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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井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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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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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阔天地》连载

第二章

从家里往河坝去是下坡路,即使没急事,也甭想气定神闲地走下去。而这天有事,想不跑都不行。但一到潘家旧房子当头,高利国的脚步自然就放慢了,腰板也挺着,目不斜视,好像那屋里时刻有双眼睛在监视他有没有往那屋里偷窥?可那屋早已人去屋空,他完全可以旁若无人地到处打量,可他每次走到这里还是下意识地要求自己要挺直身子、心无旁骛。

这是他家往河坝和公路去的必经之路,但潘家屋里是什么样子,他至今没见过。小时候他每次走到这里就只能朝潘家屋里看一眼,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去潘家找丹丹姐妹俩玩,更不知道潘家屋里啥样子。而丹丹不同。丹丹常常带着妹妹燕子从坎下去他们家玩。他从叔娃“戴金凤险些就是你妈”这句玩笑中,猜测他们和潘家两家大人之间曾经有过复杂的感情纠葛。他从丹丹奶奶不苟言笑地脸上也看出,丹丹奶奶不仅时刻防备着什么?而他在丹丹奶奶面前也是一个不待见的人。好在他可以去院子玩,去不去潘家也无所谓。倒是丹丹和燕子耐不住寂静,于是,她俩常趁奶奶不注意,偷偷跑到他们家里来。四个人在一起,玩法就多了,他们在一起做各种玩具、去树上捉知了、在窑棚子里用泥巴捏各种动物。往往在他们玩得正开心的时候,丹丹奶奶就尖声怪气地一路喊叫,还一声比一声紧张,“丹丹你们又野哪儿去了?两个鬼女娃子,打个没眼就不见了。等我把你们找到了,把你们的腿给打断!”出于尊重,丹丹这时会拉着燕子从另一个方向跑回家。过两天,趁奶奶不注意,丹丹和燕子照样来找他和高利民玩。而她们奶奶说把她们腿打断,也只是吓唬,姐妹俩早习惯奶奶那种虚张声势了。

这种情形断断续续地一直持续到小学毕业,到了初中,同学们自动跟女同学拉开了距离,谁再跟女同学走的近,话说的勤,就是不怀好意,就被同学们胡乱编排。但他和丹丹上学和放学会很自然地要走到一路,只有快到村小学了,为避免大人之间产生不愉快,两人就默契地拉开距离。

从潘星明旧居前经过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好在潘家搬走了,他再没有这种压力了。但能不从河对岸潘星明新居前经过,他会尽量不从那儿经过。潘家在公路边建了栋气派的小洋楼,全村人看了都眼红。小洋楼落成时,丹丹已经去省城上大学了。家里的小洋楼,基本都是丹丹寒暑假回来客住。而他对丹丹也断了非分之想。自从丹丹的奶奶跟外婆露口风丹丹日后不会嫁给农村人,他就知道那话是说给他听的,初通人事的他已经知道男人该有的自尊,于是,他就自觉与丹丹保持了距离。他不想让潘家疑神疑鬼把他当贼一样防着,也不想让人误会他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企图。有了这种认识,他就必须贯彻到行动上。于是,他尽量少在潘家人面前露面,而不在潘家面前露面的最好方法就是不从潘家门前经过,这样也是防止丹丹不经意间从那洋房里出来,互相瞥见。虽然这种概率很小,但平时养成规避的习惯很重要。

过了潘家旧居,高利国又小跑着到了河边。河水都瘦得只有几尺宽一股水了,为了省时间,他骗过跳石,从河床裸露的卵石上过去,到了水边,一个纵蹦就到了对岸,顺着卵石裸露的河床,折身往东,再沿着荒滩到了对岸的河堤,然后从河堤上下到田埂。田埂很窄,他像走钢丝一样身形不稳。他眼睛一边盯着田埂,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田里的油菜或小麦,心里却说道:见鬼了,专门种的油菜,还没地里漏掉的红薯秧子长的健壮,照这样下去,明年夏粮直接是个大问题。

到了公路上,他眼睛观察着有没有来往的车辆,人已经斜着跑到公路对面了。他没有犹豫,昂首走进王铁柱的便民店。这个与他父亲同龄而辈份与他看齐的老队长,是最早从院子走出来,把房子建在公路边的。虽然房子还是砖木结构,但在当时却是很了不起。王铁柱是高家的外甥。听父亲讲,王铁柱出生时母亲就去世了。这时,王铁柱的父亲把他送回高家由外爷外婆抚养。外婆奔着女儿的面子,又看着王铁柱可怜,就一口答应了。可王铁柱的外爷不乐意,心想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女儿是在你王家死的,铁柱是你王家的骨血,女儿死就不追究了,你还把王家的孩子甩给高家,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可是,王铁柱已经送来了,又不可能送回去,王铁柱的外爷就想着怎么出这口气。他嘴上先不出声,私下就使阴招。农村有命硬的说法,孩子一出生如克父克母,那这孩子一定命硬。于是王铁柱的外爷就思衬,既然这娃能把娘克死,想他也能克死父亲。这样,就在他给王铁柱取名时耍了个心眼。他给王铁柱小名取铁鸷子,大名叫王铁柱。据说铁鸷子是鸟中之王,连鹞子老鹰都怕它。铁柱,更没说的,无坚可摧。谁知王铁柱父亲并没受到伤害,反而是他外爷外婆在王铁柱十四岁时先后去世。之后王铁柱在舅舅们照看下才长大成人。到底是寄人篱下,条件艰苦,生活质量差,长大后的王铁柱精瘦精瘦的,身上没有多余的肉。可这种铁骨人做起事来也是雷厉风行。

王铁柱能把房子建到公路边,完全是媳妇袁喜莲撺掇的结果。袁喜莲是蜡山人。蜡山是高顺县最边远的区乡,海拔高,自然条件十分恶劣。可蜡山人勤奋、能吃苦。高利国在县城上高中时,班里就有蜡山的同学,他们在班上成绩排名都是靠前的。根据高顺招生办披露的消息,高顺历届高考录取人数蜡山学生最多。而在高顺县还有一个怪现象,那就是,一些重要机关和企业,主要领导多是蜡山人,用高顺的话说,是“山高出鹞子”,蜡山人经商的也多,有的在县城里,有的在外面,干的有声有色,一度被誉为“高顺的犹太人”。

袁喜莲的父亲袁运成早年行医,后来改行去八道煤矿给人管事。袁喜莲一家也就搬到八道乡居住。那时八道粮站需要把收购的粮食通过人力转到区粮管所。然后再用汽车运到县粮食局。转仓的报酬除了工钱,每天还补助半斤大米,这在当时非常诱人。可那时当地的劳力都投入到三线建设中去了,一时招不到成批的民工。王铁柱从粮食局工作的舅舅高富朋那里得到这消息,就带着院子仅有的一帮劳力去八道挑粮食。王铁柱带一帮劳力住在八道乡一农户家里,早晨天一亮就噘噘地挑着粮食往下面区粮管所去。跟粮管所过完秤交接后,下午又累巴巴地赶回八道。王铁柱这人做活有股蛮劲,自己累得嘿哧嘿哧上气不接下气,还一路吼吼叫叫地给大伙鼓劲。别人肩膀上都有帆布做的垫肩,他就一件单衣隔着。第一天第二天还没事,第三天他的肩膀就磨破了。过了几天,他的肩膀直接溃烂了,扁担不能挨肩膀了。房东看不下去,就把他领到袁运成家,让袁运成给王铁柱扯些草药敷敷。袁运成那几天在矿上回不来,于是,袁运成的女儿袁喜莲答应给王铁柱摆治。一来二去的,两人就谈上了。袁喜莲得知王铁柱一帮人是永定人,而永定是高顺的肩胛肉,心里便对王铁柱有几分意思。她也从挑粮的那帮人嘴里了解到王铁柱的身世,如今又是队长,行事风格也合她意,很快就拿定了主意。王铁柱一帮人挑粮结束后,他们前脚才回到院子,袁喜莲后脚就一路打听着来了。她在院子看了看,然后就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定下了。

袁喜莲嫁到院子后,不到一年的时间,王铁柱就把房子建到公路边了。责任制时他又顺利地把队里加工厂买过手,接着建了现在的砖木结构的房子。再之后就不做庄稼了,摇身一变成了拉车的,专门给永定沿线各供销社拉货。这样又过了两年,他们家的经销店也开起来了。产品多样价格灵活的经销店硬生生把大队的代销店给挤掉了。现在,他在供销社也吃得开了,有时还能搞一些内部的指标,比如化肥、红旗自行车。最近又听说,供销社改制,他有可能转成正式工。

高利国进门先叫了一声表嫂,问老表是不是上班去了?接着就把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放在柜台上,让袁喜莲拿两条烟。他不看袁喜莲,眼睛却四下观察着。

袁喜莲笑眯眯地走进柜台,但嘴上一点也没闲着,她笑着问:“你啥时学了一张松溪佬的嘴?明明是给人家供销社攮笨,你说成上班!”高利国狡辩说:“拿工资肯定叫上班,不信你称四两棉花纺纺,看我有没有说错?”

高利国这是说给媛媛听的,他想,媛媛如果听到他说话了,会立即从屋里出来。

媛媛是王铁柱和袁喜的小女儿,比高利国小两岁。年初刚从外面回来,回来后再没有出去。从大石头那儿传出的消息,有人说,媛媛这次回来不再出去了,就在家里找婆子。大石头是院子前边河岸上一块四方石,边长一米五,厚一尺,下面用石头垫着,来来去去的人,都会在那上面坐一坐。院子有那么两个人,平时闲得没事了,就喜欢坐在那块大石头上,背着院子,听着潺潺的河水,盯着河对岸的公路。先是一个人坐那儿,接着就有人假装在田里看看,然后就拢去了。也有人拿两件洗好的衣服去河里,两把洗完后也假装坐上去歇气。两人照面了,从早晨吃什么?路上那人是干啥的?以及天气变化这些事说起,很快话题就转到大家都关心的问题。他们思路活跃,话题转换能力强,过渡自然,让人觉得一点都不觉得突兀、生硬。比如,一个说:“礼又来了。”另一问:“哪儿?”第一个人说某某过生日,问的人长出一口气,觉得跟自己没关系,接着给对方支招:“想去还不简单,去王家店里拿两样。”这一个摇头说:“算了,王家的价钱咬手。”于是,话题就转到王家家事上了。只要王家人听不到,就不担心王家跟他对是非。而且他们早已深谙闲话的门道,闲话只要从第三个人的嘴里传出,基本查不出源头。近两年,闲话基本都围着王家两个失踪的成员转动,一个是王家二小子,部队复员后在家混了一阵子就不见踪影了,另一个是小女娃媛媛,上学上着上着就不见人了。闲话内容也是贬多褒少,原因除了王家日子红火让人眼红外,袁喜莲平时斤斤计较也得罪了不少人,于是,大家就把对王家大人的不满发泄到那一对儿女身上。闲话从大石头产生,接着就到处传播,院子西头独家庄高利国也听到了不少。他除在心里责怪媛媛不自重,基本上冷处理。是的嘛,他们虽然还是一个组的院子人,但不在一个院子住,就没啥交情,加上辈分和异性,后来基本没什么交流。他高利国自己的日期就过的一团糟,哪有心思关心王家的事。

他不关心的事还是传进了他的耳朵。在媛媛回来之前,村里早就有了媛媛的风言风语,有说媛媛被酒店老板相中了,有说她在外头被大款包养了。说得有根有据地。媛媛是学烹饪的,从技校出来就在外面,不做大厨,就做服务员,媛媛长的又富态、白净,这样的女娃放在饭店酒店那样的环境,不是被老板相中,就是被大款盯上。当然,也有比较文明点地说法,说媛媛在技校就找了男朋友,结婚后媛媛去男方落户了。到了男方家媛媛发现地方偏僻,家庭穷困,媛媛想反悔,可又没脸回家。不然,咋三年都没回来了?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基本没有好听的。今年,媛媛突然从外面回来了,话风也立刻变了,先前那些无中生有的贬低全部变成无边海岸地猛夸。说媛媛自己在外面当了老板,挣了大钱,然后回来创业。高利国明白,说这些话的人,多半是闲话的发起人,现在又急着文过饰非。担心王家真的发达了,不帮自己了。或是担心手头不方便了,王家商店不再为他开方便之门了。

那天高利国去王家商店拿他订阅的《中国青年》,发现柜台里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娃子在支应,那女娃子个子高高地,穿着也时新,完全不是高顺人的装束。他以为是王家的亲戚或儿媳,就没敢正眼去看。他的眼睛从耳门望着里间,大声问老板在家没?站在柜台里那女娃先是目不转睛地打量他,接着问他找哪个老板?这时袁喜莲在里间回答:“是高利国吧,你要什么让媛媛给你拿。”高利国没听清,接着说:“我是来拿书的。”袁喜莲噢了一声,说书在山架上,你自己拿一下。其实高利国已经看到山架上的杂志了,但想到是商店,就不进柜台内,于是就对那女娃说:“请你帮忙拿一下。”那女娃拿了杂志,翻了翻,便递给高利国。高利国伸手去接,那女娃又把手缩回去,不怀好意地问:“是不是你的,你来拿?”高利国正奇怪那女娃啥意思?那女娃接着说:“你这人眼睛框子好大,进门连人都认不出来了。”这下,高利国不得不开始打量她。接着他就惊叫道:

“你是媛媛?”

叫媛媛的女娃咯咯笑着。

“好吓人,我妈还点我名字子,你半天才认出来。”

“我以为你是你嫂子或是哪个亲戚,就没敢看你。女大十八变,你这是十九变还是二十变?变得这么排场了?外头吃啥好东西,又长个子又养皮肤的?人也火瑟了,整个变了一个人嘛!”

“是吗?”

“就是。你以为我忘了,小时候,你一天就雀在家里,见了人还往你妈身后躲。你两个哥死歪八歪的,我们也不敢找你玩。诶!人还是要出去,你看你,才几年,人喜拿了,也抻头了。再看看我,跩在屋里都成老汉头子了。”高利国为了掩饰眼下自己穿着拉挎,主动拿媛媛跟自己比,好让媛媛知道他一惯就这样。是的嘛!几年了,一连串的打击,再玩世不恭也该落槽了,不再会为了讨好谁取悦谁注重穿着了,平时穿啥衣裳,上了公路也穿啥衣裳。有时好像故意是糟蹋自己,连沾有泥巴疙瘩的衣裳也不换,就东跑西跑,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一个不拘形象的农民。可那会儿年轻人的攀比心让他发现那是多大的错误,媛媛的穿着与他邋遢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不仅是眼界宽窄的问题,更是对生活的态度。这种不自尊,也是不尊重对方。不过,他也想通了,媛媛不是外人,辈分还比他矮一辈,万万不会当面嘲笑他。为了掩饰那点尴尬,他又把话题扯到外面去。为了让气氛更显得活泼自然,他也学起了老年人以示俏皮说咋样时硬给两字中间加个活字。

“在外头咋活样?给老辈子传授点经验嘛。”

“年轻轻地,好意思说是老辈子?”

“本来就是老辈子,咋不好意思?”

媛媛没有跟他辩论老呀少的,看着他手上的书,问:

“上学时书还没看够呀,跩在屋里还接着看?”

“做活路累了,拿着解解闷。不然,都不知道世界发展成啥样了。”

“听你口气,莫不是想出去?我听我伯说,你在屋里干的也红火。”

高利国苦笑一声,望着面前这位“过来人”的女娃子,却是一言难尽。毕竟,人家刚从外面回来,多少是有些见识的,虚心地领教不算羞耻。

“你在屋里跩两天就知道了,”他刚要举例,又觉得没有必要,于是改口说:“不过,你们女娃子不一样。”

“咋不一样?”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咋不一样。”

估计媛媛听他要出去的态度坚决,于是就巧妙地顺着他的意思说起两来子话:

“屋里也好,外头也好,都有好处,都有难处。出去能开阔开阔眼界是真的,高楼大厦到处都是,水泥路走起来裤子啥时都不沾一粒灰尘。但在外面也不容易。屋里呢,水清得胜过矿泉水,土巴路走着养脚。你想做什么不用看人家的脸色,无非就是挣钱路子少了点。”

他听出来了,媛媛的意思还是觉得跩在屋里好。只是,她不像人家一样话说的那么绝对。那会他想跟媛媛说,你是一个女娃子,家里不指望你挣钱,到时候找个婆子,就去人家屋里过日期。可我们男人行吗?说媳妇,养娃子,还有老的等着养活,一道坡接一道坡的上,中间一点气都不能歇。他觉得这样说不好,人家媛媛是王家的女娃子,你跟人家诉什么苦呀?而且这也不是出门的正当理由。于是他就敷衍说:

“我出去也不想搞好大个明堂,就是看看外边是啥样子,顺便找点合适的活路,换换手兴。找得到活路就阿弥陀佛,找不到活路打算给铁路作点贡献。”

“噢噢,那倒也是。那你准备啥时走?去哪儿?”

“你这话把我问住了,我一点准头都没有。”

媛媛似乎放心了,也不再刨根问底了,接着想起什么,说:“看我这人,光顾着跟你说话了,连水也没给你倒。你先坐会儿。”

“不了,回去还有事。”他怕拂了媛媛的面子,于是就主动邀请:“有空了去我家玩嘛。知道我家住哪儿吗?”

媛媛听出了他拿她开涮,也装傻充愣地问:

“忘记了,要不你指给我地方?”

话说到这儿了,高利国只好继续装傻充愣,他手指着河对面半坡上那三间瓦房:

“啵儿,坡垴上那家就是我们。”

“噢,一天能走拢吧?”

“最好带点干粮,路上饿了打个尖。”

说完,两人都笑了,高利国用手指指了指媛媛,摇了摇头,批评媛媛说:“你这个女娃子啥时这么淘气了?我也没大没小地,跟表侄开起玩笑来。好了,不叨了,赶紧回去,家里活路都打成堆了。”

过了几天,媛媛真的去他家了,而且很随意地这里看看,那里看看。

之后他们就经常见面。在那期间,媛媛对他也不隐瞒,说了她在外面的一些遭遇,以及她回家的打算。他也把他的想法毫无保留地跟媛媛和盘托出,两人像久未谋面的知己,有说有笑。两家大人原本是从一个天井院里出去的,而且还是亲戚。只是到了他们这一辈,才没在一个天井院里生活。虽然一个住在公路边,一个住在院子西头,但按老式叫法,还是一个生产队的人,这个除了家庭之外最小的组织形式决定了,无论他们到了世界任何地方,他们的关系比任何人都要亲近。就算一个院子的四组人,也不能替代他们这种关系。由于院子没剩几个年轻人了,于是,他和媛媛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男女。如果不是辈分摆在那儿,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俩是一对恋人呢!不过,大家都很放心,凭两人的觉悟,两人绝不会做出不轨的事来。媛媛对他父母也很客气,见了他父母,舅爷舅奶叫个不停,特别巴肉。奇怪的是,她始终不叫他表叔,而是直呼其名。对于这一点,他也不在乎,但他母亲常秀心里不悦意。有一次,他母亲去王家店里买东西,媛媛问她母亲跑路咋没让高利国来?他母亲见机会来了,当着袁喜莲的面嗔怪媛媛说:“你个女娃子要不得,出一趟门,连尊辈长上都不要了。高利国有你叫的哦?以后可不能那么叫了!”母亲还想说有钱高三辈无钱矮三辈这些锅巴拉渣的话刺激一下媛媛,见媛媛红了脸,母亲这才蓄口没说出来。媛媛的妈袁喜莲见女儿被人当面这样教训,心里很不痛快,这不明显地骂她媛媛没有家教嘛!但碍于亲戚的面子,人家又在她店里买东西,只好客气地打圆场,“舅母说的也对,不过那都是老一套了,现在的年轻人哪个还注重那些,见了面都是名字上名字下。他们肯定在学校叫惯了,回来也这样叫。只要她们愿意,管她们的,我们心里明白就行了。至于叫法嘛,也不要那么见近,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我们媛媛叫你们利国表叔,利国也多不了个什么;同样,媛媛叫你们利国名字你们利国身上也少不了一块肉。”但母亲不会这么样想,高家是大户族,起码的规矩不能少。王家是高家塘的鱼,抵手剥皮的亲戚,瓜子瓜瓤必须理清。她说媛媛,袁喜莲顺带着也教媛媛才对,没想到袁喜莲故意阴放阳收。于是,她吃惊地望着袁喜莲,一脸的鄙夷,心里却不停地指责,你那么能干的人,就这样教育娃子呀?难怪!儿娃子儿娃子没个正形,女娃子女娃子没大没小。看来老辈子没说错,啥样的娘老子就教出啥样的儿女!

回家后,母亲就把她在王家的遭遇跟一家人说了,他听完只是无所谓地说:“这也值得争讲!”

其实袁喜莲也为媛媛发愁,小时候那么乖巧,家里来人了,大人让她叫啥她就叫啥,一子一本地。可长大了就变了,尤其这几年在外面,不知道学了些什么,连人都不知道叫了。孩子小时候还能教,大了就教不听了,如果她本人不愿意,大人再强迫也没用。可能媛媛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世了,觉得自己跟王家没有血缘关系,就不想攀高家那些葛藤亲。如果是这样,袁喜莲更不好要求她,只能迁就。像常秀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媛媛,她担心会伤了媛媛的面子,只好硬下心来帮着媛媛打掩护,免得媛媛跟自己也滤汤滤水的。

中间有两个月,媛媛去县城一餐馆找了份活路,她想干两个月后,积点经验,然后自己开家餐馆。可是她发现,她自己开餐馆就很尴尬,自己当老板,自己会烹饪,这样自己对大厨会很严格。可大厨脾气都很倔,动不动摔勺子不干了。而她自己做大厨吧,又管理,肯定忙不过来。于是就回来了。

前几天,媛媛知道他要跟高利群去矿山了,就请他帮个忙,她二哥王建南也在矿山,到了矿山去看看王建南。他问媛媛王建南在哪儿?媛媛说她去问问再给他回话。几天了,也不知媛媛问出来没?他家今天一装窑,接二连三地,就没时间过来了。如果媛媛打听出来了,这会儿正好告诉他。

……

高利国跟袁喜莲都说这久的话了,也没见媛媛出来,于是高利国就问媛媛又去哪儿上班了?

“你问她呀?她还在四方寨上躺着。”

高利国哦了一声,于是就宽慰一句:

“大冬天的,起来了也没啥事。”

手脚一向麻利的袁喜莲在给顾客拿货时喜欢手脚故意放慢,那慢吞吞地样子分明就是给顾客腾出掏钱的时间。责任制都十多年了,大家吃饭早已不是问题了,但手上的钱还一直紧巴。周围人来她们店里,赊欠的时候多,付现金的时候少。这对开商店的人来说,非常头痛。赊吧,资金全部压着,鬼知道那些钱啥时能回笼?不赊,顾客就周围那么大范围,货卖不出,资金还是压着。既然都是压着,只好退而求其次。反正迟了时间,又短不了一分钱。有了这点便利,赊欠的人也开始玩心计,手头紧了,就来她店里赊。一旦有了现金,就去镇里或城里逮便宜挑好货,完全把她这个店当成了急救站。从他们从别处购物回来后不加掩饰的炫耀和洋洋得意的语气,好像王家这个店有多黑多坑人似的。王家对这种人不仅恼火,也十分讨恨。面对这种人,她们又不能货比货跟他们辩论。一辩论,人就彻底得罪了,他们再也不上门了。

有时一眼就看出来人是赊欠,袁喜莲拿货时还故意要紧不慢,想用脸上的不悦和行动缓慢传达出心里一万个不愿意,给对方加深一下印象,让对方明白,本来是一手交钱一手拿货,可你要赊我也没办法。但赊欠是有时间管的,有钱了早些清账。

这些情况都是其次,更让袁喜莲不可接受的是,有些赊欠的人就不挑个时候。早晨店门一开,生意还没开张,赊欠的人就一头撞进来,直截了当地赊七赊八。对于这种的人,无论对方怎么谄媚、哀求,袁喜莲也会推一下,说:“你再等一会。”或者说:“你暗点再来。”因为她没法跟人家解释:我还没开张,你就来赊欠,那我一天都没生意了。其实对方也想跟她解释说,你店里晨天到黑人流不断,我实在不好意思当着那么多人跟你开口。只有早晨店里没人时,才不得不坏你的规矩。退一万步说,你给面子,我就把东西拿走;不给面子,也没人看见,我也不觉得太丢人。

……

袁喜莲瞟了一眼玻璃柜台上高利国放的钱,笑着说:

“你先把先把钱拿出来,怕我不卖给你呀?所有人我不放心,也不会不放心你嘛!咋的?今天有活路呀?噢噢!我想起来了,昨天我看见大舅母洗一么伙,又是装窑吧?嘿!你们今年一窑接一窑的,钱让你们挣完了。你们挣那么多钱,不怕钱打锣(民国时货币贬值或作废就敲锣晓喻百姓)呀?”

高利国鼙了袁喜莲一眼,嘴角挤出一丝轻蔑,冷笑着说:“笑人不是这么笑的!我们挣的那两片片钱还没你们挣的零头多。钱真的打锣了,你们比我们急哪去了?”

袁喜莲收了钱,把两条烟装进方便袋里,又找回零钱一块递给高利国,笑着说:“说着玩的,老门打锣呀?现在的钱咋会打锣就是,又不是金圆券、法币不兮的。我问你,烟买了,酒不要呀?一大伙伙男人,一个个酒海一样,不喝酒行呀?”

高利国本来计划下午快收工时去下边酒坊灌上十斤酒,酒坊的酒比店里的酒正宗,也便宜。可袁喜莲这么一问,他只好顺水推舟地说:

“本来是想一块买的,可我还要去给外婆挑水,院子还有两家活路要催。手上又是烟又是酒,人家还以为我送礼喽。下午收工了再来打酒也不迟嘛,几步路,又不是隔省隔县地。”说完把零钱揣进兜里。

“舌头打个滚,也不费个本。你把酒数字说给我,暗点我们给你送去,别的忙我们帮不上,跑这点路还不行?又不问你要跑路钱。”

高利国笑了,这个挨刀的女人太精明了,号准了我会去别的地方打酒,宁愿送货上门也不漏掉这单生意。诶!算了算了,在哪买都是给钱,没必要舍近求远地去酒坊。如果去酒坊被她发现了,她怪罪起来一点不留情面。再说,媛媛要是知道我避开她们商店去别处买酒,对他也会有看法。

“有这么好的事上哪去找嘛?我正求之不得。来,我把酒钱给你。”

说着,高利国又掏出钱爽快地把酒钱付了,这才提着烟匆匆走出王家商店。

尽管一大堆的事等着高利国去办,可他一上公路就朝公路两边打量着。公路的外边大田里,是他叔娃高富安的砖场,那儿横的直的用草帘搭着的是一码码的砖坯。公路里侧靠山边的地方,原生产队的老窑场正在加紧改造。窑口上面,一把伞一样的木质骨架已经搭建起来了,现在就等上面加横木、钉椽子、撒瓦、接着就拉煤、装窑、点火。他也不知道叔娃抽啥风?用青窑烧红砖,这不是标新立异是什么?但标新立异也不是这样标的嘛!叔娃可一直厌恶做砖瓦的,责任制后他只做过一次,就不做了。现在大家都丢手不做了,他突然又把这门营生捡起来,而且还隆重地雇了一个四川窑匠,准备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他听叔娃说,用青窑烧红砖就是装窑时,装一层砖坯撒一层煤面。乍听确实简单,眼下青砖疲软,红砖走俏,叔娃这是想以小搏大哩!但简单往往隐藏着巨大的风险。假如真这么简单,大家都去干了,那轮窑还怎么称霸一方?窑匠在叔娃家做了半年活,减去天气耽搁,实际做的砖只有两三窑。近两个月,叔娃跟窑匠两人把时间都花在改造砖窑上。为了省钱,窑上面顶盖用的椽木檩料都是叔娃带着窑匠去山上砍的。那些不要钱的东西只要辛苦点,就减少了改造的费用。窑匠也理解叔娃囊中羞涩,就全心全意地配合。经过两人不懈地努力,需要的椽木檩料凑够了,椭圆的顶子也盖起来了,这时窑匠忽然说家里有事,需回家看看。叔娃给窑匠凑了路费,窑匠就走了。临行时窑匠再三叮咛叔娃年内务必把顶子盖上瓦,转过年他就来把几窑砖烧了,接着就继续制砖。叔娃大受鼓舞,窑匠前脚走,他后脚就无师自通地完成了后续工作,听说现在正上下打听买瓦。可他的手头有限,有瓦的人家又不赊欠。于是,叔娃就把盖瓦的活停下来了。虽然给窑加顶盖可有可无,但碰到雨天烧窑还真是妙不可言,这些只有常年烧窑的高利国才深有体会。但青窑烧出红砖却是新鲜事,高利国也是第一次听说,他也不知道这方法行不行得通?乡上的轮窑烧出的红砖技术确实是从外面引进来的,也是用煤烧出来的。但乡上那是轮窑。轮窑结构与青窑完全不同,青窑能否烧出红砖,这事谁也说不准。不翻不穷,不翻不富。叫化子还有三年运,百做百不成的叔娃没准这次搞成了呢!而且叔娃也确实需要一场横财才能翻一下身。再说,高利国就是担心,去劝叔娃甭折腾也没用,叔娃不仅不听他的,反而还会摆出一付长辈的架子指责他想吃独食。所以,高利国从不去叔娃的窑上看一眼,有时走路也绕着走,免得叔娃说他看他的笑话。倒是父亲没他沉得住气。那天,父亲趁窑匠回家了,父亲就去窑上仔细看了看,就劝叔娃说:“老二,你搞这些明堂没想过到底行不行?都跟你一样,以后畜牲也跟家禽一样屎尿都从一个道道出来了。”得到叔娃肯定答复后,父亲冷笑一声,说:“我烧了这么多年的窑,只看见烧坏了的砖变成红色,没见过能专门烧出红砖来。”叔娃当时很自信地说:“你没见过不代表别人没见过,我问你,乡上那轮窑烧的是不是红砖?我这样说,你肯定会肘使我,说人家那是轮窑,我这是土窑。同样是窑,大锅子能烧出米饭,小锅子烧起来是不是更十拿九稳?大哥,说句你不喜欢的话,你连高顺都没出过,哪知道外面的事情?你也不要觉得你是个把式,就这个看不起那个看不起。依我看呀,有机会你好好跟人家学学!不然,你早晚会被淘汰。你也甭怕我搞成了,把你的衣禄碗接了。你放心,你挣你的,我挣我的,我绝对不会跟你抢饭吃。再说,我就是抢,你也不能挡我嘛!钱光让你一个人挣,不让别人挣行吗?”

父亲一番好意被叔娃深深地误会了,于是父亲脾气就上来了:

“你呀,叫你‘厌儿毛’一点没叫错。我说你哈子,你不是挖苦我,就是作贱我,我吃多了要挡你?几十岁的人了,一点不懂事?你自己想想,这多年你做成一件事没?哪一次我没劝你?可我说的话你从来不听,就像放屁,而外人的话你都当圣旨一样。青窑烧出红砖,他咋没跟你说能烧出金砖来?我还是那句话,只有烧坏了才能变红,不然,就多买些红墨水到时候把砖染一遍。不信?不信我俩击个掌。”

说完,父亲气噘噘地回来了。

母亲见父亲黑鼻丧脸地,问他又生哪门子气?父亲说:“还不是‘厌儿毛’那个不成器的东西。”

“献勤懒干地,你又去管他的事了?你管的干哩!”

“我不管,他不得过了,还不是来跟我噜嗦。”

高利国也怕叔娃再失败,会让弟弟高利民雪上加霜。他想把这事跟高利民通个气,让他提前有个思想准备。可高利民这两年在矿上,一直不方便联系。

高利国顺着公路继续往上走,到了通向河边的路口,他把头习惯地向右一甩,还好,昨晚洗过的头发清爽柔软地离开了额际。

往小路有两步阶石坉,如果是往日,他会慢条斯理地一步步走下去,但今天有点匆忙,他一个纵蹦就到了土路上,然后大步往河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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