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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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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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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连载

第一十六章

飞霞南路呈南北走向。东屿机电厂位于南端3号,也就是起点的位置,再往南200米处是牛山北路与吴桥路之三岔路口;向北,经过巽山脚下,横跨南塘街与人民路,终端是中山公园。中山公园附近有座电影院,名曰白鹿影城,再往北便是环城东路,沿途有一座小山,名曰盘龙山。20世纪90年代,盘龙山上零星矗立着几座民房,其中一座房子的半间便是林文武的家。所谓半间,就是整幢房屋竖姿纵向“劈”成一半,一楼、二楼合计成半套房屋。另半套房屋属于林文武大哥家。苏婕嫁到林家的时候,丈夫林文武请工匠师傅将二楼房间装修了一番,由于房屋十分矮小,一楼二楼合计才35平方米,只好将阳台改造成微型厨房。房屋虽说不大,但毕竟是自己的家,苏婕从无半句怨言。自从女儿林昕语出生以后,她更加爱上这个家了。每天下班回来,都习惯性地收屋子,地板、窗台常常擦洗得一尘不染。房子虽然不大,但山上拥有茂密的树林及植被,空气特别清新,视线也非常开阔。每天清晨睁开眼睛,打开窗户,瓯江两岸的风景,一览无余。唯一感到不便的是每天上下班,苏婕都得推着自行车上山下山,对一个女人来说比较吃力,好在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七月的温州城,夜晚那迷人浪漫的灯火,给了傅立夏一丝暧昧的欣喜与兴奋。

苏婕骑着她的小凤凰,动作利索地在夜色中穿行,傅立夏盯着她的背影,紧随其后,并保持一定的距离。傅立夏一边踩着自行车,一边好奇地打量周围的街景,对他来说,眼前的城市繁华的景象,正在轻轻地抚慰他内心深处的隐痛,或者说使他暂且忘却了家庭的不幸与破碎婚姻造成的伤害与苦恼。

苏婕奋力地蹬着脚踏板,轻便小凤凰就像一尾鱼在夏风中徐徐向前游动,此刻她内心带着一股燥热升起一阵莫名的兴奋。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一个决定:下班之后,要将一个打工仔往家里带?难道只是丈夫长期不在家,她一个人感觉寂寞无聊?这个理由好像并不成立。

不错,是她主动约傅立夏看看城市的夜景,顺便来自家玩一下。她觉得这个打工仔值得交往,内心有一种莫名的亲和感。

傅立夏在温州打工还不到半年时间,对这座城市一切都是陌生的,对于食堂里几位同事,只是熟悉而已,其他方面也是陌生的。苏婕约他出去兜兜风,这种事情于他而言是可遇不可求的,有种“他乡遇知己”的幸运感,何乐而不为呢?

在盘龙山脚下,苏婕吩咐傅立夏与她的自行车在一停车处停好,锁上,并向一位马路看管车辆的大妈交了1元钱。苏婕就像老师领着学生一样,带傅立夏在沿街马路菜市逛了一圈,她买了一些粉干、香菇之类的食物,说是平时做早餐吃,或者周日在家休息的时候吃。然后,她在一家食品杂货点,买了一袋15公斤的大米,不用她开口,傅立夏已经动作利索地将大米扛在了肩上。

沿着水泥台阶上山,进屋第一道门是铁拉门,苏婕掏出钥匙,伸进锁孔扭几下,再用力一推,随着刺耳的摩擦声,铁拉门打开一道缝隙。苏婕招呼傅立夏小心碰着头,在楼梯拐角处,一老媪拄着拐杖在发呆。“阿太,你留心一点啊!”苏婕用温州话招呼老人道。接着又压低嗓音用普通话说道:“这位阿太是我老公的伯母,也就是他大哥的母亲,犯有老年痴呆症。”

傅立夏没有吭声。他紧跟女人背后,顺着楼梯口,转入一个斜角就上到二楼来了。苏婕让他将大米放在走廊上,她再次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房间。

傅立夏有些拘谨,毕竟是第一次走进一个城里人家的屋子,何况只有女同事一人在场。房间仅十几平方米,一张床就占据了二分之一的空间。傅立夏第一眼就被床头墙壁上悬挂着的夫妻结婚照给愣住了。男士理着“板寸头”,西装革履,留着一撮小胡子,国字脸,小眼睛,神情淡定而自信;女士笑容甜美,身着洁白的婚纱,沉浸在做新娘的喜悦之中。一刹那间,傅立夏脑海里闪现出他与杨红霞当初领结婚证的合影,虽说她现在人在广东,并且移情别恋,但当初拍摄结婚照的时候,女人脸上却写满了幸福感。或许是眼前相框里男士的目光比较冷峻的缘故,傅立夏浑身突然不自在起来,仿佛被人一直在盯梢似的。

在卧室侧面有一个书柜,摆放着几本杂七杂八的书,傅立夏一眼扫过去,发现除了有一部《西游记》和一部《红楼梦》之外,剩余都是与文学无关的书籍。书柜旁边有一个装饰性的相框,是一位外国女明星的肖像。傅立夏并不知道这位女明星叫什么名字,只是那一头金色的卷发显得很有气质,尤其是性感的嘴唇,迷人的眼神,惹得傅立夏想多看而不敢直视。他隐约觉得墙上女明星的眼神与眼前苏婕的眼神十分相似,清澈中透出渴望爱情的妩媚。

“不好意思,凳子也没有,你就坐床上吧。”苏婕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走廊通往厨房的小门。

“好的。”傅立夏怯生生地应道,但他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干净整洁且散发着一丝清香的床单,使性格卑微的他浑身有一种紧张不安的唐突感。

灶台是顺着阳台砌成的,侧面有一个立体式的碗柜,一只可移动的煤气罐,支起一口锅灶,这些就是苏婕家中日常生活的物质基础。

“城里不比乡下,房子窄小,像个笼子似的,有个吃喝拉撒的窝就不错了。”苏婕调侃道。

傅立夏想接话,却不知怎么接。他在想:大米也帮你扛回家了,我是不是该回机电厂睡觉去了?

苏婕在窗台厨房间捣腾了一阵子,不一会儿捧着一碗热气腾的食物递到傅立夏手中,傅立夏低头一看,原来是三只煮鸡蛋。

“家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吃,这鸡蛋是上次一个乡亲送的。”苏婕说。

碗捧在手上,傅立夏分明感受到碗里鸡蛋的热度,那一刻,他脑海里闪现多个都是与煮鸡蛋有关的镜头。那是在他不同的年龄段里过生日的时候,有母亲、父亲或妻子杨红霞为他煮鸡蛋的画面。最近的一次是年初来温州的时候,父亲为他煮鸡蛋的场景……

傅立夏怔怔地看着苏婕,一股暖流在心间涌动着,回想往事,悲喜交加,眼眶禁不住发潮。

苏婕笑道:“不就是两个鸡蛋嘛!你尝一下甜不甜?”

傅立夏将思绪收回,浅浅地喝了一口水,赞道:“很甜,我老家管这种吃法叫作‘糖水蛋’。”

苏婕转过身漫不经心地收拾一些物品,等傅立夏吃完鸡蛋后,她默契地连忙从他手中接过空碗,在厨房里清洗起来。

随后,她语气轻柔地说道:“走,我带你去附近街道上逛逛。”

傅立夏就像一个听话的学生,拘谨地跟着苏婕身后走出屋子。

夜幕中,城市灯火阑珊,星光璀璨,盘龙山四周显得安静而浪漫。苏婕领着傅立夏沿着色彩斑斓的街道绕盘龙山行走大半圈,路过中山公园门前时,苏婕停下脚步,好像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悄声说道:“今晚时候不早了,下次有机会带你进公园里面逛一逛。”

傅立夏感激地笑了笑。身在异乡,此刻的他心底感觉从未有过的踏实,不再孤单。

傅立夏回到机电厂住处后,匆匆去澡堂洗了个澡,感觉一身轻松。这一夜,他几乎处在一种半眠半醒的状态,苏婕端着一碗鸡蛋递到他手中的画面一直在脑海里呈现着,对于一个有过婚姻经历的他来说,他自然能够读懂她那几分关心几分爱意的眼神。早春二月离开老家后,一晃四个多月过去了,眼前食堂的工作,虽说每天都十分忙碌,辛苦是自然的,但每逢月底就能领到300元的工资,心里有种从未有的踏实感。人在他乡,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到了月底就有一笔稳定的收入,这样的生活状态显然比之前在老家种田、做篾匠要不知强多少倍。杨红霞自从上次来过一次电话后,又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来电话了,但现在的他心理状态有了微妙的变化,对她似乎已经失去了从前那份重归于好的期待。瑞儿的不幸离世,使刚刚步入正青春的他命运遭遇了致命的打击,也使他本来就卑微的性格更加软弱,女人移情别恋,他当然知情,问题是知情又能怎样?他连说出“离婚”二字的勇气都没有。他只是依然沉浸在昔日夫妻同甘共苦的情感中,期待女人哪天能够回心转意、重新回到他身边来。今晚,苏婕对他的关爱,虽说只是一碗水煮鸡蛋,却获得一种莫名的自信心,认识到他傅立夏并不是一个遭天下所有女人嫌弃或看不起的男人,至少还有苏婕这样的城里女人关心他。

傅立夏毫无睡意,脑海又开始胡思乱想,回想这些年成家后一些遭遇和经历,他不明白命运怎会如此捉弄他,使他辛辛苦苦白手起家奋斗近十年的成果,却在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傅立夏曾经在九都乡中心小学有过一段代课的经历。他只有初中毕业,况且从学校回到村里后,一直种田和做篾匠,他之所以能够担任代课老师,一是因为他爱好写作,写“电影剧本”的往事好长一段时间成为九都乡坊间的一桩美谈,二是老同学谢家贵的真诚帮助。1977年秋天,傅立夏在斯木河中学读初三的时候,家住九都乡梅田村的谢家贵才读初一。命运不同是,这一年全省教育系统为了与全国同步,将历年来一年一度的春季开学,改为秋季招生,所有的班级统一延长半学期。在1978年春天延长的半学期里,傅立夏已经回到村里参加生产队劳动、帮助家庭挣工分了。谢家贵后来却凭借优异的学习成绩考入池州师范院校,毕业后分配到九都乡中心小学任职。谢家贵虽然对写作没有兴趣,但喜欢阅读文学作品。对于当年在文坛上走红的作家及作品,如张贤亮的《绿化树》,蒋子龙的《赤橙黄绿青蓝紫》,梁晓声的《今夜有暴风雪》,等等,他不仅有认真阅读,还有他自己对作品的深刻理解。谢家贵听说庙后村有个做篾匠的小伙子写电影剧本的消息后,他立马来了兴致,主动找上门,在交往中与傅立夏建立了文学好友。不久,九都乡中心小学教师人手不够,需要招聘一名代教师的时候,谢家贵向校长推荐了傅立夏。傅立夏虽说文化基础差,但他在爱好文学写作的同时,通过大量阅读,提高了自身的文化素养,教小学三四级语文是没有问题的。

傅立夏与杨红霞结婚之后,遭遇母亲叶美凤强行分家,傅立夏苦于白手起家的无奈,不得不辞去了代课教师这份他无比热爱的工作,但他和谢家贵之间一直保持着友好关系,因为谢家贵比较欣赏他、认可他。杨红霞怀孕即将生产的时候,傅立夏竟然拿不出一分钱,他只好跑到中心小学向谢家贵求助,谢家贵毫不犹豫地借予他20元人民币。1986年的20元并非一个小数目。杨红霞后来去了广东,傅立夏一个人守着石湾园三间平房,以及小烟冲六亩责任田,内心备受煎熬的他经常找谢家贵聊天。谢家贵学识比较渊博,也见过一些世面,他坦诚地建议傅立夏也应该外出打工,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尽可能地多挣钱。有了钱,即便女人不能回心转意,但起码个人生活有保障。有一次,他们聊天聊得很投入,谢家贵问傅立夏在夫妻性生活方面表现怎么样?傅立夏脸红了,说自己属于“快手”,无法满足女人的生理需求。谢家贵就直截了当地说,难怪你老婆移情别恋,原来是你自身存在着问题,而且这个问题是两性情感的核心问题,女人红杏出墙也是早晚的事情。谢家贵还搬出了一个名叫“弗洛伊德”的人,说人家是外国著名性学专家,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人活着只有生理和物质两个需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生理需求才是人性的本质需求,远远大于物质需求。谢家贵还说,性与爱是两码事,夫妻之间,相爱需要能力,那么这个能力首先应该是性满足。傅立夏当时被谢家贵说得一愣一愣的,卑微的他在心理上似乎有种雪上加霜的感觉。

傅立夏被谢家贵上了一堂关于两性关系及性生活、性知识的课后,可以说是受益匪浅。他才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丈夫,在夫妻性生活方面,他是不及格的,情形非常糟糕。他对杨红霞的依恋,严格来说主要是生活上的依赖。结婚成家以后,一年到头,杨红霞不仅洗衣、做饭,而且还同他一道早出晚归,田间地头,插秧割稻,带娃又养猪,不怕辛苦,特别能干;坐落在石湾园的三间平房建成后,若不是杨红霞养两头猪帮忙还债,他傅立夏压力更大,简直是抬不起头来。当然,而立之年的他,虽说在夫妻性生活方面不及格,但不能说他因此就没有了性爱的欲望,女人长年不在家,他生理上也自然而然出现一种饥渴,只是无以言表、难以述说罢了。

现在,傅立夏人在他乡有了一份较为稳定的工作,解决了温饱,这样的生活状态与在老家种田、做篾匠有着本质的区别。简单来说,同样是单身,如果在老家,傅立夏每天面对的是空荡荡的屋子,干不完的农活及家务,既艰辛又孤单;现在身在城里,不仅一日三餐不用愁,而且还有食堂每天热闹的工作氛围,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温州女人苏婕竟然对他有着格外的关心与体贴。苏婕的关心,更多地表现在她乐意与他聊天,换句话说,苏婕并没有将他当着一名普通的打工者看待,而是欣赏他在艰难的生活境遇里竟然还能够心怀文学梦想,他从苏婕对自己的欣赏目光里找到了一种潜在的自信。原本对未来生活一片茫然的他、心灵遭受极大伤害的他,仿佛看到了一丝曙光,这束光将引领着他走出家庭破败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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