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头盔的抗压玻璃蒙了层薄雾,陆沉用戴手套的指关节轻轻敲了敲,雾水顺着弧度往下淌,像给眼前的黑暗划开道细缝,晃了晃就没了。三十米深的南海海底,探照灯的光被海水滤成淡绿,落在宝船残骸的龙骨上——那些被盐蚀得发黑的柚木,还拱着劲儿,像头巨兽临终前没松的肋骨,托着满船的年月。
“左前方三米,龙骨接缝那儿,声呐反得不一样。”耳麦里传来老赵的声音,带着呼吸调节器的嘶嘶气,有点发颤。他的机械臂悬在堆珊瑚碎屑上,夹钳挂着片巴掌大的青花瓷,釉色在灯光下泛着幽蓝,是宣德年的“苏麻离青”,像碾碎的夜空抹在瓷上。
陆沉操控推进器挪了两米,水流顺着潜水服关节缝往里钻,凉丝丝的,有点痒。这处宝船遗址发现半年了,大半船体被珊瑚和泥盖着,像裹了层厚海藻被。原本是来测珊瑚矿化层吸稀土的能耐,声呐却突然在龙骨最底下探着块硬东西,密度比周围木头实多了。
“把周围沙砾清了,轻点。”陆沉嘱咐着。机械臂的碳纤维指尖拨开细沙,一块青灰色的东西露出来,表面坑坑洼洼,不像石头。最后一层珊瑚虫壳被扫开,整面碑刻在光柱里显出来时,陆沉的呼吸猛地顿在调节器里——不是石头,是块锻得极薄的铅锡合金板,边缘用铆钉钉在龙骨槽里,板上刻满扭扭弯弯的符号,像被潮水揉乱的星图。
“这玩意儿……造船时就嵌进去的。”老赵的声音亮起来,“你看铆钉锈的样,跟龙骨朽的层对得上。”
陆沉凑近些,合金板上的符号排得有章法,却不是汉字,也不是阿拉伯数字。有的像简笔画船锚,有的像波浪折线,还有些符号中间嵌着小圆点,密密麻麻,像谁撒了把星星。最怪的是板边,刻着圈绕圈的螺旋纹,跟母亲鲛绡上的花样有点像——这念头让他后颈汗毛直竖,潜水服里的温控好像突然失灵了。
把合金碑刻带回实验室,陈老正对着电脑上的《更路簿》拓片出神。老人指尖点着“万里石塘”四个字,抬头看见恒温水箱里的碑刻,老花镜后的眼睛突然亮了:“是‘压舱碑’!古船下水,总爱在龙骨藏块碑,刻着航路和念想,就是没料到用金属板。”
洗干净的碑刻显出更多门道:合金板背面全是蜂窝小眼,眼里留着点棕褐色粉末。林博士用棉签沾了点分析,突然“咦”了一声:“是银矿砂的成分,还有好些铅氧化物——这东西跟炼矿有关?”
量子计算机解了三天。团队把符号输进数据库,系统总说“没匹配文字库”。直到陆沉想起什么,把前面记的贝壳螺旋纹参数输进去,屏幕上的乱码才跳起来。带圆点的符号原是数,折线角度对应温度,船锚样的符号,在《天工开物》“五金”篇里找着了对——是“灰吹法”炼银的工序记号。
“不是密码,是工艺流程。”陈老猛地拍桌子,指着解密的文字,“你看这儿:‘盐卤浸石,醋糟养泥,椰灰扬之,火如鱼目’——说的是怎么从矿石里提银!”
更惊的在后面。碑刻记着,宣德年郑和船队在“西洋古里”(现在印度卡里卡特)见着种“亮石”,用炼银的“灰吹法”处理,黑夜里能发蓝光,“可照百步,水精(水晶)掩不住亮”。团队赶紧调那片海域的地质资料,发现银矿脉里混着不少铽——氧化铽正是做激光晶体的料,暗处受光会发光,跟碑刻说的一模一样。
“古人分不清银和稀土,可他们的法子竟把俩拆开了。”林博士盯着屏幕上的元素图,“椰灰里的钾钠氧化物,刚好能跟稀土离子抱成块,醋糟的酸气又能化掉银盐——简直是天然萃取器!”
重建明代炼银作坊的活当天就开了。实验室后院改成简易工场,按碑刻说的砌了黏土灶,陶瓷瓮装着按比例混的醋糟和椰灰,原料是南海采的矿砂。陆沉照着“火如鱼目”的说法,把炉温控在八百来度,瓮底慢慢析出层银白粉末。
“纯度99.2%。”林博士举着光谱仪读数,声音发颤,“是氧化铽,比用萃取剂省六成成本,还没污染。”
陆沉望着炉膛里跳的火苗,由衷想起父亲当年在稀土矿的土法炉。那时矿工们也用草木灰和醋泡矿石,就是没人知道这法子能把铽摘出来。他伸手碰了碰作坊的陶瓮,瓮壁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竟和记忆里父亲炼炉的温度合上了。
“咱不是在重复历史。”林博士在旁边理数据,打印机吐出的曲线纸上,古代作坊的提炼效率和现代精炼站的参数几乎叠在一块,像两条绕着走的DNA链,“是给文明做基因测序——这些手艺细节,就是航海文明的遗传密码。”
陈老让人把碑刻合金板放显微镜下,背面的蜂窝眼看得清楚。“你看这眼大小,刚好是稀土离子的一倍半。”老人指着屏幕,“古人许是不懂分子筛选,可试来试去,竟造出最原始的‘离子筛’。”
傍晚,陆沉站在实验室的对比屏前。左边是现代精炼站的自动生产线,机械手精准加着化学试剂;右边是复原的古代作坊,陶瓮旁堆着晒干的椰壳灰,木耙上还沾着醋糟的酸气。两条纯度曲线在屏中间碰到一起,绕成个圆。
“到底是谁在教谁呢?”他忽然开口,声音在静悄悄的实验室里格外清。
林博士放下烧杯,望向窗外——夕阳把海面染成熔金,远处深海平台亮起点点灯光,像六百年前宝船的渔火在招手。“或许文明从来不是单方向传的。”她轻声说,“古人用经验摸的路,黑夜里给咱留了路标;咱用仪器拆的道理,又能回头说清他们当时的‘感觉’。”
陆沉走到恒温水箱旁,碑刻合金板在水里泛着暗光。他想起阿浪说的,疍家人觉得船有灵性,沉了也会接着“长”——此刻看着那些和珊瑚矿化层长在一块的金属纹路,突然觉得这话有了新意思。文明或许也像这宝船,沉了不是完了,是换种模样跟海洋融在一块,等着被后来的浪重新叫醒。
天慢慢黑透,量子计算机还在算。屏幕上,碑刻符号和现代稀土公式不停凑对,最后排成组螺旋上升的数据流,像极了DNA的双螺旋。周老给这组数据起名“航海文明基因图谱”,笔记里写:“当古代工匠的手掌温度,和现代光谱仪的读数叠在一块,才算懂了:技术突破,不过是让文明的基因,在新时候好好再长一遍。”
陆沉起身时,碰倒了桌角的一个小布包。是早上从宿舍带来的,母亲上周寄来的,说里面是“能镇心的东西”。麻绳磨得有些发亮,他解开时,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鲛绡滑出来,月光刚好落在上面,纤维的纹路在光里显出淡淡的银,像谁把星子纺成了线。
他把鲛绡展开,指尖抚过中央的螺旋纹——这次的纹路和以往不同,转弯的地方多了几个细小的圆点,像嵌在浪里的沙粒。布角缝着张纸条,母亲的字迹歪歪扭扭:“整理你爷爷的旧木箱,见里面有张油纸,包着块碎木片,上面刻着这些小点点,我照着绣在绡上了,你看有用不?”
陆沉忽然想起碑刻边缘的螺旋纹,那些嵌着圆点的符号。他快步走到恒温水箱旁,用手机拍下碑刻的局部,再对着鲛绡上的纹样比对——母亲绣的圆点位置,竟和碑刻里标记“火如鱼目”的符号完全重合。
窗外的海风穿过实验室的窗缝,带着点咸湿的潮气,吹动鲛绡的边角,像一片小小的帆在月光里轻轻晃。陆沉把布包重新系好,指尖还留着纤维的温软,那温度不像机器的恒温,是母亲指尖的温度,是爷爷握着木片时的温度,是六百年前工匠锻打合金板时,掌心淌下的汗的温度。
他望着屏幕上还在闪烁的基因图谱,突然觉得那些数据流不是冰冷的数字,是一串长长的线,从古代作坊的炉火里牵出来,穿过爷爷的木箱,母亲的绣绷,此刻正绕在他的指尖。风里好像飘着种声音,不是仪器的蜂鸣,是织机的咔嗒,是船锚的撞击,是无数双手在时光里,轻轻碰在一起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