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霜雨雪,几十年光阴倏忽而过。孩子们像羽翼渐丰的鸟,一个个飞离了老巢。侯桂林和高尔玉这对被生活捆绑了大半生、磕磕绊绊的怨偶,最终只剩下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守着酒泉城里那套日渐空旷、寂静得能听见灰尘飘落的三楼单元房。
岁月的流逝,因空巢的寂寥和病痛的侵袭,让那些潜伏的矛盾更加清晰地暴露出来。争吵少了,但弥漫在这方方正正水泥空间里的,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冷漠和疏离。两人仿佛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孤岛。
侯桂林的藤椅扶手被磨得油亮,坐垫早已塌陷变形。那条铁手杖就倚在藤椅旁,像他沉默的伙伴。他常常整天坐在那里,望着楼下街道上熙攘的人流车流,眼神空洞,如同一尊风化的石雕。收音机开着,咿咿呀呀的秦腔或新闻播报成了背景音,他似乎听着,又似乎什么都没听进去。阳光好的时候,他会把那个磨得光滑温润的紫铜驼铃从贴身口袋里掏出来,在掌心摩挲一会儿,指尖感受着上面那个小小的回文符号,眼神望向窗外灰黄色的天际线,不知是望向祁连山,还是更远的、风沙深处的某个绿洲。然后,他会默默地将铃铛收回,动作小心得像藏起一个易碎的梦。
高尔玉则把自己彻底封闭在了那间兼做书房的里间小卧室里。一张旧书桌,铺着洗得发白的蓝布,上面放着笔墨纸砚,还有几本翻旧的诗词集和字帖。墙上挂着她临摹的花鸟小品和行楷条幅。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坐在书桌前,对着窗外的天空发呆,眼神里是洗刷不尽的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落寞。
厨房里偶尔的锅碗碰撞声,成了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
子女们偶尔会来探望,带着大包小包的吃食和日用品,短暂地驱散屋里的冷清。长子也已退休,头发花白,沉默寡言。他常住酒泉,每周都会来看看两个老人。来了就闷头帮老人收拾收拾屋子,话极少,眼神里带着天然的敦厚和一种似有似无的疏离。
次子偶尔带着妻儿从外省回来,他的孝顺很克制,和老人有明显的距离感,似乎对酒泉这个“家”注定了一辈子的格格不入。
三女也留在了酒泉。性格温顺,来了就陪着母亲说话,帮忙洗洗涮涮。言语间时常流露出对两个老人的担心和顾虑。
老四在供电所干得并不开心,偶尔发些牢骚。过来探视基本属于例行公事般点个卯,有时一言不合,还是会摔门而去。
老五离得最远,回来得最少。也最让两个老人挂念的。但逢年节,他总有大额汇款单寄来。偶尔人来了也总是沉默居多,眼神飘忽,似乎总想逃离这令人压抑的空间。
孙辈们来时倒是热闹,嘻嘻哈哈陪老人谈笑一阵,但他们的欢声笑语只是偶尔投入深潭的石子,短暂的涟漪后,复归更深的寂静。屋里更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点生气,只剩下两位老人和更加沉重的压抑。
更深的孤独,来自同辈人的凋零。老朋友们如同秋叶,一片片零落。刚开始听到噩耗传来,两人除了悲伤便是唏嘘。慢慢地,他们不悲伤了,物伤其类的沉没占据了几乎全部的情感。
例外之一是赵铁柱走了。
赵铁柱是在一个深秋的午后走的。心肌梗死,走得很急。侯桂林接到老四从供电所打来的电话,握着话筒的手猛地一颤,铁手杖“哐当”一声倒在地上。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长久地沉默着,话筒里老四“喂?爸?爸你听见了吗?”的焦急询问变得遥远模糊。他缓缓放下话筒,弯腰,极其缓慢地捡起那根冰冷的铁手杖,用袖子一遍遍、极其用力地擦拭着杖身,仿佛要擦掉什么污迹。他的手抖得厉害,布满老年斑的手背青筋凸起。他走到窗边,望着供电所的方向,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岩石般的沉痛和茫然。窗外,祁连山在暮色中轮廓模糊。那个在府谷破庙命悬一线的面孔、那个在解放桥头带他看见光明、在供电所给他新生希望的大哥,那个如山岳般的身影,轰然倒塌了。那一晚,侯桂林没有开灯,在藤椅上枯坐到天明。高尔玉默默给他端了杯热水放在旁边,他没动,也没说话。高尔玉看着他雕塑般的侧影,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支撑侯桂林内心世界的一根柱子断了。
韩世昌班主的离世是在一个料峭的春寒里。老人走得很安详,无疾而终,算是喜丧。侯桂林收到消息后,他只是坐在藤椅上,目光投向虚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藤椅扶手,仿佛在抚摸那些早已不知去向的戏服和道具。他的嘴角微微向下撇着,那是一种深藏的、无处言说的哀伤。那个把他从府谷街头捡回来,教会他手艺,更在文武殿前点燃他心中明灯的老人,永远谢幕了,他失去了那个能真正理解他漂泊与坚守的人。韩班主一生未娶,无儿无女。他的后事是当年几个师弟、师妹给操持的,他因为腿脚不便,便没有去,只是出了些钱。他想起韩班主生前给他说的最后一段话:“桂林啊,你其实是个好命的。剧团推给市场之前,就没几个人看秦腔了。推到市场之后,越坚持越难、越坚持越难,慢慢就都散了。咱剧团的舞台现在就是些票友天天自己在玩。你看你,铁柱把你带到供电所,这一辈子都有个保障,多好。好好和尔玉过吧,都这么大岁数了,该学着让让了。以后娃们都走了,就你们老两口,那么别扭着,过的就不是日子是遭罪了。”
“班主啊,哎……”侯桂林枯坐了两天,他头一次关上了那间既作他卧室又作家里客厅房间的门,他背着人流了几场痛泪。随着泪水,他的精气神也流走了大半。
2008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而寒冷。高尔玉的身体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迅速黯淡下去。各种老年病痛——心脏病、高血压、严重的关节炎和全身器官功能性衰竭,几乎齐头并进击垮了她。病痛如同无形的藤蔓,将她牢牢捆缚在病榻上。扛住过命运残酷的腰板终究塌了。曾经在讲台上神采飞扬的面容变得蜡黄浮肿,眼神时常涣散。她住进了医院,白色的病房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站。
死亡的阴影无声地笼罩下来,子女们陆续赶回。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衰老、痛苦和悲伤混合的气息。隐约透着些不舍,又透着些期待。
长子守在母亲床边的时间最长,他总是默默地握着母亲枯瘦冰凉的手,仿佛想传递一点温度,又像是在汲取最后一点联系。他看着母亲痛苦地、毫无意识地喘息,嘴唇紧抿着,脸上肌肉僵硬,只有那紧握的手微微颤抖,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和惊涛骇浪里无数灰蒙蒙的过往。
次子赶来时,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倦容。他站在床尾,眉头紧锁,眼神里是无奈和无措。他知道结果终究会来,他知道母亲终究是到了离开的时候。他不善言辞,只是不时笨拙地帮母亲掖掖被角,或者摸摸母亲的额头试探温度。
三女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她不停地用温热的湿毛巾,小心翼翼地、一遍遍地擦拭着母亲额头上渗出的虚汗和干裂的嘴唇。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嘴里低声念叨着:“妈,擦擦就好了,擦擦就不难受了……”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强忍的哽咽。
老四靠在病房冰冷的墙壁上,面色沉郁。他眼神复杂地望着病床上的母亲。他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双手插在裤兜里,身体绷得很紧。母亲偶尔清醒时投来的目光,让他下意识地别开脸。但眼底深处,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慌和悲伤在涌动。他与父亲之间巨大的隔阂,在面对共同的至亲即将失去时显得格外荒诞又可怜。
老五从东北匆匆赶回,带着一身寒气。他站在病房门口,没有立刻进来,只是隔着玻璃远远地望着。他的表情是克制的平静,但紧抿的嘴唇和已经湿透眼眶暴露了他内心最柔弱的一面。他默默地放下行李,走到床边,俯下身,在母亲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妈,我回来了。”高尔玉的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老五便退到一旁,安静地站着,像一个局促的旁观者,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母亲的脸。
侯桂林来了。他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铁手杖,动作迟缓而吃力。他拒绝了子女的搀扶,一步步挪到高尔玉的病床边。他看起来比病床上的妻子更加苍老和枯槁,如山般的腰背佝偻得厉害,原本紧衬的中山装显得空荡荡的。他那条残腿似乎支撑他站立都异常艰难。他浑浊的目光落在高尔玉那张被病痛折磨得脱了形的脸上,他没有泪水,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岩石般的哀恸。
高尔玉终究感觉到了他的靠近,费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明亮、充满书卷气,后来饱含哀伤与疲惫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浑浊。她的目光艰难地在侯桂林沟壑纵横的脸上聚焦,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仿佛想说什么,是道歉?是感谢?是对过往的追忆?还是对未了之事的牵挂?干裂的嘴唇只发出几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破碎的音节,除了侯桂林,没人能听清。
侯桂林的身体猛地一震。他听懂了。他听懂了这含糊不清的呓语里,有他的名字,有他半世的艰辛;有她的名字,有她半世的酸楚。这个沉默了一辈子、倔强了一辈子的男人,在这一刻,终于柔软了。他俯下身,那双粗大、坚实、布满老年斑和厚茧的手,颤抖着,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抚上高尔玉枯槁的脸颊,仿佛在触碰一件失而复得又即将永远失去的珍宝。他的动作笨拙而生疏,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
他的嘴唇哆嗦着,喉头剧烈地滚动了几下,终于发出了声音,嘶哑、低沉,却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高尔玉的耳中:
“……走吧……走吧……不受罪了……走吧……都走吧。这一辈子呀……都是苦命……走吧……好好走吧……”他的声音哽住,浑浊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涌出眼眶,大颗大颗地落在高尔玉脸上。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直白地承认她的苦难,表达他深藏的、或许连自己都未曾完全理清的愧疚与怜惜。
高尔玉浑浊的瞳孔似乎亮了一下,像是捕捉到了这微弱的光。一滴浑浊的泪,缓缓从她干涩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角花白的发丝里。她的嘴唇似乎想努力弯起一个极其微弱的弧度,最终却无力地放松了。那只被长子握着的手,极其轻微地,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回握了一下长子的手指。然后,她眼中的那点微光,如同燃尽的烛芯,倏然熄灭了。
监测仪器发出一声单调而悠长的蜂鸣。床头的心电图变成了一条绝望的直线。
病房里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声。长子紧紧攥着母亲尚有余温却已无生气的手,失声痛哭,肩膀剧烈地耸动;次子猛地蹲下,抱着头,发出低沉的呜咽;三女扑倒在母亲身上,号啕大哭;老四靠着墙的身体滑了下去,双手捂着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老五别过脸去,肩膀微微抽动,泪水无声地滑落。侯桂林拄着铁手杖,挺直了佝偻的背,像一尊沉默的石碑矗立在床边。他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却空洞地望着妻子安详中带着解脱的面容,仿佛灵魂也随着那最后一声蜂鸣被抽离了。他一遍遍低声重复着,像是在安慰亡魂,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走了好……走吧……不受罪了……走吧……”
高尔玉走后,侯桂林仿佛被抽掉了最后一点支撑,衰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速。本就肆虐的病痛更加疯狂地反扑。那条变形的右腿和因常年受力不均而劳损的脊椎,在阴雨天如同无数钢针钻刺,疼得他冷汗涔涔,彻夜难眠。更糟糕的是,肠道的问题日益严重。起初是便秘,后来腹胀如鼓,疼痛如绞,有时痛得他蜷缩在冰冷的床铺上,额上冷汗如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他无论身边是否有人,却连一声呻吟都吝于发出。他依旧拒绝去医院,固执地守着空荡荡的房间,守着他那些用了多年、早已磨出包浆的旧家具,守着他从不对任何人言说的心事和深埋的孤独。
但他骨子里那份从幼时就磨砺出的坚韧、从文武殿香火中汲取的“骨气”、从艰苦岁月里淬炼出的硬气,始终未曾泯灭。他对偶尔来看望他的儿女、同事,总是努力表现出寻常的模样,甚至故意提高嗓门说话以证明自己的“硬朗”。他从不抱怨,更不诉苦,以至于几乎没有人真正了解,这个沉默寡言、脾气倔强的老头,正日复一日承受着怎样难以想象的痛苦煎熬。直到他昏迷后,被老二送到医院才由大夫的训斥中知道了这一切,他的肠梗阻已到了晚期。
病痛的折磨持续了将近两个月,腹胀和剧痛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他仿佛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一个秋日的下午,难得的暖阳透过擦拭干净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这间充满暮气的房间,在光洁的地砖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的灰尘在光柱里飞舞。他把老二、老四叫到床前。他笔直地躺在床上,盖着薄被,脸色灰败,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异常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决绝,声音虽然虚弱,却字字清晰:
“我这一辈子,没攒下什么家当,清清白白来,两袖空空走。”他喘了口气,目光扫过这间简陋却被他收拾得异常整洁的屋子,“棺材,要最薄的。坟头,垒小点。跟你妈……一起。”他顿了顿,目光费力地转向窗外那片高远的、湛蓝的秋日晴空,仿佛穿透了楼宇,望向了祁连山巅那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那里埋葬着他走过的漫长岁月和无数无声的呐喊。
“你们啊,”他的目光收回来,落在儿子们脸上,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疲惫和平静,却又有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我一辈子对你们就是骂,就是打。今天好好说几句话吧。”儿子们心如刀绞。“做人做事,心要放在当中。钱多钱少,够用就好。看见别人……有难处,能帮一把,就伸伸手……不要学我,嘴笨,心硬了一辈子。做人,清白、心善,比啥都强……比啥都强……”这是他最后的嘱托,朴素得如同脚下的黄土。
几天后,侯桂林被剧烈的腹痛折磨得再次昏迷,被老五和老大紧急送进了医院。诊断明确:肠道已出现坏死迹象,伴有感染性休克风险,必须立刻手术,且术后需要长期治疗和护理。
在短暂清醒的间隙,侯桂林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清醒和一如既往的、磐石般的固执。他艰难而坚决地摇了摇头,做了最后的决定。声音微弱却斩钉截铁:
“不治了……不做手术……不花那冤枉钱……不受那份罪……把钱留着……给娃们过日子……我这把老骨头……不值当……不要浪费国家的钱……组织的钱……更不许花你们的钱……送我……回家……”
无论子女们如何含泪劝说,甚至远在东北的老五也连夜飞回,跪在病床前恳求,侯桂林都异常坚决地拒绝了。他的固执,如同祁连山一样难以撼动。他不要成为任何人的负担,无论是国家、组织,还是他自己觉得亏欠了一生、也疏远了一生、此刻却围在他病床前流泪的儿女们。他只同意吃药、输液缓解痛苦,坚决拒绝手术和化疗、放疗。在住院仅仅一周后,他再次强烈要求出院回家。他说,他要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守着这窗外的光,走完最后的路。
拗不过他,子女们含泪将他接回了那个空荡荡的家。
回到家的侯桂林,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他不许任何人陪着他。他要一个人待着。
当晚,他自己烧了热水,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擦洗干净,换上了一身没怎么穿过的藏蓝色中山装,他把稀疏的白发尽力梳理整齐。
然后,他一点点挪到高尔玉曾经用过的书桌前,颤巍巍地坐下,铺开一张信纸,用那双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却异常工整地写下了几行字:
存折(密码XXXX):处理后事,余款寄回耀县老家。
这是他在偿还老二、三女插队受照顾的人情。
房子:留给老六
这是他在给送走的幼子表达亏欠。
抚恤金:一个孙子一份
这是他最后给予孙儿们的照拂。
后事:从简。薄棺。合葬。坟头小些。不要通知人。
这是他一生执拗的最后坚守。
铁手杖:随我入棺。
这是他唯一要从人间带走的念想。
写完,他仔细折好,塞进一个信封里,端端正正地放在床头柜最显眼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似乎耗尽了最后的气力。他坐在床边,从抽屉里拿出了那个小小的紫铜驼铃。他仔细地把铃铛擦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找来一截新的红绳,把它穿好,戴在脖子上,解开衣扣,贴着胸膛放好。
他长吁了一口气,重新站起来,整理好衣服,穿好那双他早已洗净的布鞋,转头四面看看,目光向着窗外的天空定了定。然后,他抚平床单、枕头,慢慢地、笔直地躺了下去。
他闭上眼,平静的呼吸,平静地回忆着自己从耀县去往府谷,从府谷去往中卫,从中卫去往永昌,从永昌来到酒泉的一幕幕往事。
他的呼吸越来越轻,越来越轻,终于再无一点痕迹。
2010年冬天的一个清晨,酒泉落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天地间一片素缟,万物肃穆。侯桂林在睡梦中安详地走了,面容平静,仿佛只是沉入了一个没有病痛、没有争吵,也没有无边孤独的长眠。窗外,大雪无声地覆盖了屋顶、街道、远处的红水河谷,世界一片纯净的洁白。
遵照他生前严苛的遗愿,丧事办得极其简朴。没有盛大的告别仪式,没有长长的花圈队伍。前来吊唁的多是供电所的老同事和一些老街坊,人们低声交谈着,感慨着这个倔老头坎坷的一生和他最后近乎决绝的清醒。
出殡那天,雪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寒风凛冽,卷起地上的雪沫,抽打在人的脸上。送葬的队伍沉默地行进。队伍最前面的遗像上,侯桂林穿着中山装,面带微笑,眼神似乎穿透镜头,望向远方。
祁连山脚下一个背靠高高土崖、视野开阔的向阳坡地上,挖好的墓穴静静等待着。薄棺被缓缓放,泥土落下,覆盖在红色的棺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下,又一下。黄土渐渐掩埋了那口薄棺,掩埋了那个抓着马鞭眼神明亮的“栓柱”,掩埋了那个在府谷破庙拖行伤兵的“跛脚小义士”,掩埋了韩家班后台沉默抚摸着蟒袍的少年,掩埋了供电所杆塔上一丝不苟的身影,掩埋了那个拄着铁手杖、倔强了一生的老人。
生前磕磕绊绊、沉默疏离了大半生的两个人,最终在祁连山的怀抱里,在红水河不息的冰裂声中,在无言的厚土之下,以一种最传统也最无奈的方式,实现了尘世的“同穴”。
风雪再次悄然落下,细碎的雪花温柔地覆盖着这座小小的坟茔,覆盖了冰冷的墓碑,也覆盖了河谷的荒滩。洁白覆盖了一切。仿佛时间最终模糊了那些尖锐的棱角、未解的怨怼、错失的温情和无言的遗憾,只留下天地间一片苍茫的洁白与永恒的寂静。
驼铃声远,往事如咽。
祁连山默然伫立,红水河冰下低吟。
唯有山河永在,见证着这平凡生命里所有的坚韧、无奈、沉默与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