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暮春的耀州塬上,风沙依旧,却裹着一层稀薄的、挣扎的绿意。侯桂林已经十一岁了,身量抽条,却瘦得硌人。那条萎缩变形的右腿,像一根无法扎根的枯枝,拖累着他整个身体的平衡。他沉默地跟在父亲侯永福身后,走向村口,手里紧紧攥着半卷用旧蓝布裹着的、磨得发亮的铜钱——那是他几年簸粮食、铡草料攒下的全部家当。
侯永福的脚步沉重得像灌满了铅。他最终听从了村里老把式的劝:“永福,认命吧。桂林那娃,骨头硬,脑子活,天生是块伺候牲口的料。放塬上,可惜了。府谷那头,麻地沟,如今是三省牲口买卖的大码头,多少河北、山西过来的贩子落脚。托人送过去,跟着学几年,好歹是门糊口的手艺,比在土里刨食强。”
这话像刀子,剜在侯永福心尖上。他明白,这意味着彻底放弃对长子的那点残存的、关于“守家业”的念想。一个跛子,在牲口市上摸爬滚打,能有什么大出息?可世道越来越乱,耀州城头三天两头换旗号,税卡子越设越多。家里添了几张嘴,光景一日不如一日。与其让桂林在塬上被人戳着脊梁骨叫“跛子”,在自家院里耗干力气,不如……放他出去,挣一条活路。
村口,一辆骡子拉着的破旧板车已在等候。赶车的是常跑陕北的乡邻张老憨,一个黑红脸膛的敦实汉子。
“老憨兄弟,娃……就托付给你了。”侯永福的声音干涩发紧,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他粗糙的大手重重按在侯桂林瘦削的肩上,那力道沉得几乎要把儿子按进脚下的黄土里。“到了府谷,跟着王老五,手脚麻利点,眼头活泛点……少说话,多干活!听见没?”他盯着儿子那双酷似自己的浓眉大眼,想从里面看到点害怕或者不舍。“没给你娘说,你悄悄走。”
侯桂林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浓密的眼睫垂着,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他不敢看父亲那双布满血丝、盛满复杂情绪的眼睛——失望、忧虑,还有一丝他不敢深究的痛楚。他更怕在和父亲对视的时候会想起处处护着他的母亲,他会受不了,他会舍不得离开,他会义无反顾地跳下车扑到母亲怀里。终于,他拖着腿,默默爬上板车,蜷缩在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旁边。麻袋里散发出干草和尘土混合的气息。
张老憨吆喝一声,鞭子虚虚一甩,骡车吱呀吱呀地动了起来。车轮碾过干燥的黄土路,扬起一阵细尘。侯桂林忍不住回头。父亲侯永福的身影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被风沙吞没。就在那身影即将消失的瞬间,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逆着风,清晰地钻进了侯桂林的耳朵里,那声音干涩空洞,像一口枯井的回响,比黄土塬上龟裂的口子更深。
侯桂林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死死咬住下唇,把脸埋进了膝盖,肩膀无声地耸动了一下。板车摇摇晃晃,载着他和他微薄的行李,连同对母亲的依恋和父亲那沉重的咳嗽声,一路向北。
府谷麻地沟,果然名不虚传。黄河浑浊的咆哮声在不远处日夜轰鸣,古老的城墙蜿蜒起伏,与同样古老的烽燧残墩遥遥相望。这里是秦、晋、蒙犬牙交错的“金三角”,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粪便、皮革膻气、旱烟、羊杂汤以及各种南腔北调混合成的浓烈气息。窄窄的街道两旁,挤满了挂着“骡马大店”“皮货栈”“驼行”招牌的铺面。操着山西口音、河北口音、蒙古腔调的商贩、脚夫、皮毛客摩肩接踵。成群的骆驼驮着高高的垛子,在街上缓缓移动,铜铃声沉闷悠远;骡马嘶鸣着,喷着响鼻;刚卸下羊毛捆子的板车吱呀作响。战争的阴影虽未直接笼罩此地,但难民、伤兵和流言,已像黄河的泥沙一样,无声无息地渗入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侯桂林被张老憨的同行兄弟胡大嘴领到了牲口贩子王老五跟前。王老五是个精瘦的老头,脸膛黝黑,眼珠子像算盘珠一样滴溜溜转,打量侯桂林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尤其在他那条残腿上停留了许久。
“啧,”王老五嘬了下牙花子,“张老憨,他这给我送个啥?骡马市上跑腿,腿脚不利索,顶个球用?”
胡大嘴赔着笑,递上旱烟袋:“五哥,娃脑子灵光,手勤快,眼神贼好!伺候牲口是把好手!您老行行好,给口饭吃,能学点本事就成。”
侯桂林低着头,手心全是汗,那条残腿微微发颤,但腰杆却挺得笔直。
王老五哼了一声,不耐烦地摆摆手:“先留下吧!先跟着老马头,去后头铡草料,喂牲口!手脚放麻利点!”
牲口市学徒的日子,比塬上更苦、更累,也更脏。侯桂林成了王老五骡马店后院最忙碌的影子。天不亮就得爬起来,拖着沉重的铡刀,单膝跪在坚硬的泥地上,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下去,“咔嚓咔嚓”地铡断成捆的干草。草屑混着尘土呛得人直咳嗽,汗水糊住眼睛,那条残腿跪久了,钻心地麻、酸、痛。喂水、清圈、垫土……马粪、驴尿的臊臭味熏得人头晕眼花。王老五的呵斥和老马头的抱怨,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身上。
然而,侯桂林对牲口,似乎真有种与生俱来的灵性。他能从一堆杂乱的蹄印里,分辨出哪头骡子走路有点瘸;能听出哪匹马的响鼻带着病气;他的手抚摸过牲口的皮毛,能感知到它们肌肉的紧张或松弛。当一匹高大的枣红马烦躁地刨着蹄子,连老马头都束手无策时,侯桂林拖着腿,慢慢靠近,用低沉平稳的声音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粗糙的手掌极其耐心地、一下下顺着马脖子抚摸。奇迹般地,那马的躁动竟渐渐平息,温顺地低下头,蹭了蹭侯桂林的肩膀。这一幕,让叼着旱烟袋的王老五眯起了眼。
“这小跛子,有点邪门。”王老五对老马头嘀咕。侯桂林开始有机会跟着去河滩边的牲口交易场,帮着牵牵缰绳,递递烟袋。他像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市集上的一切:牲口的牙口、骨架如何看;价钱怎么吆喝、怎么磨;察言观色,分辨哪些是真心买主,哪些是探价的滑头。他沉默寡言,却把听到的、看到的都刻进了心里。偶尔,王老五心情好,会丢给他几枚铜子:“小子,去买碗羊杂碎,省着点!”
黄河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浑浊地奔流。侯桂林有时会拖着腿,挪到河滩高处,望着那亘古不变的奔涌。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古老的河岸,发出沉闷的轰响,如同这片土地深沉的呜咽。他摸了摸怀里那卷被汗水浸得发亮的铜钱,又摸了摸那条永远使不上力的右腿,第一次模糊地感到,这奔腾的河水,似乎也裹挟着他渺小的命运,流向一个无法预知的方向。牲口市的喧嚣在身后,但他心里却异常安静,只有黄河永恒的轰鸣,和一丝在泥泞与汗水中挣扎出来的、微弱却真实的生存感。
深秋,寒意渐浓。战火终于像燎原的野火,带着呛人的硝烟味,烧到了府谷对岸的山西河曲。隆隆的炮声隔着宽阔浑浊的黄河,沉闷地传来,像大地深处压抑的咆哮。府谷城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街上多了神色惶惶的士兵和拖家带口的难民。王老五的生意也受了影响,牲口交易清淡了许多。
一天,王老五接到一单急活。河对岸晋绥军一个营部急需几匹驮辎重的健骡,价格开得不低。王老五看着日渐萧条的市面,一咬牙,决定亲自带人押几匹好骡子过河交易。侯桂林因对牲口熟悉,也被点中随行。
渡口的气氛令人窒息。浑浊的黄河水翻滚着,几艘破旧的木船在风浪中颠簸。岸边挤满了急于逃过河来的难民,哭喊声、叫骂声、士兵的呵斥声混成一片。空气中弥漫着焦煳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王老五紧绷着脸,低声催促着伙计们把骡子赶上其中一条稍大的渡船。
船刚离岸,行至河心,对岸山西方向的天空骤然被一片刺目的火光撕裂!紧接着,是撕裂空气的尖啸!
“炮!鬼子打炮了!”船老大惊恐地嘶吼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侯桂林只觉得头皮瞬间炸开!他下意识地扑倒在冰冷的船板上,死死抱住旁边一头骡子的腿。巨大的爆炸声在离渡船不远的水面上轰然炸响!浑浊的黄河水被掀起数丈高的黑黄色水柱,如同狰狞的巨兽探出头颅!滚烫的水花和腥臭的泥浆劈头盖脸砸下,带着死亡的灼热气息。渡船像狂风中的一片枯叶,被狂暴的水浪狠狠抛起,又重重砸落!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和断裂的脆响!
“啊——!”凄厉的惨叫划破混乱。一个伙计被爆炸的气浪掀飞,像破麻袋一样摔进翻滚的浊流,瞬间被吞没。骡子惊恐地嘶鸣挣扎,船体剧烈倾斜!
“稳住!稳住牲口!”王老五声嘶力竭地吼着,脸因极度的恐惧和用力而扭曲变形。
就在这地狱般的混乱中,一阵更加尖锐、如同毒蜂振翅般的“哒哒哒”声撕裂了爆炸的余音!对岸高处,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土黄色的身影,黑洞洞的枪口喷射出致命的火舌!
子弹如同冰雹般倾泻而下!噗噗噗!木屑飞溅!船上的人如同被无形的镰刀割倒的麦秆!一个伙计的胸膛瞬间炸开一团血雾,哼都没哼一声就栽倒在侯桂林脚边,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味直冲鼻腔,几乎令他窒息。
“五爷!”侯桂林目眦欲裂,嘶声大喊。
王老五正奋力想拉住一匹受惊欲跳河的骡子,身体暴露在船舷边。一串子弹精准地咬住了他!他的身体猛地一震,后背瞬间爆开几个可怕的血洞!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喷涌而出的鲜血,又艰难地扭过头,浑浊的眼睛似乎想寻找侯桂林的位置,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只涌出一股血沫子,身体一软,像一截朽木般栽进了汹涌浑浊的黄河。
冰冷的河水淹没了王老五最后的挣扎。侯桂林趴在剧烈摇晃的船板上,脸上糊满了同伴温热的血和冰冷的河水,浑身抖得像筛糠。刺鼻的血腥味、呛人的硝烟味、骡子临死的悲鸣、难民绝望的哭嚎、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所有的声音和气味都变成了实质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神经。死亡从未如此真实、如此狰狞地扑到眼前,像黄河的浊浪,瞬间吞噬了他刚刚熟悉起来的生活和人。他死死抠住船板粗糙的缝隙,指甲崩裂也浑然不觉,只有牙齿在疯狂地打颤,咯咯作响。那条残腿在极度的寒冷和恐惧中,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
侥幸!船老大凭着多年弄潮的经验,在鬼子的弹雨和炮火间隙,拼死将残破不堪的渡船歪歪扭扭地撑回了府谷岸边。侯桂林几乎是爬着滚下船,瘫倒在冰冷的泥滩上,剧烈的呕吐感翻江倒海。他回头望去,浑浊的河面上漂浮着木板、杂物和几具模糊的尸体,那几匹健壮的骡子早已不见踪影。对岸的炮火还在零星地炸响,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王老五死了,骡马店散了。侯桂林在府谷城成了无根的浮萍。他拖着那条在惊吓和寒冷中愈发僵硬疼痛的残腿,像只受伤的孤雏,在弥漫着恐慌和饥馑的街巷间艰难求生。他睡过城门洞下冰冷的石条,在饭馆后门的泔水桶里翻找过能果腹的残渣。饥饿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日夜噬咬着他的肠胃。他学会了在寒风中蜷缩得更紧,学会了用麻木来抵御世人的白眼和呵斥。
一天傍晚,寒风卷着零星的雪花。侯桂林在城西一处倒塌了半边的破庙里,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人。那人穿着破烂的灰布军装,浑身是血和泥污,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像一堆被丢弃的破布。他的一条腿血肉模糊,伤口溃烂发黑,散发出难闻的腐臭。人已经昏迷,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是晋绥军的伤兵!侯桂林的心猛地揪紧。他想起了渡口那漫天的血雾,想起了栽进黄河的王老五,也想起了父亲曾经对“当兵”二字的复杂态度。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攫住了他。他不能见死不救!他拖着腿,凑近了些,借着破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看清了那张年轻却因痛苦和失血而扭曲的脸。他解下腰间那条原本用来捆扎破棉袄的草绳,又费力地拖来几块破门板和一些干草。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沉重的伤兵一点一点挪到门板上,再用草绳将他固定好。伤兵在昏沉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侯桂林喘着粗气,汗水混着雪水从额角流下。他知道驻守府谷的国民党二十二军和地方民团暗地里都不待见晋绥军,日本特务也时常在这一带游荡,这伤兵放着不管只有死路一条。他观察过附近地形,知道城墙根下有一段废弃的排水沟,上面覆盖着坍塌的土方和荒草,十分隐蔽。
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脸。侯桂林拖着沉重的门板,用他那条好腿蹬地,残腿拼命地配合着发力,一步一步,在冻硬的雪地上艰难地挪动。草绳深深勒进他单薄的肩膀,勒出血痕。门板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颠簸,伤兵发出无意识的痛苦呜咽。每一次用力,残腿都传来钻心的刺痛,但他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雪越下越大,很快覆盖了他拖行的痕迹。
终于,他看到了那段被荒草掩埋的沟口。他几乎是用爬的,将门板拖进了阴冷潮湿的沟内。这里勉强能避风雪。他摸索着找到自己之前藏在这里的一个破瓦罐——里面是他每日乞讨时偷偷省下的、已经冻硬的半块窝头。
他嚼碎了窝头,用雪水化开一点,一点点喂进伤兵干裂的嘴里。又撕下自己破烂的衣襟内衬,蘸着冰冷的雪水,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兵腿上那可怕的伤口边缘。没有药,没有火,只有刺骨的寒冷和无边的黑暗。侯桂林缩在伤兵旁边,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对方冰冷的手脚。伤兵时而昏迷,时而发出模糊的呓语:“娘……冷……冲……冲上去……”
侯桂林听着,望着沟口外飘飞的雪花,紧紧抱住了自己那条不断抽搐的残腿。寒冷和饥饿啃噬着他,但一种奇异的责任感和同病相怜的悲怆支撑着他。他不能倒下,这个人,需要他。于是,侯桂林有生以来第一次偷了东西,并接连偷了几次。但他咬着牙发狠,偷来的东西只给伤兵用、只给伤兵吃。他自己只靠乞讨和捡来的残羹剩饭吊命。
几天后,伤兵终于从高烧中退了下来,恢复了神智。他叫赵铁柱,山西人,在河曲阻击日军时负伤,与大部队失散,一路流落至此。得知是眼前这个瘦小跛脚的少年救了自己,赵铁柱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瞬间红了。
“小兄弟……大恩不言谢!俺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他声音嘶哑,紧紧抓住侯桂林的手,那粗糙有力的大手传递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感激。他告诉侯桂林,自己在关中有个拜把子的兄弟,叫韩世昌,是个跑江湖的秦腔戏班班主,如今大概也在西北一带流亡讨生活。“若能寻到他……必有重谢!你跟着戏班,好歹有条活路,比在这鬼地方强!”
赵铁柱身体稍稍恢复能活动后,便执意要离开。他不能连累侯桂林,也想着去找寻可能还存在的部队。临行前,他吃力地从贴身衣服里摸出一个磨得光滑的小木牌,上面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昌”字,塞到侯桂林手里:“拿着!若真遇到俺那韩大哥,给他看这个!他认得!小兄弟,活下去!好人有好报!”
赵铁柱拖着尚未痊愈的腿,趁着夜色,消失在府谷城迷茫的风雪中。侯桂林握着那块带着体温的木牌,蜷缩在冰冷的排水沟里,久久未动。雪停了,月光清冷地照进来,照亮他掌心里那个小小的“昌”字,也照亮了他眼中一丝微弱却崭新的希望。
赵铁柱走后,侯桂林的日子依旧艰难。他像一粒微尘,在府谷城饥饿、寒冷和混乱的漩涡中继续挣扎浮沉。直到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春寒料峭的一个黄昏。
饥饿感像无数小虫子在啃噬他的胃。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挪到城南一处相对繁华的街口,希望能遇到施舍。一群蓬头垢面的小乞丐正围着一个窝头摊喧闹乞讨刚出笼的窝头,摊主不耐烦地挥着手驱赶。侯桂林远远站着,没有力气挤过去,也不想加入那无望的争抢。他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下来,抱紧了那条又开始隐隐作痛的残腿。
就在他意识有些模糊的时候,一阵苍凉高亢、穿透力极强的唱腔猛地刺破街市的嘈杂,钻入他的耳中:
“金钟响玉磬鸣王登龙位——”
那声音带着浓重的关中口音,饱经沧桑,却自有一股不屈的筋骨。
侯桂林猛地抬起头。只见街角空地上,不知何时围起了一小圈人。人群中央,一个身材高大、面容清瘦的老者,须发花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正旁若无人地唱着秦腔《二进宫》选段。他没有行头,没有伴奏,就那么挺直腰板站着,清唱。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扫过人群时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和凛然之气。他身边站着几个同样面有菜色、背着简单行李的男女老少,默默地守着一个木箱。
是戏班!侯桂林的心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怀里那块小木牌。
老者唱完一段,抱拳团团一揖,声音洪亮:“各位乡党,关中韩家班路过贵宝地,遭逢乱世,行囊羞涩。献丑唱上几句,不为别的,求口热饭,求个屋檐遮风挡雨!望各位父老乡亲,高抬贵手!”他的目光坦荡而恳切,没有卑躬屈膝的谄媚。
围观的人群有人叹息,有人摇头,也有人摸出几个铜子丢进箱子里。侯桂林的心怦怦直跳,机会!他鼓起全身力气,拖着腿,奋力挤开人群,几乎是扑到了老者面前。
“班主!韩班主!”他声音嘶哑,带着急切和颤抖,高高举起手中那块小木牌,“赵铁柱!山西的赵铁柱!他让我找您!他说您是他大哥!”
老者韩世昌目光如电,瞬间锁定在侯桂林脸上,又猛地钉在他手中那块小小的木牌上!他一把夺过木牌,手指颤抖地摩挲着上面那个熟悉的“昌”字,又猛地抬头,死死盯着侯桂林:“铁柱?赵铁柱?你……你见过他?他在哪?他还活着?”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眼中瞬间涌起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光芒。
侯桂林用力点头,语无伦次地快速说道:“活着!他活着!就在府谷!受伤了,是我……我把他藏在沟里……他好了些,去找队伍了!他让我来找您!说给您看这个!”他指着木牌,又急切地补充,“他说您是他拜把子的大哥!”
韩世昌一把抓住侯桂林瘦弱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把他骨头捏碎。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拖着一条明显残疾右腿的少年,眼神复杂如风暴翻涌——震惊、感激、怜惜、难以置信……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声沉沉的、带着无尽感慨的叹息:“天意!天意啊!本不打算来府谷的!小兄弟!你……你救了我兄弟的命!就是我韩世昌的兄弟!”
他猛地转身,对身后的戏班众人朗声道:“都听着!这孩子,从今往后,就是咱韩家班的人了!有咱一口干的,绝不让他喝稀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重若千钧的承诺。
戏班众人看着侯桂林,眼神里充满了惊奇和友善。韩世昌紧紧握着侯桂林的手,那粗糙、温暖、带着厚厚老茧的大手,传递着一种坚实无比的力量和归属感。侯桂林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冲上头顶,驱散了全身的寒意和饥饿感,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漂泊无依的孤雏,终于找到了一根可以栖息的枝条。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寒风依旧刺骨。韩世昌便召集起戏班所有人,神情庄重肃穆。
“走,先去拜文武二圣。”他沉声道,不容置疑。
府谷的文庙和武庙,都建在城内高处,饱经风霜,显得有些破败。文庙大成殿内,至圣先师孔子的塑像端坐,漆色斑驳,但目光依旧深邃,仿佛穿透了千年的时光与眼前的战火。韩世昌带着众人,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跪下,虔诚叩首。香烟袅袅,在肃穆的殿堂里氤氲缭绕。韩世昌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如同古老的钟磬,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
“孔圣人面前,咱唱戏的,走江湖的,更要明事理,知廉耻!书上的道理,字字千钧。唱词里忠孝节义,不能光挂在嘴上,更要刻在心里!拜了文圣,心里才亮堂,脚下的路才走得正!记住喽!”
侯桂林跪在最后,额头触碰着冰冷的地面。韩班主的话语,字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入他饥饿而空茫的心田。他偷偷抬眼,望着孔圣人那平静而智慧的面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一种超越生存之上的力量——那是“理”的力量。
接着来到武庙。关圣帝君手持青龙偃月刀,赤面长髯,威风凛凛,丹凤眼似乎正怒视着这破碎的河山。众人再次跪下叩首。韩世昌的声音更加激昂,带着金石之音:
“关二爷面前,咱唱戏的,更要讲骨气!讲信义!唱尽千古忠魂,自己先要做个有脊梁的人!甭管世道多难,兵荒马乱,该挺直腰杆的时候,绝不能弯!拜了武圣,骨头才硬,刀山火海也敢闯!记住了!”
侯桂林的心被这铿锵的话语激荡着。他想起渡口的血火,想起赵铁柱塞给他木牌时眼中的光,想起自己拖着门板在雪地里爬行的挣扎……关帝那凛然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灵魂,点燃了他心底深处那簇被现实压得几乎熄灭的火苗——那是“义”的火焰!
香烟缭绕,神像庄严。这一刻,文庙的“明理”与武庙的“骨气”,合成一盏心灯,在少年侯桂林颠沛流离、一片灰暗的生命旷野上,骤然点亮。这光,微弱却坚定,将伴随他走过未来更加漫长的漂泊路。他再次深深叩首,残腿的疼痛似乎也在这庄严肃穆中变得微不足道了。
韩家班的骆驼队碾过黄土,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府谷城。侯桂林缩在堆满戏箱的板车上,看着熟悉的城墙和浑浊的黄河水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新的漂泊开始了,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
他的差事是管理“大衣箱”和“二衣箱”。那些在舞台上流光溢彩的行头——绣着腾龙飞凤的蟒袍、点缀着亮片珠翠的宫装、沉甸甸冰凉刺骨的铁片盔甲、高耸的翎子、鲜艳的靠旗、木质的刀枪把子——成了他安身立命的新伙伴。
路途漫长而艰辛。他们沿着古老的商路,在战火与饥荒的缝隙中辗转求生。
在鄂尔多斯,他第一次看到辽阔无垠的草原,风吹草低,天地苍茫。成群的牛羊如同散落的珍珠。在这里,韩世昌带着他们找到一处敖包,在飘扬的经幡旁,对着草原的苍穹和大地,简单地行祭拜之礼。“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韩世昌指着广袤的草原和远方的烽燧,“文圣的道理在书里,也在天地间。武圣的忠义,在人心,也在守土卫疆的将士身上!”祭拜的仪式虽简朴,却融入了一种与黄土高原迥异的、苍茫雄浑的力量。侯桂林帮班主整理祭品时,看到那沉重的青龙偃月刀道具,在草原的风中似乎也带上了塞外的豪气。
在银川,他好奇地看着古老的城池带着浓厚的回族风情,清真寺的圆顶在阳光下闪耀。玉皇阁飞檐斗拱,气势恢宏。韩班主特意带大家登阁远眺。“看到没?这阁楼,当年也是文人墨客登临赋诗的地方!咱唱戏的,也得有这份雅骨!”在阁内一处供奉文昌帝君的小偏殿,他们焚香祭拜。“文昌帝君也是文圣!保佑咱唱词不荒腔走板,传的是正道!”银川的繁华下暗流涌动,马家军的关卡盘查森严。侯桂林拖着残腿搬运戏箱时,格外吃力,汗水浸透了后背,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一个叫虎头的师兄递给他一块温热的荞麦饼,低声说:“桂林,歇会儿,我替你看着箱子。”侯桂林心头一暖,摇摇头,把饼小心揣进怀里。
到了中卫,黄河在这里拐了个大弯,冲积出一片富庶的绿洲。高庙建筑群依山而建,气势磅礴,儒、释、道三教合一,香烟鼎盛。韩世昌肃然起敬:“这才是真正的文武兼修,三教圆融!走江湖,更要懂得包容!”他们在高庙的大殿前,对着供奉的儒圣、佛祖、道尊以及护法神祇,郑重地焚香叩拜。侯桂林负责摆放祭品,动作一丝不苟。他看着那些庄严慈悲的神像,听着韩班主低声的祝祷,心中那份在文庙武庙点燃的信念,似乎变得更加宽广和深厚。在这里,侯桂林的生命,也悄然迎来了第一次悸动。
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侯桂林十七岁。
初夏,再来到中卫时,中卫的枣树开花了,米粒般的小花簇拥着,散发出淡淡的、清甜的香气。
在中卫停留的日子总是相对长些。这里水土丰饶,百姓相对安定,对秦腔的热情也高。韩家班常常在高庙附近赁个院子住下,一演就是十天半月。
戏班赁住的院子隔壁,是一户姓马的回族人家。马家有个女儿,叫索菲娅,比侯桂林小一岁。她不像一般回族姑娘那样深居简出,时常帮着家里在门口支个小摊,卖些自家做的油香、馓子和甜醅子。索菲娅有一双特别明亮的眼睛,像贺兰山下的泉水,清澈见底。她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带着塞上姑娘特有的爽朗和明媚。
侯桂林常常需要去水井边打水。一次,水桶沉重,他拖着残腿,走得格外吃力。索菲娅看见了,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帮他提起水桶的另一边。
“给我吧,看你累的。”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关切。
侯桂林的脸腾地红了,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能行……”话没说完,索菲娅已经麻利地帮他把水提到了院门口。
“谢……谢谢。”侯桂林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
“客气啥!”索菲娅咯咯一笑,梨涡浅浅,“都是邻居嘛!我叫索菲娅,你呢?”
“侯……侯桂林。”他抬起头,撞上那双明亮的眼睛,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慌得立刻又低下头。
从那以后,两人似乎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侯桂林打水时,索菲娅常会“恰好”在门口,自然地搭把手。她会塞给他一小包刚炸好的、金黄油亮的馓子,或者一碗清凉甜润的甜醅子:“尝尝,自家做的!”侯桂林则会在戏班偶尔改善伙食,分到一点难得的清真羊肉时,悄悄省下来,用干净的荷叶包好,趁人不注意塞给索菲娅。两人话不多,一个腼腆局促,一个活泼大方,但眼波流转间,情愫如同中卫枣树上的青枣,在无声中悄然滋长。
侯桂林喜欢看索菲娅做油香时专注的侧脸,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喜欢听她哼唱那些悠扬的、他听不懂词却觉得无比好听的回族“花儿”;更喜欢她看向自己时,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对他残疾的异样,只有纯净的善意和温暖的笑意。这份隐秘的、带着枣花清甜的情感,是他几年漂泊生涯中,从未品尝过的甘美。
一天傍晚,夕阳给古老的城墙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侯桂林帮索菲娅收摊。索菲娅低头摆弄着摊布,忽然轻声问:“桂林哥,你们戏班……唱完这阵子,是不是又要走了?”
侯桂林的心一沉,默默点了点头。
索菲娅抬起头,明亮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薄雾般的忧伤:“还……还回来吗?”
侯桂林看着她眼中清晰的眷恋,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又酸又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承诺。戏班的命,就是漂泊。韩班主说过,他们的根在唱腔里,在路途中,唯独不在一个固定的屋檐下。
“我……”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我也不知道……班主说了算。”
索菲娅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晚风吹过枣树叶的沙沙声。过了好一会儿,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丝线串起的小东西,飞快地塞到侯桂林手里。那是一个紫铜驼铃,只有拇指大小,打磨得光滑温润,上面还刻着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回文符号。
“给……给你。”索菲娅的脸颊飞起两朵红云,声音轻得像耳语,“戴着它……走路的时候,听着铃铛响,就当……就当是我在跟你说话……”她说完,不敢再看侯桂林,转身飞快地跑回了自家院子,留下一个窈窕的背影。
侯桂林紧紧攥着那个带着索菲娅体温的铃铛,温润的触感仿佛烫进了他的手心,一路烫到心窝里。他小心翼翼地把它系在了自己贴身衣服的纽扣上。晚上睡觉时,他把它握在手心,那微弱的、似乎存在于想象里的“叮铃”声,成了他心底最温柔的慰藉。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捉弄苦命人。几天后,韩家班即将离开中卫的前夜,侯桂林鼓足勇气,想去向索菲娅告别。他刚走到马家院子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是索菲娅父亲马掌柜那压抑着怒火的、低沉的声音:
“……索菲娅!你昏了头了!他是谁?一个走江湖唱戏的!戏子!还是个汉人戏子!更是个跛子!你能跟他?我们回回的女儿,怎么能……”
“爹!”索菲娅带着哭腔的争辩声传来,“桂林哥他人好!他……”
“住口!人好顶什么用?他能给你安稳日子吗?他能入教吗?他能一辈子留在中卫吗?跟着戏班风餐露宿,你受得了那份苦?让街坊邻居怎么看我们家?”马掌柜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家长权威,“这事没得商量!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明天我就去跟韩班主说清楚,让他管好他的人!”
后面的话,侯桂林再也听不清了。他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浑身冰冷,僵在原地。院墙内索菲娅压抑的啜泣声,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耳朵。月光清冷地照在他身上,那条残腿仿佛灌满了铅,沉重得无法挪动半步。手中那个小小的铃铛,似乎也失去了温度。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韩家班的驼队、马车就准备好了。韩世昌脸色有些阴沉,显然马掌柜已经找过他。他拍了拍侯桂林的肩膀,叹了口气:“桂林,收拾好了?走吧。有些事……强求不得。咱的路,在前头。”
侯桂林默默地爬上马车,坐在装满戏箱的角落。马车启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他忍不住回头望去。马家紧闭的院门旁,一个纤细的身影一闪而过,飞快地躲到了门后。是索菲娅!她只露出半张脸,眼睛红肿,泪水无声地滑落,痴痴地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呼唤他的名字。
侯桂林的心,在那一刻,像被生生剜去了一块。他猛地扭回头,紧紧闭上了眼睛,牙关紧咬,才没让喉头的哽咽冲出。他颤抖的手伸进怀里,紧紧握住那个贴身的铃铛。马车驶出城门,中卫城熟悉的轮廓和那片绿洲渐渐模糊。只有手心那枚小小的、冰冷的铃铛,和记忆中那双含泪凝望的明亮眼眸,成为这场短暂而刻骨铭心的情愫最后的印记。
两年后的一个秋天,侯桂林坐在一辆堆满“二衣箱”的马车上,他微微眯着眼,躲避着刺目的阳光和风沙。五年多的漂泊风霜,已将他从当年那个瘦骨嶙峋的跛脚少年,磨砺成一个沉默而坚韧的青年。轮廓分明的脸庞刻着风沙的痕迹,那双遗传自父亲的浓眉下,眼神深邃,沉淀着超越年龄的沧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衣襟内衬——那里,用一根红绳系着索菲娅赠予的那枚小小的铃铛。再有两天就要到武威了,在武威应该要停留两个月,然后……中卫,今年还去吗?中卫的枣花、羊肉、那双明亮的眼睛和心碎的别离,又浮上心头。他轻轻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远方灰黄色的地平线。
队伍在黄昏时分,抵达了永昌县城。永昌,这座扼守河西走廊中段的古城,此刻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躁动。城门洞开,守门的士兵脸上不再是惯常的麻木和警惕,竟带着几分恍惚的笑意。城内的景象更是让风尘仆仆的戏班众人惊愕不已。
街道上人头攒动,比任何一次庙会都要拥挤!男女老少,无论贫富,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许多人手里挥舞着自制的简陋小旗,有人敲着脸盆、铜锣,甚至铁锹,发出杂乱却震耳欲聋的声响。“咣!咣!咣!”“咚咚咚!”声音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更多的人是纯粹地在喊,在叫,在笑,声音嘶哑,涕泪横流:
“小鬼子投降啦——!”
“天亮了!天亮了!”
“打赢了!我们打赢了——!”
“爹啊!娘啊!你们看见了吗?鬼子完蛋啦——!”
哭声、笑声、欢呼声、敲打声,如同滚烫的沸水,瞬间将刚进城的韩家班淹没。侯桂林猛地坐直了身体,残腿因为骤然发力而传来一阵刺痛,但他浑然不觉。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沸腾的、近乎失控的场面。那些扭曲的、狂喜的、泪流满面的脸孔,那震耳欲聋的、毫无章法却又充满原始力量的声音,像巨锤一样狠狠撞击着他的耳膜和心脏。
“班主!班主!这……这是咋了?”赶车的伙计声音都在发颤,被这从未见过的景象惊呆了。
韩世昌班主也早已从另一辆车上下来,他须发花白,腰板却依旧挺得笔直。这位经历过太多世事沉浮的老江湖,此刻也难掩脸上的震惊和激动。他抓住一个正挥舞着破褂子、癫狂大笑的老汉:“老哥!老哥!出啥事了?大家伙儿这是……?”
那老汉一把反抓住韩世昌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浑浊的眼泪混着鼻涕流了满脸,嘶哑着嗓子,唾沫星子喷溅:“天大的喜事!天大的喜事啊!小日本!投降了!就在前两天!9月2号!在……在啥船上签的字!完啦!狗日的小鬼子完蛋啦!八年啊!八年!熬到头了!熬到头了!”老汉语无伦次,说完又挣脱开,手舞足蹈地冲进人群,继续他的狂呼。
“投降了……日本……投降了……”韩世昌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饱经战乱、看惯生死离别的硬汉,眼圈瞬间红了。他猛地抬头,望向东方,仿佛要穿透这河西的风沙,望向那片被战火蹂躏了八年的故土。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天空,朝着这沸腾的永昌城,朝着遥远的故乡方向,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呐喊:
“苍天有眼——!祖宗保佑——!小鬼子,你们也有今天——!”
这吼声如同受伤雄狮的咆哮,盖过了周围的喧嚣,带着积压了八年、乃至更久的国仇家恨、颠沛流离的辛酸,以及劫后余生的巨大狂喜和悲怆!
整个戏班都沸腾了!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年轻的学徒们跳下马车,加入了欢呼的人群,不管认识不认识,互相拥抱着,捶打着,又哭又笑。女眷们抱在一起,泣不成声。几个老乐师激动地掏出随身带的唢呐、板胡,也不管调子,就着这乱哄哄的锣鼓声,呜呜咽咽、高亢激越地吹拉起来,不成曲调,却充满了最澎湃的激情!
侯桂林站起了身子,他没有下车,仿佛被钉在了原地。巨大的声浪冲击着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死死攥着胸前的衣襟,隔着粗布,那枚铃铛被他握得滚烫。
“投降了……结束了……”这两个词在他脑中反复轰鸣。
他想起了耀州塬上父亲沉重的咳嗽和那口老井的寒气;想起了府谷渡口王老五栽进黄河时溅起的血花和日寇冰冷的枪口;想起了黄河对岸晋绥军阵地上撕裂天空的炮火;想起了蜷缩在破庙角落、浑身是血的赵铁柱;想起了在饥饿和寒冷中挣扎的日日夜夜;想起了韩班主在文庙武庙那振聋发聩的“明理”与“骨气”;想起了驼铃古道上的风霜雨雪……他拖着这条残腿,像一粒尘埃,在战争的巨轮下辗转求生。这突如其来的“结束”,像一道刺破厚重阴云的强光,瞬间照亮了他灰暗的记忆长廊,那些深埋的恐惧、仇恨、屈辱和坚韧,如同沸腾的岩浆,猛烈地冲击着他的神经。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情感洪流猛地冲垮了他用数年时间筑起的沉默堤坝。他张开嘴,想跟着人群一起呐喊,想放声痛哭,想宣泄这积压了太久太久的郁结!然而,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只发出几声破碎的、不成调的哽咽。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他没有擦,任由滚烫的泪水冲刷着脸上的尘土,冲刷着经年的风霜。他佝偻下一直直挺挺的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无声地、痛快地哭泣着。那条残腿也跟着身体的颤抖而微微抽搐。
这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虚脱的释放,一种劫后余生、难以置信的狂喜,一种对逝去岁月和无数亡魂的悲怆祭奠,更是一种压在心头八年、重如泰山的巨石轰然崩塌后的巨大空洞与轻松!
“桂林哥!鬼子投降了!我们赢了!”小师弟满脸泪水鼻涕,兴奋地爬上车,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
侯桂林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小师弟那张年轻、激动、充满希望的脸。他用力地点点头,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嘶哑地挤出一句:“……赢了!……赢了!”声音不大,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韩世昌抹了把脸,走到侯桂林的车旁,大手重重地拍在他颤抖的胳膊上,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坚定:“娃!听见了吗?天亮了!这世道……要变样了!咱得好好活!替那些没等到天亮的人,好好活!”
侯桂林抬起泪眼,望向班主。韩世昌眼中也含着泪,但更多的是历经劫波后的刚毅和一种重新燃起的、对未来的期冀。侯桂林再次用力点头,攥紧了拳头。胸口的铃铛,隔着衣料,似乎也感受到了他剧烈的心跳和奔涌的热血,发出一丝极其细微、只有他自己能感知的震动。
永昌城仍在沸腾。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泪水与欢笑交织。韩家班的驼铃声,也汇入了这庆祝胜利的宏大交响。侯桂林擦干眼泪,挺直了脊背。风沙依旧,古道依旧漫长,但前方的路,似乎第一次有了不同的光亮。战争的阴霾散去,属于他和这个多灾多难民族的,一个未知却也孕育着希望的新篇章,正随着永昌城震天的锣鼓声,悄然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