺拔的小青年人。
青年人有些狼狈，他慌乱提着裤子，月光让他的局促尴尬无所遁形。等整理好了尊容，他方才敢跟许凡打招呼：“老……老师……”
“李小贤，你……”许凡也觉得很尴尬，没想到自 己深夜深省 的时候，会遇到过去的学生李小贤。李小贤按正常现在是在艺校上学才对，怎么会还在村里？就算在村里，这个点也不应该出现在田间地头解决个人三急。
李小贤支支吾吾解释了一番，原来他奶奶生病了，家里没人照顾，李小贤只能跟学校请假回来照顾奶奶。至于为什么夜半要跑到田里解决个人三急，是因为家里条件实在有限。
许凡跟着李小贤回了家，李小贤家里没有灯，因为没有通电，只能用煤油灯照明。除了没有电灯照明，李小贤家里也没有厕所，墙 角的尿桶散发出阵阵难闻的尿骚味，许凡忍不住皱了眉头。原来，由 于搬迁时间紧，长安街上用来安置霞山溪村民的二十二栋榴房建造质 量距离标准差距太远，连基本的粪化池都没有挖，村民们为了解决个 人三急只能到处“打游击”。他们长期在深山老林里生活，过着半与 世隔绝的日子，风俗习惯、言行举止都与主村人格格不入，这种“打 游击”的举动更被主村人视为野蛮和粗俗，看待他们的眼神也变得愈 发异样。
“老师，家里味道不太好， ”李小贤充满歉意，“我奶奶她病 了，不方便，只能在家里解决……”
许凡了解地点点头：“你奶奶她怎么样了？ ”
二人的交谈声惊醒了睡梦中的老人，许凡发现老人因为生病的缘故，形容憔悴，精神状态更是大不如前。许凡陪着老人说了会子话，为了不打扰老人休息，起身告辞。李小贤送她到门 口，许凡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出好多的李小贤，心里颇为他担心，担心他因为奶奶的病情耽误学业，可是李小贤父亲死了，母亲又早早就离家出走了，只有祖孙俩相依为命，李小贤如果不回来照顾奶奶，奶奶又能依靠谁呢？
“老师，你不用太担心， ”李小贤安慰她，又叹息道，“我奶 奶的病体倒是还好，主要是精神状态差。老人家自从霞山溪山上搬到这长安街，心里就没踏实过，她每天都担心着自己哪天走了，棺材都没地方埋葬，其实我这几年去了省城读书才发现，大城市早就开始流行火葬了，人死后火化，骨灰用一个骨灰盒装着就可以了，哪还需要操心埋哪里？土地这么金贵……”
许凡忙说：“你可别把这个话在你奶奶跟前说，老人家都忌讳火葬的，回头她的精神压力更大，病体就更难恢复了。 ”
许凡之所以有这样的感想，是因为她的外公和外婆。汪明亮因为欠了赌债，常常回去纠缠两位老人家，要他们把积蓄拿出来，两位老人家被榨干油水，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了，汪明亮就威胁说，等他们百年之后，要将二老送去火化，骨灰撒撒掉，什么入土为安、什么棺材坟墓，想都别想了。两位老人家为此常常相对叹气。辛廷伟上次陪着许凡去外婆家，外婆一看到他俩就忍不住哭了起来。原来汪明亮为了筹资赌钱，竟提前办理了内退，信用社的工作是好不容易补了大外公的员才得到的，现在被汪明亮以区区一笔安置费就糟蹋了，外公外婆怎么能不伤心呢？
汪明亮不争气，汪明月又常常龃龉二老重男轻女，说是小时候 连上“夜学”的机会都不给她，叫她小小年纪天天去山上放一头比她个头高出不知多少的老牛，害她一辈子当个睁眼瞎而耿耿于怀，对二老也没有什么耐心，每次回娘家，都和二老唱反调，冷嘲热讽阴阳怪
气，将二老气个半死。儿子儿子靠不住，女儿女儿靠不住，二老感叹自己命运乖蹇，养下了一对不孝子女，在赤霞村里也没了往昔的自信，很是抬不起头来。好在，还有许凡这个外孙女是二老心头一点阳光与温暖。
许凡性情温和，又讲道理，对老人家分外孝顺，深得二老欢心。在二老心目中，竟把许凡这个外孙女当自己小女儿一般疼爱。许凡也常常和辛廷伟一起去看望二老，为二老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二老家里缺什么少什么，都是辛廷伟添置的，辛廷伟还会把出差在外看到的新鲜物什带回来，供二老用个新鲜。而关于汪明亮威胁二老说将来要将二老尸体送去火化这件事，也是辛廷伟很好化解了二老的心结与顾忌。辛廷伟并没有一味安抚二老汪明亮不会那么做，而是告诉二老连伟人死后都是拿去火化的，甚至他们的骨灰都直接撒在海里，火化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果然有了这样的激励，二老纠结的心竟渐渐放下， 甚至开始讨论将来自己百年后，要是真的去火化，骨灰是要撒掉好， 还是放骨灰盒里寄在殡仪馆好。
见李小贤闷闷不乐，许凡将辛廷伟劝慰外公外婆的例子告诉了李小贤，李小贤果然灵机一动，说改日试着做做奶奶的思想工作。思想上的困境做一做或许能够改变，可是现实中实实在在的困难该怎么解决呢？李小贤回头望屋里，一灯如豆，微弱的灯光里，奶奶躺在木床上，孱弱的身子在黑乎乎的棉被下越发单薄。他家困难，尚且有当初父亲的赔偿款可以依靠，而霞山溪村里一起搬下来的另外二十一户人家的光景比起他家只会更差，原以为搬迁了，村民们就会过上好日子，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总是那么骨干。
许凡知道年轻的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因为她心里也正在忧虑这些，与霞山溪村人相识四五年光景了，心里早有了一种亲切感。村里人的喜怒哀乐，尤其村里孩子们的喜怒哀乐深深牵动女老师的心。这学期，霞山溪村的孩子们又交不起学费了。校长在学校里抱怨了不止
一次两次，如果个把孩子交不起学费，校长还可以发动老师们捐个款凑一凑，可是一共十八个孩子呢！十八个孩子的学费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学区那边已经催了好几次，总务主任甚至对校长发了一次狠话，问他是不是把孩子们的学费挪用了，还说之前这些孩子在霞山溪村的时候可从来没有欠过学费，怎么现在整村搬迁了，搬到畲族新村本应该过上好日子才对，反而交不起学费了？校长也很郁闷，霞山溪村没有搬到畲族新村的时候，他们学校可从来没有孩子拖欠过学费。
为此，校长还特地找许凡了解情况，许凡只能苦笑，霞山溪村孩子们的学费一度都是她垫付的。但这些秘密，她没法向校长和盘托出，毕竟畲族新村小学是个大家庭，学校里也有十来个老师，人多 口杂，她不想招来非议，但孩子们的学费怎么办呢？之前是她求了校长，校长才同意让霞山溪的孩子们先到校上学，学费慢慢想办法，但眼见着开学都要一个月了，孩子们的学费还是没有着落，校长急了，发话霞山溪的孩子们要是再交不出学费，就全部滚回家去！
“老师，我们该怎么办呢？ ”耳边响起李小贤惆怅的声音。
黑夜里，年轻孩子的话语充满无助。许凡心里堵得慌。年轻的孩子本该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才对，是什么让他变得如此颓丧和无 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