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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井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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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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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阔天地》连载

第一章

想到父亲已经喊他两遍了,高利国没敢再犹豫。他穿上干净地衣服,拿着牙杯走出门,刚好碰上披着袄子的父亲也往厨房去。父亲扫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他先为高利国让开路,高利国就不客气地抢在父亲前面进了厨房,拿水瓢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牙杯里,又把瓢里剩下的水倒进水缸里,这才去屋外刷牙。

高利国刷牙的那会儿,他父亲已从厨房拗了一担水桶出来。然后就站在阶沿上若有所思地看天气。高利国也仰头瞄了一下天空,天空阴沉沉地垂得很低,都快与山峰挨着了。有几团晨雾不小心从空中掉下来似地,在山腰上浮动。透过那些晨雾,能看到坡地里预留行的小麦像一把齿不完整的绿梳子在一块饥黄的头上刮着。

此时父亲还站在阶沿上,手在头上挠着。

高利国问父亲:“今天装窑不?”

父亲望了他一眼,手从头上放下来,回道:

“定得好好地,咋不装哦?”

高利国噢了一声,呼呼几下刷完牙,正要进屋时,绑着独角刷的母亲这时从火炉屋提着一桶煤渣出来,她的衣服和裤子上还沾着不少炉灰。高利国晨顺嘴问一句:

“妈在烧炉子呀?”

“多余问些话,不先把炉子烧燃,等会活路来了屋里没一点火行呀?”

母亲说完又冷着脸对着阶沿的父亲说:“你那个人怪哩,死钉锤一样!你一个劲地把头昂着,朝天上望什么呀?天上有花花呀?那么盯巴眼地望着?”

父亲不悦意地把头转向母亲,嗡声嗡气地说:“不知道你管那宽做什么?我望哈天你也管,天该是你生的?”

高利国惊异地望着父亲,这种无心之言对一个男人来说并没有什么?但对于一个女人就不一样了,把一些不相干的东西以生育的方式安在一个女人身上,那就难听了。只见母亲从垃圾桶里抓一把煤渣向父亲扔去,嘴里接着骂道:“高富贵你个怂东西,你那说的是人话呀?”高利国装作没听见似的,赶紧从旁边溜进屋,放好牙具,又从脸盆架上拿着脸盆去厨房打热水。这时他听到父亲跟母亲辩解说:“各人(自己)想一边去了,还好意思怪我。”只听母亲穷追不舍地问父亲:“你敢说你那不是骂人?”父亲像是担心着什么,继续狡辩说:“本来就不是骂人,你硬要说我那是骂人,我有啥办法?”说完,就咚咚咚地脚步很重地往河坝去了。

既然父亲说了要装窑,高利国也就放心了!高利国最欣赏父亲这点了。本来就是嘛,定好的事,脚一跺,心一狠,决心就下了,没必要前怕狼后怕虎的观天色。就这鬼天气,估计只有气象台才知道会不会下雨?等天气预报到了他们耳朵里,都锣罢鼓罢了。其实父亲也笑人,常常装模作样背着手在院坝里观气象,结果尽是裸扯扯(不靠谱)。父亲对天气的预测就是童叟皆知的几句话:早晨放霞,等水烧茶;晚上放霞,晒死蛤蟆;云往东,一阵风。云往西,雨沥沥;早雨暗砍柴,暗雨打草鞋。这都是老掉牙的经验了,只能唬唬妈那人。而且这些经验对不紧要的农事安排可以作为参考,但对烧窑这种需要精准的天气千万用不得。就拿这会儿来说,东一堆西一堆的薄雾就在半山上挂着,既不隐去,也不往河坝来,那是明显的有雨山戴帽。至于这雨是现在下呢,还是中午下,或是晚上下就不知道了。烧窑对天气的了解要分毫不差才能万无一失,而大概率会把人害死。所以,对天气的判断,天气预报还是比较准确的。可眼下接收天气预报的途径没有了。以前每家有一只广播匣子,广播完毕会插播天气预报。可那些匣子责任之前都已经淘汰了。后来,每个村安了几只高音喇叭,无论是在地里干活,还是在家里,远远地都能听到。可那喇叭在潘星明被精简后也成了哑巴。他记得他高考失利后,为了填补那点失落,首先就想买一台收录机打发时间,但却被父母硬生生地否决了。父亲大概是怕他玩物丧志第一个持反对意见,而母亲的反对完全是在他的意料之中。有一次他要钱买课外书,母亲就说学校发的书读好了就不错了,还买课外书。言外之意课外书都不是什么好书。他知道跟母亲说不清,就懒得再说。在这方面,潘星明夫妇就不一样,他们一直满足丹丹和燕子的一切需求。那姐妹俩终没辜负父母的一片苦心,纷纷考上自己理想的大学。每次想到这些,他都耿耿于怀。他不是怪父母抠影响了他的前程,因为他不是班里的学习尖子,课外书对他的学习有没有裨益先放在一边,至少在学习上没有得到父母积极支持跟他上不上进有很大关系。可母亲的拒绝也是有原因的。那时他们家里因失火后才勉强恢复元气,买一台百无一用的收录机实在有些奢侈。可是,如果与那次失火造成的损失相比,一台收录才值多少钱?而那次失火竟让家里多年的积蓄损失殆尽。那是小麦刚脱粒之后,干爽的麦草顺便就堆放在门前电线杆下。当时草贩子上门收麦草,母亲不知从哪儿听说草贩子每天能挣上百元,就跟草贩子不停地讨价还价。其实,草贩子也很辛苦,大太阳底下,光着膀子,扛着捆麦草的竹要子进这家出那家。他们上门后先讨好地讲价钱,价钱讲好了,然后黑汗长流地打捆。草轻捆大,一捆草两人合抱粗。草捆好后,先扛到公路边,再去雇车。车都是手扶拖拉机。那些拖拉机手为了让草贩子觉得车有所值,用四根檩子在车厢上搭一个钝角V型架子,麦草码得小山似的,车子在路上跑起来,颤颤威威地,像蚂蚁拖了一片硕大的树叶往前跑。轰隆隆地到了纸厂,还要排好长的队。磅房都是国企员工,他们才不管草贩子路途是否遥远、熬夜受累。轮到你了,先整车过磅,然后让草贩子拿着过磅单把麦草运到草场。到了草场,得把麦草一捆一捆扛上草垛。那草垛有三层楼高,看着就眼晕。一根长梯靠在草垛上,晃晃悠悠地。草贩子一手抓着背上比自己身子几个粗的草捆,一手扶住梯子横档,战战兢兢地往上攀。那难度都堪比攻城的士兵,两腿直抖。一不小心,连人带草从梯上跌下来,不死也会伤残。到了草垛上,还要听从草场管理员的吩咐。那些管理员颐指气使地,一时让你送到这个位置,一时让你送到那个位置。扛着草捆走在软绵绵的草垛上,像在气垫上行走,这只腿抬起来,那只腿又陷下去,半天挪不动一步。就是这样,还得对管理员涎着笑脸。直到麦草全扛上草垛,管理员给你在磅单上签字了,之后才能结账走人。为了巴结草场管理员,免得他们鸡蛋里面挑骨头,有时草贩子还得心甘情愿地被管理员潜规则。至于他们每天净挣多少钱,那都是血汗换来的。可有麦草的人家都是蚂蝗听水响,说他们一天挣好多好多钱,于是在他们上门收购时就漫天要价。

大行大市啥都好说,若是太过分了,草贩子也不会睁着眼睛吃亏。

因为跟草贩子价钱没谈拢,母亲自己把卖麦草的门关死了。草贩子跟草贩子互通消息,从那之后,再也没人上门过问他家麦草了。于是,麦草就一直堆在院坝边的电线杆下。

电线杆是木杆子,多年了,风吹雨打,朽得只剩一点树心了,不定哪天自己会折断。这样一根电线杆立在门前,谁看了都担心。父亲早就计划着要把电线杆换了,但在换木杆还是水泥杆这事上一直犹豫不决。换木杆当然简单,自己去山上砍一根木头回来栽上,请电工来家里架个线就行了。可木杆容易烂,管几年又得换。换一次电线杆,砍树是小事,主要是电工难伺候。好吃好喝款待了,还得掏不少的钱。为一劳永逸,最好是换成水泥杆。可一根新水泥杆不便宜,于是,父亲就到处打听哪儿有旧水泥杆子卖?最后倒是打听到邻近有一根广播站遗弃的水泥杆,等父亲请几个人去抬时,突然有人来阻止,说那是公家的,不能动。公家的东西最不好圆,白送,没人敢做主;变卖,公家不缺那几个钱?若私自动了,就是犯罪。于是,这事就一直拖着。谁知绳子就从细处断。那天突然刮起了大风,房子上的瓦像树叶一样被风掀起来,哗哗啦啦飞得到处都是。飞得近的,就砸在没飞起来的瓦片上,飞得远的,直接落到地上摔得粉碎。那瓦都是新换的薄瓦,薄瓦全是贵娃做的。贵娃为省却盘泥巴的工序,把瓦做得筷子头一样薄,重量比早先的瓦轻一半。为这事,父亲跟贵娃凶了几次,让他不要为了省泥巴做纸壳子。贵娃虽不愿意,但总算答应改了,但已经成型的瓦坯总不能报废吧?于是父亲还是把瓦烧出来,打算以后掺在其他的瓦里卖掉。后来父亲一直给别人烧窑,他家几乎没窑可烧了,而那窑瓦因为太薄没人要。为了不让那窑瓦浪费,在一年一度翻盖房子时,母亲就窜掇父亲把自家房子上的瓦撤下来,把薄瓦用掉。父亲嘴上抱怨说:五马换六羊,越换越不强。但还是半推半就地把房子上的瓦换掉了。估计父亲当时也天真地想,一片树叶掉在地上受点潮风都吹不走,一片瓦再轻也是几两重,咋能被风吹走呢?何况,青山环抱地陕南就没刮过像样的大风?可砍竹子遇节疤,那年他家偏偏遇上了,而且那次刮的大风没有七级也有六级。瓦被风吹走了,院坝边那根电线杆也不堪一击。半截电线杆像鱼竿上的浮标拽着两根电线在空中翻转着。很快,两根电线扭在一起,火花四溅。接着,下面那堆麦草就燃将起来。火借风势,风助火威。那堆麦草一燃起来就不可遏止。这时,风又加劲了。麦草被风一层层掀到空中。其中有一团受过潮的麦草没有散开,被风抬起来,火盆似地在空中盘旋一会,不偏不斜地落到瓦片被掀光的椽子上。那些响干响干的椽子、檩子都赛过赶火的竹毛了,一遇到那团燃烧的麦草,迅速地燃烧起来。椽与椽之间的空隙又像炉箅一样为火提供了燃烧的条件,一家人眼睁睁地看着房子被大火吞噬。等房子烧得差不多了,瓢泼似的大雨没头没脑地浇下来,屋里很快成了水塘。

屋里粮食、家具、被褥等杂七杂八的东西,不是被雨淋湿了,就是被水浸泡着。母亲昏了头,哭着叫着要去抢救,结果被父亲一声降住:“是人要紧?还是东西要紧?”说完父亲拽着他和母亲狠命往牛圈跑。牛圈搭在东头背风的地方,此时如磐石一样的安稳。一家人到了牛圈,母亲在前,父亲在后,三人一头钻了进去,正在回刍的黄牛娃吓了一跳,忽地一下站了起来,鼻孔轰轰地敌视着他们。当黄牛娃发现是他们一家时,就把头轻轻地摆了两下,算是跟他们友好地打了招呼,然后知趣地退到一边,给他们一家腾出立足的地方。一家人待在牛圈里,心却想着屋里现在成啥样了?母亲不知是吓的,还是心痛的,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父亲斜了母亲一眼,嘴角轻蔑地翘着,接着就哈哈笑起来,身经百战似的安慰起母亲:“贼偷火烧,命里所招。火烧一次以后家里还红火些!”

“你就一张夸夸嘴!要都跟你这样想,没见有人故意把房子烧掉?”

“故意烧那算哦?要赶巧赶到的才行。”

母亲大概也想到了冥冥中真有那股力量,也怕自己不慎坏了天意,就不再跟父亲争吵了。但一想到眼下的处境,就轻声咕哝:“就算是真的,可这雨一停,我们到哪儿住呀?吃什么呀?”

见母亲气势蔫了,父亲又好言劝慰母亲,说:“老话不是说了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只要人不吃亏,等天晴了花两个钱把房子一修照样住得卧卧地!”

风停雨住后,院子人都关心地来他家看望,外婆外爷也来了。院子人都问下大雨房子咋失火了?父母只说电线引燃的,大家也就信了。这时外婆则有点绝望地说:“富贵这一下子爬不起来了!”当时外爷边劝外婆边安慰他们,说:“三穷三富不得到老,他们才多大年纪?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

火灾的原因是多种因素造成的。在这件事上,父母都选择性的没有因对方的原因去指责对方。比如:父亲没有怪母亲为几块钱跟草贩子闹僵,致使那堆麦草一直堆在电线杆下;母亲也没怪父亲裸憨阳痴(做事拖拉)地今天拖到明天明天拖到后天,没早些把电线杆换了,电线也不会产生火星把麦草引燃;父亲也没怪母亲窜掇他把房子上的厚瓦撤换成滞销的薄瓦,瓦不被风吹走,就是火盆扣在房子上,也不会把房子烧掉。而在那天,也就他们家房子上的瓦被风掀走了。自己做的瓦都经不起风吹雨打,房子不烧还等几时?

父亲也没说的,灾难发生了,他没有一句怨言;灾难正发生时,他还那么镇定自若。不过,他也只能这样,不然,他还能提桶水上房子灭火么?那么大的风,人在地上都站不稳,更别说上房子了。退一万步说,即使勉强上了房子,一桶水两桶水中啥用?等从河里挑水回来,大雨早把火浇灭了。事后,父亲硬是拚着一股劲,把房子重新盖了起来。不过,为修房子,家里把几年来所有的积蓄全搭进去了。

经过不懈地努力,他们家总算熬过来了。接着他毕业回家了,家里一下子多了一个壮劳力,相当于一台老旧的机器配备了一个新的发动机。加上父亲大胆地抓住大家不做砖瓦吃独食的机会,他们家农活砖瓦两不误,家里竟然又有了储蓄。

为装不装窑这事儿,这会儿一家人都担着心。别看父亲硬戮戮地,话说的那么狠。哼!保准他今天心里一天都在打鼓,那分明是在赌,赌天气不下雨,赌下雨了也不碍事。而母亲,天不亮就起来,勤勤恳恳地不停地做,那分明是在安抚他和父亲,似乎也想用自己的行动感动上苍,希望老天爷念在她一个妇道人家勤奋努力地份上今天暂时放过他们。诶!如果当初买嘉陵后他不蓄面子,一股作气地买一台电视回来就好了,全家人今天就不用为天气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高利国也不想蓄面子。可崽卖爷田不心痛那种人,他打心里也看不起。每次小小的要求被父母完全满足后,他的内心就会生出无限的愧疚。他非常体谅父母的不易。虽然他现在已经成人了,能凭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了,但父母的任务并没有减轻。年轻时,才成家的父亲一直养活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不在世了,父母转头就拉扯他和利民俩兄弟。幸好利民一懂事就回到他自己那个破烂的家。现在,他和利民不需要父母养活了,但外爷外婆又到了要他父母赡养的年纪。母亲就近嫁给父亲是外爷外婆老有所依最基本的追求,现在正好能派上用场了。如今,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了,赡养外爷外婆的任务自然也往他的肩上分流了一部分。

洗漱完,高利国弯着腰对着洗脸架上的一块小镜子照了照,那明亮的额头和鼻梁还有些烟尘。刚出完窑能有这个样子已经很不错了,至少要在三天后看能不能恢复他年轻人的风采。但接着装窑、烧窑,那脸上的沧桑会不降反升。他很不在意眼下自己的容颜,只是习惯地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然后将头甩一下,见那头发没有走形,他感到很满意。接着,他又把肥皂盒里的雪花膏挤了些在手上,两手一匀就在脸上搓着。

这时,父亲第二担水又进屋了。高利国还没来得及松开手去看,那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已经到了厨房,接着就听见两桶水哗哗地倒进了水缸。想到这天用水量大,估计父亲还要去挑一担,高利国就对厨房的父亲说:“伯,你莫挑了,我去挑。”

“你有工夫挑水呀?你妈今早肯定忙得没工夫经管牛,你去把牛经管了,给你外婆把水挑了,顺便往你富海叔家跑一步。你富海叔嘱咐几回了,装窑时叫他一声。话都说到这份了,不请他,反倒怪我们嫌弃他的劳力。天气不稳当,人多点,早装完早点火。”

“伯的意思是要跟天老爷抢时间。”

“心里明白就行了,还非要说出来,显得你好能干一样。”

“伯你这人好邪火!天老爷要下,我不说他也要下,以为不声不响地就能蒙混过去?”

父亲楞了高利国一眼,意思是他阻止着阻止着你还不蓄口,故意跟他对着来。在他的潜意识里,坏事往往就是不经意的一句话招来的。尤其像今天这样的情况,任何一句不吉利的言辞都会引发不好的结果。高利国才不信这些,他无所谓地笑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估计父亲担心他说出更不吉利的话,就屏声静息的不再接他的话茬。原本计划还挑一担水的父亲也放下了水桶,空着手从厨房出来,快步去火炉屋换上夜间烘在炉边做活路穿的那件旧袄子,又把换下的干净袄子送进卧室,这才出来寻工具。听母亲说,那袄子还是父亲跟母亲结婚的第二年外婆专门给他缝制的,用了外婆和外爷两人的棉票才给他缝一套棉衣棉裤。因为年轻人抗冻,棉裤父亲一直未穿,后来他出生时直接改成小被子。但这袄子年年冬季都穿着,因外面罩着单衣,一直将就到现在。现在,袄子已经很旧了,前襟上因抽烟烧了好几个洞,都打上颜色深浅不一的补钉,基本上沦为做活路穿的衣服。因这袄子,昨天母亲还奚落他:“有些人以为穿着丈母娘缝的袄子就是对丈母娘多孝顺。真孝顺一天不穿也孝顺。不孝顺你天天穿也不孝顺。补疤摞补疤了,还穿!”母亲是想用这种调侃来缓解他和父亲之间的紧张,同时也不想父亲老穿着一件旧袄子装出一付穷酸样。母亲说完,憋着一肚子气的父亲反唇相讥地说:“真是牛裆扯到马裆里,穿袄子能跟孝顺扯到一起?出窑我不穿这个穿什么?买一件毛领袄子?买一件呢子大氅?我老高啥底子我心里清楚!”虽然父亲极力否认穿袄子跟孝顺没有关系,但还是看得出,他对外婆给的东西十分珍惜。现在手工缝制的袄子已经不多了,那足斤足两的棉花现在掏出来看还是白的。一排桑泡似的布钉扣排在胸前,比现在的塑料扣就是古迹,两只U形的口袋分别装着香烟和火柴,比那有盖的口袋就是方便。父亲以前是吸旱烟的,烟叶也拾掇的好,栽种、采收、晾晒、封装都有他自己的一套经验。有时为了让烟叶保持新鲜和香味,他没少往烟叶上洒些白酒。那些烟叶都装在一口旧木箱里,四周用报纸围着。要用时从箱子里取一把,把烟叶剪成一寸长一段一段的,用塑料袋一装,就揣进衣兜里。每次抽烟时,从兜里掏出来,再从塑料袋里选一段形象好的叶子做皮子。两手牵开,铺在大腿上,又把一些烟末珍惜地垒在上面,这才卷成子弹壳的样子,插在铜烟锅里。后来父亲从事“专业”烧窑了,就不再种旱烟了,整天阔气地吸着纸烟。那些纸烟都是烧窑的人家赏给他的。他每天上工时,主人家先给他上一支,接着往他兜里塞一包,嘴上说:“一忙就忘记给你装烟了,你揣一包方便些。”其实那是客气,一整天,烟却是如流星地装,往往一支还没抽完,另一支又递上来了。生怕怠慢了父亲,父亲在烧窑时耍心计,留一手,造成无可指责的损失。可父亲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奸诡,而是竭尽全力要帮人把窑烧好。那是他的饭碗哩,他可不想为一点小事砸了自己的饭碗。可烧窑除了运气,就是足柴足时的烧制。火候到了,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拿着应得的工钱回家。每给人家烧一窑下来,不仅整包烟没机会动,散装还能积攒一些。积攒起来的烟,他就装进空烟盒里。这样,他每天除往家里存一包,衣袋里还装一包半包的。时间长了,家里存的烟也多了,牌子五花八门的。他自己抽不了,就送给外爷一些。外爷的烟瘾比父亲大,一根纸烟能一口气抽完,这样他还总说纸烟不过瘾。

可近两年情况变了,大家都不做砖瓦了,父亲不再给别人烧窑了,自然也没有不花钱的纸烟抽了,于是他就自己买。他买的都是劣质烟,而且每天消费都控制在一包内。

……

“莫忘了把贵娃叫一声,不然,他会睡到早饭过。”

父亲去空房拿箩箩(箩筐形的筐子)时又嘱咐高利国。

高利国不想喊贵娃,说了一串不喊的理由:

“又要我去给外婆挑水,又要我到富海叔家传话,三个挪子四个弯啥时候了?”说完,觉得这是废话,于是不等父亲肘使他,接着又说:“知道他今天去松溪卖树筒子没有?”

“去了就算了,没去喊一声,也不要你走冤枉路。”

“他个打不湿扭不干的,”高利国讪讪添一句,心想父亲是看姑姑高富英的面子才让他去叫贵娃,不然,依父亲对贵娃的厌恶,他是不会让他叫的。这贵娃跟父亲天生就是一对火眼,加上亲戚近,晚辈把长辈不当长辈看,两人你见不得我,我见不得你。也不怪贵娃不跟父亲亲,姑姑跟父亲共太爷,她是高孝宗的儿子高庆阳的女儿。高孝宗居长,为大房,高孝帮老二,为二房。高孝宗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高庆寿,另一个高庆阳。高庆寿两儿一女,女儿高富平生下王铁柱就死了,大儿子高富朋长大后当了几年兵,转业后被安排到粮食局工作,算是高家的大人物,可惜女人不生育,两口子跩在城里都没脸回来。二儿子高富真没老大出息,膝下却有六个儿女,把大房所有的香火都占去了。高庆阳膝下就姑姑高富英,孤零零地。几家住在大房天井里,难免会经常口角,时间长了,姑姑就跟二房走的近了。高孝帮膝下三个儿子,没一个姑娘,就把姑姑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以至于富字辈都把姑姑亲切地叫姐姐,不离不弃。姑姑对他们也一视同仁,不偏不倚。但贵娃又是一代人,不会念记上一辈的关系,把舅舅们也不放在眼里。姑姑让贵娃帮他们装窑只是为了还他们家的活路,但并不是看在亲戚的份上帮他们白干,这种欠工必还的事,姑姑也就不必征求贵娃的意见。只是在有活路这天,他家不管出于礼节还是通知,须主动叫一声贵娃,这样贵娃才好安排。但这样的事父亲是不会去的,一是两人见面就没好话,二是碰上这样的事也不必父亲出面。虽然他高利国和贵娃也是见面就掐,但那只是表兄弟之间的贫嘴,根本不是斗气。

“来就来,不来算球了。也不是少了他个红萝卜不能成席!烟买了?”

“没有。”

“那还不快去?”

“饭都甭吃,把烟记住。”母亲在厨房塞使父亲。

父亲这时故作惊诧地肘使母亲:“啊呀,你不说我还忘了,我们家有个戒烟委员,今天来的活路都不准抽烟。就是抽烟的我们也要逼他们从我家开始把烟戒了,不然,人家咋知道我们高家薄如小栽的!”

这种隔空掐架,含沙射影,高利国从来只当耳边风。父亲和母亲就是用不好好说话又不伤和气的方式把家维持到现在的。如果互相尊重、腻味,他们还很不习惯。而他高利国在这个家里,多数时候都是刘曹拉拢的孙吴。不管他向着谁,对另一个就是伤害。而受到伤害的一方,会更不依不饶,歇斯底里。于是,矛盾就扩大了。大清早的,活路没做,家里先吵起来,要多秽气有多秽气。其实这事他早就有了自己的主见。他既不能斗地主一样帮父亲怼母亲,又不能直接让母亲不再干涉父亲吸烟。有一次,母亲数罗父亲不该抽烟,他就当着父母的面假装问父亲:“伯,你是结婚之前学会抽烟的,还是结婚后才学会抽烟的?”父亲抢答似的说:“肯定结婚前嘛,结婚后敢啦?”父亲夸张的样子差点把他逗笑了。这时,母亲两眼瞪着他,没好气地说:“高利国你个没良心的,你问这话啥是意思呀?这是你当儿子说的话呀?”高利国只好借机劝母亲:“随便问一下,能有啥意思?把你急成那样?妈你也是的,结婚前就知道伯是个烟把袋,还抢抢声。”父亲这时得胜地向他竖了个大拇指。这时,母亲脸气得铁青,骂道:“我看见了的,把你养大瞎用!我再不对,也是你娘嘛!你以为我不让你伯抽烟是怕他花两个钱呀?你没听到他做活路跟豹老二一样吼吼声,晚上一咳就是半夜。不怕他哪天咳出好歹呀?”听母亲一说,高利国这才明白母亲不让父亲抽烟是为父亲好,于是就赶紧跟母亲赔不是,“好,好,我错了。是我没明白你的好意。我也是笨得要死,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

父亲拗一担箩箩,穿过院坝匆匆往窑场走去。以前装窑他可不这样,他先把家里分派好,嘴里叼一支烟往窑场去,一付技艺超群的样子。他今天第一次没有摆出匠人的架子,小腻得跟个仆人似的。可见,父亲心里还担心着天气。诶!利国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如果不是因为急着要出门,碰上这样的鬼天气,他无论如何也要把装窑的日期往后推,直到天气晴稳了再装。迟几天装窑,无非就是多烧点柴嘛,那多烧的柴他最近就能去砍回来。

既然日期定下了,就不要再纠结了。高利国劝自己,并去猪圈楼上拿了两捆泛着霉味的苞谷壳下来,然后一手一捆提在手上往牛圈走去。

给牛添好草料,他就往河边走去。这时,母亲在后边喊道:“你钱也不拿,就往人家店里跑,大清早的,去赊账呀?人家几喜欢哟!”高利国头也不回地说:“我身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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