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温州日报、温州广播电台等媒体报道,十七号台风给温州地区造成的损失是巨大的,灾后重建工作在各级政府的领导下,基层干部带头行动落实下,正有条不紊地全面展开。台风夜于傅立夏而言只是在食堂与苏婕共同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思想上有过剧烈的斗争,凭感觉他认为自己如果做出示爱的行为举止,比如拥抱一下,苏婕应该是不会拒绝的,但他克制住内心的冲动,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鲁莽失去一个城里女人对自己的关心。这场台风,在傅立夏的记忆里对自然界的灾害却并没有多么惊心动魄的感触,唯一的见证就是清晨醒来,发现机电厂与飞霞南路之间的一棵百年大榕树被连根拔起,横卧在马路中央,几位身着环卫工人服装的中年大叔正在利用自动电锯对大树进行分解清理。
周维强一大早䠀水来到食堂,见苏婕在清扫餐厅积水,他欲言又止。他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苏婕这么早出现在餐厅,昨晚肯定是食堂过夜的。
周维强在厨房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又在几个包厢东瞧瞧西望望,然后自言自语地说:“哎,昨晚我一宿没睡,担心食堂会不会被淹,还好,损失并有严重。”他瞅了一眼苏婕,见人家没有搭理自己,带着安慰的语气说道:“小老师母,这两天食堂还得暂停营业,你先打个车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吧?回头有什么事情,我们再电话联系。”
苏婕抬起头,将扫把扔在一边,朝周维强勉强笑了笑,笑容里夹着一丝尴尬,说道:“好吧,那你们辛苦了,我要回家好好补一觉……”
张自力是台风过后的一周从老家回到温州的。这时候的食堂已经恢复正常对外营业了。台风走了,高温天气回来了,气温显得更加炎热,中午时分来食堂打快餐的过客也比较多,周维强见生意每天都是红红火火,心情惬意,时常背着双手吹着口哨,脸上洋溢着一股自豪感。张自力从老家出门的时候,活捉了一只老母鸡,打算送给周老板,无奈天气太热,长途客车没有空调,到了温州下车的时候,张自力发现老母鸡已经断气了。周维强当然不吃死鸡,但扔掉有可惜,结果就自己烧,然后与傅立夏开心地搓了一顿。
张自力告诉傅立夏,说自己有一天在湾里遇到他父亲了,还聊了一会儿。傅立夏连忙问他父亲过得怎么样?张自力实话实说,在老家种田还能过得怎么样呢?不过你父亲身体还不错,毕竟才六十多岁,精神状态看上去还是不错的。
傅立夏叹了口气说道:“但愿老头子身体硬朗一些,俺也少了一份牵挂的心思。”
张自力又说:“对了,那天俺也遇到你母亲了,她问你工资多少钱一个月?俺说在饭店里打工挣不了几个钱的,只是包吃包住而已……”
傅立夏没有接话,更不想追问老娘还说了些什么,他只是将碗里的大半碗啤酒一饮而尽,然后接着又开了一瓶。他知道张自力那样回答老娘的话没有毛病,而且还是在替他分忧,因为吹牛可以不用纳税,而说大话往往是要埋单的。
这天夜里,傅立夏借着酒性睡得很沉,下半夜三点来钟起床小便后,就再无睡意了,他莫名地想家了:想起一年前的夏天,在老家带着瑞儿帮邻居家摘西瓜,他在西瓜地里干活,瑞儿就在田埂上的乌桕树下独自玩耍;想起那天带瑞儿来到黄石镇上邮电局领取女人从广东寄回来的包裹时,父子俩还在向阳照相馆拍了合影,也给瑞儿单独拍了两张照片;想起石湾园盛夏的傍晚,太阳落山之后,他将竹床搬到房前晒场上,把两盘菜摆放在竹床上,瑞儿知道老爸和往常一样,晚餐要喝一口酒,他自告奋勇地帮忙从堂前茶几下拿出一瓶啤酒放在竹床上,可是,由于一时失手,啤酒瓶倒下,从竹床边滑落到地上,碎了……那一刻,原本生气想骂儿子几句的他,见瑞儿那双胆怯、自责的眼神时令他一阵心酸……他摸了摸瑞儿的小脑门,说:“没事,爸爸再开一瓶……”
傅立夏想起这些往事的时候,自然又情不自禁地想到往年七月的“双抢”季节,家中六亩田双季水稻的抢收抢插,女人割稻、插秧都是一把好手,既能干又任劳任怨。他长期沉浸在夫妻同甘共苦的日常里,以致女人如今在东莞那边根本就没有回心转意的可能性,他也清楚她早已移情别恋,可是情感上却偏偏依然心存幻想。
晚餐张自力请他吃顿老母鸡,两个人共喝了5瓶温州本土产的“双鹿”牌啤酒,共十元钱,这个钱当然是他请客。虽说眼下这份工作工资不高,用张自力的话说“包吃包住”,总比打工第一夜流浪街头要强。当张自力提到遇见母亲时,傅立夏之所以没接话,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想多说什么,母亲是生育自己生命的人,却在道德捆绑之下又是伤害自己最深的人。世界上贫困和遭受苦难的人多了去了。出身贫寒不是父母的错,但作为母亲不能体谅自己,动不动就无理取闹,这是他无法理解的。傅立夏始终想不明白母亲自己在婚姻上遭受的曲折与痛苦,为什么却不可理喻地一直将个人情绪转嫁他的头上?为什么对媳妇杨红霞总是鸡蛋里挑骨头、无休止地进行辱骂和羞辱?古训“家和万事兴”难道也不懂?他希望母亲脾气性格稍微温和一些,身为长辈对待子女稍微宽厚包容一些,然而,他的希望竟然是亲情纽带里成为不可能兑现的奢望。
虽然说他个人婚姻之不幸与家庭命运的变故与母亲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母亲的为人处世、脾气性格,以及不断横加干涉与乱加指责,早就形成一根无形的制造家庭灾祸的导火索。从某种层面上讲,傅立夏的不幸是叶美凤亲手导演而导致的一场悲剧,然而母亲却茫然无知,不但没有丝毫的悔意,还振振有词地辩解自己无辜。
季节转眼进入了秋天,“秋老虎”闹了一阵子后,天气开始变得凉爽起来。让周维强意想不到是食堂中午餐厅的生意也跟着“清凉”起来,他心情不爽,但一时半会也想出好办法,只好期待等到冬天的时候,澡堂的生意能够有所弥补。
中餐不忙,澡堂虽开始营业,但除了夜里机电厂几个加班工人以外,并无外来顾客,如此,张自力依赖销售洗浴用品增加收入的打算只能泡汤。与此同时,之前周维强承包的大客车顺便往湖州装运螺丝的业务也消失了,那个贾老板也好久不见人影了。张自力私下同傅立夏说,周维强的运输螺丝的生意被别人抢走了。张自力见周老板这里每月只有200元的基本工资,不得不另谋出路,他每天中餐下班以后,就是附近一家托运部做装卸工,多劳多得,凭力气吃饭,一个月下来,可以增加300多元的收入。
傅立夏时常想起台风夜那晚苏婕对他说过的话:“这里不大适合你长期待下去……”不管人家是有心还是无意,傅立夏也开始暗自寻思能够在这座城市长远生存下去的活路。食堂本来就是闲杂活永远干不完的地方,而他本身就是一位打杂的员工,这份工作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唯一的条件只要能够吃苦耐劳就行。然而,假如辞退眼下这份工作,或者说被周老板炒了鱿鱼,他还能有什么出路呢?
傅立夏想不出好办法,只能随遇而安。因为他本来就已经被生活折腾够了,眼下这份工作虽说挣钱不多,但省心,安逸,是他人生刚刚从乡村踏入都市的一段尤为安逸的生活,更何况时常有苏婕的陪伴,使他获得一种莫名的精神慰藉。台风过后机电厂大修,停工,食堂只在中午对外营业,晚餐就犯不着加班了。不加班的夜晚,傅立夏是闲着的,无所事事的。他就想着如何赚一点外快?他夜晚在东屿马路市场溜达过几次,突然想到尝试一下摆摊。
一天傍晚,傅立夏趁周维强出差之机,骑上周老板的自行车来到龟湖农贸批发市场批发了一箱李子,然后夜晚在东屿路叫卖。他先后只摆了两个晚上,一箱水果才勉强卖完,一算账反而亏了七八块钱。原因出在秤上,他进货的时候,商贩缺斤短两,卖出去的时候都是实打实。亏钱的原因找到了,下次注意一点不就行了嘛。然而,周维强发现员工另谋出路,心里不爽,表面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暗里却悄悄将自行车上一把U型锁,同时把食堂里一杆老式秤也收拾起来。傅立夏瞄了一眼那把与自行车轮胎吻合在一起的U型销,他能说什么呢?不错,他可以自己买一辆自行车,哪怕是二手也行,也可以想办法购置一些摆摊必备的工具,但是,周维强会允许他身兼双职吗?
摆摊不成,傅立夏有些失落,苏婕安慰道:“城里赚钱的机会还是比较多的,慢慢来,我也在留意看看其他地方有没有更好一点的工作……”虽然苏婕心里也没谱,但有她这句话,傅立夏还是挺受用的,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暖意在心头升腾。
苏婕是个闲不住而又不甘寂寞的人,食堂不用加班,回家嘛,老公长年在外,家里总是冷冷清清。女儿林昕语基本待在外公家,她几乎不怎么操心。或许是心里有点空荡荡吧,她私下里问傅立夏喜欢不喜欢听戏?傅立夏笑笑,说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无事出去转转也不错。苏婕说,那好,有时间的话我带你去五马街玩……原来,五马街有一个叫工人文化宫的地方,时常有越剧戏迷在那里自唱自演优秀的传统越剧节目,如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红楼梦》里面的一些曲目等等。苏婕是越剧爱好者,唱腔清新亮丽,声音十分动听,她平时工作之余在食堂里哼哼几段,纯属自娱自乐,而在工人文化宫演唱或多或少有点正规表演与艺术切磋的成分。傅立夏来自偏远山区,虽然曾经读过几部小说,但城市生活于他而言是一片空白。天气刚刚入秋的一个夜晚,趁食堂不用加夜班之际,他应约跟着苏婕来到了位于鹿城闹市区公园路旁的工人文化宫,上得二楼东边一间宽敞的活动室。文化宫是一个“回”字形建筑群,二楼各个活动室丰富多彩,有跳拉丁舞的,有美术书画的,还有吹拉弹唱演奏乐器的。越剧爱好者活动室有个微型戏台,台下数十排座椅早已坐满了听众。台上有个中年男人在清唱“手心手背都是肉”,唱到情深处竟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傅立夏想笑,却笑不出来。是啊“手心手背都是肉”,为什么亲情之间还要遭受无故的伤害呢?
轮到苏婕上场了,只见她眼含秋波,朝台下礼貌地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来了一曲“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她一边唱,一边走着优美的台步,借着剧情若无其事地朝傅立夏抛了个几分羞涩的媚眼。傅立夏听得有点入迷了,他忽然觉得生活中的苏婕与眼前戏台上的苏婕分明判若两人。
夜,有些深了,文化宫活动结束后,她回她的盘龙山,他回他的机电厂食堂。在公园路口,苏婕用老妹似的语气叮嘱傅立夏路上小心点,回去早点睡,不要在外面瞎逛,云云。
傅立夏仿佛还沉浸在“手心手背都是肉”的越剧氛围中,他朝苏婕深情地望了一眼,骑着那辆最近张自力倒卖给他的二手“永久”牌自行车,转身沿着飞霞南路由北向南朝东屿机电厂缓缓行驶,一阵微风吹过,傅立夏感觉有一丝丝凉意,但心里却升起一股莫名的温暖。
傅立夏自从听过苏婕的越剧演唱以后,内心对她有了进一步的爱慕之情,但这种爱慕是隐秘的,也是理想化的,即便是梦中情人,傅立夏也深感自身身份的卑微。好在傅立夏有自知之明,人在他乡,内心孤独的他十分珍惜与苏婕之间这份友情。
在距离东屿机电厂食堂百来米的地方,有一家名叫“桥头”的面馆,兼营早餐。傅立夏在食堂打工,应聘时周维强就明确表态食堂是不提供早餐的,他基本上就在桥头面馆店吃早餐,有时一碗粥加一个馒头,有时候干脆来一碗面条。夏天的时候,面馆来了一位小伙子,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看得出年轻人是老板娘的儿子。业务不忙的时候,年轻人就坐在那里看书,准确地说是在看小说。这让傅立夏一下子来了兴趣,便无话找话同他聊天,问他喜好看什么类型小说,中国当代知名作家,喜欢谁谁谁的作品什么的。
小伙子抬眼看了看傅立夏,感觉眼前这位民工虽然身材瘦弱,衣着简朴中透着寒碜,但整个人的精神气质貌似与众不同,尤其是他的五官尤为端正,目光清澈,卑微中透着自信的光芒。小伙子感觉眼前这位民工不是等闲之辈,于是便礼貌地回答了傅立夏的几个提问。有一次,傅立夏有点闲,就把自己曾经发表过一篇小说的经历,从头到尾像讲故事一样讲了一遍。年轻人对傅立夏的经历很感兴趣,问他现在还没有写作的欲望,对文学可有长远的追求和梦想?
傅立夏一声叹息,说道:“写作是喜欢的,前提是要解决生存问题……”
小伙子说“你现在不是已经有工作了吗?温饱应该不是问题了吧?”
傅立夏解释道:“眼下吃饭问题确实得到了解决,但时间由不得自己安排。目前对我来说,写作这件事最大的障碍就是没有可自由支配的时间。”
“那倒也是,打工嘛,基本上都得听从老板安排。”小伙子表示理解地回应道。
又有一次,傅立夏同小伙子聊天,年轻人突然抛出一个假设性的问题,他说假如将来你的口袋里有了一定的积蓄,你可以不用打工,你最想干的事情是什么?
傅立夏笑道:“我不知道我的将来会不会有一定的积蓄,假如若干年后,依靠打工积攒了一点积蓄,我想我也要争取自谋职业,比如说跟妈妈一样开一家面馆什么的……”
小伙子淡淡一笑,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傅立夏一阵尴尬,自我解嘲道:“我是说假如……”
小伙子说:“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我觉得你不应该就满足于这么一点愿景吧!”
傅立夏有些迷惑:“假如有一天,我真的能够凭自己的实力,开一家像你们家这样的面馆,我做梦也会笑醒啊,我想那是不大可能的,毕竟我是一个外来打工者。”
小伙子笑道:“打工只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人生的全部,我想表达的意思是你不是爱好文学写作吗?我觉得你应该坚持自己的梦想,将来成为一个作家,才是你人生追求的目标!”
“作家”这个称谓确实是傅立夏梦寐以求的,但自从家庭出现变故以后,人在他乡的他就再也不敢有这方面的奢望,当眼前这位小伙子说出“将来成为一个作家,才是你人生追求的目标”这句话时,他心里有种热血澎湃的激动,那一刻,他竟然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热泪。
傅立夏问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小伙子笑道:“我姓李,名克俊,大家都叫我‘阿俊’,你也以后也叫我阿俊吧。”
从年龄上讲,傅立夏比李克俊只大六七岁,但在社会认知方面,傅立夏显然不在一个档次。傅立夏点点头,感觉遇到能够谈论写作的大学生其实是一件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情。其实,没有人知道他骨子里依然不忘当作家的梦想……一年前,瑞儿在黄石镇和平医院遭遇医疗事故不幸离开人世时,当时杨红霞的父亲、也就是老丈人杨昌龙怀着悲愤的心情提议要将再瑞儿的遗体放在医院,等候县级医疗单位来人处理事故责任。然而,傅立夏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事故给击晕了头脑,一个鲜活的少年生命怎么就这么挂了?他整个人一下子丢了魂似的,他唯一的执念就是要抱着尚存一丝体温的瑞儿的遗体回家。杨昌龙无奈之下,电话打到九都乡,找到一位跑县城短途的三轮车司机,连夜将傅立夏、杨红霞等人运送至王家畈村石湾园家中……
三轮车在黑夜中疾驰,一路颠簸,傅立夏紧紧地将瑞儿的遗体拥抱在怀里,此刻的他脑海一片空白,他意识到这个家遭遇如此大劫必将彻底崩盘,不敢想象接下来的日子应该怎么活下去?如果还有希望活下去的话,那唯一的理由就是写作,将来成为一名作家,——尽管成为作家又怎样?可是彼时的那一刻文学与写作却成为他活下去的精神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