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元年春,饶州余干县治鼓楼后的“勅书楼”,宛如一位饱经沧桑的智者,静静伫立在春风之中。楼体为砖木结构,飞檐斗拱,雕梁画栋,虽历经岁月洗礼,却依然不减当年的庄重与典雅。楼门上方高悬的匾额,“勅书楼”三个金字苍劲有力,在日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古朴而神秘的光芒。
踏入楼内,一股浓郁的墨香扑面而来,那是岁月与知识交融的独特气息。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整齐排列,宛如守护知识宝藏的卫士,上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书籍,经史子集,无所不包。自赵汝愚的父亲赵善应起,便倾其一生致力于搜罗天下典籍,彼时藏书已达三万卷,其中有不少为皇家所赐的珍稀古籍,为“勅书楼”奠定了深厚的底蕴。赵善应去世后,赵汝愚继承父志,对书籍的热爱愈发深沉。他不惜耗费大量的财力与精力,四处访求珍本孤本,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在他的不懈努力下,“勅书楼”的藏书量如今已攀升至五万卷,成为远近闻名的藏书圣地。
这日,温暖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在“勅书楼”前的青石地面上,形成一片片金色的光斑。几个家丁正抬着一箱箱沉甸甸的书,缓缓走向楼门。这些书可不一般,乃是南宋时册数最多的一套《太平御览》。
《太平御览》系北宋初年,宋太宗为彰显文治而下令编纂的大型类书,以保存和整理前代文献典籍,同时为治国理政提供参考借鉴。该书由李昉、李穆、徐铉等学者奉敕编撰,历时约七年,全书共 1000 卷,分为 55 部,部下再分 4558 类 。以天、地、人、事、物为序进行编排,这种分类方式涵盖了当时人们认知的各个领域,构建了一个庞大而系统的知识体系。它采摭宏富,引用古今图书及各种体裁文章共 2579 种,保存了大量北宋以前的文献资料。
这些装有《太平御览》的木箱由坚实的红木打造,四角镶着锃亮的铜边,箱面上雕刻着精美的云纹图案,彰显着此书的非凡与珍贵。家丁们深知其价值连城,不敢有丝毫懈怠,个个神情专注,脚步沉稳而缓慢。他们的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浸湿了衣衫,却无人敢抬手擦拭。
走在最前面的家丁,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他咬着牙,双手紧紧抓住木箱的一角,手臂上的青筋暴起,仿佛随时都会断裂。跟在后面的几个家丁,同样是一脸凝重,他们的目光紧紧盯着木箱,生怕出现一丝差错。当木箱即将跨过门槛之时,不知是哪位家丁脚下一滑,身体猛地向前一倾,木箱瞬间失去平衡,狠狠地与大门碰撞在一起。伴随着一阵沉闷而刺耳的声响,原本结在“勅书楼”匾额上的两个蜂巢摇摇欲坠,随后“噗通”两声,掉落地面,摔得粉碎,顿时令众人唬出一身冷汗。
“勅书楼”匾额上的这两个蜂巢,可不简单。一个,是赵汝愚殿试夺魁之前悄然结下的;另一个,则是赵汝愚升任宰相位极人臣之际悄然出现的。在当地人的观念里,这蜂巢乃是祥瑞之兆,象征着吉祥与富贵,见证着赵汝愚人生的高光时刻。如今,两个蜂巢竟一同坠落,见者无不心中一凛。
家丁们顿时大惊失色,手中的木箱差点又没稳住。他们面面相觑,眼神中满是恐惧与担忧。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家丁,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着说道:“这……这可如何是好,这分明是凶兆啊!”众人听了,皆沉默不语,气氛瞬间变得压抑而沉重,仿佛有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此时,一阵微风吹过,“勅书楼”的匾额轻轻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也在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叹息。
且说庆元元年之春,宁宗朝廷风云诡谲,权力的斗争如暗流涌动。韩侂胄站在权力的漩涡中心,一心只想将赵汝愚彻底扳倒,以消除自己的后顾之忧。
不得不承认,韩侂胄是玩弄政治的高手。他先是巧妙利用知阁门事职位之便,以御批这一皇权利器,接连打击了不少赵汝愚的同党,使得赵汝愚在朝堂上的势力大为削弱。同知阁门事刘弼又为他献上一计,让他借助御史台的力量,与身为宰相的赵汝愚相抗衡。韩侂胄依计而行,将自己的许多心腹安插进御史台,一时间对赵汝愚的弹劾之声不断,朝堂之上人心惶惶。
然而韩侂胄也深知,赵汝愚在朝中根基深厚,仅凭御史台的弹劾,仍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朝中仍然有一批拥护赵汝愚的正直之士,关键时刻总能挺身而出,成为掣肘。一想到如果扳不倒赵汝愚,自己或许会面临比刘弼所说的流放岭海更为悲惨的下场,韩侂胄就如坐针毡。
他整日苦思冥想,在府邸密室中,来回踱步,眉头紧锁,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狠厉与决绝,他必须想出一个万全之策,能够一招致命,彻底将赵汝愚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日,韩侂胄脑海中灵光一闪,想到了参知政事京镗。京镗能有今日在朝堂的显赫地位,全靠韩侂胄在背后大力保举。在韩侂胄眼中,京镗就如同自己手中的一枚棋子,对自己的召唤,必定不敢有丝毫怠慢。
韩侂胄立刻差人去请京镗,不多时,京镗便匆匆赶来。他一踏入密室,便看到韩侂胄阴沉着脸,坐在主位上,赶忙上前躬身行礼:“恩主唤下官前来,所为何事?”韩侂胄抬眼打量了京镗一番,缓缓起身,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京大人,那赵汝愚一日不倒,我等便一日不得安宁。如今虽已有所动作,但仍觉不够稳妥,你可有良策,能彻底将他扳倒?”
京镗心中一凛,略作思索后,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凑近韩侂胄,小声说道:“恩主,赵汝愚身为赵家宗室,又位居宰相之位,这便是绝佳的突破口。只需给他扣上‘谋危社稷’的罪名,不怕扳不倒他。皇上最忌惮的便是皇位受到威胁,即便没有实据,只要让皇上心中起了疑,赵汝愚便再无翻身之时。”
韩侂胄听后,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神情,他拍了拍京镗的肩膀,说道:“京大人果然智谋过人,此计甚妙!就按你说的办,务必将此事办得滴水不漏。”两人随即在密室中低声密谋起来。一场针对赵汝愚的阴谋,在这阴暗的角落中悄然展开。而毫不知情的赵汝愚,依旧在为南宋的江山社稷殚精竭虑,浑然不知危险正步步逼近。
这一日的朝堂之上,气氛本如往常般庄严肃穆,大臣们依次而立,等待着奏对国事。这时,右正言李沐率先打破了这份平静。这个李沐系乾道八年进士,后以修职郎的身份担任江阴军教授。韩侂胄恃功擅权时,李沐依附于韩侂胄,由将作监升为右正言。李沐曾经向赵汝愚讨要节度使不得,因而心怀不满。在韩侂胄和京镗的授意下,他决定充当韩侂胄向赵汝愚致命一击的马前卒。
只见他跨出一步,神色严肃,声音暗藏锋芒,向着御座上的宁宗奏道:
“陛下,赵汝愚身为宗室同姓却高居相位,此举本就不合祖宗定下的常制。想那太上皇身体欠安之时,赵汝愚竟妄图效仿周公之事,凭借着虚妄的声名,培植一己之私党。定策之功,他自居其首,独揽专权,肆意妄为。似此等不法行径,怎能安陛下之天位,又如何能堵塞奸邪萌生的祸端!”
李沐这番话,如同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朝堂上激起千层浪。大臣们纷纷交头接耳,神色各异,有的面露惊讶,有的则暗自担忧。
宁宗听闻此言,原本平静的面容瞬间凝固,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先是惊讶,仿佛从未想过赵汝愚竟会有这般举动;紧接着,一抹疑虑悄然爬上他的眼眸,毕竟赵汝愚在朝中位高权重,且宗室身份特殊,李沐所言虽无确凿证据,但也让他心中泛起了嘀咕。
宁宗眉头微微皱起,目光下意识地在朝堂上扫过,似乎想从大臣们的神色中探寻些什么。他心中暗暗思索,赵汝愚算起来是自己的皇叔,如今身居右丞相,是唯一的宰相,如果他果真有不臣之心,那自己的皇位岂不是岌岌可危?可转念一想,赵汝愚多年来为朝廷尽心尽力,又怎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沉默片刻后,宁宗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威严与试探:“李卿所言,可都属实?此事非同小可,切不可妄言。”
李沐见状,心中暗喜,赶忙再次躬身,言辞恳切地说道:“陛下,臣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陛下。赵汝愚此举,朝堂上下已有诸多议论,只是众人畏惧其权势,不敢直言。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若不将此等奸佞之举告知陛下,臣有何颜面立于朝堂!”
宁宗听闻李沐如此笃定,心中的天平不禁开始倾斜,脸色愈发阴沉。他冷冷地说道:“若真如李卿所言,赵汝愚实在是罪不可恕。来人,传朕旨意,即刻彻查此事,务必给朕一个明白!”
随后,韩侂胄等开始精心谋划,如何将这“谋危社稷”的罪名,不着痕迹地安在赵汝愚头上。韩侂胄安排党羽在朝堂内外四处散布谣言,暗示赵汝愚身为宗室,手握重权,恐有不臣之心。京镗则在朝中上下煽风点火,拉拢一些趋炎附势之徒,一同向皇帝进谗言。
于是,朝堂风云突变,赵汝愚一夜之间从位极人臣的右丞相沦为待罪之身。这日清晨,赵汝愚身着素袍,神色凝重,迈着沉重的步伐前往临安郊外的浙江亭。曾经,他心怀壮志,为了南宋的江山社稷,殚精竭虑,如今却只能在这浙江亭畔,等待那未知的惩处。江风猎猎,吹起他的衣袂,他的眼神中透着无奈与悲愤,却又有着一丝不屈。
不多时,圣旨传来,赵汝愚被免去右丞相之职,改任为观文殿学士、福州知州。这本是一条让赵汝愚暂时远离朝堂纷争,尚可施展些许抱负之路。何况,赵汝愚曾两知福州,当地百姓对他非常爱戴。
可那韩侂胄,怎会容赵汝愚有喘息之机。在他眼中,赵汝愚一日不除,便如芒在背。
御史中丞谢深甫,平日里就与韩侂胄来往密切,如今在韩侂胄的授意下,更是迫不及待地要对赵汝愚下手。他召集了几位御史台的官员,这几位官员都是韩侂胄一手提拔到朝廷的。他们在那幽暗的房间里,烛光摇曳,几人低声谋划。
“赵汝愚身为宗室,却居相位,权倾朝野,此乃大患。如今圣上已准他出知福州,可他势力盘根错节,一旦到任,恐成尾大不掉之势。” 谢深甫阴沉着脸,率先开口。
一位御史附和道:“中丞所言极是,赵汝愚在朝中多年,提拔了诸多党羽,那些所谓的‘道学之士’,皆是他的爪牙。”
几人一番商议后,便开始起草奏章。奏章上写道:“陛下,赵汝愚身为皇族宗亲,却久居相位,朝堂之上,尽是他的耳目。他结党营私,以‘道学’之名,拉拢众多伪徒,妄图把持朝政。如今圣上仁慈,仅让他外出任职福州,然福州乃东南要地,赵汝愚此去,必然利用当地资源,扩充势力。其心可诛,其行可疑,臣等恳请陛下搁置此任命,彻查赵汝愚之罪。他策划内禅之时,就心怀不轨,表面上是为江山社稷,实则想借此树立自己的威望,为日后谋逆打下根基。平日里,他行事专断,全然不把陛下和朝廷法度放在眼里。长此以往,南宋江山危矣!”
写完后,谢深甫吹干墨迹,将奏章仔细折好,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赵汝愚啊赵汝愚,此番看你如何翻身。”
第二日,早朝之上,谢深甫等人出列,手捧奏章,言辞激昂地将那污蔑之词一一说出,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而宁宗坐在龙椅之上,翻阅那奏章,心中也不禁泛起了嘀咕,对赵汝愚的信任再次动摇。而韩侂胄也在一旁,添油加醋,不断进谗言。
宁宗长叹一声,再次下了一道诏书,让赵汝愚以大学士的身份提举洞霄宫。所谓提举洞霄宫,不过是一个管理道教宫观的闲职,从此便远离朝堂,再无机会过问政事。赵汝愚手捧诏书,心中一阵悲凉。他仰天长叹,心中呐喊着南宋的江山社稷,可又能如何?
赵汝愚无奈收拾行囊,准备前往洞霄宫。此洞霄宫历史悠久,其始建于汉武帝时期,初名“天柱观”。唐弘道元年,奉敕扩建,规模逐渐宏大。北宋大中祥符五年改名“洞霄宫”,是道教的重要活动场所,许多高道大德在此修行传教,宋时还成为朝廷祈福之地。此前,抗金名臣李纲、张浚以及朱熹都曾担任过提举洞霄宫这一闲职。
赵汝愚深知,这一切皆是韩侂胄的阴谋,可他却无力反抗。在奸佞的步步紧逼下,这位一心为国的贤相,就这样被无情地挤出了朝堂,南宋的天空,也因赵汝愚的离去,愈发昏暗起来。
消息传开,临安城的百姓们纷纷摇头叹息。那些曾受过赵汝愚恩泽的百姓,自发地聚集在一起,为赵汝愚鸣不平。可在这权势的漩涡中,他们的声音显得如此渺小。
赵汝愚罢相去国之日,京城的天空仿佛也被这沉重的氛围所笼罩。清晨,天空还是一片阴霾,不见一丝阳光。赵汝愚身着素袍,带着简单的行囊,缓缓走出府邸。他回头望了望那熟悉的大门,眼神中满是眷恋与不舍。曾经,这里是他为国家谋划、为百姓操劳的地方,如今却要被迫离开。
就在他踏出府邸的那一刻,一滴暗红色的液体悄然落在他的肩头。他微微皱眉,伸手摸了摸,那触感黏稠,颜色如血。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越来越多的暗红色液体从天空洒落,打在街道上、房屋上、行人的身上。一时间,整个京城都被这诡异的 “雨血” 所笼罩。 街道两旁,百姓们纷纷驻足,望着这奇景,脸上满是惊恐与疑惑。他们小声议论着,猜测着这怪异天象所预示的吉凶。而那些知晓赵汝愚遭遇的人,纷纷认为这是上苍对人间不平的强烈警示。他们知道,赵汝愚是一位难得的忠臣,却在这权力的漩涡中被无辜陷害。
赵汝愚望着这漫天的 “血雨”,心中涌起一股悲凉。他长叹一声,喃喃自语道:“苍天啊,你可是在为我鸣不平?还是在警示我大宋的朝廷已陷入血雨腥风?”他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那么无力,很快便被淹没。
此时,在皇宫之中,宋宁宗也得知了这“雨血”的异象。他站在窗前,望着那如血的雨滴,心中不禁泛起一丝不安。韩侂胄站在一旁,神色却依旧镇定,他轻声说道:“陛下,此乃天象示警,定是赵汝愚心怀不轨,触怒了上天。如今将他罢相,正是顺应天意。”宋宁宗微微点头,可心中的那丝不安却始终无法消散。
赵汝愚在 “雨血”中缓缓前行,前往城门。一路上,有不少昔日的同僚和好友远远地望着他,眼中满是同情,却又不敢上前。只有少数几位忠诚之士,冒着被牵连的风险,前来与他告别。他们紧握赵汝愚的手,眼中含泪,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声叹息。
当赵汝愚走到城门口时,他再次停下脚步,回头望向京城。那熟悉的城墙、宫殿,此刻在“雨血”的笼罩下,显得那么朦胧。他知道,此去或许再无归期。他心中默默祈祷,希望南宋的江山能够安稳,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哪怕自己已不在朝堂。
随后,他毅然转身,踏入那未知的远方,而那 “雨血”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仿佛在为他的离去奏响一曲悲歌 。
南宋的朝堂,在赵汝愚罢相之后,陷入了一片压抑而混乱的氛围之中。奸佞当道,正直之士却并未选择沉默,他们挺身而出,为赵汝愚鸣不平,一场正义与奸邪的较量就此拉开帷幕。
兵部侍郎章颖,平日里侍奉皇帝于经筵,以学识与忠诚深受众人敬重。这日,宁宗在经筵之上,神色凝重地问道:“如今谏官纷纷指责赵汝愚,爱卿对此有何看法?”
章颖心中一阵悲愤。他深知赵汝愚的忠诚与贤能,怎能眼睁睁看着这位社稷之臣蒙冤受屈。于是,他言辞恳切地说道:“陛下,如今天地变迁,人情复杂难测,叵测多疑之风盛行,加之敌人对我朝轻鄙蔑视,国家形势尚未安定,此时实不能轻易罢免重要大臣啊。赵汝愚一心为国,殚精竭虑,实乃我朝栋梁。还望陛下下诏给赵汝愚,不要听任他离去,否则,于国于朝,都将是莫大的损失。”
韩侂胄耳目众多,他很快得到消息。于是,章颖便被污蔑为赵汝愚同党,惨遭免职。离开朝堂的那一刻,章颖回望那高高在上的御座,心中满是无奈与悲凉,他为南宋的未来深感忧虑。
国子监祭酒李祥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慨,毅然上书力争。他在奏章中写道:“陛下,昔日寿皇驾崩,两宫隔绝,朝野内外人心惶惶,局势危如累卵。留正弃印而逃,国家命运悬于一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赵汝愚不顾灭族之险,挺身而出,决策立陛下为帝,使得局势转危为安,天下重归太平。如此忠诚之士,实乃社稷之臣啊!怎能因奸佞之言,便将其罢黜?!”
知临安府徐谊,亦是一位正直敢言之人。他早就察觉到韩侂胄的奸邪之心,曾多次劝诫赵汝愚加以防范,因此,韩侂胄对他尤为怨恨。此时,徐谊与国子博士杨简,也加入到为赵汝愚鸣不平的行列之中,他们言辞激烈地论说应当挽留赵汝愚。然而,他们的正义之举,却遭到了韩侂胄及其党羽的疯狂打压。御史李沐秉承韩侂胄的旨意,指责他们与赵汝愚为一党,很快,李祥、徐谊、杨简都被罢免官职,逐出朝堂。
直学士院郑湜,在起草制书时,秉持公正之心,文中提到“不久前我国家多难,依赖首辅的精忠。扶危正倾,安定国家以为欣悦;效力公事竭尽臣节,有利国家的事无所不为。”这字字句句,皆是对赵汝愚功绩的真实写照。这份制书触怒了韩侂胄等人,韩侂胄岂能容忍有人为赵汝愚歌功颂德,于是,郑湜也未能幸免,被免去官职。
太府丞吕祖俭,看着赵汝愚蒙冤被罢相,心中愤慨难平。他深知赵汝愚一心为国,忠诚不二,怎能眼睁睁看着奸佞的阴谋得逞,让忠良之士含冤受屈。他彻夜未眠,在那昏黄的烛光下,奋笔疾书,一纸奏章洋洋洒洒。
第二日,吕祖俭怀揣奏章,昂首步入朝堂。他目光坚定,环顾四周,而后出列启奏道:
“陛下,赵汝愚虽有小过,却绝无如弹劾者所言那般大罪。他为我朝社稷,殚精竭虑,‘绍熙内禅’之际,力挽狂澜,扶陛下登上帝位,功不可没。如今骤然罢相,天下人皆为其鸣冤。且朱熹、彭龟年等一众忠良,皆因直言而被逐,长此以往,朝堂之上,恐再无敢谏之士,钳口结舌之风一旦形成,我大宋江山危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留赵汝愚于朝,再察真相。”
韩侂胄听闻,脸色瞬间阴沉如墨,怒目圆睁,恶狠狠地说道:“吕祖俭,你这是公然与朝廷作对!你竟敢妄议朝堂之事,你可知罪?” 吕祖俭毫无惧色,直视韩侂胄,大声回应:“我只知忠君爱国,为正义发声,何罪之有?倒是你,为一己私利,蒙蔽圣听,陷害忠良,才是罪大恶极!”
宁宗坐在龙椅之上,眉头紧锁,脸色阴晴不定。韩侂胄于是在宁宗面前添油加醋,歪曲事实,诬陷吕祖俭与赵汝愚朋比为奸,欺瞒君上。宁宗勃然大怒,当即下诏,下令将吕祖俭送韶州安置。
吕祖俭接到旨意,并未有丝毫怨言。他收拾行囊,准备踏上那流放之路。临行之时,好友们纷纷前来送行,看着他们满脸的担忧与不舍,吕祖俭淡然一笑:“诸君不必为我难过,我吕祖俭虽身微言轻,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忠良蒙冤。此去韶州,山高水远,但我心无悔。吾宁死,不忍见忠良之冤!”说罢,他翻身上马,毅然朝着南方走去。马蹄扬起的尘土,渐渐淹没了他的身影,却无法掩盖他那一身的浩然正气,在这浑浊的朝堂之上,留下了一抹耀眼的光芒。
临安城太学的飞檐在铅云下低垂,宛如困兽的脊骨。这所承载着天下读书人心血的学府,此刻廊下积着陈年苔痕,朱漆廊柱上的蟠龙纹被岁月啃噬得模糊不清,唯有 “为国储才”的匾额还泛着冷硬的金漆,在穿堂风里晃出细碎的光。藏书阁的雕花木窗半开着,墨香混着霉味漫出来,与远处御街飘来的药香绞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息。
学舍内,烛泪在青铜灯盏里堆成小山。杨宏中执笔的手却稳如磐石,宣纸上墨迹如血:“去岁人情惊疑,变在朝夕。当时假非汝愚出死力,定大议,虽百李沐,罔知攸济……”
“写得好!” 徐范猛地推开窗,夜风卷着雨丝扑在脸上,“绍熙内禅那夜,若不是赵公冒死入宫,社稷危矣!如今韩侂胄竟颠倒黑白,说什么‘宗室不得为相’!” 他重重捶在案几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在联名的姓名上,反倒像是按了血色手印。
张道却望着窗外更漏,声音发沉:“去年今日,赵知院还在讲武堂训话,说‘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如今……” 话音未落,蒋傅突然掀翻凳子,脖颈青筋暴起:“与这些阉党论什么古今!明日我们就去北阙!”
林仲麟捡起散落的竹简,指尖抚过《春秋》残卷:“昔年董狐直笔,今我等效仿先贤。”周端朝默默将火盆里的残稿拨成灰烬,火星溅在他新补的葛衣上,烫出焦痕。
五更鼓响时,六人已立在朱雀门外。韩侂胄党羽李沐的轿子正巧路过,瞥见奏章上 “不以此时为利,今上下安恬,乃独有异志乎” 几行字,脸色骤变:“大胆狂生!敢谤朝廷!”他马鞭狠狠甩在杨宏中肩头,却见六人岿然不动,衣摆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倒像是六面战旗。
消息传到政事堂,韩侂胄将茶盏砸得粉碎:“反了!反了!当年绍熙内禅,赵汝愚手握禁军却未谋反,如今被罢相倒成了‘有异志’?这些书呆子分明在揭我的短!将他们全部押送五百里外管制!”
在南宋,“送五百里外管制”是一种较为严厉的惩罚手段,是将获罪之人,押送到距离京城五百里之外的地方,比如安徽太平州等地,交由当地官府看管约束。这意味着六君子的行动自由将被极大限制。他们不能随意离开当地,日常活动会受到官府密切监视,一举一动都在掌控之中。未经允许,不得擅自与他人会面,尤其禁止与志同道合者议论时政,否则便会被视作违反管制规定,遭受更严酷惩处。他们无法再像从前在太学时那般,自由探讨学问、针砭时弊,只能在当地官府划定的小圈子里,艰难讨生活。这些地方远离政治中心临安,风土人情与繁华京城大相径庭,对于习惯了京城生活与太学氛围的六君子来说,无疑是巨大的人生变故。他们要在陌生且艰苦的环境里,承受身心的双重煎熬。
当铁门轰然关闭时,徐范望着头顶一线天光轻笑:“这铁窗倒像个‘囚’字。”杨宏中却在墙上刻下 “庆元”二字,石屑簌簌落在他渗血的掌心:“韩侂胄以为流放五百里就能封住天下悠悠之口?当年范仲淹贬谪邓州,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今日我们虽为白身,也要让后世知道 ——庆元年间,尚有六人心向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