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卢新民的头像

卢新民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8/24
分享
《宰相赵汝愚》连载

第二十二章 魂断衡州

庆元元年的初冬,微风携着凉意,悄然掠过南宋的山河大地。风里虽还未裹挟着刺骨的凛冽,却也带着丝丝寒意,如同细腻的蛛丝,无声无息地钻进临安城的每一处缝隙。即便是赵汝愚那朱门高户的府邸,在这股逐渐渗透的凉意下,也隐隐染上了萧索之色。

庭院中的树木,叶片开始泛黄,在风中轻轻摇曳,似在诉说着季节的更迭。一些枯叶子经不住风的催促,悠悠飘落,给庭院的青石地面铺上一层薄毯。府中的下人往来穿梭,脚步匆匆,他们身着夹衣,虽未被冻得瑟缩,但也能从他们下意识裹紧衣服的动作中,察觉到这初冬的凉意。

清晨,一队如狼似虎的官兵,在寒风中气势汹汹地朝着赵府疾驰而来。马蹄声如雷,踏碎了这一方的宁静。为首的官员,手持宁宗的诏书,面色冷峻,仿佛带着宣判生死的威严。

赵府门前,家丁们看着这阵势,吓得脸色苍白,双腿发软。还未等他们有所反应,官兵已如潮水般涌进府邸。“奉圣上旨意,查抄赵汝愚府邸,任何人不得反抗!”为首官员一声厉喝,声音在府邸中回荡,惊得府中众人面如土色。

赵汝愚的长子赵崇宪,身为朝议郎、秘书监,自从父亲被罢相之后,因为担心父亲,多数时间呆在父亲身边,这时听到动静匆忙赶来。他看着眼前混乱的场景,心中一沉。“你们为何如此?我父亲究竟犯了何罪?”赵崇宪怒目而视,试图阻拦官兵。

这时宣诏的太监高喊:“赵汝愚及家人接旨!”从内室匆匆出来的赵汝愚急忙整冠束带,率家人跪地迎旨。

那官员冷笑一声,展开诏书,大声宣读:“赵汝愚意图叛逆,罪大恶极。圣上仁慈,免其死罪,贬永州安置,即刻启程,不得有误!赵崇宪身为其长子,朝议郎、秘书监之职即刻罢免!”

赵崇宪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他怎么也想不到,父亲一生忠心耿耿,竟落得如此下场。“这是诬陷!我父亲绝无叛逆之心!”赵崇宪悲愤地喊道。然而,官兵们根本不予理会,继续在府中翻箱倒柜,搜寻所谓的“罪证”。

与此同时,赵汝愚的其他儿子也未能幸免。崇楷,本为奉议郎、通判彬州;崇模,本为从政郎、荆湖北路提点刑狱干办公事,都被一并罢免,此时不在府中。

府中的佣仆们,更是惊慌失措。他们平日里在赵府,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忧。如今,却要面临被遣散的命运。老管家看着这些跟随自己多年的下人,眼中满是不舍与无奈。“大家各自逃命去吧,赵府如今已自身难保。”老管家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曾经热闹的赵府,如今已如大厦将倾。

佣仆们哭哭啼啼,收拾着自己的细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个他们生活多年的地方。一些年轻的丫鬟,更是吓得泣不成声,不知未来该何去何从。

待太监离去,赵汝愚缓缓起身,赵崇宪及家人围拢过来,眼中满是担忧与不舍。

赵汝愚看着儿子,目光中透着慈爱与无奈,缓缓说道:“崇宪啊,韩侂胄那奸贼,一心想要置我于死地。此次再贬永州,只怕是凶多吉少。我死之后,你和弟弟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能免去灾祸。”

赵崇宪眼眶泛红,声音颤抖:“父亲,您一生忠心耿耿,为何要遭受这般冤屈?儿如今官职被罢免,正好随父亲一同前往,照顾父亲起居。”

赵汝愚轻轻摇头,抬手抚摸着儿子的头:“不可,你暂且和家人回故乡余干避祸。若一同前往,只怕会让那韩侂胄更加警惕,恐招来更大的灾祸。”

就在此时,下人来报:“老爷,承务郎刘广听闻消息,火速赶来,已在门外。”

赵汝愚共四位女婿,大女婿为承奉郎、监泉州市舶务汪德辅;二女婿为承务郎、临兴化军莆田县涵头监仓汪光;三女婿为宣教郎、知南剑州将乐县刘填;刘广为最小的女婿,在临安城任承务郎。

赵汝愚微微一怔,随即说道:“快请他进来。”

不多时,刘广匆匆而入,见到赵汝愚,扑通一声跪地:“岳父大人,小婿听闻您遭此大难,心急如焚,特来陪伴您一同前往永州。”

赵汝愚眼中闪过一丝感动,赶忙扶起刘广:“贤婿,此去路途遥远,又多凶险,你何必如此?”

刘广坚定地说道:“岳父大人,您一生正直,却遭奸人陷害。小婿虽无大才,愿在这艰难时刻,伴您左右,为您分忧解难。”

赵汝愚望着眼前的女婿,心中感慨万千:“难得你有这份心意,只是此行凶险未知,你若跟着我,恐怕会连累你。”

刘广决然道:“小婿区区从九品小官,又有何惧?岳父不必多言,小婿心意已决。”

赵汝愚无奈地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欣慰:“罢了,有你同行,一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赵汝愚转身看向家人及几位管家,眼中满是眷恋:“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赵汝愚被奸人所害,遭此横祸,连累了大家。从今日起,你们都散了吧!好好照顾自己。我今此去,生死未卜,只愿你们能平安度日。”

赵汝愚身着素朴的旧衣,身形消瘦,面容憔悴不堪,曾经炯炯有神的双眼,此刻布满了血丝与疲惫,却仍透着一股坚毅与不屈。他和刘广,匆匆捡点了一些衣物盘缠,登上马车,准备踏上那未知的贬谪之路。

赵汝愚忍不住回首,最后看了一眼那熟悉的赵府。赵府内,已是一片狼藉。珍贵的财物被洗劫一空,书画、古玩散落一地,往日的繁华已不复存在。府邸的大门半掩着,门匾在风中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掉落。

赵汝愚看着这一切,心中如刀绞般疼痛。他知道,这个曾经荣耀的家族,此刻已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曾经,这里是他温暖的家,是家族荣耀的象征,如今却在奸佞的阴谋下,变得支离破碎。

“我赵汝愚一生忠心,却落得如此下场,苍天负我!如今朝廷,奸佞当道,这大宋的江山啊……”他长叹一声,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刘广坐在一旁,看着岳父悲痛的神情,心中也满是愤慨与同情。他轻轻握住赵汝愚的手,安慰道:“岳父,您保重身体,是非曲直,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此时,车夫轻声提醒:“老爷,时候不早了,该启程了。”

马车缓缓启动,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仿佛也在为这悲惨的命运而哀鸣。

赵汝愚与女婿刘广,踏上了从临安至永州的贬谪之路。路途漫漫,两千余里,水陆相继,仿佛是命运为他们铺设的一条无尽的苦难长廊。

赵汝愚,这位已 56 岁的老人,曾经在朝堂上意气风发,心怀天下,如今却因奸佞陷害,身心俱疲地颠簸在这漫长的路途之中。他身形消瘦,面容憔悴,曾经明亮的双眸此刻布满了血丝与疲惫,头发和胡须凌乱地散在肩头,缕缕白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是在诉说着他一生的沧桑与无奈。

刘广紧紧陪伴在岳父身旁,心中满是担忧与愤慨。一路上,他看着岳父日益衰弱,却无能为力,只能尽自己所能,为赵汝愚遮风挡寒,端茶送水。每一次看到岳父痛苦的神情,他的心中便如同被利刃割过一般。

辗转之间,已是两月有余。这一日,赵汝愚与刘广正乘舟行于潇湘之上,天降大雪。这一叶扁舟,在茫茫江面上,仿若一片飘零的孤叶,随着命运的洪流起伏。

赵汝愚站在船头,身上那件破旧的披风被风扯得猎猎作响。他凝望着漫天飞舞的大雪,思绪万千。此时的他,身心俱疲,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奸佞的构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但见那雪花纷纷扬扬,自天际飘落,洁白无瑕,不带一丝尘世的污浊。赵汝愚心中一动,只觉这雪花恰似自己的心境与心迹。他忽然想起那一年冬天与朱熹在家乡金溪寺看梅花,吟诗,那时也是大雪纷飞。“相逢岁晚两依依,故人冰清我如玉”,这诗中的两句,至今他记得清清楚楚,只可惜故人朱熹如今不知身在何方。自己一生秉持清正,心怀天下,奈何奸邪当道,竟落得如此下场。如今,唯有这漫天雪花,似乎能懂他的高洁与无奈。

刘广在舱内,心中担忧岳父的身体,忍不住走出舱门。他看到赵汝愚伫立船头,单薄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如此孤寂,赶忙上前劝道:“岳父,这天寒地冻,风雪太大,您身子本就虚弱,快回舱内吧。”

赵汝愚却似未听见,依旧凝视着雪花,喃喃道:“贤婿,你看这雪花,纷纷洒落,却始终洁身自好,不为世俗所染。这世间,恐怕也只有漫天大雪,能明白我的心声了。”

刘广心中悲戚,再次劝道:“岳父,您的高洁世人皆知,可这般风雪,实在不宜久留,莫要伤了身子。”

赵汝愚微微摇头,长叹一声,却仍未挪动脚步。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发梢,转瞬化作晶莹的水珠,恰似他心中无声的泪。

不知过了多久,赵汝愚才缓缓转身,脚步踉跄地往舱内走去。回到舱内,他便觉一阵寒意从骨子里透出来,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刘广赶忙扶他坐下,心中懊悔不已,自责未能早些劝动岳父。

这一场风寒,让本就身心交瘁的赵汝愚病情加重,他躺在榻上,昏昏沉沉,嘴里不时说着胡话。刘广守在一旁,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岳父在病痛中挣扎,暗自祈祷这场磨难能早些过去。

不两日,当赵汝愚与刘广踏入衡州地界时,春节的气息已在不经意间悄然弥漫。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喜迎新春的热闹氛围,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阖家欢聚的温馨与喜悦。

然而此刻,本该阖家笑语中的新春,却化作一道冰封的沟壑横亘在赵汝愚眼前。赵汝愚看漫天飞雪将朱门画栋染成素缟,料峭寒风穿过褴褛官袍,在枯骨般的指节间刺出钝痛——这团圆时节,连天公都执起霜刃,将他与人间烟火生生劈作两界。

赵汝愚因病情沉重,只能暂居于衡州简陋的客舍之中。客舍破旧不堪,墙壁斑驳陆离,透着丝丝寒意。窗户纸在狂风的肆虐下呜呜作响,似在发出无助的哀号。屋内仅有的一张旧木床,承载着赵汝愚日益衰弱的身躯,单薄破旧的被褥难以为他抵御这彻骨的寒冷。此刻的他,面色惨白如纸,两颊深陷,往日的英气早已被病痛与磨难消磨殆尽。

刘广心急如焚,四处奔走,为岳父寻医问药。然而,州守钱鍪受韩侂胄指使,对赵汝愚百般刁难,如同一条凶狠的恶犬,紧紧盯着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折磨他们的机会。

钱鍪先是派人封锁了客栈,严禁任何人给赵汝愚送药。刘广好不容易找到一位郎中,郎中刚要进门,便被钱鍪的手下拦住,强行将郎中赶走。刘广愤怒地与他们理论,却只换来一阵嘲笑与推搡。

不仅如此,钱鍪还对赵汝愚的饮食起居进行限制。让衙役送来的食物,不是冰冷发霉的剩饭,就是少得可怜的残羹冷炙。这位衙役的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阴阳怪气地说道:“赵大人,这可是我们州守钱大人大发善心,特意为你们准备的年夜饭,您可得好好享用啊!”房间里的炭火也被故意撤走,让本就寒冷的房间更加冰窖似的。

赵汝愚在病痛与饥寒交迫中苦苦挣扎,病情日益加剧。而钱鍪,却并未就此放过他。一日,钱鍪带着几个随从,大摇大摆地走进赵汝愚的房间。他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赵汝愚,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

“哟,这不是曾经威风凛凛的宰相大人吗?怎么落到这般田地了?”钱鍪阴阳怪气地说道,语气中满是嘲讽与羞辱。

赵汝愚强撑着睁开双眼,愤怒地盯着钱鍪,想要开口斥责,却因虚弱而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

钱鍪见状,更加肆无忌惮起来。他走上前,俯下身,凑近赵汝愚的耳边,恶狠狠地说道:“韩大人本想与你有福同享,岂料你敬酒不吃要吃罚酒!想与韩大人作对,就看看今天你的下场吧!韩大人说了,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刘广听到动静,急忙冲进房间。看到钱鍪如此羞辱岳父,他怒火中烧,冲上前去,想要与钱鍪理论。却被钱鍪的随从一把拦住,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们这群狗奴才!放开我!”刘广大喊着,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钱鍪得意地看着挣扎的刘广,冷笑道:“哼,就凭你,也想跟我斗?识相的,就赶紧滚,别在这里自讨苦吃!”

刘广挣扎着,大声骂道:“你们这些助纣为虐的小人,终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钱鍪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带着随从扬长而去。只留下刘广和病床上痛苦不堪的赵汝愚。刘广挣脱开随从的束缚,跑到赵汝愚床边,握住岳父的手,泪水夺眶而出:“岳父,您一定要撑住啊!这些奸人,实在是太可恶了!”

赵汝愚微微摇了摇头,声音低低地说道:“贤婿,莫要冲动…… 他们想要的,便是看我痛苦……我不能如他们所愿……”

客栈外面除岁的鞭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如滚滚闷雷,炸响在这清冷的夜空中。那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本该是阖家欢乐、辞旧迎新的喜庆之音,此刻在他耳中,却显得如此刺耳,如此遥不可及。

赵汝愚微微睁开双眼,目光中透着无尽的疲惫与憔悴。尽管自己身处如此悲惨的境地,他满心牵挂的,依旧是那摇摇欲坠的朝廷,是大宋的未来。

他想起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的纷争,想起奸佞当道,蒙蔽圣听,心中不禁一阵刺痛。他深知,大宋如今内忧外患,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北方的强敌虎视眈眈,国内民生凋敝,川蜀吴氏四世专权,很可能反叛朝廷,甚至与金人勾结,可那些权臣却只知争权夺利,不顾国家安危。

“大宋啊大宋,你该何去何从?”赵汝愚在心中暗自悲叹,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多想再回到朝堂,为国家出谋划策,为百姓谋福祉,可如今自己却背负叛逆之罪,病困交加,无能为力。

外面的鞭炮声依旧热闹非凡,仿佛在无情地嘲笑着他的落魄与无奈。赵汝愚就这么静静地躺着,沉浸在对朝廷和大宋未来的深深忧虑之中,任由寒夜的冷风,肆意吹打着他那颗破碎却依旧炽热的心。

正月初七傍晚,春节喜庆的气氛犹未散去,凛冽的寒风依旧在衡州的上空肆虐。赵汝愚在那简陋的客栈中,熬过了病痛与羞辱交织的漫长数日,此刻,他竟感觉身体稍有好转。那如影随形的痛苦似乎暂时松了手,让他萌生了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前往贬谪地永州的念头。

“贤婿,去叫艘客船吧,我们离开这里,继续上路。”赵汝愚的声音虚弱却又带着一丝决然。刘广看着岳父憔悴的面容,心中满是担忧,但见赵汝愚心意已决,便赶忙出去寻船。不多时,刘广搀扶着赵汝愚,一步一步,缓缓走向那艘等候在岸边的客船。每一步,都似用尽了赵汝愚全身的力气,他的身形摇摇欲坠,却又坚定地朝着船的方向挪动。

夜幕渐渐笼罩了大地,客船在黑暗中缓缓前行。半夜时分,肆虐的雪终于停了,呼啸的风也渐渐歇了声息,天地间陷入了一片静谧。在赵汝愚的强烈要求下,刘广搀扶着他来到了船首,他们依偎在一起坐在舱板上。

赵汝愚抬起头,一幅如梦如幻的景象映入眼帘。浩瀚的夜空中,银河璀璨,繁星闪烁,宛如一条流淌着碎钻的河流,横跨天际。那点点星光洒落在江面上,波光粼粼,仿佛这个污浊的世界都被这光芒点亮,沉浸在一片梦幻的银白之中。

而在客船的正上方,有一颗硕大的星星,格外耀眼,它朗照着人间,也将柔和的光芒倾洒在赵汝愚和刘广身上,仿佛在这广袤的天地间,独独眷顾着他们这艘飘摇的小舟。

赵汝愚依在刘广身前,目光痴痴地望着星空,喃喃地问道:“贤婿,今晚天上的星辰为何这样灿烂?为何这颗星星独独地照着我们这艘小舟?”他的声音很轻,仿佛生怕惊扰了这片宁静与美好。

刘广望着岳父,心中一阵酸楚,却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紧紧地拥赵汝愚,希望能给他一些力量。

片刻之后,刘广看见,在暗淡的星下之下,赵汝愚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他气息微弱,目光却透着从未有过的平静与释然。他缓缓仰头,望向那浩瀚星空,像是在与天地对话,又似是对自己的一生做最后的总结,轻声说道:

“这一生,我满腔热血,欲报家国,留得汗青一幅纸。奈何奸佞当道,命运弄人,到如今,已再无机会去践行我的抱负,一无可报,此为憾事。然回首过往,我问心无愧,虽历经磨难,饱受屈辱,这世间种种,不过是过眼云烟,我已释然,一无可恨……”

话音刚落,赵汝愚的身体微微一颤,头缓缓地垂了下去。刘广心中一惊,连忙呼喊:“岳父!岳父大人!”然而,赵汝愚再也没有了回应。就这样,在这静谧的寒夜,在璀璨的星空下,赵汝愚溘然而逝。

刘广紧紧抱着赵汝愚渐渐冰冷的身体,泪水夺眶而出。他抬头望向那浩瀚的星空,那颗一直照耀着他们的星星,似乎也在这一刻,闪烁得更加明亮,仿佛是在为这位忠良之士的离去而哀悼。江风轻轻拂过,小船在江面上微微摇晃,似乎也在为赵汝愚的逝去而默哀。在这漫天星光的见证下,一代忠臣贤相的生命,画上了句号,只留下无尽的叹息,在这寒夜的江面上久久回荡……

宰相赵汝愚贬死衡州的消息,仿佛插上了无形的翅膀,瞬间传到了都城临安,又从临安传遍全国。

宫墙,那道朱红、高耸、象征着无上权力与森严壁垒的宫墙,平日只令人屏息垂首,不敢直视。可就在这庆元二年新正的黎明,第一缕惨淡的曙色刚刚爬上墙头,巡逻的禁军甲士便愕然发现,冰冷坚硬的墙面上,赫然多了几片刺眼的素白。墨迹淋漓,字字如刀:

星陨衡山黯九重,孤忠空负补天功。

钱塘潮信应知恨,岁岁涛声咽不终。

纸上的墨迹尚新,带着夜露的湿气,在凛冽的晨风中瑟瑟抖动,像招魂的幡。路过的行人,或是驻足凝视,或是低声诵读,眼中皆流露出惋惜与悲愤之色。有人轻轻摇头,长叹一声,为赵汝愚的悲惨遭遇而感慨;有人则握紧拳头,眼神中闪烁着怒火,对那些陷害忠良的奸佞之徒充满了痛恨。

甲士们脸色大变,如临大敌,慌忙上前撕扯。浆糊粘得极牢,粗粝的纸屑连同墙皮被狠狠剐蹭下来,簌簌飘落,残破如凋零的枯叶。然而那墨色却仿佛已沁入砖石的肌理,留下几处洗刷不净的、悲愤的暗痕。为首的小校铁青着脸,环视周遭死寂的街巷,除了檐角滴答的宿雨,再无一丝可疑声息。张贴者,如鬼似魅,早已融入了这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

临安的城门,是这座都市吞吐万方的咽喉。东青门、南嘉会门、西钱湖门、北余杭门……每日车马如龙,人声鼎沸。然而这几日,无论哪一座城门洞下,在晨光熹微或暮色四合之际,总会有新的白纸悄然覆盖在昨日被撕去的残骸之上。内容或有不同,笔迹亦迥异,却同是悼念,同是悲鸣,同是无声的控诉。

一日清晨,东青门外。薄雾尚未散尽,守城的老卒打着哈欠推开沉重的门栓,一眼便望见门洞内侧的墙上,又是一幅新帖。笔力遒劲,力透纸背:

玉阶一去隔重渊,湘水空寒瘴海烟。

莫问孤臣泉下骨,满城桃李属谁妍?

围观者渐多,挑着菜担的农夫、赶早市的商贩、背着书箧的寒门学子,皆默默驻足。人群像沉默的礁石,无声地承受着文字掀起的惊涛。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儒生,浑浊的眼中滚下两行热泪,喉头滚动,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旁边卖炊饼的小贩,低头用力揉搓着手中的面团,指节捏得发白。几个皂隶阴沉着脸,提着水桶和木刷,粗暴地拨开人群,骂骂咧咧地开始冲刷。冰冷的水泼上去,墨迹洇开、模糊,字句的筋骨却仍顽强地立着,如同那被强行抹去却永难磨灭的忠魂。老儒生看着那被冲刷得一片狼藉的墙面,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撕得尽么?人心里的字,是墨写的……”

还有一首诗写道:“忆昔朝堂谋国策,一心只为万民安。奈何奸计陷忠贤,寒夜悲歌泪不干。”这诗中,将赵汝愚昔日在朝堂上为国家、为百姓殚精竭虑的情景描绘得淋漓尽致,也道出了人民对他蒙冤而死的痛心疾首。

这些匿名的悼念诗文,如同星星之火,在临安城内悄然蔓延,它们虽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诉说着人们对赵汝愚的敬重与对正义的渴望。

却说有太学生敖陶孙,字器之,淳熙七年以乡试第一中举,后入太学。当敖陶孙听闻赵汝愚贬死衡州的消息,只觉心头一阵剧痛,怒火“腾”地一下从心底燃起。他对赵汝愚的为人和才德钦佩已久,深知这位宰相一心为国,却遭奸佞陷害,落得如此悲惨下场,怎能不叫人愤恨!

敖陶孙在房中来回踱步,眼中满是悲愤。心想,赵公一生忠肝义胆,为大宋鞠躬尽瘁,却被这群宵小害得家破人亡,天理何在!他越想越气,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盏都被震得跳了起来。

此时,敖陶孙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要为赵汝愚鸣不平,要让世人知道真相!他稍作思忖,便匆匆披上一件长衫,直奔三元楼而去。

三元楼是临安城有名的酒楼,位于御街的中心区域,装饰豪华,设有彩绘欢门、红绿杈子、绯绿帘幕及贴金红纱栀子灯,厅院廊房花木茂盛,酒座设计优雅,每天门前车马喧嚣,是文人雅士、官员商贾的聚集地,二楼设有诗板供客人题诗。

敖陶孙上得楼来,见里面热闹非凡,酒客们推杯换盏,谈笑声不绝于耳。敖陶孙却无心顾及这些,他径直走向二楼的木壁,向店家要来笔墨。周围的酒客们见他这副架势,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敖陶孙深吸一口气,饱蘸浓墨,在诗板上奋笔疾书:

左手旋乾右转坤,如何群小恣流言。

狼胡无地居姬旦,鱼腹终天吊屈原。

一死固知公所欠,孤忠幸有史长存。

九原若遇韩忠献,休说如今末代孙。

敖陶孙每写一字,都仿佛将心中的悲愤注入其中,笔锋凌厉,力透诗板。

写完后,敖陶孙掷笔于地,对着木壁长揖不起。周围的酒客们围拢过来,看着诗板上的诗文,先是一阵惊愕,随后有人小声议论起来。

一位身着长衫、头戴方巾的老学究,手捋胡须,率先开口解读:“‘左手旋乾右转坤’,此句乃赞誉宰相赵公有能扭转乾坤的雄才大略,当年赵公辅政,朝堂气象为之一新呐。只可惜,‘如何群小恣流言’,奸佞小人肆意散布流言蜚语,诬陷忠良,实在可恨!” 老学究一边摇头,一边感慨,眼中满是痛惜。

他身旁一位年轻的书生紧接着说道:“‘狼胡无地居姬旦’,将赵公比作周公旦,却道他连一块安身之地都无,这不正是说赵公被奸人排挤,落得贬谪的悲惨下场吗?‘鱼腹终天吊屈原’,又以屈原自沉汨罗江来喻赵公之死,赵公满腔报国之志,却含冤而亡,真乃千古奇冤呐!” 年轻书生握紧拳头,义愤填膺。

这时,一位腰佩长剑的江湖侠客猛灌一口酒,大声说道:“‘一死固知公所欠’,赵公一生为国为民,本不该有此结局,却被那些卑鄙小人陷害致死。不过,‘孤忠幸有史长存’这句写得好!赵公的忠义定会被载入史册,流芳千古,而那些奸佞之徒必将遗臭万年!” 侠客说罢,将酒杯重重地拍在桌上,酒水溅出数滴。

人群中一位商贾模样的胖子,满脸忧虑地接过话茬:“唉,如今这世道,忠良不得善终,奸佞却横行无忌。赵公一死,大宋的朝堂怕是要更加混乱了。这诗写得好啊,可写了又能怎样,韩侂胄那帮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知这作诗的公子会面临怎样的灾祸。”

一位老者微微皱眉,低声说道:“这‘九原若遇韩忠献,休说如今末代孙’,怕是在说韩侂胄辱没了韩家祖先的英名。韩忠献乃一代贤臣,怎生出韩侂胄这等陷害忠良的子孙。而且这“末代孙”三字,分明是骂韩侂胄陷害忠良,要断子绝孙啊!只是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是被韩党听到,可是要掉脑袋的。”众人听闻,纷纷点头,同时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生怕被人听去。

这边敖陶孙回到隔间坐下,叫了几壶酒,一杯接一杯地往肚里灌,心中的悲愤却丝毫未减。然而,他深知韩侂胄党羽耳目众多,这题在显眼处的诗很快就会被他们知晓,自己必将面临危险。

果然,就在敖陶孙酒过三巡之时,几个如狼似虎的捕快冲进了三元楼。原来,早有韩侂胄的眼线将敖陶孙题诗之事报了上去。捕快们在楼内四处搜寻,与敖陶孙擦肩而过,大声问道:“敖上舍在否?”

敖陶孙心中一紧,却强装镇定,不动声色地对身旁的行酒者使了个眼色。行酒者心领神会,不慌不忙地回答:“你们是问那个太学秀才吗?他正在隔壁那间自斟自饮喝得正起劲。”说着,朝另一壁间指了指。捕快们信以为真,急忙如狼似虎朝那边冲去。

趁着这个间隙,敖陶孙迅速起身,换上了行酒者的衣服,手持暖酒器具,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混在人群中离开了三元楼。

一出三元楼,敖陶孙不敢有丝毫停留,一路狂奔。他深知临安城已非久留之地,于是决定更名改姓,亡命归走闽地。直到韩侂胄被诛之后方恢复自己姓名,此为后话。

此时,大儒朱熹因“庆元党禁”被彻底罢黜官职,他被迫离开那曾寄托着他治国理政理想的朝堂,辗转于福建建阳考亭及闽中各地,如同一只惊弓之鸟,四处躲避着那如影随形的政治迫害。

这一日,朱熹正于建阳考亭的一处陋室中,在昏黄的油灯下,翻阅着古籍,试图从先人的智慧中寻得一丝慰藉。然而,尘世的纷扰却如寒风般,无情地穿透这简陋的居所。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夜的寂静。朱熹起身,打开门,只见一位面色凝重的友人,匆匆踏入屋内。未等朱熹开口询问,友人便颤抖着声音说道:“朱先生,赵丞相……赵丞相他贬死衡州了!”

朱熹听闻此讯,如遭雷击,手中的书卷“啪嗒”一声掉落于地。他瞪大了双眼,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唇微微颤抖着:“你…… 你说什么?赵公他……怎么会……”一时间,悲痛、愤怒、难以置信等诸多情绪,如汹涌的潮水般在他心中翻涌。

赵汝愚,那是他志同道合的知音,是他在这浑浊朝堂中为数不多的可以倾心交谈之人。他们曾一同为了南宋的江山社稷,为了黎民百姓的福祉,在那尔虞我诈的朝堂上,并肩作战,力图推行变革,拯救这摇摇欲坠的王朝。

朱熹缓缓走到桌前,坐下,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许久,他才回过神来,伸手拿起毛笔,蘸满墨汁。此刻,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心中的悲痛与愤慨,都凝聚在这手中的笔上。

他凝视着洁白的纸张,泪水模糊了双眼,往事如电影般在眼前浮现。赵汝愚那伟岸的身影、坚定的眼神、为国家鞠躬尽瘁的种种过往,一一涌上心头。

朱熹咬了咬牙,挥笔写下《祭赵丞相文》。墨汁在笔尖流淌,似他心中流淌的血泪:

呜呼!惟公天赋中和,家传忠孝。爱君忧国,恳恳不忘。进秉枢机,适逢变故。稟承慈训,援立圣明。计定一时,功垂万世。夫何不幸,乃困烦言?适此退闲,忽闻远役。冲风冒雪,千里于征。行未及休,病遽不起。赴车所曁,痛愤维均。白叟黄童,兴言出涕。矧予衰鄙,素辱知怜。推挽弥缝,期于国定。何悟反复,接踵言归。我罪未论,公行先迈。临风一恸,鸡絮是将。精爽如存,尚识兹意。呜呼哀哉,尚飨!

每一个字,都饱含着他对赵汝愚的深切怀念与沉痛哀悼;每一句话,都倾诉着他对奸佞当道的愤怒与控诉。

写罢,朱熹掷笔于地。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