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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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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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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铃咽》连载

第五章

高尔玉也被暖流冲击到了。那些曾经如烙印般深深刻在她命运里的“历史问题”,在“拨乱反正”的浩荡东风中,终于被一纸正式的文件彻底洗刷。当街道干部将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平反通知书郑重交到她手中时,高尔玉枯瘦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纸张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她反复摩挲着那几行字,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又一个残酷梦境的开始。泪水无声地滚落,滴在纸面上,洇开一小片湿润。这泪水,是迟来的昭雪,是卸下千斤重担的虚脱,更混杂着对亡夫王振华的无尽哀思——他终究没能等到这一天。

命运似乎在有意补偿她失去的岁月。不久,教育局落实政策,恢复了她中断了二十多年的教师身份。当高尔玉再次站上讲台,面对那些天真稚嫩、眼神清澈如泉水的小学生时,一种久违的、近乎神圣的感觉充盈了她的胸腔。她教授语文,也兼授美术。粉笔灰落在她洗得发白却整洁的蓝布罩衫上,她浑然不觉。她带着孩子们朗读课文,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她握着孩子们的小手,教他们描绘春天的小草、祁连山的轮廓,笔触间流淌着被压抑了半生的温柔与热爱。学校成了她灵魂的绿洲,孩子们的琅琅书声和纯真笑脸,是她灰暗生命中最亮的光彩。她仿佛重新活了过来,腰板挺直了,眼神里有了光彩,甚至脸颊上也难得地透出些许健康的红晕。

命运的转折有时出人意料。在“落实政策”“发展统战”“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大背景下,高尔玉当年在肃州师范的同学关系被重新梳理。一些尘封的往事被提起:她同窗中,竟有几位在1949年随国民党军队败退台湾、散落海外,成了那边中高级将领的夫人。这层遥远得如同隔世、模糊得只剩一个名字的关系,在特定的时代氛围下,竟意外地被赋予了新的意义。酒泉当地的统战部门找到了高尔玉,态度亲切而尊重。不久,经组织的推荐,高尔玉加入了中国民主促进会,成为一名民主党派成员。虽然并无实职,但这层政治身份和社会角色的转变,如同给她披上了一件无形的华服。她开始参加一些政协的旁听活动、座谈会,接触到的人和谈论的话题,与侯桂林那个充斥着机油味的干巴世界,已是天壤之别。

这种社会地位和精神世界的巨大落差,如同一道不断拓宽的裂谷,横亘在侯桂林和高尔玉之间。侯桂林看着妻子穿着体面的衣服去参加那些他听不懂也进不去的会议,看着家里挂起她那些在他看来分明属于“四旧”的书画,听着她偶尔提及的“参政议政”“文化建设”,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和自卑。他只能用更加暴躁的沉默,用对家里琐事变本加厉的挑剔和指责,来掩饰内心的失衡和无措。高尔玉则在忙碌的新生活中,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与侯桂林精神世界的格格不入,那份因共同经历苦难而生的情谊,在日复一日的无言相对和鸡毛蒜皮的争吵中消磨殆尽,只剩下责任和义务维系着这个空壳般的家。

一道无形的鸿沟,在她和侯桂林之间悄然裂开。曾经的相濡以沫、共度时艰,在生存的重压下尚能维持一种粗糙的平衡。如今,生存的压力稍减,精神的落差却骤然凸显。高尔玉重新拥有了知识分子的体面、社会地位的认同以及那份源自讲台的、难以言喻的精神满足。她开始下意识地用一种新的眼光审视这个与她共度了十几年苦难的男人——这个在供电所爬了一辈子电线杆、满身机油味、言语粗粝、脾气暴躁、只有一条好腿的工人丈夫。侯桂林那些曾经在困境中显得无比重要的坚韧和担当——那根支撑他,也支撑了这个家的铁手杖,那布满油污和老茧的双手,此刻在高尔玉眼中,却带上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源自文化背景和人生经历的巨大差异所带来的疏离感,甚至,是内心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他不懂她批改作业时的专注,不懂她谈论学生作文时的神采,更不懂她偶尔提及的“美育”为何物。他只觉得她那些文绉绉的东西,远不如修好一段线路、让一盏灯亮起来实在。这种隔阂,如同冰冷的潜流,无声地侵蚀着他们本应该坚韧的情感纽带。

生活稍见一丝松动,高尔玉偶尔会买一小块香胰子,仔仔细细洗净脸和手,仿佛要洗掉一层无形的污垢;或者,在煮糊糊时,偷偷捻入一小撮白砂糖,想让那寡淡的日子尝到一丝虚幻的甜。她甚至会洗净家里唯一称得上精致的白瓷杯,倒上一杯白水,静静地坐着,目光空茫。

这些细微的举动,在侯桂林眼中,却成了扎眼的“穷讲究”“忘本”“小姐做派还没褪干净”。他会阴沉着脸斥责:“肥皂洗衣服就行了,洗什么脸?白糟蹋!白糖那东西那么贵!茶杯是留着待客的,你天天摆弄它做啥?”这些指责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高尔玉的心。积压的怨愤终于爆发:“我连用块肥皂洗洗脸的自由都没有了?喝口水也要看你脸色?侯桂林,我跟你过了二十年猪狗不如的日子,没享过一天福,现在连这点舒坦都不能有吗?”侯桂林迅即成了被点着的炮仗,吼声震得四面墙簌簌落灰:“舒坦?你想着以前当太太的时候舒坦吧?别忘了是你和这几个娃咋活下来的!”这话精准地戳中了高尔玉最深的痛处和自卑,她终于口不择言,将积压多年的幽怨倾泻而出:“你冲我吼什么?有本事去吼老天爷啊!又不是我害你瘸的这条腿!你心里那点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辈子不就活在那个破铃铛上了吗?你摸着良心说,你对我公平过吗?”这些话,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侯桂林最隐秘、最鲜血淋漓的伤口。他瞬间脸色铁青,双目赤红,脖子上青筋暴起,猛地把铁手杖举了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砸碎眼前的一切。然而,那铁手杖只是带着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在了身旁冰冷的土墙上,“咚”的一声闷响,敲落一片墙皮,墙上留下了一块碗大的小坑。他死死瞪着高尔玉,胸膛剧烈起伏。最终却一句话也没说,猛地转身,一瘸一拐地冲出了门外,留下高尔玉在死寂的屋里,被巨大的后怕攫住,浑身瘫软,无声地泪流满面。他们彼此都太了解对方心底那片无法愈合的巨大伤口,在争吵的怒焰中,那些隐秘的伤痛便成了互相投掷、致命一击的武器。恶语相向的激烈争吵之后是令人窒息的漫长冷战。

家庭内部的紧张氛围,终于在孩子们身上找到了宣泄口。侯桂林和高尔玉的长子,也就是所有孩子中的老四,自小就是个不安分的主。他继承了侯桂林浓眉下的倔强眼神,却完全没有父亲那份沉默的隐忍。他像一匹难以驯服的野马,精力旺盛,对一切充满好奇,尤其迷恋那些能发出巨响、带有破坏力的东西。侯桂林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对这个屡教不改的刺头,唯一的教育方式就是痛打。而高尔玉,出于自身经历对暴力的深恶痛绝,每每在侯桂林扬起皮带或那根铁手杖时,便像护雏的母鸡般扑上去,歇斯底里地搏命维护。家庭暴力与护犊情深的剧烈冲突,成了这个家庭挥之不去的阴影。

冲突在一天下午达到了顶峰。老四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堆钢丝、铜片,又不知如何捣鼓出了一把自制的“钢丝枪”。他用大把的火柴头当底火,塞进一颗不知从何而来的锈迹斑斑的小口径步枪弹头。在自家狭小的院子里,他怀着一种混合了恐惧与巨大刺激的心情,扣动了扳机。

“砰——!”

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炸响,撕裂了午后沉闷的空气!那枚弹头带着啸音,先是轻易地洞穿了自家薄薄的院门木板,紧接着又毫无阻碍地射穿了邻居家虚掩着的正门,最后“噗”的一声,深深嵌入了邻居家的土墙里,离正在炕上纳鞋底的邻居老太太头顶不过一尺!

整个院子死寂了一会儿,随即爆发出邻居惊恐的尖叫和哭喊。侯桂林闻声从屋里冲出来,看到那两扇门板上赫然狰狞的穿孔,再看到邻居家土墙上那个还冒着青烟的弹孔,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紧接着是火山喷发般的暴怒!这孽障闯下了弥天大祸!这要是打中了人……侯桂林不敢想下去。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双眼赤红,一把揪住吓得面无人色、呆若木鸡的老四,拖死狗一样拖进屋里。他找来一段粗硬的电线,不顾高尔玉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扑打,硬是将老四的双手反绑,吊在了房梁上!他抄起那根冰冷的铁手杖,劈头盖脸,用尽全力地抽打下去!

“我让你作死!我让你作死!老子打死你这个祸害!打死你给人家偿命!”侯桂林的咆哮声嘶力竭,铁手杖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令人心悸。老四起初还发出痛苦的惨叫,很快便只剩下压抑的呜咽和身体的剧烈抽搐。

高尔玉彻底疯了。她哭喊着,用头撞,用手抓,用牙咬,像一头绝望的母兽扑向侯桂林。“侯桂林!你个畜生!你要打死他!你先打死我!他是我的命!我的命啊!”她死死抱住侯桂林挥杖的胳膊,指甲深深陷入他的皮肉。混乱中,她被推倒在地,又挣扎着爬起,脸上泪水和尘土混在一起,眼神里的恨意和疯狂让侯桂林心头一凛。那一刻,侯桂林在高尔玉眼中看到的,是当年那个抱着亡夫照片无声恸哭的女人的影子,是彻底的心碎和绝望。这场因老四引发的风暴,最终以邻居的大度的劝阻、侯桂林的余怒未消、高尔玉的肝肠寸断和老四身上纵横交错的瘀伤告终,也在父子、夫妻的心头,各自刻下了更深的裂痕。

时间流逝,老四上了高中。他骨子里那股不安分渐渐沉淀,却转向了另一个让侯桂林深恶痛绝的方向——文学。他偷偷摸摸地看《三国演义》《水浒传》,如痴如醉;省下饭钱买皱巴巴的《人民文学》,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他的数学物理一塌糊涂,作文却屡屡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朗读。他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进入大学的中文系或古汉语专业,徜徉在文字的海洋里。这梦想在侯桂林看来,简直是异想天开,不务正业!“看那些闲书能当饭吃?能修好电线?能养家糊口?”老四只要被发现偷看“闲书”,等待他的必然是侯桂林的怒吼和那根冰冷的铁手杖。老四的书被撕过、收过、烧过。每一次冲突,都伴随着高尔玉的哭求、责骂和父子间更加冰冷、充满敌意的对视。

高考填志愿,成了父子间最后的总决战。老四执拗地在第一志愿栏填上了省城一所大学的中文系。侯桂林得知后,怒不可遏,强行夺过志愿表,当着老四和高尔玉的面,用他那双布满油污和老茧的手,用最粗的钢笔,狠狠划掉了“中文系”,在“服从调剂”的空白处,咬牙切齿地写上了“电力技工学校”几个大字!

“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就得给老子学点有用的!学电!跟我一样!有门手艺饿不死!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喝西北风去?当个烂怂臭老九以后咋死的你都不知道!”侯桂林的咆哮震得屋顶掉灰。

老四像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瘫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被粗暴篡改的志愿表,最后死死盯住侯桂林,那眼神里没有泪水,只有彻骨的冰冷和恨意。他猛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冲出了家门,一夜未归。父子之情,在这一刻,彻底决裂,形同陌路。后来,老四如侯桂林所愿,进了电校,毕业后,带着一身冰冷的抗拒和对文学的绝望,被分配到供电所,成了侯桂林的同事,也成了他身边一个沉默而充满怨气的影子。

看着兄长一次次因“不务正业”被打压,侯桂林和高尔玉的二儿子,也就是所有孩子中的老五,将一切看在眼里。他比老四更沉默,也更懂得在夹缝中生存。他虽然也调皮,但机灵地学会了察言观色,许多祸事都巧妙地让冲在前面的老四背了锅。家庭的压抑、父亲的粗暴、母亲的哀伤,像沉重的铅块压在他心上。初中毕业,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来一张中国地图。他的目光掠过熟悉的河西走廊,掠过中原大地,最终停留在鸡冠顶端那片广袤的黑土地上。他拿起笔,从祁连山到长白山,拉出了一条横贯东西的、最长的直线。

“爸,妈,我去上学了。”他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侯桂林和高尔玉直到老五走的那一天才知道他要去吉林上中专。

侯桂林愣了好一会儿,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为一声沉闷的叹息。高尔玉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她知道,又一个孩子要离开这个冰冷的家了。老五走得异常干脆,背着简单的行囊,头也不回地踏上了东去的列车。此后的岁月里,寒暑假从未见他归家的身影。他像一只离巢便不再回头的孤雁,在东北毕业、扎根,工作、成家。除了偶尔简短的家信和汇款单。遥远的距离,似乎成了他保护自己心灵的最后屏障。

日子在磕磕绊绊中向前滚动。子女们返城、上学、陆续参加工作,成家立业。单位照顾侯桂林的身体,在他彻底爬不动电线杆之前,将他调到了收发室。离开了轰鸣的变压器和熟悉的电线杆,终日面对报纸信件和进进出出的人,侯桂林感到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无力。那条残腿似乎更加沉重,铁手杖拄地的声音也愈发沉闷。他的脾气像绷紧的弦,一点小事就能让他暴跳如雷。收发室成了他发泄无名火的场所,上至书记、所长,下至新人、学徒全所都被他骂遍了。直至他退休。

几乎同时,高尔玉从小学教师的岗位上也光荣退休了。但与侯桂林的日渐枯萎不同,退休后的高尔玉,如同挣脱了最后一道枷锁,焕发出了惊人的活力。她重拾画笔,临摹花鸟,笔触间虽显生涩,却充满了专注的喜悦;她拾起毛笔,在旧报纸上练习楷书,一撇一捺,力求工整。她的文艺细胞和师范生积累的素养,在迟暮之年终于找到了释放的出口。她加入了老年书画协会,积极参与各种社区文化活动,生活变得忙碌而充实。

单位最后一批福利分房,侯桂林和高尔玉分得了一套位于三楼的单元房。告别了低矮潮湿的平房,搬进了有独立厨房、卫生间,通着暖气的楼房。雪白的墙壁,明亮的玻璃窗,光洁的水泥地。物质条件改善了,空间变大了,但两个人的心,却仿佛隔得更远了。没有了孩子们的吵闹填充,偌大的房子显得空空荡荡,寂静得能听到挂钟指针走动的咔嗒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侯桂林常常整天坐在靠窗的旧藤椅上,望着楼下街道上熙攘的人流车流,铁手杖就倚在腿边,眼神空洞,如同一尊风化的石雕。高尔玉则在里屋的小房间里,对着画板或字帖,一待就是半天。偶尔的交谈,也仅限于“吃饭”“吃药”之类的必要信息。压抑和孤独,如同冰冷的空气,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日子在沉默和压抑中一天天滑过。侯桂林和高尔玉搬进楼房后,那点物质改善带来的新鲜感早已荡然无存。两室一厅的空间,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侯桂林的活动半径大多局限在客厅靠窗的藤椅和他那个堆满旧报纸、零散工具的小角落。高尔玉则在她那间兼做书房的里间小卧室里,找到了暂时的栖息地。

一个寻常的黄昏,高尔玉在城南尘土飞扬的旧书摊上,像淘金者般细细翻检。在一堆缺角少页的旧课本和宣传册里,她的指尖触到了一本封面几乎脱落、纸张泛黄发脆的书脊。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是本《唐诗三百首》。虽然残破不堪,满满虫蛀水渍的痕迹,但这熟悉的书名,却像一道电流击中了高尔玉的心房。她付了微不足道的几毛钱,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将这本旧书带回了家。

晚饭是简单的面条,两人在沉默中吃完。收拾完碗筷,高尔玉迫不及待地洗净了手,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干净的软布擦拭那本残破的诗集,仿佛在修复一件易碎的瓷器。然后,她将书端端正正地放在书桌上,拧亮了台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泛黄的书页,空气中漂浮着旧纸张特有的、带着尘埃的霉味,却让高尔玉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与安宁。

她戴上老花镜,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熟悉的竖排繁体字。久违的诗句,带着千年前的风霜和情感,缓缓流入心田。她先是轻声诵读着王维的“空山新雨后”、孟浩然的“春眠不觉晓”,那些描绘自然与恬淡的诗句暂时熨帖了她心中的褶皱。然而,当她翻到李商隐的《锦瑟》,目光停留在“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时,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楚猛地涌上喉头。

这哪里仅仅是诗人在感慨?这分明是她半生际遇的写照!那些在肃州师范里意气风发的青春岁月,那些与王振华灯下共读、畅谈理想的缱绻时光,那些被时代洪流无情碾碎的美好憧憬……所有的“此情”,都只能化作无尽的“追忆”。而当时身处其中,只道是寻常,何曾想过命运会如此残酷地“惘然”?对亡夫刻骨的思念,对蹉跎岁月的无尽感怀,对自身飘零命运的深切悲悯,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她摘下老花镜,手指紧紧按着书页上那两行诗,肩膀微微颤抖,泪水无声地滑过布满细纹的脸颊,滴落在泛黄的书页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忧伤。

客厅里,侯桂林正就着昏暗的灯光,埋头修理着一把生锈的尖嘴钳。他用砂纸费力地打磨着锈迹,手指被锋利的边缘划破,渗出血丝也浑不在意。收音机里播放着咿咿呀呀的秦腔,他却觉得那高亢的唱腔也压不住从隔壁房间隐隐传来的、蚊子哼似的读书声。那些文绉绉、酸溜溜的词句,断断续续钻进他的耳朵,像小虫子一样爬得他心烦意乱。他揣测着那些“可待”“惘然”的意思,觉得矫情、觉得心烦。当书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的啜泣时,侯桂林心里的烦躁瞬间达到了顶点。

他猛地将手里的钳子和砂纸往地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噪声,盖过了收音机里的唱腔。他拄着铁手杖,几步就跨到高尔玉的房门口,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光线,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他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得像要滴下水来,目光如刀子般扫过高尔玉脸上的泪痕和她手中那本破书。

“念那些酸溜溜的干啥?”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生锈的铁片刮过石板,粗粝而刺耳,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好日子才过了几天?咿咿呀呀的,能当饭吃?吃饱了撑的!”他伸手指着那本《唐诗三百首》,仿佛指着什么不祥之物,“收起来!看着就晦气!”

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如同冰水浇头。高尔玉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一哆嗦,下意识地紧紧合上了手中的诗集,仿佛要藏起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她飞快地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但那动作却更显仓皇和狼狈。她抬起头看向侯桂林,眼神里瞬间溢满委屈和一种被当众羞辱般的愠怒。灯光下,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要辩解什么,却在侯桂林那不容置疑的、带着愤怒的目光逼视下,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个无声的、绝望的吞咽动作。

她不懂,为什么连这点残破的精神慰藉,连这点在诗词中暂时逃离现实的片刻安宁,都要被眼前这个粗粝的男人如此粗暴地践踏和剥夺?难道在这冰冷的屋檐下,她连默默流泪、独自缅怀的权利都没有了吗?那本刚刚还被她视为珍宝的残卷,此刻握在手中,却只觉得冰冷而沉重,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她默默地、僵硬地将书塞进了抽屉的最底层,仿佛也把自己最后一点鲜活的情感,深深地锁了进去。房间里只剩下收音机里秦腔那高亢却空洞的余音,以及侯桂林沉重的呼吸声,压抑得令人窒息。

一年之中,唯有春节和中秋,这个冰冷的家才能短暂地回温,显出几分人间的热闹与生气。子女们,会带着他们的孩子,如同归巢的倦鸟回到酒泉。大包小包的年货塞满厨房,孙子孙女们的嬉笑打闹声充满了房间,餐桌上摆满了杯盘碗盏,电视里播放着热闹的晚会。侯桂林脸上的皱纹会舒展开,甚至难得地露出笑容,笨拙地想抱抱蹒跚学步的孙儿;高尔玉在里屋和儿媳们絮叨着往事,看着满堂儿孙,眼里闪着欣慰的光。这一刻,所有的隔阂、怨怼似乎都被节日的喜庆暂时掩盖,只剩下一种疲惫而真实的团圆感。

那年的春节,格外寒冷,祁连山披着厚厚的银装。老五带着妻儿从东北赶了回来,风尘仆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边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侯桂林的长孙,刚满两岁,小名“猴儿”。猴儿穿着崭新的红棉袄,小脸冻得红扑扑,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爷爷家”和那个拄着奇怪铁棍、表情严肃的老人。

侯桂林从猴儿进门起,目光就没怎么离开过他。孩子身上那股鲜活的生命力,像一道阳光刺破了屋里的沉闷。年夜饭的饭桌上,气氛难得的热络。猴儿被桌上的冻梨吸引住了,那黑乎乎、硬邦邦的东西让人好奇。他伸出小胖手指戳了戳,仰头问爷爷:“爷爷,这黑蛋蛋是啥?能吃吗?”

满桌人都笑了。侯桂林脸上的皱纹也难得地舒展开,沟壑里盛满了笑意。他笨拙地想解释:“这是……冻梨,甜的很……化了就能吃……”他声音有些干涩,用一辈子粗粝的嗓音强行做着最温柔的表达,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他放下筷子,拄着手杖,有些吃力地挪到猴儿坐的高脚椅旁。

“爷爷抱你看?”侯桂林试探着问,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猴儿看着爷爷伸过来的大手,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侯桂林心中一喜,放下铁手杖,用那条好腿支撑着,努力弯下腰,伸出双臂。然而,那条残腿使得他重心不稳,动作显得格外笨拙僵硬。他试了两次,才终于把猴儿从高脚椅上“端”了起来,抱在怀里。孩子温热柔软的小身体贴着他,带着奶香和糖果的气息。侯桂林抱着他,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动作极其不自然,甚至有点微微颤抖,但脸上的笑容却无比真实,是那种发自心底的、带着点傻气的欢喜。他指着桌上的冻梨,耐心地、用最朴实的语言解释着,仿佛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高尔玉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忙着布菜的手顿了顿,眼底也掠过一丝复杂的暖意,随即又被更深的忙碌掩盖过去。

年夜饭吃得差不多了,电视里春晚正热闹上演,小孩子们在客厅追逐嬉闹。突然,啪的一声轻响,紧接着是孩子们的惊呼,客厅角落那盏落地灯的灯泡闪了几下,彻底熄灭了,只剩下灯罩里钨丝烧断后的一点微红。光线顿时暗了一块。

“哎呀,灯泡憋了!”侯桂林下意识地皱眉,想撑着铁手杖站起来去换灯泡。

这时,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沙发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老五却先一步站了起来。他没说话,径直走到灯旁,动作熟练地拧下烧坏的灯泡,对着灯光看了看钨丝,确认是断了。然后,他转身走向侯桂林那个堆满杂物和旧报纸的角落,那里有个破旧的铁皮盒子,里面装着侯桂林攒下的各种螺丝、钉子、旧开关、备用的灯泡。老五对这个铁皮盒子似乎很熟悉,准确地从里面摸出一个新的灯泡。

他回到灯柱旁,踮起脚,轻松地拧上新灯泡。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熟练。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一句话。

“嗒”一声轻响,老四按下了开关。柔和的光线瞬间重新洒满角落,孩子们欢呼起来,继续他们的游戏。

侯桂林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老四的动作,他的眼神有些复杂。当灯光重新亮起,照亮老五那张依然没什么表情、甚至带着点习惯性疏离的侧脸时,侯桂林的嘴唇动了动。只是说的话被电视里《难忘今宵》的歌声和窗外零星的爆竹声掩盖了。

老四应该是听到了侯桂林说的话,他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默默走回角落的沙发坐下,重新把自己埋进阴影里。但那一瞬间,他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又是一年中秋。祁连山的风已带上料峭的寒意,但酒泉城里的灯火,却比往年似乎更稠密了些。侯桂林和高尔玉那套两居室的单元房,难得地挤满了人声与热气。

天南海北的子女们,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在这个象征着团圆的节日,不约而同地回到了这座河西小城。大包小包的年礼堆满了房间一切能放东西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炖肉的浓香、油炸点心的焦香、孩子们身上奶糖的甜香,还有久别重逢的喧嚷。电视机里播放着中秋晚会,锣鼓喧天,主持人热情洋溢的祝福成了背景音。

客厅中央的方桌上,铺上了蓝白格子的桌布。碗碟碰撞,菜肴上桌:整只金黄油亮的烧鸡、浓油赤酱的红烧肉、翠绿的蒜蓉青菜、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丰盛得有些奢侈。儿媳们和女儿围着高尔玉在厨房和餐桌间穿梭忙碌,儿子们和女婿陪着各自的孩子在房间各处玩闹。笑声、叫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小孙子“猴儿”已经长高了不少,正骑在他父亲老五的脖子上,咯咯笑着去够吊灯。

侯桂林被众人簇拥着坐在主位。他穿着浆洗得硬挺的藏蓝色中山装——他拒绝所有人给他买新衣服,所以这是他最体面的衣服。脸上沟壑纵横,但此刻被一种难得的、近乎羞涩的笑容填满。他看着满堂儿孙,眼神有些恍惚,像是在确认眼前的热闹是否真实。那根铁手杖被暂时遗忘在沙发角落。

“爸,您尝尝这个,广式月饼,莲蓉蛋黄的,软乎!”大儿媳端着一盘切好的月饼过来,递了一块到侯桂林面前。

“好,好……”侯桂林接过来,粗糙的手指捏着那小块精致的点心,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甜腻的莲蓉在口中化开,他微微眯了下眼。

这时,老五的儿子“猴儿”从父亲怀里溜下来,蹬蹬蹬跑到侯桂林腿边,仰着红扑扑的小脸,好奇地问:“爷爷,爷爷,今天为啥吃月饼呀?”

满桌人都笑了。老五笑着拉过儿子:“傻小子,今天中秋节啊,当然吃月饼!今天还是你爷爷的生日呢!”

“生日?”猴儿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对这个词充满新鲜感,“爷爷过生日?那有生日蛋糕吗?”

“哈哈,你爷爷不爱吃蛋糕,爱吃月饼、爱吃团圆饭、爱吃肉、爱喝酒。”老四接口道,给父亲斟上一小杯白酒,“爸,六十大寿快乐!我们兄弟姊妹们都敬您一杯!”

“祝爷爷生日快乐!”

“祝姥爷福如东海!”

儿女们、孙子孙女们纷纷举杯,七嘴八舌地祝福着。杯盏相碰,清脆的声响交织着真诚的,也带着些许疏离的笑语。

侯桂林端着那杯白酒,手微微有些抖。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极细微的水光一闪而过,随即又被更深的笑意掩盖。“好,好……都好……”他声音沙哑,仰头将杯中那点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一股热流从喉咙烧到胃里,暖意似乎也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他看着眼前一张张年轻或稚嫩的面孔,那些因他而存在的生命,在这一刻,仿佛暂时缝合了他生命中那些巨大的裂缝与遗憾。中秋的圆月透过窗户,将清辉洒在杯盘狼藉的餐桌上,也洒在他沟壑纵横却舒展的脸上。这短暂的、被儿孙环绕的“团圆”与“生日”,像一颗投入漫长苦海里的微弱甜糖,瞬间融化,却足以慰藉这饱经风霜的残年。

高尔玉坐在他旁边,脸上也带着温和的笑意,给最小的孙女夹菜。她看着侯桂林被儿孙们围着敬酒的样子,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她当然记得今天也是他的生日,可这顽固的老东西从来不过生日,也不给任何人过生日。此刻的热闹,让她暂时抛开了平日的隔阂,感受到一种疲惫的暖意。她甚至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也祝你……生日快乐。”

然而,离别总比欢聚多。当子女们提着行李在门口告别,说着“爸、妈,你们保重身体”时,当楼道里杂沓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时,当房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无边的寂静便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重新淹没了整个空间。方才还人声鼎沸的屋子,此刻只剩下杯盘狼藉的餐桌、散落的玩具和空气中残留的饭菜油烟味。侯桂林和高尔玉各自默默收拾着残局,动作迟缓。

收拾停当,两人依旧各自回到习惯的位置:侯桂林坐在窗边的藤椅里,高尔玉走进她里屋的小房间。巨大的空虚和更深的孤独感,如同无形的巨石,沉沉地压了下来,比节日前的寂静更加令人窒息。那短暂的、虚假的热闹,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日常永恒的冰冷底色。

紫铜驼铃早已喑哑,铁手杖在墙角投下斜长的、孤寂的影子。塬上那个抓着马鞭、眼神明亮的“栓柱”,府谷那个拖着伤兵爬行的“跛脚小义士”,韩家班里那个抚摸着蟒袍的沉默少年,供电所杆塔上那个一丝不苟的身影……所有的过往,都如同祁连山巅飘散的云雾,在这令人窒息的安静里,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两个被岁月和时代雕刻得面目全非的老人,在这窗明几净的囚笼里,守着各自的残躯与心事,在沉默中,听着生命沙漏里,沙子不断滑落的、单调而永恒的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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