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东,一处用于暂时安置报社家属的宿舍楼里。
客厅饭桌上方,一盏样式简单的朴素吊灯垂下长长的线, 白色灯罩下白炽灯发出暖色调的黄光,将小小的空间烘托得温馨无比。
王隽将一个信封摆到了饭桌上,围着饭桌而坐的有他的妻子、儿子,还有他的老母亲。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盯着饭桌上的信封,信封 鼓鼓囊囊的,一叠崭新的百元大钞露出绿色的票身,仿佛会发光似的,映得每个人的眼睛亮晶晶亮晶晶的。
“六千元呢! ”中年人王隽的脸上露出了孩提才有的小得意, 又像是恋爱里撒娇的年轻人,等着心上人的崇拜眼神与奖赏的话语。果然,老母亲和妻子都不负他望,极尽欢喜,他的儿子更是高兴得拍起了掌。除了儿子、丈夫,他还有个父亲的角色。每个角色他都算得上称职。而他的母亲、妻子和儿子作为他的家庭成员,更是称职,从未拖过他的后腿,为了让他安心工作,母亲和妻子操持着家里的家务,儿子顾好自己的学业,从未让他操心,家和亲人一直都是他坚强的后盾。现在,他受地委书记器重,调到宁东,成了《宁东报》的主编,筹备复刊事宜千头万绪,他深知自己学历低起点低,只有比别人花更多时间,付出更多汗水,才不会辜负这份知遇之恩。这段时间,他化身工作狂,白天黑夜都扑在工作上,终于让《宁东报》重新起航,而他的一篇通讯稿还获得了中国新闻奖评选活动的三等奖,这六千元便是奖金。
在万元户就是大款的年代,六千元实在是一笔巨款,王隽和全家人都筹谋着如何使用这笔奖金,妻子说大姐夫瘫痪了,大姐家里失去了最重要的劳动力,又有金宝和元宝两个半大小子等着吃饭,六千元里匀出一千元钱给大姐家寄去。王隽老母亲一听儿媳妇说这话,心里感动不已,她心里也记挂着大女儿王丽秋一家,但碍于儿媳妇在场,没好意思提,没想到儿媳妇竟自己想到了,这让她对儿媳妇又感激又满意,忙说剩下的钱就别乱开销了,再凑上些积蓄,赶紧在宁东买个房子吧。人到哪里都要有个窝啊。老母亲的提议一下子得到了全家人的认可。
王隽一拍桌子,就这么定了。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都已经深夜十一点多了,这么晚还有谁会突然登门?一家人面面相觑,王隽妻子赶紧去开门,门开了,王隽妻子愣了愣,门外的一男一女面生得很。
“请问,王科长是住这儿吗? ”
听到这声音,王隽疾步去将门外的人迎进了屋子。来人不是别 人,竟是原来霞山溪村的村民小组组长李先荣,还有许凡。
许凡手里提着两大袋子,李先荣则肩上扛着一个大麻袋,里头是蓝花和婆婆今年刚晒的笋干。两人将笋干放到墙角去,对王隽充满了抱歉。李先荣说,王科长,这么晚还来宁东打扰您,实在不应该。他还保留着从前王隽当桐山县委宣传部新闻科科长时大家对王隽的称呼。王隽见他和许凡二人披星戴月风尘仆仆,赶紧让老母亲和妻子去给二人煮宵夜,而二人辗转两百多公里,又是徒步又是转车,历时一整日的确饥肠辘辘,也不推托了。两碗各加了一双荷包蛋的线面下肚后,许凡和李先荣终于缓过劲来。想着此行的目的,二人话到嘴边,又觉难以启齿,最终还是许凡先开了 口,等许凡把霞山溪孩子交不起学费的事和王隽说了,李先荣也就抹开了面子,告诉王隽,霞山溪二十二户村民虽然实施整村搬迁计划搬到了畲族新村,可是每一家依旧穷困潦倒,新盖的房子连窗户玻璃都装不起……
这一夜,王隽辗转难眠。
为了节省开销,他没有给许凡和李先荣去旅馆开房间,而是让许凡去和自己妻子挤一个晚上,自己则和李先荣一起在小书房里打地铺。李先荣舟车劳顿,一沾到用棉被铺成的软软的地铺立马昏睡过去,莫说从前在霞山溪的日子,就是搬到长安街这么多日子,他哪里睡过这么厚软的被窝?
听着李先荣酣然的鼾声,王隽睡不着,想着自己忙于应付报社 事务,而对霞山溪村的村民缺少了关心,不禁心生愧疚。无论怎么说,自己与霞山溪算是结下了不解之缘,无论自己走到天涯海角,都会牵挂那里的乡民,他们像是长在他心底里的亲人,他们的悲苦与困顿都让他深深心酸与痛苦。他像希望自己母亲和儿子能过上好日子那般,深深希望霞山溪的乡民们能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可是事与愿
违,他们距离脱贫还有很长的道路。都以为他为霞山溪的乡民们做得 已经够多的了,可是事实证明远远不够。
王隽一骨碌从地铺爬起来,悄悄走出了书房。他要好好捋一捋,他该怎么办,他要怎样才能彻底帮助那里的乡民脱贫致富。想到许凡和李先荣为了二十二户人家不辞辛劳奔波前来,将希望寄托在他这个拿笔的记者身上,王隽就感觉肩头的担子沉甸甸沉甸甸的。
一走出书房,王隽就看到妻子站在门外,正笑吟吟看着他,脸上是温婉的神色。不知何时,妻子就这样站在客厅里等他,客厅只开 了饭桌上那盏朴素的吊灯,暖色调的灯光像打碎的万花筒,里头的水 晶碎末滚得满客厅都是,但恰到好处,没有太过明亮,却足够照亮人 心与眼界。妻子文化程度不高,可是最是蕙质兰心,是他的贤内助。妻子说,我就知道你会睡不着。
王隽苦笑,你不也没睡吗?
两人走到饭桌旁坐下,大眼瞪小眼,妻子给他倒茶,说,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王隽说,你说说看。
那六千块奖金,除去寄给大姐的一千,还剩五千,这五千你拿去给霞山溪的村民们吧!
妻子的声音很平和,眼神也很平和,她穿着秋衣秋裤,她连一套专门的睡衣都舍不得买,她整个人都平和而朴素,像他们老家高山上才有的天湖里的水,安安静静,没有丝毫华丽的涟漪,却足够震撼人心。王隽喉咙里像哽了一个鸡蛋,眼眶酸胀得厉害,有热热的液体要夺眶而出,他慌乱站起身大步走到妻子跟前,他想要用大幅度的动作来掩盖自己的失态。妻子见他大步过来,无措地站起了身。他走过来,她恰好站起来,于是他扑到了她肩上,这样就可以避免让妻子看到他的眼泪,而他这个动作竟巧合得变成了一个拥抱。
妻子的脸红了,在黄色的暖色调的白炽灯的灯光里,有一种夕
阳如酒的效果。
“你干嘛? ”妻子不好意思笑着,一只手握成绣花拳打在他的 背上。他的背厚实得像是一个庄稼汉,充满可信赖的安全感。他,他原来就是个庄稼汉啊!因为幼年丧父,他打小就做了一个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小小少年的肩背被太阳炙烤,被风吹雨淋,竟逐步长得壮实,为寡母、为姐妹撑起了一片天,那天空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的坚韧不拔所感动,竟然为他架起了一座虹桥作为犒劳。他离开了土地,拿起了笔,在虹桥上画下了曼妙多彩的颜色。现在他虽然靠文字为生了,可他骨子里永远都是个农民,他的血管里流着农民的血液,他的基因里刻着农民的勤劳、踏实与刻苦,他的心底里永远都回旋着农民的呼声,他无须与霞山溪二十二户农民兄弟共情,他就是他们的一员,急他们所急,苦他们所苦。
而妻子,与他的心是一样一样的。他们本质上都是农民,性格里都是农民的羞涩与质朴,农民的憨厚与老实,像拥抱这种知识分子才会做的举动,他们怎么可以做呢?多么难为情啊!妻子羞赧着,又开心着。王隽也解放了一回天性,谁说农民不能拥抱,他还要接吻呢!农民的爱情更加甜如蜜不是吗?因为酿蜜的蜜蜂就是蜂农养的啊!
王隽放开妻子,伸出双手捧起了妻子的脸,在她丰厚而质朴的唇上印上了甜甜的吻。
次日一早,夫妻俩就去宁东街上买回二十二床簇新的被套,并将五千块钱一起交到许凡和李先荣手上。
“这笔钱是给咱霞山溪那十八名孩子交学费的。 ”王隽对许凡 和李先荣说道。许凡和李先荣一脸震惊,许凡说:“王科长,孩子们的学费要不了这么多。 ”
“不,”王隽说,“那十八个孩子一年级到六年级全部的学费,都由我来缴。 ”
不等许凡和李先荣平复心情,王隽又说:“还有村民们的门窗
玻璃,家里的卫生间,这些钱都由我去筹,我一定争取最快速度、最短时间帮助大家筹集到资金,让大家早日过上安生的日子。”这是一个农民,对其他农民作出的最诚挚的保证。农民兄弟就应该守望相助,这样才能帮助更多农民兄弟过上好日子。
霞山溪村民们的困境终于摆脱了,长安街上洋溢着喜气,虽然 不是逢年过节,家家户户却都贴上了大红对联。红红的对联纸,刚劲有力的毛笔字,喻义吉祥的联文,让人看了精神振奋。
许凡正驻足品着长安街上的门联,许美丽就从长安街另一头走了过来,叫她:“许凡! ”许凡给她了一个笑容,指着那些对联说:“美丽,你给村民们写的对联吧?你可真行!”许美丽说:“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我有责任让整个畲族新村的人都过上好日子。”许凡点点头,赞同她的话,“是的,这是你的责任,因为你是畲族新村的挂村干部。”“你也知道我才是畲族新村的挂村干部啊? ”许凡这才发现许美丽神色冷冷的,眉宇间带着霸道,唇角还挂着淡淡的冷笑。
“去村委会吧,有些话,我一直没找到机会和你说。 ”许美丽 说着,迈开步子走在了前头。许凡看着她的背影,像极了骄傲开屏的孔雀,很自负,又带着丝幼稚,许凡不由笑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