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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新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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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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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赵汝愚》》连载

第四章 义结养正

绍兴二十九年暮春,余干城西藏山裹着薄雾织就的青纱,在晨光中若隐若现,恍若仙人遗落的翡翠镇纸。山道旁的野樱开得放肆,粉白花瓣被夜露压得低垂,风过时便簌簌抖落一地胭脂雪。西禅寺檐角悬着铜铃,每声清响都惊起几片栖在老松枝头的云絮,松针间漏下的光斑在风中晃动。

城中的冠山却似一顶官帽在春风中沐浴,羊角峰石壁上斜逸的杜鹃红得惊心动魄,花影投在苔痕斑驳的陆羽茶灶上,忽明忽暗。山顶的乘风亭飞檐欲飞,有穿林风挟着山茶花的浓香掠过,西侧花蕊峰的龙池中满池碎金便簌簌抖动起来。

越溪是块浑然天成的碧玉,被春风随意抛在城南。柳烟深处藏着渔舟的轮廓,船头老翁竹笠下的银须沾着酒香,钓竿微颤时惊散一尾青鲤,搅碎满湖翡翠。暮色初临时,白鹭从芦苇荡里振翅,翅尖扫过水面,便洇开圈圈金红的涟漪,与天边晚霞织成半幅鲛绡。忽闻对岸传来断续的琴声,不知谁家闺房纱窗未掩,任春愁随着琵琶声漏进粼粼波光。

此时,余干赵氏府邸,喜气盈门,红绸高挂,似是要将这满心的欢喜昭告天地。江西兵马都监赵善应大公子赵汝愚,迎来了他人生的华彩之章——与徐氏喜结良缘。

徐氏出身书香门第,小赵汝愚一岁,自小浸淫于诗书典籍之中,才情卓绝。她恰似春日绽放的幽兰,气质温婉,容貌秀丽,一言一行皆透着诗书滋养出的高雅韵致。

初次相逢,赵汝愚便为徐氏的才情与风姿所倾心,而徐氏亦对赵汝愚的凌云之志、不凡气度心生倾慕。二人仿若命中注定,情投意合,终携手踏入婚姻的殿堂。

听闻儿子将迎娶徐氏,赵善应夫妇喜出望外。在他们眼中,徐氏才情兼备、品德高尚,与儿子堪称天作之合,必能伉俪情深,共筑美满家园。

大婚当日,府邸内外,张灯结彩,贺客如流。赵汝愚身着鲜艳红袍,身姿挺拔,英气逼人;徐氏凤冠霞帔,端庄典雅,美目流盼间尽显娇羞。在众人的声声祝福中,二人缓缓步入喜堂,自此,徐氏常伴赵汝愚身侧,于他逐梦功名之途,以温柔贤淑为笔,以才情智慧为墨,共绘绚烂人生画卷。

赵善渊不负父亲厚望,隆兴元年也在科举考试中脱颖而出,考中进士,被朝廷授予将仕郎、处州司务之职。这份荣耀,如同春风一般,吹遍了余干的每一个角落,也让父亲赵不求在天之灵得以含笑安息。

赵善应、善渊兄弟想起父亲赵不求在颠沛流离之际还不忘读书、年近五旬考取进士的往事,感触良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深深烙印在士子心中的思想,“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古今无数士子的理想,古人所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其言不虚。此时赵善沃、赵善应长子汝愚皆已二十多岁,赵善应次子汝拙、三子汝鲁皆已成人,善渊之子汝靓也已长大。为便于子弟学习,赵善应决定将县治鼓楼后“勅书楼”整个的底楼辟为读书堂。他在书堂里摆上书架,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既有儒家经典,如《四书五经》,也有历史典籍,如《史记》、《汉书》,还有诗词歌赋,如《唐诗三百首》等,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这些书籍,都是赵善应兄弟从藏书阁中精心挑选,旨在让家族子弟能够博览群书,开阔眼界。读书堂还设有起居室、茶室等。子弟们学习之余,可以在这里品茶论道,交流心得,或者站在窗前纵目冠山越溪美景,休憩身心。白天,这里书声朗朗,夹杂着私塾先生抑扬顿挫的经书解读声;夜幕降临,读书堂内灯火通明,子弟们或捧卷苦读,或低声讨论,那份对知识的渴望与对未来的憧憬,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熠熠生辉。

赵善渊与赵善应也时常会来到这里,与子弟们共同探讨学问,解答疑惑,他们以身作则,用自己的行动诠释着教育的真谛。

隆兴二年的七月,暑气逼人。官道两旁的稻田在暑气里蔫着,连蝉鸣都透着股子倦意。魏国公张浚撩开青布车帘,望着远处黛色山影,颠簸的马车恍得他头晕眼花。

张浚于建炎三年任知枢密院事,力主抗金,以恢复中原为己任。绍兴五年任宰相。秦桧执政后,张浚被罢相,贬往永州,在永州一呆就是二十年。绍兴和议二十年后,金军再次南侵,张浚再次被朝廷起用,隆兴元年被封魏国公。

然而,由于战备多年荒废,加上岳飞被害,韩世忠等战将忧愤而死,张浚苦心经营的再度北伐以失败告终。以汤思退为首的投降派大肆攻击张浚,孝宗皇帝再度罢免张浚,判福州。

临安去福州山高水远,儿子张栻、张杓决定一路陪伴护送。张浚父子走的是武夷山商道,从五月底离开临安,经衢州,至信州,准备从余干走水路去隆兴府。

车辕吱呀碾过青石板,暑气裹着尘土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张浚枯瘦的手指紧紧扣住乌木车框,喉间泛起腥甜。车辙碾过碎石时猛地一颠,他闷哼一声歪在锦垫上,鬓角冷汗浸透了青纱幞头。

“栻儿……”魏国公张浚沙哑的嗓音惊飞了道旁竹枝上的山雀。张栻忙掀开竹帘,但见父亲脸色煞白,忙用袖子拭去他额角冷汗:“父亲且忍忍,前头过了乌石岭便是余干县城。”

车轮轧过横在路上的老树根,车厢剧烈晃动。张浚扶着车壁的手青筋暴起,“江西兵马总监赵公……咳咳……可是住在余干?”他喘得急,枯枝般的手指揪住胸前紫金鱼袋,那是高宗赐的北伐信物。

“正是。”张栻望着车窗外被烈日烤得发蔫的稻田,“赵善应赵公南渡后一家人从桐乡迁居鄱湖之畔,儿子记得他府上离茶神陆羽曾凿灶煮茶的冠山不远。”他说着从竹篓里取出紫砂壶,“这是晨起在驿馆煮的参汤,父亲且润润喉。”

张浚就着儿子双手呷了口参汤,喉间辛辣稍缓。忽然听得车外传来清亮水声,撩开窗帘但见湖面波光潋滟,白鹭贴着水面掠过。“看来这就是余干县城越溪湖了,快让杓儿先去赵府通禀……”老人眼底闪过稍纵即逝的光芒,“就说故友张德远特来拜谒。”

张杓应声翻身上马,枣红马踏起一路烟尘。

赵家派来的青布小轿停在驿亭外,轿帘上绣的兰草在暮色里泛着幽光。赵善应、汝愚父子匆匆迎上来时,张浚正望着越溪湖发怔。湖面浮着层薄雾,几只白鹭贴着水面掠过。

“魏国公驾临,寒舍蓬荜生辉。”赵善应的声音惊得他回过神来。这位当年随高宗南渡的江西兵马总监如今也鬓发成霜,但眼光却仍炯炯有神。张栻翻身下马,替父亲掀开轿帘,在赵氏父子搀扶下入小轿。

“国公请随我来。”赵善应步履匆匆走在前面引路。

知县沈度闻报魏国公驾临,忙整了官袍迎出县衙。但见魏国公青布小轿帘角垂着兰草纹,前后不过十余护卫,全无显赫排场。

“国公莅临,下官有失远迎!”沈度躬身长揖,却见轿帘半掀,露出张浚苍白的脸。老人斜靠着锦垫,眼底浮着血丝,只摆摆手:“沈知县公务繁忙,不敢叨扰。”说完望着县衙朱漆大门,剧烈咳嗽起来。知县沈度正要开口,却见张栻拱手道:“家父旧疾发作,亟需静养。赵公已在县治后读书堂备好汤药,还望知县见谅。”

沈度望着轿子穿过槐荫道,往勅书楼方向去了。蝉鸣声中,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临安,曾见张浚据案疾书《中兴五论》,那时老人目光如炬,哪似如今这般形销骨立。他长叹一声,命小吏将备好的接风宴撤了,换成两瓮越溪湖新酿的青梅酒,往赵氏读书堂送去。

张栻扶着父亲跨过月洞门,一眼瞥见对面三层楼阁,上书“勅书楼”三个金字;楼底一层,门楣新书“读书堂”。但见满壁书架间悬着“耕读传家”的匾额,案头《春秋》摊开在松烟墨香里。赵汝愚亲自捧来紫砂壶,茶汤琥珀色里沉着几枚建阳建盏,“这是家父珍藏的北苑茶,国公且润润喉。”

“虎父无犬子,赵公世子英姿勃发,仪态俊朗,真是一表人材。”张浚上下打量赵汝愚,他捧着茶盏,指尖抚过盏壁冰裂纹。窗外夏雨忽至,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赵善应命人支起湘妃竹榻,张栻兄弟忙着为父亲铺展被褥,却见老帅闭着眼,喉结在苍老皮肤下滚动,半晌叹道:“这雨声,倒似当年采石矶的战鼓。”

雨帘外传来更夫梆子声,三更天了。张栻吹熄烛火,却见父亲在月光里睁着眼。老人枯瘦的手搭在胸前,那里藏着高宗赐的紫金鱼袋。张栻轻声劝道:“父亲该歇息了。”

“栻儿,”张浚的声音像浸了血,“为父这病,怕不是天不假年。”他颤巍巍指向案头《美芹十论》抄本,“上月辛幼安派人送来的,说北虏在燕云增兵十万……”话未说完,又被咳嗽截断。

赵汝愚冒雨请来的郎中清晨叩门时,正遇上张栻在廊下煎药。药香混着竹叶青气,在堂下缭绕不散。老郎中搭着张浚腕脉,眉头越皱越紧:“这是积郁成疾,心脉已损啊。”

消息传到赵善应耳中,他正在书房临摹《兰亭序》。他心中一顿,狼毫笔啪地坠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墨渍。他随即交待汝愚、汝拙、仆人等,每日好生伺候国公,特地嘱咐夫人李氏以人参、白术、茯苓、甘草、当归、川芎、白芍、熟地黄、黄芪、肉桂等十味药材,搭配余干独有的乌鸡肉,炖成“十全大补汤”,每天让人送到读书堂,让魏国公进补。

数日后,赵善应与汝愚、汝拙前去读书堂探望时,见魏国公张浚身体大有起色,张栻兄弟面有喜色。“听大夫说,国公昨日起脉息沉稳,可喜可贺。”赵善应捧着青瓷冰裂纹碗跨进门槛,碗中酸梅汤浮着半片薄荷叶。汝愚紧随其后,臂弯竹篾食盒盛着冰镇茯苓饼。

张栻自西窗下起身长揖,素袍襟口洇着片墨渍:“全赖赵公照料周全。”张杓正将煎好的紫苏饮倒进越窑秘色瓷盏,琥珀色药汁里浮着两粒去核乌梅。

张浚坐起身来,气色大好。“老夫观足下读书堂甚好,但程门高足游酢曾言‘涵养须用敬',汝等可知何谓‘敬'?”未及应答,老者已自捻须而笑:“读书如莳兰,养正则似溉畦。兰芽初萌时,日浇沤肥反要烂根,不如……”他忽然又咳嗽起来,张杓连忙将温过的建盏递到赵善应手里,轻轻拍抚父亲后背。

“不如学赣地莲农。”张浚缓过一口气,“任它淤泥浸骨,只消守住心间一点清气。老夫以为,‘读书堂’堂名俗,改为‘养正’如何?”

赵善应忙将手中茶盏置于案角,起身长揖,腰间玉鸾佩撞出泠泠清响:“国公一言,如醍醐灌顶!昔孟母三迁为养浩然之气,今吾后辈读书岂可徒求功名?当如松柏经霜愈翠,莲荷出淤不染——善应愚钝,空有读书堂之名,却未悟养正之实。今得国公点拨,方知读书之道,当以养天地正气为先!愚儿、拙儿,当谨记,切记!”

窗外骤雨突至,雨打芭蕉声里,魏国公起身就着汝愚磨好的松烟墨,提笔在素绢上写下“养正堂”三个遒劲大字。墨香混着荷风漫过堂前,惊起梁间新燕。

雨歇时,善应父子已将新匾悬在滴水檐下。张栻望着父亲瘦削背影,忽见半块未用完的墨锭滚落脚边。弯腰去拾时,听见父亲与赵善应笑谈声穿过雨帘:“昔范文正公作岳阳楼记,今老夫题‘养正堂’匾,都算得‘先天下之忧而忧'了。”

赵汝愚走近张栻,轻轻作揖,“贤兄,曾听父亲说,兄台自幼喜好读书,今日承蒙魏国公为本堂命名题额,如兄台能再为本堂撰铭,岂非珠联璧合?”便接过墨锭,在砚台中兑上清水研磨起来。

张栻长汝愚七岁,时以父浚荫补官,辟宣抚司都督府书写机宜文字。这几日的相处,两人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既然贤弟相请,愚兄便献丑一回。”张栻铺纸提笔,略略思索,在纸上笔走龙蛇:

天下之功以正而一,正本我有养正之斯。

道通天地万化流出,精思力行勿忘朝夕。

——养正堂铭酬吾友赵子直

张栻写毕,汝愚抚掌叫好:“此铭以‘养正’二字生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理,精思力行方有大为,愚弟定当朝夕勿忘!”

又过几日,魏国公张浚精神更觉见爽,便在赵善应父子陪同下,与二子张栻、张杓兴致勃勃登上冠山游览。

“父亲且慢些。”张栻的袖子拂过张浚后背,张浚却甩开儿子的搀扶,手杖重重顿在石阶凹陷处:“当年为父在川陕督军,何曾让人扶过?”话音未落,喉间又涌上痒意,他急忙以袖掩口,轻轻痰咳起来。

赵善应适时递来竹筒,张浚顿感清冽山泉润过喉间。“国公且看。”他指着半山腰树木茂密处,“那便是陆鸿渐凿灶煮茶处。”张浚眯起眼,见苍松翠柏间隐现翘檐飞角,亭畔石灶苔痕斑驳。

汝愚、汝拙兄弟在茶亭石案上摆上茶具,命仆人取山下越水煮茶。待泥炉中木炭将水煮沸,赵善应以竹夹夹起陶釜中的茶饼放入张浚越窑秘色瓷盏,“陆羽当年为避安史之乱,辗转至此煮茶三十载。”他吹开茶沫,青釉盏中泛起雪浪,“不知《茶经》十章,国公最喜哪句?”

张浚抚着石案边缘的包浆,沟壑里沉淀着唐时的茶渍。“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精行俭德’四字,最是难行。”他望着山岚在盏中聚散,恍见当年金戈铁马,“老夫半生杀伐,倒羡慕茶圣这份从容。”

张栻忽然指着茶亭边刻痕:“这像不像《茶经》里说的‘其沸如鱼目'?”众人望去,木柱上经年累月的斑痕,果真似群鱼溯溪。赵善应抚须而笑:“公子慧眼,陆羽当年便是观此木纹悟得煮茶三沸。”

茶烟袅袅缠上松枝,张浚忽将残茶泼入山涧。清冽水声里,他长叹:“茶有三沸,人亦如此。只是这第三沸……”话音散在松涛中,似当年茶圣低语。

一行人转至冠山西峰乘风亭,山雨突至。豆大雨珠砸在亭角铜铃上,溅起的水雾里,张浚忽然想起绍兴五年的采石矶。那时他率八千将士拒金兵四十万,江涛便如今日雨势,砸得战船甲板噼啪作响。赵善应见他抚着亭柱出神,忙道:“此亭名‘乘风亭’,原在冠山东侧羊角峰,前任赵县令重修时移至西侧花蕊峰。此亭正应了‘乘风破浪'之典,国公当年……”

张浚摇头摆手,“稼轩有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铁角连营’,如今我已垂垂老矣!老朽之身,夫有何为?”几滴雨珠顺着他鬓边白发滚落。张栻忙为父亲擦拭,取来雨具遮挡。不久雨霁云散,见天色不早,一行人拥簇着魏国公缓缓而下。暮色漫过松林,下山径上苔痕斑驳。张浚忽驻足回望,手杖在青石上敲出闷响。但见冠山浸在夕照里,山脊轮廓浮凸如冠冕,鎏金镀赤的铁线草沿罅隙垂落,在风中簌簌抖动。

“当年在郾城大捷后,也曾见这般落日熔金。”最后一缕夕照沉入山脊,张浚的叹息散在松针间。山风卷着残阳掠过乘风亭,将那些未说完的豪言碎成满地金箔。山径蜿蜒,唯有手杖叩石声断续传来,像漏夜的更鼓,敲碎了一山暮色。

数日之后,魏国公病情复又加重。知县沈度闻讯,立刻让衙役带着上好的燕窝汤过来探望。

“赵大人,国公爷可好些了?”他掀开西厢竹帘,药香混着苦艾味扑面而来。张栻跪在拔步床前,正用银匙给父亲喂水,紫袍上洇着汤药渍,玉带扣松松垮垮挂着。

赵善应从药炉后转身,铠甲卸在屏风上,只穿素白中衣。“沈知县有心了。国公痰症又犯了,咳嗽得很厉害。”

沈知县朝帘外招手,“这是上好的燕窝,用庐山云雾泡的。”衙役捧来青瓷盅,血丝燕窝泛着琥珀光,“劳赵大人费心,加两钱老山参同炖。”

张栻直起身,年轻世子眼窝深陷,却仍规规矩矩作揖:“连累沈世叔操劳,家父……”他喉头滚动,瞥见父亲枕边咳出的血帕,“这燕窝金贵,叫晚辈无以为报。”

“张公子见外了,”沈知县舀起一勺燕窝吹温,血丝在瓷勺里舒展如丝,“当年老国公镇守云南,家父在幕府当值。这盅汤,权当故人之情。”他手腕微倾,药汁喂进老人干裂的唇间。

赵善应忽然按住沈知县手腕,指尖带着药草苦香:“沈知县且慢。国公脾胃虚,这血燕……”

“赵大人放心,下官也略通医道。这是上好的燕窝,性质平和,补而不燥,润而不滞,益中补气,断不会有差池。”沈知县目光扫过床头散落的脉案,朱砂批注密密麻麻,最末一行写着“恐难回春”。

八月初秋时分,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养正堂前,寒蝉声稀。龙图阁学士、饶州府尹王十朋的皂靴踏入养正堂时,赵善应正捧着药碗出来。

“府尹大人来了。”赵汝愚连忙撩开湘竹帘,堂内药香便漫将出来。

这王十朋温州乐清人氏,三十三岁在家乡创办梅溪书院授徒,三十四岁入太学。无奈奸臣秦桧专权,科场黑暗,屡试不第。直到四十六岁时,秦桧死后,高宗主持殿试,王十朋以 “揽权” 中兴为对,被亲擢为进士第一。历任承事郎、秘书省校书郎、国子司业、起居舍人、侍御史、饶州府尹等职。起初王十朋并不识张浚,只闻张浚天姿忠义,誓不与敌俱生。尔后一再力荐朝廷重用张浚。张浚亦荐王十朋,引为知己。

“惊闻魏国公贵体欠安,在此养病,即刻启程,来迟见谅。”王十朋步入堂内,目光立刻落在了榻上的张浚身上,语气中满是关切。张浚强支病体斜倚在榻上,颧骨高耸如刀削,他挣着要起身,“王府台……龟龄老弟……咳咳……”喉头痰音未落,王十朋已俯身床前,握住那只冷似残冬的手。

“国公且躺着莫动。”张浚忽然剧烈咳嗽,王十朋正要唤人,却被张浚枯指扣住手腕:“莫惊动他们……我这病,怕是好不了的。”张浚喘息着,目光扫过案头散落的《东京梦华录》抄本,“记得绍兴年间,你我同游樊楼……”

“记得。”王十朋喉头一紧,“那夜汴河灯影如昼,国公醉吟《酹江月》,何等慷慨,令人动容。”王十朋舀起一勺燕窝粥吹温送到张浚嘴边,“这是内人晨起炖的,加了些陈皮,国公且润润喉。”

“有劳龟龄老弟,老朽真是感激不胜。”张浚喉咙动了一下,咽下一口。

“对了,适才见堂前‘养正’二字金钩银划,颇似国公手迹?”

“正是老夫所题。”

“‘养正’之名甚有深意,可曾作铭?”

“栻儿,”张浚打起精神,“将前日所作取来让府尹王大人一观。”

张栻答应一声,连忙取来那幅《养正堂铭》,“王世伯请看。”他捧着卷轴趋前两步。王十朋忙搁下茶盏端详起来。卷轴展开时带起松烟香,中楷清隽如寒梅疏影:“正本我有养正之斯……”王十朋指尖抚过字迹,忽然笑起来,眼角细纹里浸着雨后的暖阳:“这‘养正'二字,倒比三年前多了几分锋芒。”

张栻垂手立在案侧,“父亲说,世伯当年在太学,笔力雄健,无人能及。”他忽然抬头,目光清亮如鄱阳湖的晨雾,“愚侄驽钝,只盼着能学得世伯三分风骨。”

“国公,在下本有个不情之请,”王十朋转头朝向病榻上的张浚,“在下新建书斋,因上月重修州志,见‘不欺'二字心有戚戚,欲求国公赐墨宝为斋题字作铭,”王十朋稍作停顿,目光中满是关切,“国公大人身体为重,题字作铭之事,不妨等您身体康复后再议。”

“龟龄老弟这大老远过来探望,老朽深感不安。你我相交多年,深知彼此性情。我今虽病体沉重,但尚不妨事。况且,能为老弟的书斋题字作铭,也是我心中所愿。”张浚招呼一旁伺立的赵汝愚,“世侄去取纸笔来。”

赵汝愚忙在榻前铺好纸笔,张浚用微微颤抖的手提起笔,饱醮上好的松烟墨,挥笔在宣纸上写下“泛观万物,心则惟一。如何须臾,有欺暗室。”狼毫忽而停在“室”字最后一横,几点墨汁滴落。

“暗室不欺……”张浚喃喃自语毕,又笔走龙蛇写下“君子敬义,不忘栗栗”等语。窗外秋风卷起枯叶,正落在砚池边那方青铜镇纸上。

赵汝愚看罢,啧啧称赞:“国公此文,当与《诫子书》同悬太学明伦堂!”王十朋望着赵汝愚,眼底浮起当年在太学听张浚讲《周易》时的晨光:“愿闻其详。”

赵汝愚踱步至窗前,转身缓缓说道,“以汝愚之见,‘泛观万物,心则惟一',此谓格物致知。世人观物,常溺于形而下之器,不知万物皆备于我。”他一抬手,手指拂过桌上放着的《大学章句》缎面,“惟君子能明心见性,知万物本同一源。”

“好!”王十朋抚掌道,“赵公子请接着说。”

“至若‘如何须臾,有欺暗室',此便是慎独功夫。”赵汝愚忽然压低声音,像说一个天大的秘密,“世人皆道暗室欺心,却不知君子慎独,恰如明月照沟渠。沟渠虽暗,月华不减。”他忽然笑了,眼角细纹里浸着雨后的暖阳,“国公此语,当与元公‘诚者天之道'同参。”

王十朋望着赵汝愚,眼底浮起当年在太学初见魏国公张浚时的晨光,不由得叹道:

“赵公子真乃才高八斗,此番剖析,深得国公精髓。太学诸生若皆如君,何愁天下不治?”

翌日,赵汝愚陪伴饶州府尹王十朋,寻访了那承载着历史传奇的五彩山。

余干五彩山,一座承载着厚重历史与自然灵秀的山峦,静静地屹立在岁月的长河中,仿佛是天地间一位慈祥的老者,默默诉说着过往的辉煌与沧桑。这里,是长沙王吴芮的诞生之地,一位在历史长卷中留下深刻印记的英雄豪杰,他的传奇故事与这片土地紧密相连,赋予了五彩山无尽的文化底蕴和神秘色彩。

五彩山原名龙山,据说当年吴芮出生之时,龙山上空出现五彩云霞,后世遂称“五彩山”。山间,松林与柏树交相辉映,像是大自然精心织就的绿毯。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两人踏入山林,松叶柏针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在轻声诉说着古老的故事。赵汝愚边走边向王十朋讲述着吴芮的传奇一生,那些尘封的历史,在这山林间渐渐鲜活起来。

附近有一处称为“秀才胯”的地方,当年这里建有凉亭,少年吴芮曾捧书简苦读于此。据说后来当地及周边读书之士,凡考中功名者,必定在此种树一株,以铭其志。后人曾有诗云:

作室幽雅好读书,王侯事业正此图。

屡世褒封受恩宠,至今犹称秀才胯。

山脚下,一股清泉潺潺流淌,清澈见底,这便是闻名遐迩的砚池泉。泉水自山间细石缝隙中渗出,汇聚成池,水质甘冽,四季不涸,宛如一块晶莹剔透的碧玉镶嵌于青山之间。泉水周围,绿草如茵,野花点点,微风拂过,带来阵阵清新的草木香与泉水的凉意,令人心旷神怡,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之中。

相传,当年吴芮年少时,常于此泉边静坐读书,手不释卷,勤奋好学。那清澈的泉水不仅滋养了他的身心,也成为了他洗墨润笔之处。每当夕阳西下,余晖洒落,吴芮便以泉水为墨,以山石为纸,挥毫泼墨,抒发胸中壮志。砚池泉因此而得名,见证了吴芮从一个懵懂少年成长为一代英豪的历程,也承载了无数文人墨客对知识的渴望与追求。

如今,砚池泉依旧静静地流淌,仿佛在向每一个到访者低语,讲述着那段遥远而辉煌的历史。后人亦曾有诗云:

滚滚泉水似砚池,自古相传众听知。

墨香蔼蔼非凡景,惜忆当年佐汉时。

王十朋立于五彩山巅,山风猎猎作响,吹动他的衣袂,他凝望着这片孕育了吴芮的土地,目光中满是敬仰与感慨,缓缓开口:

“吴芮公,真乃一世之雄也!生于斯长于斯,此山此水赋予其非凡气魄,亦造就其卓绝人生。彼时秦末乱世,天下纷争,生灵涂炭。芮公以敏锐之洞察、果敢之决断,振臂一呼,聚豪杰之士,举义旗而起,欲救万民于水火,此等勇毅,非寻常人可比。其治下鄱阳,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足见其卓越之理政才能。其心怀苍生,视民如伤,故能得百姓之衷心拥戴,四方贤才亦纷纷归附,其德望之名,远播千里。后其佐汉定天下,功高而不矜,位显而不骄。秉持忠义,为汉室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谦逊谨慎之风,如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且看这五彩山,虽不高耸入云,却钟灵毓秀,恰似芮公之德,内敛而深厚,滋养一方水土,惠泽千秋万代。”

叹毕,饶州府尹王十朋随口吟道:

吴芮当年生此山,此山彩色锦官城。

如今不爱繁华地,松林森森一青青。

“王大人的评说字字珠矶,王大人的诗可谓直抒胸臆!”赵汝愚长揖不起,“芮王地下有知,必当含笑九泉!汝愚不才,今日要代本邑先贤吴芮王致谢王大人!”

不知不觉,夕阳西下,余晖将天边染成了橙红色。二人告别五彩山,来到了久负盛名的干越亭。据《读史方舆纪要》,干越亭系唐初余干县令张延俊始建。这座名亭,曾留下李白与刘长卿相聚的佳话。前朝工部侍郎杨亿杨文公,其才华曾深得宋太宗喜爱。杨文公登干越亭,曾有叹曰:“长洲茅屋,曲水渔罾,楼阁参差,峰峦远近。或白云,或返照,或残雪在树,或微雨弄晴,朝暮掩映,诚绝境也!”

干越亭静静地伫立于时光的交汇处,古朴中透着几分超然。近处的冠山以一种近乎神圣的姿态傲立,满山的苍翠如同精心雕琢的翡翠,每一片叶子都蕴含着生命的律动,轻轻摇曳间,仿佛在低吟浅唱着季节的更迭。越溪如镜,平静无波,琵琶洲上草色青青,树木葱茏,湖上渔舟点点,湖面倒映着蓝天白云,美得令人心醉。极目远眺,烟波浩淼的鄱湖缓缓铺展在天地间,静静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自然的伟大。

正当二人沉浸在这份宁静与美好之中时,忽地从越溪湖面吹过一阵饱含水气的秋风,天地间又洒落一阵细雨,轻柔而细腻,如同天际洒下的甘露,悄无声息地滋润着这片古老的土地。雨丝轻拂过溪山,带来一阵清新的凉意,让人的心灵为之一振,仿佛所有的烦恼与忧愁都被洗净,只留下一片空灵与明净。

“真乃天凉好个秋!”此情此景令王十朋感到心旷神怡,他眼前又仿佛看到了当年诗仙李白与“五言长城”刘长卿在此吟诗赋词的场景,那豪迈的才情、洒脱的风姿,如在眼前。此刻,他与赵汝愚置身此亭,同样领略着这余干山水的壮美,不禁诗兴大发,大声吟道:

干越亭前晚风起,吹入鄱湖三百里。

晚来一雨洗新秋,身在江东画图里。

秋意渐深,暮色渐浓,可他们却沉醉在冠山越溪以及干越亭的诗意风光中,难以自拔。

八月下旬,寓居养正堂的魏国公张浚病愈沉重。二十八日夜,张栻在父亲榻前守到四更。老人忽然睁眼,气若游丝,他低低地对陪伴在身边的张栻、张杓二子说:“为父受朝廷恩典,两度拜相,历经哲宗、徽宗,辅佐高宗、孝宗,志在雪靖康之耻,恢复中原,迎回二帝,奈时不我与,现今功败垂成,上不能尽忠圣上,下不能安抚黎民,愧对列祖列宗。”

又竭尽全身力气,叫道:“取笔来!”张栻忙奉上狼毫,却见父亲的手抖如筛糠,在素绢上艰难写下遗嘱:“吾当相国,不能恢复中原,雪祖宗之耻,即死,不当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

冠山昌国寺的晨钟破晓时,张浚已溘然长逝。赵氏父子率全家披麻戴孝,在养正堂设灵堂。张栻捧着父亲遗表,望着堂外被朝霞染红的越溪湖,忽然想起父亲昨夜最后的喃喃呓语:“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灵柩启程那日,余干城百姓自发相送。赵汝愚扶着张栻登上马车,车辕上系着白幡,在风中猎猎如战旗。越溪湖的波光映着张浚生前最爱的紫金鱼袋,那抹紫色在秋天阴郁的天幕下,亮得惊心动魄。

饶州府尹王十朋再也没想到,那幅《不欺室铭》竟成这位两度拜相的老人的绝笔!他回想起张浚在生命最后时刻为自己题写的《不欺室铭》,那字字句句,不仅是对为人的教诲,更是跨越生死的深厚情谊。此刻,手捧这份遗墨,王十朋的心被无尽的悲伤所淹没。他喃喃自语:“我不过是个暂代职守的微末官员,却如此震惊地听到您的讣告,这绝笔之铭,字字锥心,让我如何忍心卒读?我多么深感愧疚,无法亲自前往灵前,为您献上最后一奠,这份遗憾与哀痛,如同巨石压在心头,让我难以呼吸。”

他奋笔泣血疾书:“嗟吾道之穷已甚,非斯人之恸而谁!”王十朋深知,张浚的离去,不仅带走了一位智者,更让他失去了一位亦师亦友的引路人。

张浚逝世后,由长子张栻护丧归老家潭州,舟行至豫章时,大理学家朱熹赶来,登舟而哭吊。是年十一月,张栻葬其父张浚于衡山南岳之阴龙塘之原。

翌年五月,新任静江知府张孝祥赴任途经余干,特地来到魏国公寓居过的赵氏养正堂,百感交集,留下一首缅怀魏国公的诗:

眼里纷纷不要同,纵教三径满蒿蓬。

肯来与子谈周易,此去何人识魏公。

家近星辰双阙北,身居烟浪五湖东。

清台有日占云气,一丈丰碑夜贯虹。

张孝祥乃唐代诗人张籍的七世孙,绍兴二十四年状元。因上书为岳飞辩冤,为权相秦桧所忌,诬陷其父张祁有反谋,并将其父下狱。所谓“物伤其类,其鸣也哀”。张孝祥看到显得有些寥落的养正堂,回忆起自己曾有幸与魏国公探讨《周易》的往事,感慨万千:如今魏国公已逝,今后又有谁能如他一般,拥有如此深厚的学识与高尚的品德?诗中又以“清台有日占云气”天象作喻,言魏国公的功绩与名声将如夜空中贯虹的丰碑,永远照耀后世,真可谓情感真挚,意境深远,不愧为状元手笔,足当流芳后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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