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卷一
第一章
高利国醒来的时,墙那边的母亲已经起床了。母亲每天总是第一个起床,然后不声不响地开始忙碌。对母亲来说,无论天气好坏,她都会雷打不动地起来干活儿。母亲起床后去堂屋先洗脸,再去厨房。到了厨房,她先在里边锅加上水,把火生燃。趁水没开的那会儿,她会抽空把笼里的鸡放出来,往地上撒些包谷粒儿。鸡在吃食的那会儿,锅里的水也开了,于是她又急忙急促地给猪搅和食。和食是玉米面和米糠两掺儿。和食搅好了,让灶里的余火把锅里的饲料继续熬着,这时,她又马不停蹄地去牛圈把牛牵到河里饮水。倘若是夏天或秋天,她煮完猪食接着就要牵着牛去山上放,直到早饭时才吆着牛回家。但冬天不行,牛饮过水后依然牵回栏里,丢些干草让牛慢慢地咀嚼,直到吃过早饭才吆牛去山上放。可这天家里要装窑,她无形中会多出一连串的活儿来。牛送进栏里后,她回家得把蜂窝煤炉和地炉子一一生燃。蜂窝煤炉平常很少用,只有家里来客了或请活路时临时生燃。他们家从不缺柴,一年四季灶火不断,烧水也在灶上将就。可灶上就两口锅子,一口每天给猪煮和食,另一口锅给人做饭。做饭的锅子无论怎么洗,烧出的水泡茶也没水壶烧的水泡茶味道正。对于爱茶如命的永定人,一口就能尝出水是用啥烧的。所以,一般人家有客人或请活路就会用专门的水壶烧水。用水壶烧就得用蜂窝煤炉,这样整天会热水不断。地炉子多是为了烤火。这之前,因天气不冷,地炉子都是下午才生燃,晚上一家三人坐在炉边烤烤火,顺便烧几壶水,灌暖瓶,洗完脚就上床休息了。可今天天气变了,得一早把地炉子生燃,免得有人来了,家里连火都没有,这样会生出很多闲话。
高利国也想早些起来帮母亲分担些家务。可他不仅没耐心做那些细活,也是昨天的活儿把他整下面了。为了不影响今天装窑,昨天他和父亲硬是用一天的时间把窑全部出完了。搁平常,这是他和父亲一天半至两天才能干完的活,可他们竟用一天的时间干完了。等他和父亲煤黑子一样从窑里爬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在家里等不住的母亲照着手电来窑上看他们,嘴里大声地抱怨:“你们两个好蠢啦,今天干不完明天不得天亮了?还打起夜工干!”正收拾工具的父亲火气很大地回敬母亲:“不知道到底是哪个蠢,今天不弄完明天不装窑噢?”母亲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就假装没听见似地帮着收拾工具,然后一家人回家了。到了家里,母亲极殷勤地问他和父亲:“你们两个煤炭坨,是先吃饭还是先洗澡?”父亲很有城府地说:“又不是团年,非要一路吃。一个先吃饭,一个先洗澡。这个饭吃完了,那个澡也洗好了。不然,洗澡时,这一个洗那一个等,会等到半夜半!”高利国整天在窑内,身上比在窑外面的父亲脏的厉害,一盆水很难洗净,于是他就先吃饭。父亲见他吃饭,就端了一木盆水去卧室洗澡。等他扒完饭,父亲澡也洗罢了。他吃完饭,澡一洗就一头倒在床上睡了。
由于窑里温度高,他不停地喝水,夜里连续两次起来小解。第二次起来时,忽然发现外面起风了。风开始沙沙沙地从后山坡上下来,从瓦面上拂过,像是树枝摇动的声音,接着就像风扇加大了马力。声音越来越大,能感觉到北风一路呼啸着从后山梁上冲下来,然后浪涛一样顺着河面跃起,往对面滚子坡扑去。他立即意识到变天了。虽然雨雪不会眨眼就来,但久晴必下的规律告诉他,这天气一变,雨雪只是早晚的事。他进屋钻进被窝,接着就为家里今天装窑的事担起心来。装窑这事不是昨晚和今早才决定的,而是前几天就定好了。定好后,围绕这件事全家人分头做了各方面地准备。
还是大前天,砍完窑柴的他们,正式决定今天装窑。先是父亲就打着手电去窑上开窑田,昨天接着出窑。父亲一直有这样一个习惯:头天出完窑,次日必须趁热窑装下去。这样能省十几担柴。现在砍窑柴非常难,附近的山上细枝碎柴都被院子人当做火粪柴砍光了,砍窑柴要去好几里的山上。一个拽实的劳力每天一早上山,天黑回家,只能砍三担。十几担柴,他和父亲要砍好几天。现在天气一变,不管是雨是雪?对装窑烧窑有很大影响。你说顶着天气装吧,稀泥烂浆地,烧窑十分困难。不装吧,到时候窑冷了,再装窑烧窑,无形中就要多填进去十几担柴。到时候窑柴的缺口怎么填?抽劳力去砍柴当然来不及,那就只有买。可向前村好多年都没人卖柴了,他们去哪儿买?总不能等天晴了,他先跟父亲再去砍几天窑柴再装窑吧,那一拖要拖到啥时候?今天已经是冬月二十七了,今天装下去烧出来,等出窑时,都到腊月半间了,那时谁还买瓦呀?
母亲那边也是忙个亘饼。经过几天的忙碌,所有的吃喝都备齐了:时鲜蔬菜、做好的黄豆豆腐和魔芋豆腐、洗干净的腊肉、宰好的鸡、炸好的鱼和大酥小酥,包括早点和中午打尖的东西都准备停当,这些东西都全部摆在厨房的案板上,只等装窑这天一一做成可口的食物供活路们享用。在待活路这方面,母亲一点也不含糊,她也常为自己的行为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会待的待活路,不会待的待客人。”母亲的话很明显,客人是来闲玩的,活路是给你下力的。这点好像很有道理。活路也确实不敢马虎,别看他们帮工时非常仗义,但偶尔也会拿“挣钱不挣钱,落个肚儿圆”这话暗示主人不要怠慢下力的。厨房那些新鲜蔬菜和鱼都是前天才买回来的,腊肉也是烧过后用热水洗干净了,如果今天不用掉,会全部浪费。重要的是,过了今天,下次又得重新计划。重新计划,匆匆忙忙地,会有很多不周到,耳朵里会落一嘴的牙齿印。
而他这边也不轻松。前好久他就计划好了,装窑需要多少劳力?谁还欠自己的活路,前天他就一一上门去催请了。虽然那些劳力都是他家的劳力和牛换来的,可以理直气壮地让人家还回来,但他去通知时就跟人家从不欠他家活路似地赔一付笑脸,客气地请他们帮一天忙。而那些人也不是不知道轻重,嘴上说是应该的应该的,却还是把眉毛蹙着,努力地思考一阵,这才做出一付豁出去样子,答应把自家的活儿往后挪,先紧他家装窑。好像他家去借劳力似的,弄得他无比地感动。如果今天不装窑,下次他还得再陪一付笑脸催请。再说,过了今天,又定不准下次装窑的日子。等到能定下日子了,到时候再去通知人家,话又难得开头。尽管人家也不会赖账,但总得犹豫一番。于是,一个在心里快速地酝酿,一个在耐心等待。就那份对峙,好像要重新定义是不是要另算一份人情?即使这样,还不敢保证那天已经答应好的活路都全部到位?请一次活路,里大外小的,全家人的神经提前好久都绷得紧紧地。更重要的是,他的时间也是掐着算的,时间越往后挪,他出门的计划就离泡汤越近。前两天,他听说堂弟高利群又要出门了,就厚着脸皮跟高利群说他也去。高利群斩钉截铁地说:“那算是不行!”他当时听了很不高兴,并涎着脸问:“咋不行?又不要你背,也不要你抱,只是跟你一块出去,你凭啥推三阻四地?!”高利群说:“哥你纯粹是搞搅了,哪是我推三阻四的?我知道你不要我背,也不要我抱,但我总不能害你吧?说句不好听的话,喊叫有个怎么地,我可担不起责任。”高利国一听火气就上来了,说:“看你说话上斤不上两的样范,你跑这多年没见有个怎么地?利民没见有个怎么地?陡然我去就有个怎么地?我点子这么低呀?就算有个怎么地,还把你赖住了?我伯还没我叔娃讲道理?二话甭说了,是带我去还是不带我去,砍截点!”高利群苦笑一下,十分为难。高利群是院子最早去矿山的,对矿山已经熟门熟路,在矿山算是站住了脚跟。对于一些想去矿山找活路的人,不啻如一个好的引路人。矿山环境复杂,去矿山干活,没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在那儿,除安全上没保证,能不能找上活路也是一个问题。但跟着熟人去就不一样了,哪儿能去,哪儿不能去,时刻有人提醒,这比盲目去一个陌生人的环境不止好上一万倍。可高利群一直独来独往,从不带任何人。谁要是提出跟他去矿山,就跟挖他家祖坟头一样让他难受。是的哩!那是埋了没死的活儿,带人去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虽然出了意外,矿上会全部解决,但乡下人起二簧篾的坏习惯,会让带人的人一家人不得安宁。高利国也深知这其中的利害,知道是自己给高利群出难题了。挣钱了,钱装进他高利国的腰包里;出事了,高利群一辈子会受到良心的遣责。所以,他每次跟高利群提出去矿山,都被高利群用种种借口推掉了。但这次不一样了,他不想再在农村待了,不想成为父亲希望的窑匠,于是就下决心出去闯一闯。但院子出去的伙伴,就数高利群稳重,这样他就认定了跟高利群出去,而且他的身坯也适合干一些重体力劳动。他跟高利群再三保证,去了矿山,一切听高利群的,绝不去井下,就在井上找点活干。可高利群就是不信他。也难怪,院子一帮弟兄中,他自小就强势,到了矿山咋会突然温驯乖巧听高利群的话?到时候他一意孤行,不能去的地方他要去,不能干的活他要干,那时高利群说说不过他,打又打不过他,高利群能把他怎样呢?一旦出了意外,就算他高利国信守承诺不找高利群的麻烦,可他能保证他父母也不去找高利群的麻烦吗?说得再难听点,万一到时候他真的怎么地了,躺在那儿不动了,怎么阻止父母去找高利群的麻烦呀?有过切身体会的高利群在带不带人这事上非常谨慎。高利国理解高利群的顾虑,但他高利国别无选择。说到最后,他只好叹息一声,接着骂自己:“我真是羞先人!我们这一辈人里,数我年龄大。小时候都是我指挥你们做这做那的,长大了也该我领着你们去外面闯荡。现在倒好,我却将就起你们了,河水咋会倒流嘛!算了,我不将就你了,鼻子下面的大路,我自己出去闯。我就不信闯不出一条路来。”说完,他转身就走。这时,高利群忽然叫住他,讪讪地说:“哥,你这是一泡屎拉在石缝里——给狗作难。你这样带着气走,那不是故意臊我的脸吗?这样我还不如答应你算了。”高利国抓到救命稻草似站住了,不解地问:“咋又想转了?”高利群说:“你这个蛮二将,这不明摆着吗?你连高顺都没出过,一个人往矿山,人生地不熟的,出了事咋办?虽然你父母怪不上我,你不恨我,可我良心得安呀?我也不是不知道轻重。在天井里,我们家常被欺负、是你一直为我们撑腰,每年的农活你也一直关顾着我们,这些情分我都一一记着,只是想等挣到钱了再好好答谢你,可你偏要跟我一块出门……这就跟菩萨老爷要我走到哪把他们背到哪儿一样,到时候心意没尽到,还会把神像打碎。要是这样,我的罪孽就大了。”高利国假装生气地说:“你还说很些,我在你心里有那么高大?你要觉得我有那么高大,就不会一而再而三地推辞。”高利群说:“是真的,但那是两码事。其实我是为你好,就你目前的条件,根本没必要去矿山。你从来没受过那样的罪,何必非要去尝那个辣子汤?估计你跩不到三天两早起就要往回跑。”高利国怒斥道:“你把我看成啥人了?你能吃下的苦我不能吃?你太小看人了!”高利群很有把握地说:“别人我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小时候去砍柴,山上玩够了,你能空着手回家,我们敢吗?”高利国说:“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是现在。不带我去甭找怪借口!你喊我转来就是说这些锅巴拉渣的话?”“不是,我看你决心定定的样子,真的怕你单枪匹马去矿山。说你不信,没有熟人真的不行,你知道哪些工头是人哪些工头是鬼?工人也是当面叫哥哥背后使家伙。矿山不比别哪,没有熟人真的不行。我当初也是我表哥领我去的,你以为我在外面乱撞呀?后来摸准门路了,也结交了一些人,这才一年一年的有地方落脚。”高利国说:“你不说我也想到了,不然我咋一次次将就你?别看我在院子吆五喝六的把任何人不放在眼里,在外面却是一抹黑。跟你出去起码不走空路嘛,找活路不成问题嘛。我只跟你出去,至于其他的,你就甭管了。老话不是说了嘛,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只要你把我带到矿山了,一切不用你操心了。”高利群反驳说:“你这话甭说早了,如果真把你带到矿山了,敢由着你性子哦?再说,我这次回家一掣也是几个月了,外面的情况也不知道啥样了?这次出去还现找活路,这也是我不愿带你的原因。”高利国信誓旦旦地说:“放心,我等得起。当官轮不到我,下力还轮不到我?那就说定了!”“定了?”高利群玩味了那两个字,接着又关心地问:“我就这天把子出门,你走了你们窑不烧了?”听高利群这么一说,高利国担心高利群又会找借口搪塞他,于是就以不容争辩地口气说:“你甭又动歪心思,我也不瞒你,我们只有一窑没烧了,你迟两天动身,等我把这一窑烧了就走。”高利群生气地说:“你说的轻巧,再迟年里没日期了!”高利国盯着高利群问:“腊月还有整整一个月,没日期了?日期是被人偷了?还是在太阳地里晒化了?就按我说的,只是迟几天,又不是十天半月。如果你觉得迟几天害你少挣钱了,迟几天的损失我补给你!”高利群张大了嘴巴,生气地说:“还数你这话说的难听。补给我?既然你要补给我,干脆我们过了年再走,这样我坐在屋里就有收入。”高利国说:“你想的美!”高利群说:“看,看,露馅了吧?”高利群怕把高利国再次激怒了,又缓和口气说:“那你就抓紧些,年内真没多少日期了。”高利国知道高利群是急性子,就爽快地答应高利群,他会以最快的速度把窑装了、烧了,一天都不往后拖。可装窑又不是做别的活儿,可以连更晓夜地说干就干,必须先把窑出了,才能装。他们的窑还没出。光出窑估计就得两天,再装再烧差不多就是五天以上了。如果这五天里高利群又生出什么歪心思,那他高利国出门真的又要落空了。几年了,他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他这一辈子就别想出去了。所以,这次他无论如何得出去。这时候出去,肯定干不出什么明堂,但可以为明年和以后打下基础。当然,他也可以置眼下家里一切不顾,明天就跟高利群出门。可装窑烧窑这么大的事,光父母在家怎么扑拉得开?就算那天家里能多请两个劳力把他这个劳力补上,但窑装下去,烧窑和闭窑这种连轴的活儿父母吃得消吗?他不敢想象,没有他在家主持、周旋、跑腿,那天会是什么场合?装窑烧窑真不是小事,除了装窑要自己带头、里外张罗,烧窑还需要相当的耐力和韧性。父亲虽然是窑匠,但下力却不是他的长项。何况,父亲的身体已不如从前壮实了。母亲毕竟是妇道人家,家里的人娃畜娃也离不开她。这样,他这个顶门柱还真不能离开。如果等窑烧罢,高利群已经偷偷走掉,那他怎么办?
天气变的太不是时候了。一想到变天,心烦意乱的他又想起了几年前家里那场大火后的一场大雨。当时房子天穿地漏,屋里到处稀泥烂浆,都没地方下脚了。到了晚上,他们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幸好夏天被子都收进柜子里没遭到雨淋,他们一家才掳了两床被子在窑棚子里歪踹了两天,那日子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虽然那时他在家里还不主事,一切都是父母安排,但那场大雨留给他的印象至今难以抹去。
今天装窑会不会下大雨?他有些心烦意乱!
印象中冬天没有太大的雨,更多的时候是下雪,下雪对烧窑影响不大。这样想时,他才放心地睡去。可睡着后一直被装窑和雨这两件事反复纠缠着,于是,他就在梦里不停地做着无法决定的梦,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把人都急死了……。
直到他醒来,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父亲起床比母亲慢一拍,但动静要大些,像躺在地上的水笼头突然被人举起来,压力一时跟不上,停顿一下,接着就猛烈地喷吐。父亲不知啥时患上了哮喘,每年冬季和春季睡前和早起都要猛咳一阵。他先是猛咳一阵,等咳利索了,才开始穿衣下地。接着就是关灯声。
一会儿堂屋有了父亲的说话声:
“起来半天了,猪潲还没煮好,我以为你掉进锅子里去了。”
高利国听得出来,被天气弄得五心不定的父亲为了活跃一下家里的气氛,又故作轻松地跟母亲开起玩笑来。父亲的用意很明显,让母亲不要因为天气一大早就垮脸倒嘴的,希望母亲想开些。父亲平常也爱跟母亲开些玩笑,但每次开过之后,就被母亲怼得下不来台,然后自己讪笑着走开。这样只管几天,几天之后,他这毛病又死灰复燃,然后再次在母亲面前败下阵来。在这孤零零的只有三口之家的独家庄,父亲一些不合适宜地玩笑没少给这个冷清的家庭带来几分热闹。但今天这大清早地开这种玩笑,不依不饶的母亲肯定不爱听。
果然,母亲就开始反击了。
“看你个老死肉巴子样范,早晨爬起来没一句好话!我掉进锅子了,你该多个什么呦?”
“那可是啦!一点亏都甭吃,半点亏都甭吃,赶紧还回来,不然人家会说你没好大个用!”父亲越说越激动,最后可能觉得没说到根子上,于是又总结说:“甭说我说你,你的心眼只有针鼻子大,人家叨着好玩你就当一门正经的,你咋得掉进锅子里嘛?就是掉进去了,一个翻身就跑出来了,还能当个心多!”
“得不得掉进去话不能那么说。”可能想到父亲昨天太累了,这两天还要辛苦,母亲这次没有长篇大论挤兑父亲。
“那要怎么说?要不,请个文书写一篇稿子,就说‘尊敬的常秀同志你辛苦了!’嗲不嗲呀?能喊他起来了,喊他一声。”父亲换了口气吩咐道。
听父亲的口气,那是吩咐母亲喊他起床了。他不等父母来喊他,立即伸手拉开灯。这时听母亲没好气地数罗父亲,说:“哪个他呀?他没有名和姓呀?简直他了?那你永世甭喊他名字,就这样他过来他过去!两人就争了两句,就准备记气了?有你这样当老子的呀?要喊你去喊,甭样样指望我!”
父亲说:“我只随口说一句,也没一定让你去,你就赶紧抹光头?”说完,高利国听到父亲又进了里间卧室,接着就听到墙那边父亲小心地喊着:“能起来了!”没等他答话,父亲又出卧室到了堂屋。
高利国的房间和里屋父母的房间本是一通间,房子建起后才一隔为二。所以,那边跟这边说话不需要大声。既然父亲已经叫他了,他也爽快地答道:“马上。”说完,他猛地掀开被子,两条健壮的大腿往起一举,让身体固定成V形,接着双脚下压,上身就从床上坐起来了。他张开双臂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就环顾陈设简陋的屋子。
从这天开始,他将有两天两夜不在这间屋子睡觉了。如果时间仓促,前脚闭窑后脚他就出门去了,然后鱼归大海一样让自己在广阔的天地里遨游。等再回到这屋子时不是三年就是五年以后。于是,他在起床之前会比平时更多关心起这间屋子来,那种关心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留恋。
他第一眼看到的仍然是床脚靠墙处一组颜色红得发暗的高低柜。柜门中间是笔画僵硬的红双喜,喜字两边则是颜色有些夸张的一凤一凰的图案。这种蹩脚的画技是那年一外乡漆匠给画上去的,那时家家户户都把旧家具涂刷一新,然后再绘上色彩艳丽的花鸟虫鱼、梅兰松竹。也是的,除了过年贴年画,平时都没有新意的乡下人,突然来一个描龙绣凤的画匠,谁不想让家里变个样子呀?可是,那些当时都觉得很漂亮的大红大绿,时间长了就有些俗不可耐。有几次他都想把那些图案全部刮掉,但他又怕底漆刮掉,露出里面的木质会更难看,于是就保留了下来。那些家具还是父母结婚时母亲的嫁妆,嫁妆以前一直放在他这间卧室里,后来他出生了,父母就开始酝酿着要给他准备一间房子了。直到他大些了,父母正式决定把这间光线好的房间留给他,而他们则搬到隔断后面光线暗的房间里。父母把床搬走后,给他做了张新床。他让父母把嫁妆也搬到后面去,母亲说搬一两样就行了,他这边也要放东西,问他要哪两样?他说有写字台就行了,母亲说:“光写字台行哦?你衣服不要地方放呀?算了,你一个人,也没好多东西,高低柜也留给你。”就这样,他一个人占了母亲两样嫁妆,而父母只把储物空间大的大衣柜搬过去了。
高低柜下面装着一些衣服,上面放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他坐起或躺下,第一眼就能看到,感到屋子不那么空荡。写字台在床的左侧横放着,以前他伏在上面写字、做作业。现在,上面就放了些书和杂志,像是时刻提醒他要经常学习。可是,那写字台分明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似的,他很少再伏在上面写字了。估计再过几年,自己曾经是否上过学他都会忘记。
墙和楼顶也是抬眼可见的。在楼上畅通无阻打斗激烈的老鼠让糊在板缝上的报纸有几处边角卷了下来,垮耷三一样耷拉着,露出里面木板发暗的锯痕。都好长时间了,他也没时间搅些浆糊糊一下,让房间变得整洁好看些。不过,这些活儿一般都会积攒到过年收拾房子时一次性整理。但一想到过年,他不由得问自己:知道那时你在没在家喽?可是,除了过年才有时间去收拾,平时他哪有时间干那些?他虽然还没有正式当家作主,但在日常生活中已无形承担起了顶门杠的角色。父亲基本成了专业窑匠,整天就是窑场和家里两点一线。母亲除了家务,鸡、猪、牛也是母亲经管。这样,田地的活儿都归他全盘打理。经过这几年的历练,插秧种麦,犁田打耙全不在话下。若再熬上几年,他将是院子最出色的庄稼汉。目前院子能拿得出手的庄稼汉也就闫家良和高富成二人。可经过责任制后,这两人因为自家没牛,庄稼汉的角色已经屈居到普通庄稼汉的行列了,反倒是他凭着家里一头牛成了一把好手。人前背后没少被人夸奖。可是,每当有人夸他是个好庄稼汉时,他像受辱一样感觉自己是一个落入风尘的良家女子而无地自容。估计父亲不想他成为庄稼汉,几次提出和他互换,被他坚决地拒绝了。虽然做瓦比种庄稼轻省,但那是父亲的圈套。他担心只要一答应父亲,那他这辈子窑匠就当定了,再也没有了自由。虽然做庄稼跟做瓦撇的很清,但做完庄稼后,他也没少去窑场帮父亲干活儿。他手脚麻利,力气也大,做的瓦不比父亲少。但他只是给父亲打下手,决不喧宾夺主,免得父亲又会瞎想。父亲早就想把窑匠的衣钵传授给,但他一直防备着。他不敢想像他一旦成了窑匠,这一辈子他还能不能走出高家院子子?能不能看到向前村以外的天?到那时,他还不敢保证以后有没有一个女娃子会像母亲嫁给父亲一样心甘情愿地嫁给他,并死心塌地陪着他不分昼夜地操劳?所以,在这方面,他有他的打算,那就是在这个家里,他只能做个配角,这样,他随时可以远走高飞。免得学了一套窑匠手艺,一走,家里顿时乱套了。他不怕吃苦,但他不想一辈子吃父亲那样的苦。
田地和窑场两处活儿把他所有时间都排满了,像楼顶糊报纸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大大咧咧的他只会睁只眼闭只眼。而糊楼顶这样的活儿,如果不是逢年过节或是家里要过事,平时都没有人去理会。何况,已经回家四年的他,经过几年的农村生活,他已经养成漫不经心、穿戴随意。对他来说,只要不影响吃喝和睡觉,其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再说了,他家亲戚本来就少,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客人,除了外公和外婆常来他家坐坐,很少有人来家里串门。他也不担心哪天红鸾星动哪个女娃突然来家里相亲打他个措手不及。说实话,自从跟丹丹关系疏远后,还没有一个女娃值得他取悦而大费心思。有段时间,三奶谭友兰说把她侄子谭维勋的女儿谭明英撮合给他,以便亲上加亲。可还没等他表态,就听到谭明英诋毁他不是什么人才的闲话来。他也不明白谭明英是指的是外貌还是知识?如果是外貌,那她谭明英明显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不是他高利国过度自信,在高家院子一帮年轻人中,身个、脸型、眉毛他都是挑不出一点毛病的,特别是,他只要有三天不参加重体力劳动,额头和鼻梁都闪出明亮如樱桃似的光泽。这么说,谭明英是指的他知识浅薄了。可谭明英除了是村支书的女儿和村小学代课教师,她也只是一个初中生。可见,一个人跟一个人不对付,会找出各种借口拒绝。连谭明英都瞧不上他,其他的女娃更不用说了。从那以后,他就抱着“秃子的头发——它不长,他也不想”的态度面对所有的异性。家门倒是不少,可那些家们连他家的条件都不如,全挤住在臭烘烘的天井院里,房子还没他家宽敞,内饰也没他家整齐。所以,他不用担心他们瞧不起。他家的房子是责任制以前建起来的,窗子是安玻璃的新样式。只是那年大火后,玻璃损坏了,仓促之下,就把剩下的玻璃全砸了,用塑料纸替代。谁知这一替代就是几年。时间长了似乎也习惯了,觉得玻璃也亮不了多少,于是就继续将就。等哪一年房子彻底修缮时一次换装。
厚薄膜嵌的窗户纸被白炽灯照着,像一块陈旧的家织布,此时外面的风一刮,像几个方形嘴巴同时吹着泡泡糖一呼一吸的。
只有床头一部电话,才显示这间屋子有那么一点现代的样子。
高利国瑟缩了下,忽然觉得有点冷,一看自己还像前几天一样上身就一件秋衣,赶紧穿上毛衣、秋裤、袄子。
他边穿衣服嘴里边骂着:“鬼天气,晴了这么久,再晴三天就好了,三天之后怎么下都行,咋非要赶在今天下?天老爷太可恨了!”
骂归骂,但时间已经定下来了,他们不能因天气不好而改变计划。
父亲又叫他了,口气跟刚才一样沉稳,这说明父亲出去看了天气,再次拿定主意了。父亲一向早起,这种习惯与他窑匠的职业有很大关系。窑匠活儿不很规律。先不说烧窑要熬夜,就连制坯的日子,晚上也会被突如其来的风声雨声赶下床。窑场上一叠叠瓦坯必须采取紧急措施,否则,一场雨淋下来,就会变成一摊稀泥。可是,那些瓦坯勉强才摞起来,还承受不起剧烈的挪动。于是,一边手足无措地叹息,一边祷告老天爷别下了。久而久之,他竟成了神经质。以至于晴和的夜里,也会因为一点儿风吹草动,以为是要落雨了,就紧张的跑出门。
父亲的行为常常影响着母亲,母亲就像影子一样紧随其后。母亲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但她上过三线,是家里唯一见过世面的人,于是在家里经常显示当家的派头。她之所以嫁给父亲,并不是父亲有门窑匠的手艺,而是夺人所爱造成的。据说父亲那时正跟丹丹的妈戴金凤在谈,谈着谈着,母亲就把父亲变成了自己的对象。他至今还没弄明白,母亲跟父亲在一个院子长大,直奔婚姻是最简单的事,可他偏要等团结村的戴金凤相中父亲后用三者插足的方式跟父亲在一起?好像一个藏宝者,开始不知道宝物的价值,就随意丢弃,最后看到人家捡走了,又赶紧往回要。母亲绕那么大个圈子和父亲在一起,闲话至今还在院子流传着。母亲能轻松地达到自己的目的,说明父亲在某方面有着严重的不足。人一旦对某人屈服了,终生都会受制于人。母亲似乎不怕给父亲气受,父亲在家里就是受气包。他一受气,总想往别人身上撒,可家里总共就三个人,他只好把那气转化成协商的语气跟他说。
你听嘛,父亲明明是在叫他,却不叫他的名字。父亲会不会还生他的气?可能是的。前天他和父亲宣布窑烧完后他就出门,父亲一听急眼了,脸不是脸头不是头地盯着他:“屋里跩得好好的,陡然要出去?你翻跷吧?”见父亲这样,他也没有好声气顶撞父亲,说:“知道跟你商量不拢,所以我也不跟你商量,只是给你打个招呼。腿长在我身上,我想往哪去就往哪去,你管不着。”父亲加大声腔挖苦说:“嘿呀,你好有本事呀,想往哪去就往哪去。那你上天上去,到国外去?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想往哪去就往哪去!家里是饿着你了还是冻着你了?这么让你嫌弃?那么大一筒了,掰着指头算一下,哪个出门混成样子了?嘴巴说羞了,好牛好马不出栏,你就是当个耳边风,好像我们在害你一样?说你娃子不信,要害你从你出你娘肚子皮就把你掐死了,还会等到这时候!”高利国说:“你纯粹是睡着纺棉花——歪搅。我啥时说过你害我?我就是想给自己作个主!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现在还在,让我做这做那,你们不在了呢?”
这句话把父亲问住了。父亲可能也想到了,自己百年后,哪个再管他?他总不能每晚给他托梦吧?而这时候母亲也不停地短父亲:“一说就吵,一说就吵。你就不能好声说?就是你这个臭脾气才让他不想在屋里跩。你好好说,他咋会不听呢?他又不是老门不着事。”高利国见母亲给他找台阶下,以为他只是过嘴瘾,于是对母亲说:“妈,我可不是说着完的。这一次是真的。”父亲这时又讥讽起母亲:“听到没?你会说话啦,你说的那么瓤和,他听你的不?算了,说的再多也没益,家要散了再使劲也箍不拢。”
后来,是父亲做了让步,勉强答应他,说把最后一窑瓦烧了,他远走也好,高飞也罢,随他去。父亲嘴上答应了,但肚子里还憋着气。父亲从骨子里就不想他出门,包括母亲。母亲是怕他在外面吃苦、受罪,但没有在外面历练的父亲却有他的小心思。父亲不让他出门,除了怕他浪费时间白花钱,还有就是父亲那不可告人的目的。他高利国年龄还小时,父亲就对他言传身教,把他往窑匠的路上引。后来他大些了,父亲就有意无意地指使他做这做那,一会圆筒子(校正瓦筒上口),一会翻筒子。说白了,就是熬鹰一要地熬他,让他快点熟练,并对做瓦产生兴趣。再大些,父亲直接放手让他做。哪儿做的不对的,就耐心地指导。父亲教他做瓦比教贵娃细心多了。他在做瓦这方面确实有点天赋,做瓦手脚比父亲快,瓦坯厚度也做的适中。从学校回来前,他在做瓦方面已经不输父亲了。现在,父亲就准备给他传授烧窑的技术,然后让他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窑匠。凭良心说,只要天气不捣鬼,烧窑确实是一门稳赚不赔的好门路。他们家与别人家不同,别人做瓦没有场地,踩泥没有牛,装窑烧窑要请把式、还要租窑。可他们家不。他爷爷早年就是个好窑匠,那一手的绝活都传给了他父亲。在外部环境上,他们家有宽阔的窑场,有自己的窑,还有一头专门用来踩泥的牛,房子周围大片的土地全是他家的承包地,一米以下全是脑汁一样的好黄泥,一家三口没有一个吃闲饭的,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了。经过一家人的努力,他家硬是从一场火灾后熬到了三组前三名。为了证明做瓦是门好营生,父亲常拿外婆的话炫耀:“富贵他们这一辈子爬不起来了!”言外之意,他家就是凭做瓦这门营生站起来了。就目前来说,经过一场火灾后,在别人眼里,一辈子再也翻不了身的他家,就凭着经营砖瓦很快恢复了元气。加上这两年大家全部退出做瓦这营生,吃独食的他们经济基础在院子已经拔尖了,只是与组里两家明星户还有很大差距。可那两家情况不一样,一家是责任制时就开商店的王铁柱,用叔娃(亲叔叔)的话说,他们剥削了院子这么多年,不富天理不容。而他们的大儿子又是信用社的主任,就算不收黑钱,那旱涝保收的工资也相当可观。不然怎么早早地就能在城里买房?另一家则是“金星苗木”花卉基地的潘星明,这几年通过繁殖苗木,出售花卉,赚得盆满钵满。两个女儿都在上大学,前景看好,后劲充足。这两家别说他高利国家了,就是在永定乡也没几家能攀比。但在向前村三组,除了王铁柱和潘星明,他家算是佼佼者。他们家能有现在这样子,已经不错了。只要再加把劲,全家齐心,再上一个台阶没有一点问题。父亲正是憋着这股劲,才要一鼓作气地干下去。偏偏就是他生着反骨。
可他有他的想法呀?还是在城里上学那几年,他就清楚地看到,城里的楼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高。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趋势会向农村漫延,到时候土木结构的房子会被楼房全部取代,做瓦这门依赖农村市场的老手艺终究会淘汰。他不想走那个断头路,于是就违背父亲的旨意。生性倔强的他好歹也是一个高中生嘛,一个高中生就没点自己的想法?考不上大学,当不上兵,也不至于不加选择的在家里盘泥巴坨子吧?如果真那样了,不说伙伴会嘲笑他,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虽然高考落榜,参军泡汤,做教师无望,他还有自己的头脑,有一颗向上的心。就算所有的路堵完了,他还有出门这条路。他不指望在外面能挣一坨金子回来,也不打算出人头地,但出去闯一闯,看一看那是必须的,不然他死了也不会闭眼睛!
他想出门的念头已经很久了。上初中时他就想跟同学去省城逛一趟,看看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可那时他在家里没有一点决定权。吃、穿、上学这三项一年花掉家里不少钱,但若是为了去大城市逛一趟,那是绝对不行的。上高中时,他想出去的念头更强烈了。毕业的那年,他就已经谋划好,年底一定要参军。在那个大熔炉里,他不会像上学这会自由散漫,也不会像在家里一样固执任性。他会在那个特殊的环境中,刻苦磨炼,努力学习,提升自己,让自己脱胎换骨。如果运气好一些,上军校,提干都是有可能的。他们村的谭小东,据说上学时成绩不咋样,而且还有哮喘病。可到了部队就变了,现在都是军官了。他不敢奢望他能有谭小东那种运气,但他当完兵后,肯定是一个全新的自己。因为这种念头的指引,他在学习上就放松了,成绩也下降了。高考落榜,他一点也不感到伤心,更没有复读的打算,而是一心盼着征兵的时间快快到来。报名、体检、政审都很顺利,但名额有限,光他们团结村就有两个综合素质合格的。一个是他,另一个是申家军的儿子。他比申家军的儿子要高半个头,文化程度也比他高,像当兵这种情况,不用上下疏通,只要身体够格、政治达标、基本上就是择优录取。他在忐忑中一次次比较着,苦苦地等待着,并坚信当兵是任何行业中最不会出现舞弊的行为。可结果让他大失所望,他被残忍地刷了下来,而申家军的儿子却被录取了。申家军以前是向前村的副支书,后来一步跨篮,调到盛世乡当了乡长。在当兵这件事上,如果申家军儿子十分愿意,申家军巴不得把他那个纨绔儿子送去锻炼,然后把一身娇生惯养的臭毛病改掉。现在机会来了,他咋会放过嘛!说句难听的,参军的都是百姓子弟,一个乡长哪有拼不过普通百姓的?就这样,没有关系和背景的他被涮下来了,申家军的儿子妥妥地被定下来了。为此,他气愤难平。他不是因为申家军的儿子挤占了他的名额而气愤,只要为国戍边,谁当兵还不是当呀?即使没有申家军,也有张家军,李家军,或是王家军,总有一个把他挤掉。他气愤的是,申家军的儿子在接兵走的前两天,就以身患皮肤病而“拒”服兵役。申家前前后后的一番折腾,好像就是奔着搅他局而来的。至于那个名额最后是空着还是别人顶上了,他也懒得打听了。接着,村小一名教师生孩子,村里要物色一个人代理,虽然那是临时的,他也想通过这个岗位认识一些人,通过教学提升一下自己,谁知那岗位早被谭支书的女儿谭明英给顶上了。于是他明白了,这个社会是不注重能力的,而是关系。能力在实践中能得到锻炼,但关系却无可取代。
两次都被干部子女搅和了,他觉得他在家里也没啥奔头了。对于村里复杂的关系,他觉得还是眼不见为净。只是苦于没有一个合适的去处,他才一直歪在家里。一旦有了明确的方向,他便会毫不犹豫。
前年,他差点就尾随高利民去了矿山。可是,高利民对他的决定却是坚决地反对,并婉转地劝他:“你又不是吃了早饭无晌午,整天油煎火熬的,出门不比在家里好呀?我是没路了才去矿上。那个埋了没死的活儿,你就甭眼气了,你在屋里乱捶乱扳也比我们好过!你实在要出去,也等我到了矿山跟利群说好了再喊你。不然,一下子去两个,如果都被赶回来。你只是赔点路费,我呢?”他虽然知道堂弟敷衍他,但还是依从了,于是就在家里一边侍弄田地帮父亲做砖瓦,一边等消息。可那俩堂弟不是说活儿不稳定,就是说活儿不安全来敷衍他。而在这两年中,他又接连两次参加招工考试。其实,他也知道,招工考试难度并亚于高考。高考政策是透明的,还有专门的监管机构。倘若有舞弊行为,终身都可以追诉。但招工不一样,招工多是地方面对庞大的就业群体,启用的是土政策。那些土政策既安抚了多数人的诉求,又让内定的子女顺利通过。里面的猫腻是高考无法企及的。他高利国连当兵都竞争不过人家,招工更是惨不忍睹。
这是预料中的事,跟他出门无关。
他要出门不是嘴巴说说,而是一时没地方可去,就一直等待机会。可他父亲以为他只是嘴巴说说,根本没有胆量出去。于是,就三番五次地要把烧窑的技术传给他,让他快速成为高家院子新生代的窑匠。这肯定不行!且不说他本来对砖瓦就不感兴趣,光是砖瓦的前景就让人堪忧。从前年开始,砖瓦像是被一道行政命令给取缔了。而侍弄砖瓦的人家像同时感染某种流行病毒似的避之不及。这样一来,父亲靠为别人烧窑那笔收入也中断了。左右权衡后,父亲这才毅然决定把自家荒废的窑棚翻盖一遍,然后又正儿八经地干起砖瓦来。这时,父亲又很世故地告诉他一个真理:逢俏莫收,逢疲莫丢。当所有人家视泥巴疙瘩如粪土,父亲却敝帚自珍地杀了个回马枪。
还别说,父亲的这个回马枪杀得很成功。仅去年一年,他家砖瓦生意竟出奇地好了起来,好多时候都供不应求。虽然那些上门的主顾都是因春季修房时为了给房子添瓦才需要那么一点点,没有整窑整窑的出售收入显著,但需要的人一多,总销量没有减少。一年下来,几窑瓦全卖光了,他家收入在高家院子上下仍然居前。
这时候,有人眼红了,想重操旧业接着营务砖瓦,但一想到摆在面前的一系列问题又犹豫不决。比如,都一窝蜂地干起来了,砖瓦再次滞销怎么办?砖瓦从选泥到烧制,要经过漫长的时间和无数道工序,而最容易出问题的环节是烧制那一关。那一关失败了,不仅前功尽弃,还要搭上窑匠的工资和山码大堆的窑柴。但他家不存在那种担忧。若是一窜蜂地都干起来了,父亲又可以脱产去给人家烧窑挣现钞。若是零星几家搞起来,也竞争不过他们。在这方面,父亲是万事具备,不欠东风。尤其是在烧制方面,失败了,也就赔了些时间,不担心丢了西瓜又丢芝麻。
尽管有这么多优势,他还是对砖瓦不屑一顾。做瓦就没有一样省心的,从选泥、做坯、烧制,每一样活都把人弄得灰头土脸的。比如选泥,过程就十分繁琐。不是所有的泥都能用来做瓦的。能做瓦的泥很诡秘,藏得也很深。挑泥之前,先把上面耕种过的腐殖层扒开,下面是一层碎石。碎石不厚,一两尺深的样子。这层再扒开,下面是沙质土。沙质土的下面,才是鸡蛋黄一样软糯的狗皮泥。这层泥也不厚,两三尺而已。而一塘泥要翻遍一间屋那么大面积。但这层泥也不是一取出来就能用。先掏出来,一箢箕一箢箕装好,挑到院坝里堆着、摊开、翻晒,直到酥脆,这才发水,然后使牛去踩。踩好后,一个人负责用泥弓剜起来,放在另一个人的背上背进窑棚里堆起来。这之后才谈得上垒墙、刮片、做坯。
做瓦不光是体力和技艺的展示,跟天气斗法得贯彻始终。尤其是在多雨的夏天,明明看着好天气,你汗流浃背地赶一天,一场雨泼下来,瓦坯全部瘫软在地上。为平整院坝和方便起坯,放瓦坯的院坝像擀面时下面撒一层面粉一样每天要用细沙铺垫一次。垫沙虽然方便起坯,可报废的瓦坯因粘上了一层厚沙子,连回炉的用处都没有了。
做瓦没满盘账不行,晴天该做什么?雨天该做什么?春夏该做什么?秋冬该做什么?账要算得清清楚楚。计划也是详细的、周密的。根据天气、季节、突变随时更新。晴天做瓦,阴天备泥、砍柴,雨天就在屋里鼓捣瓦桶子(注:做瓦的模具,与瓦坯筒子相区别)。瓦桶本是木匠的活儿,可这东西是个贱货,卖不了几个钱,做起来却繁琐,没有一个木匠把这活纳入木工范畴内,也就不会当作正经营生盘弄。许多工具可以买,但瓦桶得自己做。通常这一个还在用,这时就得提前备另一个。不然,哪天瓦桶突然坏了,顿时就停手了。其实,那活儿就那么几个步骤:先把泡桐树解成一公分厚的木板,然后把木板截成一尺二三的长度,再裁成一公分的木条,接着像篾匠一样用匀刀把木条刮成梯形,这样弄完了,在梯形等腰处上下各穿一个孔,最后用头发与棕丝搓成的绳子把那些木条串成竹简的样子,抽紧,瓦桶就成了。把它叫桶,因为形状像桶,属于圆货之类。可这桶与桶、盆又有所不同,桶、盆除了瓦片一样的木板与另一块木板用竹钉串上,外面还要套两道铁丝圈箍紧。但瓦桶子不,既要梯形的木条串一起自动成桶,还要串木条绳子不能露在外面影响模具的平整。为了使用方便,在桶的结合部,分别加上一根耐磨的木条,这两根木条合在一处便是一把决定开合的手柄。使用时,先把手柄错开,让瓦桶内卷,收缩,然后把缝在篾箍上的瓦衣套上去,接着两手分两头捏住手柄,四指从下面抵住这半边手柄,拇指从上面撑住另半边手柄,摇签筒似的摇两下,瓦衣就紧固固地套在瓦桶上了。
晴天与泥巴不停地打交道,雨天摇身一变成了箍圆活的木匠。活儿变了,思路也跟着变。他上学时成绩就不拔尖,现在翻来覆去的转换角色,他不头大才怪呢?
所有的辛苦都是奔着烧窑而去的。只有烧制后,土坯才会去掉泥性,经久耐用。但烧窑最怕的就是意外。这意外不仅是火候欠缺导致整窑瓦通红,或超时把瓦烧成猪耳镏,还担心烧制过程中天气突变,那时会出现一连串的问题。
但从今冬情况来看,高利国不光讨厌做砖瓦,连种田地都没了兴趣。永定土地有限,近年来生产资料价格不断上涨,这样一来,种田地总收入逐年下降。而这还不包括气候对生产的影响和虫害造成的损失。就说今年吧,还是九月最后一天下过一场雨,天气就一直旱下去。田地里的小麦、油菜自下种和移栽后,就没享受过一场透雨,经过一段时间地疯长,它们突然被釜底抽薪一样变成黄瘦黄瘦的一根枪。反倒是地里一些漏掉的红薯这时却一反常态地长出一簇簇紫红的嫩苗,那生机勃勃地样子,比四月里苗圃里人工培育的红薯秧子还要生机盎然。而山上的旱象比川道更要明显,浅黄而未来得及翻耕的坡地,它们以待墒的姿态夹在松林与油菜、麦地之间,远远看去,如同一件青黄两色袈裟摊在山上曝晒。像这种情况,力气去了,种子肥料都去了,明年夏收却成了问题。
说良心话,种田地也就顾个温饱。要想种田地致富,根本不可能。
他出门也不是为了去各地走走、看看。而是想挣一笔大钱。如果运气好的话,他想早点把房子建到公路边。退一万步说,即使不能把房子建到公路边,但他在经济上也能实现自由。虽然他是家里的独子,家里的存款也是为他攒下的,但目前他却不能自由支配。那是父母的血汗钱,只有父母主动拿出来给他,他才可以接受。如果他今天跟父母要,明天跟父母要,那多下歘(下贱的意思)呀?三年来,经过他委婉地争取,家里勉强同意安了一部电话,买了一辆嘉陵(轻便摩托)。电话完全是为了家里经营需要。别看向前村只有他家吃独食做砖瓦,但其他的村还有不少人干砖瓦这门营生,竞争环境依然激烈。他记得有两次都是人家把电话打到王铁柱和潘星明家,问他家窑上有没有现成的瓦,两家还没来得及到他家盘问,人家就已经找到卖家了。而且去年,母亲被评上致富能手后,好像有点名不副实。因为除高富英家没装电话外,另两家都装了电话。那两家一是王铁柱家,二是潘星明家。但高富英跟他家不一样。高富英早年丧夫,一个人拉扯着儿子长大,而他母亲背后却站着他和父亲两个大男人。如果家里不装一部电话,真是老鼠咬了罄——好说不好听。上半年赶上高顺县实现农村电话传输光缆化、交换数字程控化,高顺城乡电话全部进入汉水市话本地网和全国直拨大网,他就建议家里装一部电话,这样不仅跟外界方便联系,而别人联系自己也方便。父母也觉得安部电话很有面子,于是一咬牙,电话就装上了。装一部电话上千元,父母能下这么大的决心,已经是破天荒了。 但装也是白装,十天半月不会往出打一次,半年不会有人打进来,完全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倘若住在公路边,情况会大不一样,偶尔还能充充公用电话,这样,每月的月租不从自个的腰包往出掏。而他们三组,自解放到现在,仅有两户人家迁到公路边,可见,想把房子迁到公路边有多难?
嘉陵完全是他自己驮木头去邻省贩卖挣的钱买下的。驮木头既辛苦又惊险。他每天五更天就起床,摸着黑来到王铁柱门前,推着那辆架着木头的自行车往垭子方向去。到了木材检查站,与邻村干同样营生的伙伴会合后,凭着人多势众才过关,然后去向家堰镇木材厂卖掉。木材匮乏的松溪县,一直是木材丰富的高顺倾销市场。为了制止高顺县严重的乱砍滥伐现象,高顺县在垭子上设有边境木材检查站。凡是私运木材的车辆,会连树带车全部没收。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能用机动车,就用自行车。把自行车后架再增加两根支撑,就足以承载两百斤左右的重量。木头横在后架上,用绳子捆死。到了检查站,趁工作人员似醒未醒,把木头从车上卸下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扛过拦杆,放在检查站看不见的地方,回头再把自行车扛过去,再架上木头。倘若提前被发现了,立即掉头往回跑。实在跑不掉了,割断绳索,丢下木头,逃之大吉。起早的原因,一是这时检查站的人还在熟睡,二是到了省那边,路上没有行人和车辆,不担心发生意外。最主要的是早去早回,吃过饭后继续上山买木头以保证次日照常贩运。他们每天要去山上人家买木头,然后扛回家进行抹节、修直、堵眼等工序。卖木头的人家木头有好有坏,好的价钱咬手,劳神费力地没几个赚头,反而是那些节疤多、有虫眼的经过修整,中间的利润要多些。修整的方法不外乎把节疤磨光,把虫眼堵上,再在那上面喷些水,洒些泥面,人家一看还以为是他们昨天去山上收购时在地上拖拽留下的痕迹。有时为了增加顶头尺寸,还要昧着良心用铁锤把顶头边缘砸一圈,一圈下来,直径凭空大了两公分。这样,木头不光有个好卖相,还能卖个好价钱。为省力气,买木头时会很挑剔地只要半干的或全干的木头,于是就从这家问到那家,从这山转到那山。半干的木头和全干的木头茬口早已不新鲜了,那种年代感,即使大摇大摆地扛着也无人过问,纵然被公家人看到,也没人追究那是乱砍滥伐。
从向前村往垭子全是上坡路,人只能一手攥着车把,一手拽住车座,使出吃奶的劲往上推,这时还要暗中使出另一股劲保持车子平衡。一旦偏斜或失衡,自行车顿时前轮昂起,然后整个车子往一边倒去,被柔韧的麻绳捆在后架上的木头这时会轻而易举地将后架几根撑子全部掰断。木头没法驮运了不说,车子也被严重损坏。所以,不管自行车是骑着,还是推着,都是一心几用。上了垭子,心才放下一半,另一半接着又提到嗓子眼,全身的肌肉也紧张起来。两手死死攥着车把,左脚踩住左脚踏,右脚踮两步,趁车子平稳滑行,右脚偷偷穿过车杠,屁股号住车座的刹那,右脚已经踩住右脚踏。这时坡度越来越大,车速也越来越快,于是两手虎口箍住车把,四指则捏住刹车,保证车子匀速向前。骑着车子的他们像一只只断尾的黑蜻蜓转过一个盘道又一个盘道。他们必须趁那一带人口稀少,路上没有什么行人,那会儿车辆也不多快些奔向目标。不然,很难保证不出现意外。虽然上垭子要费很大力气,但基本上不会出现意外,但下垭子不一样,一块石头、一个路人、一个急刹,都会导致车毁人亡。所以,下垭子须小心又小心。那会儿心里就一个念头:只要到了秋沟口就好了。可到了秋沟口,道路是平坦了,路边人户也密了,通常这时天已放亮,早起的人开始在路上不停地出现。于是只好老远就揿着自行车铃铛,人们听见了纷纷地避让。越接近向家堰,路上行人越多,而这时车也多起来,大车小车,车后张着双臂一样的木头随时都会被剐蹭,或把人撞倒。只有到了木材厂,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地。脸盆粗,两米长的木头在松溪县向家堰木材厂能卖二十多元。除掉十元本金,还能赚十多元。十元已经很可观了,相当于一个小工三天的工资。可他们却比小工每天辛苦多子。就这样,断断续续地,两个冬季下来,他竟挣了六百多元。别人挣下的钱要顾及一家大小的吃喝,他却全部攒了起来,加上他平时其他方面的收入,一辆嘉陵车就到手了。虽然嘉陵没有摩托雄壮、气派,但那种大弯梁电打火机动车,骑着比自行车速度快多了。
本来冰箱和电视他也主张要买的,但为了男人的自尊,他还是忍住没跟家里再要求。其实他家早已负担得起这两笔开销了,而且非常有必要。他家厨房碗柜还是嵌在墙里的木柜子,剩菜剩饭放在里面柜门一关,苍蝇老鼠倒是进不去,但下次再拿出来时,味道早变了,只是看着还是原样子,断定吃下去没事,就接着吃。倘若有冰箱,吃起来就特别放心。腊肉也是,烘干后就一直挂在屋梁上,上面套一只旧锅,猫鼠倒是束手无策,但气温升高后,苍蝇就把上面做了产床,不仅看着恶心,吃起来味道也是怪怪的。如果能在气温上升前就取下来洗净放进冰箱里,那情形就大不一样了。而电视,除了休息时可以欣赏文艺节目,观看电视剧,还能通过天气预报提前知晓天气的变化,方便安排农活。但强烈的自尊心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在他毕业的那年,他以为当兵左劵在握,想在离别之前享受一下乡村的浪漫生活,于是就提出买一台双卡收录机。记得当时一家人正在吃饭,他说完后就看着父亲,希望得到父亲的支持,这样两人再争取母亲。谁知父亲果断地拒绝了,父亲说:“那昂昂叫的东西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早些把心收回来,放在家务上。”接着母亲以不容置疑地口气反对说:“钱不得了了,买那个挼挼叫的东西,嫌人不?你以为家里挣两个钱容易呀?”从那之后,他不再建议家里买这买那了,更不轻易向父母伸手要钱了。同时他也明白一个简单道理,爹有娘有,还得自己有!
夏秋两季比较忙,高利国一心扑在农活与砖瓦上,几乎没有精力和时间去想其他的事。可一到春冬两季活儿少,他心里就躁动不安。一年之计在于春,哪个人不想在春季精神抖擞地要大干一场?而到了冬季,想到一年就这样过去了,盘点成绩,没有一件能拿得出手的,于是就想在新年到来之前再搏一把。
可是,一想到要出门了,高利国心里又有些不忍。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仗着自己年轻,有力气,就跟父亲对着干。是的,父亲在他面前,已经没有任何优势了,无论是力气还是嘴条子,都不如他。昨天出窑就是,他在窑内,父亲在窑上。父亲看他黑汗长流地,要下去替换他,被他一句顶了回去:“你受得了,我该受不了。”父亲当时黑丧着脸骂他:“贼狗日的,说话两头一般粗,你就说不换不行呀?非要拄头钉棒的?你这种德性就是出去也混不出个明堂!”之后,一整天里,父亲再没跟他搭话。歇气的时候,父亲不想跟他挨近,就叼一袋烟,这里站站,那儿站站,等他下窑了,父亲才又机械地蹲在窑口,他捧着滚烫地瓦往上递,父亲机械地用手接。瓦出完了,接着出砖。出砖就不用往上递了,而是把一块木板从窑门伸出去,里头高,外头低,砖往木板上一放,砖自动滑到窑外面。外面的父亲就不停地把砖一块块捡起来,每十块一摞,然后抱到平整好的地方码成碇子。等有人来买砖了,再嗨嗨地挑到公路边出售。往木板上放比往窑口递快多了,高利国如流星地往木板上放,砖嗞嗞地纷纷溜出窑门。父亲也如流星地往起码,不等他一摞码完,木板周围已横七竖八地堆了一地。看到窑外父亲手忙脚乱的样子,高利国突然改变了主意,他顺着楼梯爬出窑面,几步冲到窑门口,跟累得大汗淋漓的父亲说:“伯你到里面去,我在外面捡。”父亲伸直腰,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黑汗,喘口气说:“陡然这哈要换了。”高利国说:“你没看到你比我在窑里汗还出的多。这会里面不热了,正适合你进去。”父亲心里显然同意了,嘴上还不依不饶地说,“反正你说啥都是对的,不依你还不行!”高利国咧着嘴笑一声,然后说:“怪人,我说的对肯定要依嘛!”之后,父子俩一个从里面往木板上放,一个在外面往起捡,那默契的样子,让人觉得两人从未红过脸。
明明跟父亲冰释前嫌了,可一觉醒来,父亲怎么又耿耿于怀了?就说刚才吧,父亲明明在叫他,却不叫他名字,泛泛地四个字:“能起来了”,啥意思呀?跟墙说呀?跟空气说呀?估计是怕他没好声气回答,父亲就提前给自己留个台阶。其实父亲大可不必这样,从昨天在窑里跟父亲起争执后,他就开始检讨自己的言行,觉得一个要走的人了不应该给家人留下坏印象。于是他当即决定,从那会起,他不再跟父亲针锋相对了。无论父亲说什么,他一一照办,实在不能照办的,就婉转地回过去。总之,不能让父子关系继续紧张。
他出门只是为了改变目前的生存方式,而不是为了跟父母反目才出门。他家不像别人,子女一出门,父母只要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别的不用操心。田地能种就种,不能种了可以做别的用途。可他们家不行呀,他的外爷外婆都在一个组里住着,虽说外爷外婆已经享受五保待遇了,但烧柴吃水得靠他们自己。他们现在烧柴吃水已经力不从心了,这就少不了父母过去帮助。当初外婆不惜一切要把母亲嫁给他父亲,目的就是因为老了身边有个人照应。前几年外爷还能动,烧柴挑水基本上还能自给。这两年,这些活儿都不知不觉地被他承揽了。如果他一出门,外爷外婆烧柴吃水的活儿就毫无悬念地落到父母身上了。
可是,一直待在家里他实在不甘心。现在这个年代不是好牛好马不出栏那个年代。现在这个年代,如果不出门,就算不上是现代人。说难听点,家里又不是金山银山非他守着不可,而且他也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傻瓜,守在家里比走南闯北更安全。他是高中生呢,如果社会是人生必修课,他决不会成为那所学校的落后生。所以,出门是不容置疑地。只是他出门后,父母只要把窑上的活儿放弃就行了。
厨房那边有瓢盆磕碰的声音,那是母亲轻拿轻放不小心弄出的。母亲像是在跟父亲唠叨忙呀累的,只听父亲嘻皮笑脸地询问她:“你投(哭诉之意)我啥意思?是不是要我去捡一只烂草鞋给你挂个匾?”别看父亲整天一付憨厚的样子,但说出的话牛都踏不烂。他把母亲比作在外面受了委屈回来跟大人告状的孩子,无形中拔高了他自己。果然,母亲又回怼父亲,说:“你该是我的啥人,投你。投你该有好大个用哦?”父亲像怕冷了场似地趁热打铁说:“我也没说错。过日期嘛,不都是厘厘沫沫地做?可有些人非得烟烟大露地说出来,生怕人家不知道!说了你不搭言还不行。你不搭言吧,她说你没把她的话听进去;你搭言了,好,她经文又来了,不是这的就是那的。算了,我以后干脆拿两坨棉花把耳朵塞起来,再拿针线把嘴缝起来,省得这儿惹狐骚那儿惹狐骚。”口不择言的父亲显然把母亲说起火了,只听母亲说:“嘿嘿,你个裸人呀,那是人说话的话哦?你明日就跟钱家院子人一样,弟兄伙的,叔侄伙的在一块了都乱说一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样范。你发狠这样下去,等儿子娶媳妇了,你嘴巴也没个收管。”这句话可能把父亲说火了,只听父亲说:“你能扯啦,能扯到儿子媳妇头上去。我就是那么没有分寸的人呀?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像有些人想的那样……走到啥山唱啥歌,这些不要你教。再说,过日期嘛,家屋常有的总没有一点点?”
父亲说的过日期就是过日子,而活路就是平常参加生产劳动的劳力。把日子和劳力叫成日期与活路,是高顺人的普遍叫法。仔细咀嚼,还十分贴切。日子除了具体的某一天,同时还泛指生活和生计;但日期则是具体的时间,不可以掺杂其他的内容,十分可贵。而把劳力叫活路比叫劳力富有人情味。劳力,机器似的呆板、生硬,而活路就像把经商叫成生意一样充斥着变通和希望。
父亲以前给人烧窑都是收现钱,外面基本没攒下什么人情,现在又整天把自己捆在自家的窑上,更没工夫换到人情,那些活路都是他高利国用牛工攒下来的。春耕、夏种、秋播、冬耕,这四季他能攒下大把的人情。他通常是连人带牛给人家干一天,有人付他工钱的,但更多的人是在他家有事时还他的活路。他连人带牛做一天,人家自然就还他两个活路。有的活路在他家农忙时已经还过了,剩下的就等他家装窑再还。
好在这是今年最后一窑砖瓦了。过了这次,以后他就不会难为他们了。
既然已经决定下来了,还管它天气咋样?即使下刀子,也要把窑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