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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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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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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铃咽》连载

第一章

民国十六年(1927年),中秋。陕西耀州。

凛冽的西风,像无数条无形的鞭子,裹挟着黄土高原上永不枯竭的细密沙尘,呼啸着抽打这片沟壑纵横的塬梁峁川。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昏黄,枯草在风中凄厉地打着旋儿。塬坡下,耀州城灰扑扑的城墙在风沙中若隐若现,城门口站着几个穿着灰布军装、抱着老旧步枪的冯玉祥部士兵,神情麻木地看着寥寥几个裹紧破袄、缩着脖子匆匆进出的乡民。时局动荡,苛捐杂税如影随形,连这西北腹地的偏僻小县也透着一股惶惶不安的萧索。

风沙的中心,是塬上一座孤零零却透着几分殷实的农家院落。青砖砌就的门楼在黄土高原上算得上体面,昭示着主人侯家的根基——祖辈几代人的血汗,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刨出了几十亩旱田,攒下了这份在十里八乡都算富足的家业。然而此刻,这低矮的屋瓦、厚重的土坯院墙,也在这无休止的风沙抽打下瑟瑟发抖,仿佛随时会被这苍茫的黄土吞噬。

与屋外的肃杀不同,侯家正屋里却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充满期盼的暖意。油灯昏黄的光晕下,接生婆赵大娘忙碌的身影在土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年轻的父亲侯永福,这个平素沉稳得像塬上老榆树的汉子,此刻却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空旷的院子里来回踱步,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搓着,掌心全是汗。他时不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里屋的动静,每一次妻子王氏压抑的呻吟都让他心头一紧。旱烟锅叼在嘴里,却忘了点火。

“永福!别转了!转得人心慌!”坐在堂屋条凳上的侯老汉忍不住低喝一声,但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同样写满了紧张和期待。这可是侯家的长子长孙!

终于,一声嘹亮、带着新生命原始力量的啼哭,猛地穿透了北风的嘶吼和冬日的死寂,清晰地从里屋传来!

“生了!”侯永福猛地顿住脚步,眼睛瞬间亮得惊人,旱烟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赵大娘撩开门帘,脸上带着疲惫却由衷的笑容:“恭喜老侯叔!恭喜永福兄弟!是个带把儿的,母子平安!娃儿哭声响亮,手脚齐全,是个好小子!”

“好!好哇!”侯老汉激动得一拍大腿,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侯永福更是咧开嘴,露出难得一见的、近乎傻气的笑容,他搓着手,想冲进去看看又有些手足无措,只能连声道:“辛苦赵大娘了!辛苦您了!”

王氏,这位出身邻乡小乡绅家庭、裹着一双三寸金莲的妇人,脸色苍白,汗湿的头发贴在额角,但当她从赵大娘手中接过那个被柔软旧布包裹着的、红彤彤的小肉团时,所有的疲惫仿佛都消失了。她小心翼翼地抱着儿子,指尖轻轻拂过婴儿柔嫩的脸颊,感受着那温热的、鲜活的生命力,眼中噙满了喜悦和母性的光辉,低声呢喃:“娘的儿……娘的宝贝疙瘩……”

侯永福终于被允许进来,他几乎是屏着呼吸凑到炕边,看着襁褓中那个闭着眼、小嘴还微微嚅动的小生命,看着他健全的小手小脚,心头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轰然落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满足和豪情。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儿子的小拳头,那软嫩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颤,咧开的嘴角怎么也合不拢。长子!他侯永福有儿子了!侯家的香火续上了!这份祖传的家业,后继有人了!

这小小的生命,像一道最炽热的阳光,瞬间驱散了侯家冬日的严寒和世道的阴霾。喜悦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侯永福破天荒地宰了一只正能下蛋的老母鸡,炖了浓浓的鸡汤给王氏补身子。又翻出藏了许久的一点积蓄,去塬下集上打了烧酒,买了红纸和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呼啸的风沙中顽强地炸响,引得左邻右舍纷纷探头张望。侯永福在自家简陋的堂屋里,请帮忙接生的赵大娘和几位亲近的本家叔伯喝了顿喜酒。酒是内蒙的烧刀子,喝得人心里滚烫。侯永福端着粗瓷碗,话不多,但那挺直的腰板,发亮的眼神,还有嘴角掩饰不住的笑意,无不透着一家之主得子的扬眉吐气。

“永福,娃儿取啥名儿啊?可得取个响亮的!”本家堂兄侯永顺笑着问。

侯永福抿了口酒,郑重地说:“名儿是大事,得请识字的先生好好算算八字,取个顶顶好的!”言语间充满了对长子未来的无限期许。

小家伙一天天长大,小名唤作“栓柱”,长得虎头虎脑,眉眼间继承了父亲的浓眉大眼,皮肤随了母亲的细腻白皙。王氏把他裹在厚厚的襁褓里,坐在烧得暖烘烘的炕头上,哼着从母亲那里学来的、不成调的关中童谣。侯永福干完活回来,再累也要先去炕边逗逗儿子。他会用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碰儿子粉嫩的脸蛋,或者用胡子茬轻轻蹭蹭儿子的小手,引得小家伙咯咯直笑,那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地洒满了小小的院落。看着儿子一天一个样,侯永福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连那几十亩望天收的旱地,都仿佛充满了希望。

转眼到了周岁抓周。这是关乎孩子未来前程的大事,王氏格外郑重。她早早地在热炕中央铺了一块洗得发白的红布,上面依次摆上了:算盘经商、毛笔、一本旧黄历、一小块白面馍馍、一枚磨得发亮的铜钱,以及侯永福实在不知道放什么随手从墙上取下的一把用红布条缠了柄的马鞭子。

炕沿边围满了本家的叔伯婶娘,都笑呵呵地看着被王氏放在红布中央、穿着新虎头鞋的小栓柱。小家伙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陌生的面孔和炕上那些新奇玩意儿。他先是爬向那块散发着麦香的白面馍馍,小手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引得众人一阵哄笑:“哈哈,是个馋嘴猫儿!”“民以食为天,能吃是福!”

小家伙啃了两口馍馍,似乎觉得无趣,又丢开了。他扭着小屁股,在红布上爬来爬去,小手一会儿摸摸算盘珠子,一会儿拍拍那本厚厚的黄历。最后,他的目光被那根缠着红布条、显得格外醒目的马鞭子吸引了。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一把就抓住了鞭子粗糙的鞭柄,紧紧地攥在手里,还好奇地挥动了两下,嘴里发出“啊啊”的兴奋声音。

“哎哟!抓了鞭子!”一个本家婶子惊讶地叫道。

“鞭子?鞭子好啊!”侯老汉捋着花白的胡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声音洪亮地说,“鞭子是赶牲口、驾大车的家什!咱关中娃,抓着鞭子,将来要么是使唤牲口的好把式,要么……嘿嘿,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说不定就是骑马挎枪,吃粮当兵的好材料!威风!”

“对对对!永顺哥说得在理!”另一个叔伯附和道,“抓鞭子好!有劲儿!能走南闯北!”

侯永福站在一旁,看着儿子紧紧攥着鞭子,小脸上满是新奇和兴奋,听着长辈们“当兵”“走南闯北”的吉利话,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他本有些担心儿子抓算盘或毛笔显得文弱,抓鞭子正合他意——有力量,有胆气!虽然“当兵”听着有点悬乎,但“好把式”“走南闯北”在他听来都是好兆头,意味着儿子将来有本事,能闯荡!他忍不住上前,一把将儿子高高举起,用满是胡茬的脸蹭着儿子的小脸蛋,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有志气!将来比你爹有出息!”

炕上的王氏,看着丈夫和儿子,听着满屋的欢声笑语,脸上也洋溢着幸福的红晕。虽然心底深处,对“当兵”“远行”这样的字眼本能地掠过一丝不安,但此刻的喜悦和丈夫的豪情足以冲淡一切忧虑。谁又能想到,这抓在胖乎乎小手里的鞭子,冥冥中预示的并非沙场点兵的荣耀,而是一条充满艰辛、离别与无尽漂泊的荆棘长路呢?

日子在孩子的啼哭、笑声和父母忙碌而满足的身影中滑过。小栓柱学会了坐,学会了爬。王氏在炕沿边铺上厚厚的旧棉被,鼓励他扶着炕沿站起来。他摇摇晃晃,小脸憋得通红,终于在某一天,颤巍巍地站直了,对着母亲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嘴里含糊地叫着“娘……娘……”。王氏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抱着他亲了又亲:“娘的栓柱会站了!会叫娘了!”侯永福回来听说,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特意去鸡窝里摸了两个还热乎的鸡蛋,让王氏蒸了嫩嫩的鸡蛋羹给儿子吃。他看着儿子大口大口吃着,小嘴油汪汪的,健壮的小腿有力地蹬踏着,心里充满了踏实和力量。他甚至开始盘算着,等儿子再大一点,身子骨再硬朗些,就送他去隔壁王秀才开的私塾启蒙认几个字,不求功名,至少能算清账目,做个明白人,将来稳稳当当地接手这份家业。

希望,如同塬上春日里顽强钻出的点点新绿,在侯家小院里蓬勃生长,绿意盎然。小家伙开始尝试迈出人生的第一步。他扶着炕沿,小心翼翼地挪动小脚,一步,两步……虽然跌跌撞撞,偶尔会摔个屁股墩,但他从不哭闹,总是自己吭哧吭哧地爬起来,继续尝试,那股子不服输的韧劲,让侯永福和王氏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侯永福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健壮、能干,甚至可能比他更有出息的接班人,在这片祖辈耕耘的黄土地上,续写着侯家的故事。

然而,命运的黑手,就在这充满希望的憧憬中,带着狞笑,悄然伸向了这个蹒跚学步、未来似乎一片光明的幼童。

民国十八年(1929年),又是一个难熬的夏天。关中大地赤日炎炎,久旱无雨,塬上的土地裂开狰狞的口子。饥馑像瘟疫般蔓延,而一场更为凶险的时疫也随着热浪和逃荒的人群,悄悄潜入了侯家坳。当地人称为“软脚瘟”或“童子痨”,也就是脊髓灰质炎。

起初,小栓柱只是有些蔫蔫的,不像往日那样活泼好动,饭量也小了。王氏以为是天气太热,孩子苦夏,便熬了些绿豆汤给他消暑。然而没过两天,孩子突然发起高烧,小脸红得像烙铁,浑身滚烫,整夜啼哭不止,喂什么都吐,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母亲怀里,不住地颤抖,那有力的、曾紧紧抓住鞭子的小手也变得绵软无力。

“永福!永福!你快看看娃儿!”王氏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恐惧,抱着滚烫的儿子,感觉怀里的珍宝正在被无形的火焰吞噬。

侯永福刚从焦渴的田地里回来,一身臭汗,见状心头猛地一沉,像被冰冷的井水浇透。他伸手一摸儿子的额头,那灼热的温度烫得他指尖一缩,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二话不说,连汗都顾不上擦,拔腿就往外冲,声音都变了调:“我去请郎中!你抱着他,用温水擦擦!快!”

老郎中捻着胡须,翻看了孩子的眼皮、舌苔,又摸了摸滚烫的额头和绵软无力的手脚,最终沉重地摇了摇头:“唉,娃这是染了邪风入里,伤了筋脉……怕是,怕是要落下根儿了。”他开了几副清热的草药,但言语间满是无奈。

高烧持续了几天几夜才慢慢退去。烧是退了,可王氏和侯永福惊恐地发现,原本能扶着炕沿踉跄走几步的儿子,右腿像是被抽掉了筋骨,软绵绵地耷拉着,再也使不上半分力气。孩子想站,一用力就摔倒,只能无助地拖着那条绵软的右腿在地上爬行,还不知道自己身体变化的孩子照旧乐呵呵地笑着。

侯永福像一头暴怒的困兽,砸过药罐,对着老天爷嘶吼过,甚至不顾王氏的哭求,抱着儿子顶着烈日跑遍了方圆几十里的庙宇,求遍了能找到的郎中、神婆。香灰、符水、针灸、推拿……所有法子都用尽了,小桂林那条右腿却像一根被暴晒过的柳条,日渐干瘪、蜷缩,最终无可挽回地变了形,如同枯枝般细弱无力。

希望,在一次次徒劳的奔波和无情的现实面前,彻底破灭了。侯家院落里,那短暂的欢愉被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绝望取代。看着儿子拖着残腿在地上艰难挪动,侯永福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的时间越来越长,眼底的阴霾比寒冬的夜色还要沉。王氏则常常抱着小桂林,默默垂泪,那双原本充满温柔的眼睛里,只剩下无尽的哀伤和小心翼翼的呵护。

就在老侯家被愁云惨雾笼罩之时,一个游方的老僧,敲响了老侯家的门扉化缘。风尘仆仆的老僧衣衫褴褛面容清癯。王氏心善,尽管自家也愁云惨淡,还是恭敬地请老僧进屋,奉上了一碗热腾腾的杂粮糊糊和几个馍馍。

老僧的目光,落在了依偎在母亲身边、睁着乌溜溜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的小桂林身上,尤其在那条畸形的右腿上停留了片刻。他并未多言,只是双手合十,低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侯永福蹲在一边,闷头抽烟,对这突然闯入的僧人并无多少热情。王氏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哽咽着诉说了儿子的不幸。

老僧静静地听着,目光深邃。良久,他缓缓开口:“此子命途多舛,然眉宇间隐有坚韧之气,非池中之物。贫僧观之,其命格属木,虽经风霜摧折,犹有参天之志。当以‘木’为名基,寄予厚望。”

侯永福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王氏急切地问:“大师,请明示,该取何名?”

老僧沉吟片刻,目光仿佛穿透了土墙,望向远方:“桂者,木中之贵也。其香清远,沁人心脾;其性端直,四季常青。纵使霜寒侵扰,犹自绿意盎然,待到中秋月满,金粟满枝,幽芳自远。林者,众木成森,生生不息。深植厚土,汲取滋养;枝繁叶茂,荫蔽一方。”老僧收回目光,温言道:“不若取名‘桂林’。愿此子如桂树般品性高洁,经霜犹茂,幽香远播而不矜;如林木般根基深厚,沐风栉雨而愈坚,终能成材,既泽润己身,亦福泽乡邻。”

“桂林……”王氏轻声念着,眼中泪光闪烁,“侯桂林……多谢大师赐名!”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破了笼罩侯家的阴霾,给了绝望中的父母一丝渺茫却温暖的寄托。

侯桂林的童年记忆,底色是黄土高原那刺目、灼热却又无比贫瘠的阳光。他的世界,被圈在了侯家那方还算宽敞的院落里。同龄的娃娃们像撒欢的羊羔,在塬坡上疯跑,追着野兔,爬上高高的柿子树。而他,只能拖着那条使不上劲、萎缩纤细的右腿,扶着冰冷的墙壁或粗糙的树干,羡慕地看着,听着墙外传来的嬉闹声。

最刺痛他的,是隔壁私塾的读书声。侯永福本打算儿子一到年纪就送去开蒙,如今这念想成了泡影。初春一到私塾的琅琅书声透过土墙清晰地传来:“人之初,性本善……”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像带着钩子,一下下挠着小桂林的心。他挪到紧邻私塾的院墙根下,靠着冰凉的土墙坐下,竖起耳朵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字。一个前清落魄的老秀才带着孩子们诵读《三字经》《百家姓》,讲解字义。小桂林就捡起地上的枯枝,在松软的黄土上,歪歪扭扭地照着声音的提示,一遍遍划拉着那些他不确定笔画和结构的字。有时听得入神,忘了时间,直到母亲王氏迈着那双颤巍巍的小脚,焦急地寻来。

“桂林!我的儿……”王氏的声音总是带着心疼和无奈,她费力地弯下腰,“地上凉,快回屋去。”

“娘,我再听一会儿,就一会儿……”小桂林倔强地仰起小脸,眼睛里闪着渴求的光,“先生讲‘马牛羊,鸡犬豕’,我知道!咱家后院就有!”

王氏看着他冻得通红的小手和在泥地上划出的不成形的痕迹,鼻子一酸。她默默地坐在儿子身边,用粗糙的手掌包裹住儿子冰凉的小手,陪着他一起听那堵墙隔开的另一个世界。她无法改变丈夫的决定——侯永福认定,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废人,读书是浪费灯油,不如早点学点糊口的本事。

侯永福对长子的安排是务实的,也是残酷的。当小桂林刚能勉强拖着残腿站稳,父亲就把他带到了打谷场,塞给他一把小扫帚:“扫。”相继出生的弟弟们还在母亲怀里撒娇时,侯桂林已经在学着辨认麦种和稗子,坐在矮凳上帮着母亲簸粮食。出乎所有人意料,这孩子对农活有着惊人的悟性和执着。他无法像父亲那样扛起沉重的麻袋,也无法健步如飞地犁地,但他会用脑子,也肯下死力气。

他看父亲扬场,风起时麦粒和秕子自然分开。他便琢磨着,用细竹篾和破布做了个小风车,绑在簸箕边,轻轻一摇,也能分出不少秕壳,乐得他咧开嘴笑。他学着给牛铡草,因为右腿无力,站不稳当,他就单膝跪在铡刀旁,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下去,动作笨拙却异常有力,汗珠子顺着脸颊滚进草屑里。他尤其擅长侍弄牲口,知道哪头牛今天胃口不好,哪头驴脾气倔,总能耐心地抚摸、添料,牲口也似乎通灵性,在他手下格外温顺。侯永福冷眼看着,心中的失望并未减少,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废”儿子,在活计上,确实有股死磕的蛮劲和出乎意料的灵光。

八岁那年的盛夏,酷热难当。塬上的土地被晒得龟裂,像一张张饥渴的大嘴。村口那口滋养了不知几代人的老井,幽深冰凉的井水成了救命稻草。

这天午后,井台旁却围满了躁动不安的人群,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热。

一个外乡口音的年轻妇人,衣衫破旧,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得吓人。她似乎被生活的重担彻底压垮了脊梁,趁四下无人,竟在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之后,猛地一头扎进了那口深不见底的井中!此时,侯桂林正在井台旁的老榆树后面用树枝写字。当他听见那妇人的声音后,好奇地探出头想去看个究竟,结果就看见了一个人影头下脚上栽进了井里。

“啊——!”侯桂林一声尖叫。赶忙开始大声呼喊“有人掉到井里了!”“快救人啊!”

井台周围很快围过来了十来个人。

“谁下去?这井深得很,水凉得钻骨头!”

“捞尸的绳子呢?”

“井口太小了,男人们下不去。”

众人乱作一团,七嘴八舌,有人急得跺脚,有人探头往井里看,黑黢黢的井口像怪兽的喉咙,散发着寒气。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像炮弹一样扒开人群,冲到井边。是侯桂林!他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那双遗传自父亲的浓眉紧紧拧在一起,眼神里迸射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凶狠和决绝,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准备搏命的幼兽。

“绳子!快把绳子给我!”他嘶声大喊,声音尖利得刺破了嘈杂。一个汉子下意识地把手里准备捞人的粗粝麻绳递过去。

侯桂林二话不说,极其麻利地将绳子在自己瘦弱的腰上飞快地缠了几圈,打了个死结。他扫一眼身后的几个汉子,指着他们吼道:“你们几个,拉紧绳子!死命拉!听到我喊就往上拽!”那命令的口吻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

话音未落,他竟双手扒住湿滑的井沿,毫不犹豫地往那冰凉的、黑暗的井中滑了下去!

“桂林!我的儿啊——!”王氏凄厉的哭喊声这时才响起,她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却被侯永福用一只手死死拽住。侯永福脸色惨白如纸,额上青筋暴起,他的另一只手和其他几个汉子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手中的麻绳,粗糙的绳索深深勒进掌心。

井下,是刺骨的寒冷和无边的黑暗。侯桂林瘦小的身体猛地没入冰水中,激得他浑身一颤,几乎窒息。他强忍着刺骨的寒意和右腿因冰冷刺激带来的阵阵痉挛,憋住一口气,拼命向更深处潜去。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冰冷的水压迫着他的耳膜和胸腔。他胡乱地摸索着,冰冷的井壁、滑腻的水草……就在他快要憋不住气的时候,指尖忽然触到一片飘散的、柔软的布料!

是衣服!他心中狂喜,用尽全身力气,双手猛地向前一抓,住了那衣襟。然后他翻个身,用一只手死死攥住衣襟,另一只手和双脚奋力蹬水。终于捱到头出了水面,他赶忙深吸几口气,嘶吼:“拉——!”

井口的人听到了这微弱却清晰如惊雷的呼喊。侯永福和几个汉子像被鞭子抽了一样,狂吼着使出吃奶的力气向上拉拽绳索!

哗啦!湿淋淋的侯桂林被拽出了水面,紧接着被拖出了井口。他像只落水的小鸡崽,蜷缩在地上,剧烈地呛咳着,小脸憋得青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湿透的粗布裤管紧紧贴在他那条畸形的右腿上,在惨白的阳光下,那纤细的线条显得更加明显。

被他死死拽着衣襟拖上来的妇人,瘫软在井台边,脸色灰败,但胸口微弱地起伏着——还有气!

“活了!都活了!”人群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

“老天爷!桂林这娃子……厉害!”

“了不得!真是条汉子!”

“小义士啊!”

乡邻们围上来,啧啧称奇,看向侯桂林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叹和敬佩。“跛脚小义士”的名号,就在这惊心动魄的瞬间,在这黄土飞扬的井台边,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附近的塬梁沟岔。

侯桂林瘫在地上,冷得牙齿打颤,但听着周围的赞叹,看着妇人微弱起伏的胸口,一股滚烫的热流却猛地冲上头顶,驱散了部分寒意。这是他灰暗童年里,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近乎灼热的认同感,仿佛印证了那游方僧人所说的“参天之志”。

然而,当他的目光越过人群,对上父亲侯永福的眼睛时,那刚刚燃起的微弱火光,瞬间被浇熄了。侯永福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涌上来,他只是站在原地,脸色铁青,眼神复杂:有后怕,有震惊,但更深沉的,是比井水更寒的忧虑和失望。他看着儿子那条在湿漉漉裤管下更显孱弱、此刻还在微微抽搐的残腿,看着儿子因为激动而涨红的小脸,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一个跛子,就算有十分的胆气和义气,又能怎样?逞这血气之勇,今日侥幸活命,明日呢?这乱世,是讲力气、讲腿脚、讲枪杆子的世道!他拿什么安身立命?拿什么守住侯家这份祖宗基业?那游方和尚说的‘参天之志’,在这吃人的黄土塬上,屁都不是!

那口老井的寒气,仿佛已穿透了侯桂林单薄的衣衫,浸透了他年幼的骨髓,更预示着他未来人生路上那无处不在的、冰冷沉重的枷锁。而父亲眼底那片阴霾,则像一块巨大的磨盘,沉甸甸地压在了这个小义士刚刚展露一丝锋芒的心头。塬上的风,依旧呜咽着卷起黄沙,抽打着这片古老而苦难的土地,也抽打着侯家院落里,那份沉甸甸的、看不到尽头的忧虑,以及那因一个名字而燃起又被现实狠狠打压的、渺茫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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