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实验室的晨光总黏着层海雾,九月的风从通风窗钻进来时,会裹着椰叶的碎影,落在实验台的培养皿上。那培养基泛的细微波纹,让陆沉想起小时候蹲在矿场宿舍门口,看父亲酒杯里晃荡的米酒,酒液里也浮着这样的光。他刚把昨夜复现“椰灰萃取法”的数据输完,指腹还沾着点椰壳灰的浅褐,蹭了蹭白大褂下摆也没蹭掉,倒让掌心泛起阵熟悉的痒。那痒像当年帮父亲筛矿时,矿灰嵌在指缝间的那种痒。
“陆工,马里的人到了!”小陈跑过来时,白大褂口袋里的宣传册露了半截,“杰内古城”那几个字被海风卷得发毛。这姑娘总爱收集这些零碎,上次去南海科考,还捡了块带着珊瑚虫壳的石头当书签。“阿米娜塔博士真把那泥砖带来了,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说怕碰坏了。”
陆沉擦了擦指尖,其实也擦不干净,椰壳灰的颜色早嵌在指甲缝里了,就像小时候父亲的矿灰总嵌在指缝间一样。他往大厅走,远远就听见细碎的铜铃声,混着几句裹着法语腔调的英语,像尼罗河的水撞着芦苇。一群穿靛蓝蜡染长袍的人围着展示台,中间站着个梳玉米辫的女人,发梢缀的铜铃随她转身晃着,响得轻,却能盖过实验室里仪器的低嗡。
她手里捧着块巴掌大的东西,用土布裹着,掀开布时,陆沉先闻见股土味。那土味不是矿场那种混着硫磺的土腥,是带着潮气的、像刚下过雨的田埂味。是块泥砖,青灰色的,边缘嵌着几根干棕榈纤维,纤维长度刚够攥在手心,后来阿米娜塔说,杰内的工匠都这么留,“孩子能握住的纤维,才能把日子拴住”。
“是我祖母传的法子。”阿米娜塔把泥砖递过来,她的指尖也沾着点土,指节上有几道浅纹,像泥砖表面的裂痕。陆沉刚碰到砖面,就触到道弯弯曲曲的裂,裂痕里嵌着细沙,蹭在指尖有点糙,像父亲矿筛网眼上挂的那些碎矿粒。“去年雨季冲的,”阿米娜塔见他盯着裂口算,声音放得更软,“杰内人不补这种裂,说砖留着缝,才能把雨水留住,就像日子里的难,得留着,才会长出新的盼头。这是祖母补清真寺时剩下的,她补砖总哼着老调子,揉一下哼一句,一百下揉完,调子也唱完了。”
陆沉摩挲着砖面上的指痕,是工匠揉泥时按出来的,圆弧形的,大小刚好和父亲指节上的老茧对上。他不由得想起父亲蹲在矿炉前的模样:父亲总用那只带着老茧的手攥着矿筛,筛网晃得慢,眼睛盯着筛下来的矿粒,连风刮过矿棚的响都听不见。
“您看这些纹路。”阿米娜塔把泥砖放到显微镜下,屏幕上显出蜂窝似的小孔,孔壁上的纹弯得软,不像机器画的直线,倒像《更路簿》里画的“溜沟水”。去年周老破译那本旧书时,指着“溜沟水”的图跟他说,明代渔民记洋流,全靠看浪的弯度,“顺着溜沟走,船不偏航”。
“是揉泥时跟着尼罗河的水流揉的。”阿米娜塔的指尖点在屏幕上,跟着那些纹路走,“工匠不懂什么地磁场,就跟着水的劲儿揉,揉了几百年,每道纹的弯度,都刚好对上我们那儿的磁场。法国人来的时候,说这是‘蛮干’,把水泥厂盖到古城墙下,可他们的水泥墙,去年雨季倒了两段,祖母补的泥墙,还好好的。”
陈老拄着拐杖过来,老花镜滑到鼻尖,他凑着屏幕看了半天,猛地拍了下陆沉的胳膊:“这不就是你爹当年‘看火色辨杂质’的理儿?都是摸着自然的劲儿走!”他转头朝陆沉挤挤眼,“把你娘寄的那方鲛绡拿出来,我瞅着像。”
陆沉从储物柜里翻出布包,鲛绡叠得方方正正,边角被他摸得有点软。展开时,晨光落在上面,纤维泛着淡银,螺旋纹的接头处都打了个小结。母亲绣东西总这样,说“打结才牢,线不松,日子也不松”。他把鲛绡铺在展示台上,阿米娜塔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伸手碰纤维时,指尖的土蹭在上面,留下个浅印,倒像鲛绡上生来就有的花纹。
“这纹路的弯度,和泥砖的孔纹一模一样!”她的铜铃又响起来,带着点急。林博士早扛着量子分析仪过来了,把泥砖和鲛绡分别卡在测试槽里,电线接好时,陆沉猛然竖起耳朵。他听见泥砖的小孔里传来细微的“嘶嘶”声,像潜水服关节在深海里蹭着的响,那是压强变了的信号。
“气流声不对。”他刚说完,就见林博士捏着光谱仪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读数单从指缝滑下来,落在实验台上,纸上的曲线被指印晕开块圆。“阴阳电极!”林博士的声音有点颤,不是怕,是急着说,“泥砖带正电,鲛绡带负电,量子点跑得比平时快40%,能耗……能耗比硅基的低87%!”
屏幕上亮起来时,陆沉盯着看了半天。泥砖的小孔里渗着黄光,像尼罗河涨水时漫过堤岸的水,慢慢往外漫;鲛绡的纤维泛着蓝光,是母亲绣鲛绡时总说的“鲛人绡的蓝”,顺着纤维往中间爬。两道光碰在一起时,显出的纹竟和父亲矿炉里的火色一模一样。小时候他总蹲在矿炉旁看火,父亲说“火色要像鲛绡蓝,杂质才会跑”,那时他不懂,只觉得火的颜色好看,像夜里的海。
“原来爹没骗我。”陆沉的嗓子有点干,抬手想抹眼角,指尖的椰壳灰蹭在眼下,晕出块浅褐的印。那模样像小时候蹲在矿炉旁,父亲的矿灰不小心蹭在他脸上的样子。他又摸了摸泥砖,指尖的温度和记忆里父亲手掌的温度,分毫不差地对上了。小时候他嫌父亲的办法“土”,嫌矿场的味呛,中考落榜那年,还跟父亲吵过,说“只会挖泥巴的法子,能有什么用”,父亲没骂他,只把那本《天工开物》塞给他,书皮上还沾着矿灰。
三天后的技术会议,陆沉是揣着母亲新寄的绣布去的。布是棕榈纤维织的,上面绣着和泥砖孔纹一样的螺旋,布角沾着点焦黄的灶灰。母亲视频时说,“刚蒸完红薯,手上的面还没洗干净就绣了,灶灰蹭上了,别嫌脏”。
阿米娜塔站在演讲台上,手里还拿着那块带裂的泥砖。“这是我祖母的手揉的,她没读过书,却知道揉泥要跟着水流走。”她把砖举起来,灯光照在裂痕上,细沙闪着光,“法国人说我们的泥砖‘登不上台面’,可它比硅基芯片稳12%,成本只有七分之一。这些纹路,是祖母揉泥时哼的调子变的,是孩子能握住的纤维变的。这不是‘原始’,是我们跟自然说话的法子。”
台下的掌声响起来时,陆沉站起身,手里攥着那块绣布。布角的灶灰蹭在掌心,有点烫,像父亲矿炉里的火。“这是我娘绣的。”他把布举到镜头前,屏幕上显出纤维的纹,“她不懂什么量子隧穿,只说绣的时候要跟着线的劲儿走,线不拧,绣出来的纹才稳。就像我爹当年炼稀土,不懂晶间腐蚀,只说火色要像鲛绡蓝,杂质才会跑。”
他顿了顿,看见台下有人举着陶片,有人展开织物,那些东西上都沾着土,沾着阳光的味。“我娘说‘打结才牢’,我们把这句话写进了架构的注释里。因为我们知道,技术不是超净间里的机器,是我娘绣布时打的结,是阿米娜塔祖母揉泥的一百下,是我爹盯着火色的眼神。是每个普通人,把日子过下去的法子。”
签约那天,实验室的院子里飘着椰叶的香。阿米娜塔把那块带裂的泥砖放在文件旁,陆沉把母亲的绣布铺在旁边,泥砖的土味和绣布的纤维味混在一起,竟像在矿场闻到的、土和植物混着的香。阿米娜塔忽然抓起陆沉的手,把他的指尖按在泥砖的指痕上:“你看,刚好对上。”说着,她又抓起绣布的一角,捻出根松散的棕榈纤维,轻轻嵌进泥砖的裂痕里。纤维刚巧卡在缝中,像给两道弯弯曲曲的纹路打了个结。
陆沉的指尖压在指痕里,陡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模样。父亲躺在床上,手里攥着他的手,指尖的老茧蹭着他的掌心,说“土里头藏着光”。那时他不懂,现在摸着泥砖的温度,摸着绣布的软,才总算懂了。光不是从机器里来的,是从揉泥的手里、绣线的手里、攥着矿筛的手里,一点一点攒出来的。
傍晚的实验室静下来,陆沉把泥砖和绣布放在实验台上,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从泥砖的小孔里透出来,落在绣布上,是星星点点的亮,像南海夜里的渔火,也像杰内古城墙上挂的灯。风从通风窗吹进来,绣布的边角轻轻碰了下泥砖,那触感很轻,像小时候母亲帮他理衣领的手,又像父亲临终前,指尖最后蹭过他掌心的温度。
他把脸贴在泥砖上,土味混着海雾的咸,忽地听见通风窗传来细碎的调子。那是阿米娜塔在院子里哼的杰内老曲,调子的弯度软乎乎的,竟和父亲当年蹲在矿炉旁唱的那句“土里头藏着光”重合了。他不由得想起父亲唱过的老调子,调子早忘了,只记得最后一句:“手攥着土,线牵着光,日子就不会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