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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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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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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铃咽》连载

第三章

驼铃声声,碾过岁月。1948年秋,河西走廊的风沙裹挟着浓重的硝烟味。韩家班的几辆破旧马车,沿着祁连山苍凉的北麓,在日渐萧条的商道上艰难跋涉,又一次来到了河西走廊的重镇——酒泉。

此时的侯桂林,已长成一个沉默寡言却手脚极其利落的青年。十年的漂泊风霜,磨平了他脸上的稚气,沉淀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坚毅。他身体依旧清瘦,但肩膀宽阔了些,手臂也更结实了。那条残腿依旧拖累着他,但他早已学会如何更有效地运用腰背的力量,如何巧妙地借力。他在戏班里的分量越来越重,不仅是韩班主最信任的“箱倌”,更成了整个戏班后勤的“大管家”。他熟悉这条商路上的每一处水源,知道哪个镇子的庙宇戏台宽敞结实,了解哪家骡马店的掌柜实在。韩世昌常拍着他的肩膀,对戏班里的年轻人说:“学学你们桂林哥!心比金子亮,手比绣娘巧!咱韩家班能在这乱世里撑下来,有他一份大功劳!”侯桂林只是腼腆地笑笑,继续埋头整理他的戏箱。只有那双遗传自父亲的浓眉大眼,依旧清澈、专注,映照着文庙的香烟和武庙的烛火,也映照着古道上的日月星辰。

酒泉肃穆的古城墙在夕阳下沉默,街市尚存几分往日的喧嚣,但空气里弥漫的不再仅仅是尘土,更有一种大战在即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沉闷与等待。战争的阴影如同祁连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沉沉地压在整个河西走廊上空。沿途所见,村庄凋敝,关卡林立。马家军的骑兵在城镇间穿梭,征粮征丁的告示贴满了土墙,士兵脸上的骄横与百姓眼中的惶恐形成了刺目的对比。韩家班的行程变得格外艰难,盘查频繁,税卡刁难,连寻个安稳的演出场地都成了奢望。侯桂林拖着残腿,奔波于各个衙门和骡马店之间,用他特有的沉默和细致,艰难地打点着一切,确保戏班能在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

班主韩世昌决定在酒泉歇脚,观望这变幻莫测的时局。这座被祁连山雪水滋养的古城,其相对安稳的气息,竟让侯桂林这颗漂泊无定的心,第一次悄然萌生了一丝扎根的念想。他隐隐觉得,这片土地,或许就是他命运漂泊的终点。

1949年9月,解放战争的烽火已燃遍神州,酒泉城上空,空气一日紧似一日,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守城的国民党驻军内部暗流汹涌,起义的呼声与顽抗的叫嚣在暗夜中碰撞,人心惶惶。物价飞涨,谣言四起。韩家班被困在城西的卧佛寺里,演出早已停顿,生计艰难,只能靠变卖些细软和侯桂林精打细算勉强维持。

就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刻,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撕裂了酒泉的夜空。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侯桂林在卧佛寺残破的东厢房里,就着清冷如水的月光,一针一线地修补着一件蟒袍肘部的破口。突然,东南方向——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如同天崩地裂!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连绵不绝,大地在脚下剧烈颤抖。冲天的烈焰瞬间腾起,火舌舔舐着漆黑的夜幕,将半个酒泉城映照得如同白昼!浓烟翻滚着,裹挟着火星和碎屑,形成巨大的蘑菇云直冲霄汉!沉闷的爆炸声、建筑物倒塌的巨响、远处隐约传来的惊恐哭喊与绝望呼号,交织成一片死亡的乐章!

“军火库!陕西会馆那边的军火库炸了!”有人失声惊叫,声音里满是绝望和战栗。

侯桂林手中的针线“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他猛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跛着脚,奋力爬上院墙边堆积的柴垛,极目远眺。那毁灭性的火焰,那吞噬一切的力量,那照亮夜空的恐怖红光,让他害怕,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这爆炸,是乱世最狰狞的獠牙,是绝望的宣泄,是无数生命和财富的瞬间消亡!通天的火光映照着他震惊、忧虑而苍白的脸庞,也映在卧佛寺的院墙和佛像上。混乱中,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藏着的铜铃铛,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对抗这无边恐惧的微弱力量。韩世昌冲出屋子,须发在火光映照下显得灰白,他望着那冲天的烈焰,脸色铁青,半晌,只沉重地吐出两个字:“造孽!”

这场军火库大爆炸,如同垂死野兽的最后挣扎,反而加速了历史的进程。数日后,1949年9月25日,酒泉守军顺应大势,宣布和平起义。古老的肃州城,奇迹般地避免了玉石俱焚的巷战浩劫。

消息传来,卧佛寺里的韩家班众人先是难以置信,继而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与泪水。压在心头多年的巨石,似乎被猛地搬开了。

几天后,老百姓们自发涌向城南一座无名的小桥,列队两侧,忐忑又无比期盼地迎接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侯桂林和韩家班所有人,也挤在人群中。他们换上了最干净的衣裳,韩世昌甚至穿上了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神情庄重。那座小桥后来被命名为解放桥。

远处,尘土扬起。一支队伍出现了!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土黄色军装,打着绑腿,背着背包,扛着枪。他们面容黝黑,风尘仆仆,许多人嘴唇干裂,但眼神却异常明亮、清澈、坚定。步伐整齐有力,踏在黄土路上发出沉稳的声响,与旧军队的涣散截然不同。没有趾高气扬,没有凶神恶煞,只有一种历经战火淬炼的朴实与刚毅。

为首的一位军官坐在一辆军绿色的汽车里,气质沉稳如山,眉宇间又透着阅尽沧桑后的和蔼。他频频向道路两侧的百姓挥手致意。那一刻,侯桂林心中那盏在文武殿前点燃、在军火库爆炸时几乎被恐惧和绝望熄灭的心灯,仿佛被这支队伍带来的崭新气象重新拨亮,而且燃得更旺了!他虽不懂太多宏大的道理,但从那些士兵明亮的眼神、严明的纪律,以及那位将军沉稳从容的风貌里,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属于“正道”的力量,一种与武庙里关圣帝君所象征的“忠义”、与韩班主所教导的“骨气”隐隐相合的力量!他默默地站在人群中,腰背不自觉地挺得更直,对着这支新来的队伍,也对着自己心中那份颠沛流离中始终未曾泯灭的坚守,许下了一份朴素而无声的忠诚。这座在烈火后重生的城,或许真的能安放他的余生。

就在队伍缓缓通过小桥,人群激动地向前涌动时,侯桂林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一位骑在马上的军官。那人同样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腰间挎着盒子炮,脸上添了几道风霜刻下的皱纹,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眉骨斜划到耳根,但那双眼睛——坚毅、明亮,带着历经生死后的豁达!是赵铁柱!

“铁柱哥!”侯桂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马背上的赵铁柱闻声猛地转过头,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人群中那个跛足的青年。他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桂林?侯桂林兄弟!”他猛地勒住马缰,翻身下马,动作依旧带着军人的利落,只是那条伤腿落地时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拨开人群,几步就冲到侯桂林面前,一双大手紧紧抓住了侯桂林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他骨头捏碎!

“桂林!真是你!我的好兄弟!”赵铁柱的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山西口音和难以抑制的激动,“老天爷开眼!让我在这碰上你!”他上下打量着侯桂林,眼中充满了感慨,“长高了!结实了!就是……这腿……”他目光扫过侯桂林的残腿,闪过一丝痛惜。

“铁柱哥!你还活着!太好了!”侯桂林也是激动万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最朴实的问候,眼角已然湿润。他想起了府谷破庙里的冰寒,想起了那条拖行伤兵的血路,想起了那枚小小的“昌”字木牌。

“活着!托你的福,捡回这条命!”赵铁柱用力拍着侯桂林的背,声音哽咽,“当年要不是你,我赵铁柱早就喂了野狗了!后来伤好了,就不跟晋绥军混了,我去了延安,进了彭老总的队伍,后来就一直跟着王震司令员打胡宗南、打马家军!这不,跟着队伍进酒泉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军装和胸前的标志,“我现在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第二军五师三团三营二连连长!咱们自己的队伍!解放了!”

韩世昌也认出了赵铁柱,激动地围了上来。故人劫后重逢,在这历史性的一刻,喜悦之情难以言表。赵铁柱紧紧握住韩班主的手:“班主!大恩不言谢!您和桂林兄弟,是我赵铁柱这辈子的大恩人!”

新政权建立,百废待兴。酒泉城的面貌日新月异。街道上,旧日的烟馆、赌档被取缔,代之以新挂起的“发展生产”“建设新中国”的红色标语。供销合作社开张,人头攒动。学校复课,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重新响起。人民政府组织人力清理废墟,整修道路,恢复生产。虽然物资依旧匮乏,但人们脸上多了希望,少了惶恐。古老的钟鼓楼下,说书人开始讲起了《林海雪原》《新儿女英雄传》。

梨园行也迎来了变革的春风。根据中央“改戏、改人、改制”的戏曲改革政策,旧时代的戏班面临着转型。在人民政府文化部门的指导下,韩家班与其他几个零散戏班合并,经过学习整顿,于1950年初正式改制为“酒泉地方国营秦剧团”。昔日的江湖班社,成为了新社会文艺战线的一员。韩世昌被任命为副团长,负责艺术传承。排练场里,艺人们学习着新思想,也排演着《白毛女》《血泪仇》等新剧目,古老的秦腔艺术被赋予了新的时代内涵。

侯桂林因管理行头经验丰富、为人踏实可靠,得以留在剧团,捧上了新社会的“铁饭碗”,继续担任“大衣箱”和“二衣箱”的管理。然而,那个关于舞台的隐秘梦想,终究随着年岁的增长和现实的冰冷桎梏,彻底熄灭了,沉入了心底最深的角落。看着昔日的同伴在台上水袖翻飞、唱念做打,赢得满堂喝彩,而他只能永远隐于幕后,与那些沉默的衣箱、冰冷的盔甲为伴,心中的那份酸楚与失落,唯有在夜深人静,独自摩挲那些华丽戏服的纹理时,才化作一声沉重到几乎窒息的叹息,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他依旧一丝不苟地保管着那些行头,像守护着一段逝去的青春和遥不可及的梦。

命运的齿轮有时候恒久不变,有时候转得飞快。改制后不久,新成立不久的酒泉供电所急需扩充人手,尤其需要踏实肯干、心细如发的工人。电力,如同流淌的血液,是这座新生城市恢复生机、迈向未来的关键。供电所的领导正是赵铁柱。他在部队转业时,因其在后勤管理方面的能力和可靠的政治表现,被组织安排担任酒泉供电所所长。

赵铁柱深知侯桂林的为人——沉默寡言,却心细如发,责任心极强,在剧团管理物资井井有条,一丝不苟。他更知道,侯桂林的跛足在剧团确实难有发展空间,长期困在后台整理衣箱,也埋没了他的能力。新中国的建设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才,电力行业更需要这种能沉下心、耐得住寂寞、对工作极端负责的人。

“桂林兄弟,”一天下班后,赵铁柱特意找到侯桂林,开门见山,“在剧团干得咋样?还顺心不?”

侯桂林有些意外,老实回答:“挺好,有口饭吃,也习惯了。”

赵铁柱看着他略显落寞却依旧坚毅的眼神,直接道:“习惯归习惯,可咱大老爷们,不能总守着那几口旧箱子过一辈子吧?新社会了,到处都需要人!供电所刚成立,缺人手,尤其缺像你这样心细、靠得住的人!修电线,管机器,给千家万户送去光明,这可是实实在在建设新中国的活儿!比守着那些戏袍子有意义得多!咋样?愿不愿意过来跟着我干?给咱酒泉城点灯!”

赵铁柱的话,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波澜。离开戏班?侯桂林的心猛地一缩。这意味着彻底告别那个浸染了他整个青春、承载了他所有隐秘情感与梦想的世界,如同斩断一条连接着过去的脐带。那些行头,那些锣鼓点,那些在油灯下修补的夜晚……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枚早已冰凉的紫铜驼铃。

然而,赵铁柱的话也点燃了他心底另一簇微弱的火苗。建设新中国?送去光明?这些字眼对他而言宏大而陌生,但“实实在在”“心细靠得住”“有意义”,却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他想起永昌城那沸腾的锣鼓和泪水,想起解放桥上那支带来新生的队伍明亮的眼神。也许,这真的是另一条路?一条可以挺直腰杆,不再仅仅因为残腿而被定义为“只能做这个”的路?

然而,赵铁柱的话也点燃了他心底另一簇微弱的火苗。建设新中国?送去光明?这些字眼对他而言宏大而陌生,但“实实在在”“心细靠得住”“有意义”,却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他想起永昌城那沸腾的锣鼓和泪水,想起解放桥上那支带来新生的队伍明亮的眼神。也许,这真的是另一条路?一条可以挺直腰杆,不再仅仅因为残腿而被定义为“只能做这个”的路?

抉择是痛苦的。侯桂林辗转反侧,最终决定去找一个人——韩班主,今天的剧团副团长韩世昌。这位将他从府谷街头捡回、教会他手艺、更在文武殿前点燃他心中灯火的老人,是他漂泊生涯中最敬重、最信赖的长者。

傍晚,剧团排练散场后,侯桂林跛着脚,走进了韩世昌那间简陋的宿舍。老人正就着一碟咸菜,小口抿着廉价的烧酒,脸上带着新戏排演后的疲惫。昏黄的灯光下,他的须发似乎更白了。

“班主……”侯桂林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韩世昌抬起头,锐利的眼神扫过侯桂林紧锁的眉头和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他放下酒杯,指了指旁边的凳子:“坐。是铁柱找过你了吧?”

侯桂林默默坐下,点了点头,将赵铁柱的提议和自己的犹豫,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他低着头,不敢看韩班主的眼睛,仿佛自己是个要叛离师门的逆徒。

房间里一阵沉默,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韩世昌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平静:

“桂林啊……从府谷把你带出来,看着你从个毛头小子长成现在这样,一晃……十年了。”他顿了顿,目光转回侯桂林身上,带着深沉的慈爱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你的心思,你的难处,我都懂。这条腿,耽误了你登台,把你死死摁在了这衣箱房里。我知道你心里苦,有梦,憋着,压着,说不出来。”

侯桂林的喉头猛地哽住,眼圈瞬间红了。韩班主的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捅开了他心中最隐秘的锁。

“新社会了,”韩世昌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一种豁达与期许,“世道变了,路子也宽了。咱唱戏的,讲的是‘忠义’二字。过去是忠君,现在是忠于国家,忠于人民!铁柱说得对,给千家万户送去光明,让工厂的机器转起来,让娃娃们能在亮堂堂的灯下读书,这就是实实在在的忠!实实在在的义!是顶顶要紧的正道!”

他站起身,走到侯桂林面前,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按在他瘦削却已显出力量感的肩膀上,眼神灼灼:“你有这份心细如发的本事,有这份死磕到底的韧劲儿!困在这后台,守着这些老行头,可惜了!新中国的建设,需要你这样的好后生!去吧!跟着铁柱去!去点灯!去照亮!这才是你该走的大路!

老人的话语,敲散了侯桂林心中最后的阴霾与不舍。韩班主不仅没有阻拦,反而用他最敬重的“忠义”“正道”之理,为他指明了方向,卸下了他沉重的心理包袱。这份理解和支持,比任何鼓励都更有力量。

“班主……”侯桂林声音哽咽,站起身,对着韩世昌,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我记住了!我一定好好干!不给您丢人!”

“好!这才是我韩世昌带出来的娃!”韩世昌眼中也泛起泪光,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记住,无论走到哪,无论干啥,心里那盏灯,不能灭!明理,骨气,到哪儿都不能丢!”

那一晚,侯桂林把自己反锁在冰冷的道具室里。一盏孤灯如豆,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满屋的戏服与盔甲。韩班主的话语仍在耳边回响。他一件件抚摸着那些陪伴他走过万里风沙、早已熟悉了每一道纹路的蟒袍、靠旗、帅盔,指尖划过冰冷的铁片和柔软的绸缎,感受着它们的纹理和曾经承载过的舞台荣光。泪水无声地滚落,滴在冰冷的青龙偃月刀上。他拿起笔,想写下千言万语告别,最终只在斑驳的土墙上,蘸着无尽的眷恋与决绝,写下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

“挂印封金辞汉相,灞陵挑袍马蹄忙。

白马坡斩颜良立功,才得大哥一封函。”

这是《灞桥挑袍》里关羽辞别曹操时的唱词,是忠义之士为寻明主而割舍荣华的决然。此刻,也成了他侯桂林在韩班主的理解与支持下,告别梨园生涯、奔赴人生新程的悲壮宣言。墙上的字迹,仿佛与韩班主那“点灯”“照亮”的嘱托,形成了跨越时空的呼应。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韩世昌和戏班几个老伙计都早早起来了,默默地等在院子里。侯桂林跛着脚,背着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铺盖卷——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他如同当年离开家乡耀州、离开府谷时一样,沉默地走出了宿舍。

他走到韩世昌面前,双膝跪倒。韩世昌扶起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满是鼓励和期许。其他老伙计也纷纷上前,说着“好好干”“常回来看看”之类朴实的话语。

侯桂林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熟悉的院落、那些朝夕相处的衣箱道具,以及韩班主和同伴们的身影,然后,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了剧团的大门,走向南大街供电所那扇象征着全新生活的门。

从此,他的舞台,从灯光璀璨、锣鼓喧天的戏台,换成了需要攀爬的冰冷电线杆、需要细致检修的嗡嗡作响的变压器和布满油污灰尘的配电室。他依旧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却把在戏班管理行头时那份近乎苛刻的认真与一丝不苟,毫无保留地倾注到了新的工作上。每一根电线是否绷紧,每一个瓷瓶是否完好,每一个螺丝是否拧牢,每一处接口是否绝缘,他都检查得比绣花还仔细。那双曾经抚摸过华丽戏服、感受过舞台温度的手,如今沾满了乌黑的机油和顽固的灰尘,变得粗糙皲裂,却同样有力地支撑起了自己在新社会的生活,也支撑着这座古城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他心中那份从文武殿香火中承袭的“磊落肝肠”,那份对“忠义”“正道”的朴素信仰,化作了对工作的极端负责,化作了对赵铁柱知遇之恩的报答,更化作了对新社会给予他安身立命、尊严劳动之所的、沉默而深厚的感激与忠诚。

酒泉城的日子在忙碌和建设中流逝。侯桂林像一颗沉默的螺丝钉,牢牢地拧在了供电所这架新生的机器上。他的生活规律而充实:天不亮起床,跛着脚提前到所里,检查工具,擦拭设备;白天跟着师傅或带着新分来的徒弟,穿梭在城区逐渐延伸的电线网络中。他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用腰力和臂力弥补腿脚的不便主动爬杆、架线、检修。晚上常常在昏暗的灯光下,研读那些对他来说如同天书、却又充满魔力的电工技术书籍和图纸,用他管理戏箱时养成的细致,将复杂的电路图一点点刻进脑海。机油味取代了戏班的脂粉香和道具箱的樟脑味,布满老茧和油污的双手,稳稳地操控着钳子、扳手和验电笔。那份在文武殿前点燃、在漂泊中坚守、在解放时重燃的心灯,如今化作指尖稳定的电流和对每一盏灯负责的执着。

1950年国庆节后不久,遥远的朝鲜半岛数月前燃起的战火,其震荡波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到了这座西北边城。广播匣子里传出的不再是建设新中国的欢快歌曲和新闻,而是凝重、急促的战况播报和“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激昂号召。一个月后报纸上“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诗歌和志愿军英勇作战的消息,成为街头巷尾最热的话题。

酒泉市民的反应是复杂而真实的。经历过军阀混战、日寇侵略和解放战争的人们,对战争有着本能的恐惧和深深地厌恶。刚刚品尝到和平安宁滋味的喜悦被冲淡了,一种“才出火坑,又入苦海”的忧虑像阴云般笼罩在许多人脸上。市场里,尤其是布匹、棉花、粮食的价格开始出现波动,一些商家囤积居奇的传言加剧了不安。带着孩子的妇女们,听到广播里关于敌机轰炸的报道,会下意识地将孩子搂得更紧,脸上写满忧惧。

“这才消停几天啊!美国鬼子又打过来了!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听说美国人的飞机厉害得很,炸弹跟下雹子似的……志愿军能顶住吗?”

“唉,苦的还是老百姓,又要勒紧裤腰带了……”

这样的议论,侯桂林在街头巷尾、在排队买粮的队伍里、在所里同事的闲谈中,时常能听到。忧虑是普遍的,但另一种情绪也在迅速积聚——那是被新政权点燃的朴素的爱国热情和对侵略者的同仇敌忾。

很快,酒泉城也掀起了支援前线的热潮。这是新社会才有的、前所未有的动员力量。街道居委会的大妈们挨家挨户动员妇女们赶制冬衣、炒制炒面。学校组织学生写慰问信、糊制慰问袋。工会组织工人加班加点生产前线急需的物资。供销社门口支起了“抗美援朝捐献箱”,哪怕是一分、两分、一个鸡蛋、几尺土布,人们都踊跃捐献。广播里、墙报上、街头的快板声中,“打败美国野心狼”“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的口号响彻全城。一种“后方支援前方”“全国一盘棋”的集体意识,在忧虑的底色上,顽强地生长起来。

这一切,侯桂林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感同身受。战争的阴影勾起了他深埋的记忆:耀州塬上父亲沉重的咳嗽和弥漫的绝望,府谷渡口王老五栽进黄河的血花和日寇冰冷的枪口,黄河对岸撕裂天空的炮火……他对侵略者的憎恶是刻骨的。而眼前市民们从忧虑到同仇敌忾的转变,又让他真切感受到新社会强大的凝聚力和人民保卫家园的决心。

一天傍晚,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从电杆上下来,看到供电所门口围着一群人。原来是街道组织的“为志愿军英雄捐飞机大炮”签名认捐活动。一块大红布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和认捐数额。他看到所里平时省吃俭用的老师傅,郑重地签上名,掏出了攒了很久的几张钞票;看到新来的年轻学徒,红着脸捐出了半个月的工资;甚至看到赵铁柱局长,也签了名,捐出了一笔不小的数目。

侯桂林默默地挤过去。用沾着油污的手,笨拙却坚定地在红布一角,写下了“侯桂林”三个字。然后,他从贴身的旧棉袄内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着的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小叠新旧参半的钞票——这是他全部的积蓄,他毫不犹豫地全部放进了募捐箱。

“桂林,你……”负责登记的街道干部认得这个沉默寡言的跛脚电工,有些惊讶。

侯桂林只是笑笑,没说话,跛着脚转身离开了人群。晚风吹在他单薄的工作服上,有些冷,但他心里却有一股热流在涌动。他想起韩班主在武庙说的“骨气”,想起赵铁柱说的“建设新中国”,想起那些在冰天雪地里与强敌搏杀的志愿军战士。他做不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他能守护好自己负责的这片电网,能让酒泉城的夜晚少一些黑暗,能让后方的工厂多生产一件棉衣、一箱弹药。他捐出的,不仅仅是钱,更是他作为一个经历过黑暗、如今在光明中重获新生的普通人,所能献出的全部心意和对抗侵略者的无声誓言。至于其他的,都可以再等等。他觉得胸口的铜铃铛在微微发热,甚至像在风中发出了清亮的鸣响。

朝鲜战争带来的另一个直接影响是物资的紧张。供电所计划新增的发电机设备因为优先供应前线而延期,原有的设备超负荷运转,故障频发。保障这座日益依赖电力的城市的运转压力陡增。侯桂林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拼命。他主动承担了更多夜间值班和紧急抢修的任务。一次,城西主干线因变压器过载烧毁,导致大片区域停电,正逢寒冬。侯桂林和几个同事在刺骨的寒风中抢修了整整一夜。他拖着那条早已冻得麻木刺痛的残腿,咬着牙,在冰冷的电杆上爬上爬下,接线、调试。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合闸成功的开关上,远处传来恢复供电后工厂机器的轰鸣声和隐约的欢呼时,他累得几乎从杆上滑下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远处亮起的灯火,嘴角露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疲惫却满足的微笑。这灯火,是后方对前线的支援,是黑暗中对光明的坚守,也是他侯桂林用自己全部力量,在属于他的新“舞台”上,唱出的最铿锵的“戏文”。

战争仍在继续,但酒泉城在忧虑与奋斗中顽强地运转着。侯桂林的生活依旧围绕着电线杆、变压器和配电室。他偶尔会抚摸一下怀里那枚紫铜驼铃,思绪也许会飘向遥远的中卫,飘向那双含泪的明亮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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