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迁居余干之后,赵汝愚每天与弟弟汝拙、从弟汝靓、汝恭等攻读四书五经,闲暇时与大家一起游览余干县城周边的山水,时间过得飞快。
这年腊月,北风卷着细雪在街巷里打转。赵汝愚呵着白气誊完最后一段《礼记》,忽听得巷口传来熟悉的马蹄声。他推开西窗,见父亲赵善应的青帷轿子正泊在照壁前,侍从提着风灯在轿帘外跺脚。
“叩门吧。”轿内传来父亲沙哑的吩咐。
“老爷,门环都结着冰棱子呢!”侍从的灯笼映出积雪的台阶,“老夫人若问起……”
“且慢!”赵善应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掀开轿帘,狐裘上顿时落满细雪,“我母亲睡觉浅,这般时辰敲得铜环响,她又要惊着心脉。”他扶着轿框下来,锦靴踩进半尺深的雪窝,“取我的鹤氅来,你在角门避风。”
赵汝愚轻轻推开窗棂,一阵寒风几乎将油灯吹灭。他看父亲裹着灰鼠皮氅坐在石阶上,像尊被风雪半埋的玉雕。侍从几次欲上前劝,都被他摆手止住。檐角冰锥折射着月光,将父亲清瘦的身影投在雪地上,竟比白日里更显孤长。
寅时三刻,东厢亮起烛火。赵汝愚刚要起身,却见祖母披着獭毛袄子推开房门,手中铜烛台哐当坠地。
“应儿!”她踉跄着跨过门槛,“你……你何时回来的?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坐在门外头!冻煞我的儿了!”
赵善应鬓角的雪粒簌簌掉落,睫毛上凝着冰晶:“儿子怕惊着母亲,在此坐候晨省。”他起身时踉跄了一下,侍从忙从角门冲出搀扶,却见主人膝头积雪已洇湿重锦裤。
赵汝愚捧着热姜汤赶到时,父亲正跪在母亲膝前,由她颤抖着拆解浸雪的靴袜。
“愚儿,去取你父亲去年制的貂裘来。”晁氏抚着儿子冻红的耳垂,“那料子是你外祖从女真使节处得的……”
赵汝愚望着父亲膝头青紫的淤痕,忽然想起父亲去年从镇江前线回到家时,满脸疲惫的神态。晨光爬上东墙时,他见母亲将父亲冻僵的手捂在心口,像捂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父亲为何不在角门唤我?”赵汝愚往铜炉里添着银炭。
赵善应就着母亲的手饮下热汤,眼尾细纹里蓄着暖意:“你读书辛苦,为父怎忍搅你清梦。”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赵汝愚望着父亲鬓边新添的白霜,他听见风雪在窗纸上细碎的呜咽,竟比昨夜父亲压抑的咳嗽还要温柔些。
春夜,雨脚如麻。赵家西厢的竹帘被湿风掀起一角,烛影在粉墙上摇晃成游动的金蛇。赵汝愚伏在紫檀案前,指尖沾着《春秋繁露》的墨香,忽听得天边滚过一阵闷雷,砚池里的清水荡起细碎涟漪。
“娘!”东厢传来瓷器相碰的脆响。赵汝愚搁笔起身,却见白天刚回校场回家的父亲赵善应已披着灰鼠皮袄推门而出,衣带在奔跑中散作墨色流云。檐角铜铃叮当,映着闪电的蓝光,将父亲清癯的身影投在积水的青砖地上,恍若宣纸上未干的墨迹。
祖母晁氏的卧房漫着檀香与药味。这位昔年随夫南渡辗转宦游的书香门第大小姐,自丈夫赵不求患病后便格外惧怕雷声。此刻她蜷在月洞床隅,银发披散如雪,攥着佛珠的指尖泛着青白。
“应儿……应儿……”她浑浊的眼瞳映着窗外电闪,“那雷……要劈到佛龛上了……”
隔壁房间传来赵不求的咳嗽声。
赵善应单膝跪在脚踏边,将母亲颤抖的手拢进掌心:“母亲且看,这是儿子新求的雷击木。”他从怀中掏出段焦黑木纹,“道观里说能镇惊辟邪,儿子已供在佛前了。”晁氏的呼吸渐次平稳,佛珠贴着儿子腕间旧疤——那是幼年为她挡下一头恶犬的印记。
赵汝愚抱膝倚在门边,隐约望见父亲鬓角新添的银丝。白日里父亲冒雨归家,青衫下摆尚沾着山径泥渍,此刻却将暖意全渡给了母亲。檐雨更急了,雷声在云层深处翻滚,父亲的声音像浸了蜜的杏仁:“等这阵雨过去,儿子陪您去元明观求平安符……”
赵汝愚转身走进祖父房间,却看见他已安然入睡,发出轻微的鼾声。
子夜时分,雨声渐歇。赵汝愚重执狼毫,却见案头多了盏姜茶,白瓷盅底压着父亲的字条:“夜读伤目,饮此祛寒。”他忽觉烛芯爆开的轻响都温柔起来。
东厢也传来母亲匀净的鼾声,混着父亲低低的《孝经》诵读。赵汝愚望着砚中自己的倒影,深深悟到,真正的孝道不在经史子集里,而在父亲深夜披衣的剪影中,在母亲渐渐松开的眉心里,在这满室檀香与雨声相和的春夜里。
浔阳城入了秋就总飘着雨,檐角的蛛网让水汽坠得沉甸甸的。赵善应立在值房窗前,手里攥着江淮道的加急公文,纸角都被汗渍洇湿了。公文里说六县颗粒无收,流民堵了官道,他眼前忽然浮想起那年随父进京,城郊冻饿而死的老妪——青紫面皮上沾着草屑,蜷在雪地里像团破絮。
“大人,同知老爷们请去醉仙楼……”书吏话音未落,赵善应已将公文拍在案上,惊得砚台里墨汁乱跳。“都什么时候了!”他喉咙发紧,喉结上下滚动着咽下咸腥。自打三日前接到灾报,他就食不下咽,夜里似乎听见饥民梆子似的肋骨撞着城门响。
醉仙楼雕花窗棂里漏出琵琶声,赵善应掀帘进去时,正撞见同僚举着酒盏说笑。他青布官靴踩过满地瓜子壳,堂前悬的纱灯将他影子拉得老长。“诸位好雅兴啊!”他盯着满桌的蟹粉狮子头,喉头泛起酸水,“城外饥民易子而食,诸位竟能咽下这珍馐?”
满座鸦雀无声,知府王大人涨红着脸刚要呵斥,却见赵善应官服下摆还沾着泥——那是他晨起去城隍庙查看流民时蹭的。最终席散了,赵善应独自走在雨里,油纸伞也不打,任雨水顺着鬓角流进官袍。他想起了夫人李氏今早悄悄把粳米换成籼米,小女噘着嘴说菜里不见油星,却不知省下的口粮能多救条人命。
次日衙役来报,说总督府角门总往外送食盒。有好奇的偷摸跟着,见赵夫人带着家仆往破庙送馒头,食盒底还垫着绣兰草的帕子——那是赵善应去年生辰时,夫人熬了半月绣的。
腊月里第一场雪下来时,赵善应正在书房写折子。炭盆哔剥作响,夫人披着旧斗篷进来,鬓边簪子早换了铜的。“南街周娘子今早来谢,说官人送的米钱救了她家三条命。”夫人往火盆里添炭,火星子噼啪炸开,“只是……”
“只是什么?”赵善应没抬头,笔锋却顿了顿。
“只是她抱着孩子磕头时,说大人是活菩萨。”夫人声音发颤,“可菩萨不食人间烟火,大人却连咳了半月……”
赵善应终于搁下笔,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他想起前日巡城,见个老汉捧着窝头哭得鼻涕眼泪糊满脸——原是省给孙儿吃的,自己却饿得手抖。那时他解下腰间佩玉塞过去,老汉吓得直磕头,说万万使不得,这是皇上赐的,卖了是欺君大罪。
“夫人。”他忽然握住夫人的手,老茧硌得夫人眼眶发酸,“弟妹们今年添了新衣服吗?如果没有,我们一家也不要添。还有,那只赵县令让人送来的‘蜜筒瓜’,记得多切几片,让全家人一起分着吃。”
“等开春雪化了,咱们去宅子南边种些菜吧。”赵善应深深看了夫人一眼,缓缓说道。
绍兴二十三年,赵宅笼罩在一片悲戚的阴霾之中。赵善应母亲晁氏,这位一生操持家务、相夫教子、温良贤淑的妇人,终是没能抵挡住岁月的侵蚀与病痛的折磨,溘然长逝。
那一日,赵府上下哭声震天,而赵善应更是悲痛欲绝。他跪在母亲的灵前,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打湿了身前的地面。他的双手紧紧握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心中只有无尽的哀伤与不舍。
“娘啊,您怎么就舍得抛下儿子走了啊!”赵善应声嘶力竭地呼喊着,那声音带着无尽的悲怆,在赵府的每一个角落回荡。他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入殓之后,赵善应日夜守在母亲的棺旁。他低着头,侧立着身子,泪水不停地流淌下来,打湿了衣衫。他的面容憔悴不堪,原本丰润的脸颊如今凹陷下去,双眼布满了血丝,整个人瘦得脱了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
府中的下人们看着赵善应如此伤心,都忍不住暗自垂泪。他们时不时地劝赵善应去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可赵善应却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一动不动地守在棺旁。他的心中只有母亲,只有那无尽的思念和悲痛。
出殡那日,天空阴沉沉的,仿佛也在为晁氏的离去而哀伤。赵善应身着粗麻孝服,头戴孝帽,双手捧着母亲的灵牌,一步一步地跟在灵柩之后。他的眼神空洞而迷茫,脚步踉跄而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一般痛苦。
丧期已过很久,赵府的生活似乎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赵善应心中的伤痛却丝毫没有减轻。每当与人交谈时,只要一提及双亲,他的眼神便会瞬间黯淡下来,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这一日,赵善应的好友李公前来探望他。李公看着赵善应憔悴的面容,心中满是怜惜,便劝慰道:“善应兄,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如此伤心,想必令堂在天之灵也会不安的。你还是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赵善应抬起头,眼中满是痛苦,说道:“李兄,你有所不知。我娘这一生为我付出了太多,南渡以来,辗转多地,吃了太多的苦。如今我却还没来得及好好报答她,她就走了。每想到此处,我的心就如刀割一般疼痛。”说着,他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李公叹了口气,说道:“我知你与令堂感情深厚,可你也不能一直这样消沉下去啊。你上有令尊在堂,下有儿女,于国还有抗金大业和地方治安,这些家国大事都需要你去承担。你要振作起来,让令堂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啊。”
赵善应点了点头,说道:“李兄所言极是,只是我这心中悲痛,实在难以排解。”
李公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如我们出去走走,散散心吧。”
赵善应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两人走出赵宅,漫步街头。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赵善应的心中依旧思绪万千。他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对自己的疼爱,想起了母亲为自己操劳的身影,想起了母亲那温暖的笑容和关切的话语。他闭上眼睛,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李公看着赵善应如此模样,也不禁红了眼眶。
这个冬天,冷得彻骨。凛冽的寒风如一头头猛兽,在天地间咆哮肆虐,无情地拍打着赵宅那略显陈旧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似是在诉说着冬日的严酷。
屋内,一盏昏黄的油灯在案几上摇曳不定,那微弱的火苗仿佛随时都会被这寒冷的气息扑灭。赵汝愚身着大裘,正全神贯注地伏案苦读。桌上堆满了经史子集,他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不时提起毛笔,在纸上记录着书中的要点和自己的感悟,又放下毛笔往手上呵气。
突然,一阵压抑而微弱的咳嗽声从隔壁祖父赵不求的房间传来,那声音在这寂静的寒夜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一把重锤,瞬间打破了赵汝愚的专注。他的心猛地一揪,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眼神中满是担忧,正欲快步走向祖父的房间去询问照料。
然而,当他刚打开自己的房门,便看到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匆匆朝着祖父的房间走去。那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透着一股坚定与急切。定睛一看,只见父亲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衣衫,在这寒冷的冬夜中显得如此单薄而脆弱,可他的脚步却没有丝毫的迟疑。
赵汝愚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静静地跟在父亲身后。他看着父亲轻轻推开祖父的房门,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屋内,祖父正半靠在床上,脸色有些苍白,咳嗽声还不时地从他的口中传出。
赵善应快步走到床边,轻声说道:“爹,现在您感觉怎么样了?”那声音温柔而关切,仿佛带着无尽的温暖,能驱散这冬夜的寒冷。他伸手轻轻为祖父掖了掖被子,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赵不求微微抬起头,看着儿子,眼中满是欣慰,有气无力地说道:“不碍事,就是受了点风寒,咳咳……”
赵善应眉头紧皱,眼中满是心疼,说道:“爹,您可得好好保重身体。我现在就让人再去请大夫。”说罢,他转身就要往外走。
“应儿啊,别去了,这大冷天的,又是晚上,别折腾了,我这还是当年南渡途中落下的毛病,歇歇就好了。”赵不求连忙说道。
赵善应停下脚步,回到床边,握住祖父的手,说道:“爹,您别这么说,您的身体要紧。上次大夫说你得的是肺病,决不能马虎。”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轻轻拍着祖父的背,试图让他舒服一些。
赵汝愚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寒冷的冬夜,父亲那单薄的身影却如同一座巍峨的高山,散发着无尽的温暖和力量。他想起平日里父亲对自己的教导,那些关于孝道、关于做人的道理,此刻都在这实实在在的行动中得到了最生动的诠释。
过了好一会儿,赵不求的咳嗽渐渐平息下来,在儿子的悉心照料下,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安详的神色。赵善应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又轻声叮嘱了祖父几句,才缓缓站起身来。
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赵汝愚。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欣慰,轻声说道:“愚儿,你也来了。你祖父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咱们做晚辈的,可得多上点心。”
赵汝愚用力地点了点头,说道:“爹,我明白了。以后我也会好好照顾祖父的。”
赵汝愚怎么也没料到,祖母去世之后的次年,亲爱的祖父也抛下了父亲和他们兄弟几个。
灵堂白幡被夜风掀起,赵善应、善渊跪在父亲棺木前,赵善应青布孝衣下露出嶙峋肩胛。他机械地往火盆里添纸钱,火星子溅上孝服下摆,烫出焦黑的洞也浑然不觉。汝愚汝拙汝鲁三兄弟俩跪在后头,看着父亲佝偻的脊背,喉头酸得发苦。
“父亲节哀。”汝拙伸手去扶,触到父亲衣袖时惊得缩手——那中衣竟被泪水浸得透湿。赵善应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洇开暗红血迹,兄弟俩慌忙跪倒:“请郎中吧!”
“不必啦。”赵善应哑着嗓子摆手,指尖抚过棺木上未干的漆,“你们祖父……走前还惦记着修堤的事。”他想起三日前父亲咽气时,枯槁的手攥着他腕子:“江心洲的柳树……该补种了……”
李氏端着药碗进来时,烛芯正爆出灯花。“夫君,公公若见您这般,怕是要心疼。”她将蜜饯塞进赵善应掌心,“您总说虫蚁尚知偷生,自己倒要作践身子?”药汤晃荡着,映出她的黑眼圈——连日操持丧事,她也瘦得颧骨凸起。
赵善应望着药碗里自己开始变白的鬓发影,忽然想起父亲教他骑马的情形。那日,二十岁的少年跨上枣红马,父亲在后面笑着喊:“应儿!手要稳!抓牢马鞍!”他猛地握紧药碗,碗沿在掌心压出红痕。
“后日吊唁的宾客名单……”他哑声开口,汝愚忙递上礼单。李氏悄悄退出去,吩咐厨房熬参汤。灵堂外秋雨淅沥,赵善应蘸着泪水核对丧仪流程,忽然在“奠仪”一栏停住——父亲生前总说丧事从简,这满城缟素原是违了他心意的。
他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汝拙忙去搀扶。赵善应推开儿子,颤抖的手抚过棺木上的云纹:“按你祖父的意思,宾客……都辞了吧。”夜风卷着纸灰扑在脸上,他挺直脊背望向灵幡,恍惚看见父亲站在柳树下,笑着朝他招手。
西风卷着纸钱掠过城东。赵善应正为父亲安葬地一事,跪在家庙青砖地上问卜。龟甲裂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
“大人,三更天了。”仆人举着灯笼轻唤。赵善应揉了揉酸涩的眼角,孝服下摆沾着香灰。卦象混沌不明。他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恍惚见父亲站在供桌前,指着东方喃喃:“儿啊,记住,黄龙卧处是案,彩凤飞处是穴。”
是夜他蜷在灵堂草席上,听见瓦当滴落的秋声混着更漏。月光漫过窗棂时,他恍忽看见两道金光破开浓雾,黄龙自天际俯冲,有彩凤投向城东华林岗。他惊坐而起,袖角扫翻了铜烛台。
余干华林岗古时花木并茂,风景秀美,故名“华林”,至南宋时仅是一片生长着茂密松林之所。次日相地先生站在华林岗时,晨雾正自松林漫出。赵善应踩着露水前行,忽见半截虬松横在荒径上,树皮斑驳如龙鳞。“这岂不正是黄龙卧处!”舆师抚掌惊呼。话音未落,有翠羽划空而起,尾翎掠过赵善应鬓角——分明是彩凤模样。
先生从袖中掏出罗盘,面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勘察,口中不由得连连称道“好地,好地!”赵善应却怔怔地望着松树,多年前父亲曾在此植松千株,如今这些松树已然成林。他弯腰抚过树皮间的沟壑,忽然听见枯枝断裂声。
“是赵大人吗?”忽然,从山冈松林旁一户人家走出一位妇人,鬓间银簪晃着残露,“大人,我这地不卖。”赵善应抬头时,见她略施脂粉的脸庞上,有隐隐的泪痕。
“我多给银子,如何?”赵善应有些着急。
妇人擦了擦泪珠,声音有些哽咽:“几年前那个荒年,我全家没有一粒粮食,实在走投无路,我家男人为了养活儿子,准备将我们母女卖给一位商贾,船快离岸时,我们母女抱头痛哭。恰好令尊经过信江边,见状以二十两银子为我母女赎身。如今恩公去了,我怎能收您钱财?”
掘穴那日,镐头刚碰到黄土,忽闻“叽叽叽”的一阵弱弱的鸟鸣。众人扒开腐叶,见有野雉伏在草巢中,翅下护着三枚青壳卵。
“且慢,等卵孵出再动工吧。”赵善应拦住众人。他回家取来棉絮铺在巢边时,见雏雉正啄开蛋壳,绒羽映着雪光。
次年清明,赵不求坟茔上松苗已及人高。赵善应与汝愚、汝拙扫完墓,扶着幼松伫立,忽闻山雀啁啾。仆人指着石缝惊呼:“大人快看!”青苔间,去年那窝野雉正带着雏鸟觅食,尾翎在阳光下幻出七彩。
“赵公葬父,德及禽鸟。”此后,便有书院学子们踏青经过,对着新立的墓碑长揖。碑文是汝愚所书。山风掠过林梢,松涛声里仿佛传来父亲带笑的咳嗽:“应儿啊,这地……选得好,藏风聚气,我赵家必瓜瓞绵绵,富贵昌盛。”
赵善应将母亲的坟茔也迁来与父亲葬在一起。
迁居藏山之后,又是一个清明节。华林岗松树林又飘起纸钱时,赵善应正跪在父亲坟前。父亲坟头的青草已经枯荣了两回。他摸着碑上“赵公不求”几个字,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离京赴任那夜,父亲把家传宝刀塞进他行囊:“为官要记得,刀是护民的,不是砍百姓的。”
守墓人老张头送来祭品时,看见兵马总监大人鬓角又添了银丝。前年晁夫人下葬时还是青丝掺雪,如今竟似冬夜初雪覆了松枝。赵善应盯着供桌上的肺片汤,胃里翻起酸水——自打父亲咳血而亡,他见着猪肺就要想起那些带血的帕子。
“撤了吧。”他摆摆手,老张头慌忙端走瓷碗。远处传来孩童嬉闹声,赵善应望着纸鸢在暮春风里摇晃,又恍惚看见母亲临终前攥着他手的模样。母亲属兔,那年母亲咽气时,窗外兔子正啃着菜叶,自此他看见红眼睛的动物就心口发紧。一日厨房采买送来野兔,管家赔着笑说给要老爷补身子。赵善应忽然大为生气,让管家立即放生,并交待全家人从此不食兔肉。
回到家,夫人种下的兰草在院里疯长。赵善应蹲在苔痕斑驳的石阶上,看蚂蚁排着队往石缝里钻。去年他命人把花园翻了,改成野草丛生的模样,只因想起母亲说过“草窠里住着虫儿的家”。仆人来报说西厢房漏雨要修缮,他摆摆手:“等秋天罢,惊蛰刚过,土里睡着虫儿呢。”
夏夜闷热难当,师爷举着蒲扇建议修剪草木。赵善应望着月光下摇曳的野艾,想起父亲病重时窗外蝉鸣。那时父亲痰中带血,却拦着要关窗的仆从:“蝉儿就活一季,让它唱罢。”如今他连修剪花枝都选在寒露后,生怕惊了草叶下的性命。
临安府。暮春的雨丝里,尤袤轻抚过檀木书匣上的铜锁,忽听得檐角铜铃微颤。抬头时,见赵善应青衫沾雨,怀抱油纸裹着的旧书,正弯腰钻进藏书楼低矮的月洞门。
这尤袤,号“遂初居士”,系绍兴十八年进士,曾任泰兴、江阴知县,与杨万里、陆游、范成大号称“中兴四大诗人”,极好藏书,筑“万卷楼”,藏书三万卷,曾言“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因意趣相投,遂成赵善应密友。
“尤兄且看这卷《尚书正义》。”赵善应解开发黄的丝绦,霉味混着松烟墨香漫开。尤袤接过书卷的手忽地停住——书页间夹着半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间尚可辨认出用淡墨补全的注疏。
“赵兄身体可好些了?”尤袤指尖抚过叶缘,想起赵善应冒雪为母求药的情形。那时他蓑衣未卸便立在自家门前,怀中药包尚带着体温,却说:“尤兄新得的那册《千金方》,可否借抄半日?”
赵善应将热茶推过来,白瓷盏底沉着两片新采的枇杷叶:“愚弟身体尚可。倒是尤兄,前日为我送来那匣龙涎香,费了你半月俸禄。”
“赵兄的孝行义举,感天动地,天下谁人不知?区区一匣龙涎香又值几何?”
尤袤望着案头两人合编的《遂初堂书目》,宣纸间墨迹未新,却已浸透无数个秉烛达旦的夜晚。赵善应总爱在子时携来新誊的经卷,袖口沾着侍奉汤药留下的药渍,却坚持要先为他讲解新得的碑帖拓片。
“善应兄,”尤袤忽然道,“你可知范氏天一阁藏有《会稽郡志》残卷?”见对方眼底亮起星火,他笑着从袖中抽出一封洒金笺,“我已修书与范钦,邀你同往观书。”
“过些日子,也请尤兄到余干来,到我的‘勅书楼’品鉴一下皇上御赐的珍贵古籍,顺便陪兄登冠山、泛越溪,在干越亭把酒临风,如何?”
雨丝渐收时,书案上两盏残茶早凉。赵善应起身告辞,怀中珍而重之地抱着尤袤新赠的《陈书》抄本。尤袤送他至门首,忽见对方青衫下摆露出半截补丁,针脚细密,分明是母亲为他改制的旧衣。
“尤兄可听过‘书卷多情似故人’?”赵善应回首时,檐角最后一滴春雨正巧坠入石阶青苔,“你我与书,与这世道,何尝不是互为知己?”
尤袤望着那道背影消失在柳色深处,忽觉满室书香里,又多了些人间草木的温存。“赵兄真是古代的君子。”他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