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已尽,暮色降临。
在春秋镇的一端,已经有数只大红的灯笼被高高挂起。
犹如天际边的指明灯。
街上的那些喧嚣,仿佛也已经随着这暮色的降临,渐渐地停息了。
原本活蹦乱跳的人群就像是突然都钻到了地底下似的,消失不见了。
暮色越来越暗,夜越来越静。
整个春秋镇,陷入了一天之中最宁静的时刻。
只有无边的风沙在悠悠地呜咽。
这宁静的夜,就像是一只张开了嘴巴似的洪荒巨兽,随时都有可能吞噬一切。
没有被吞噬的,只有那一串清脆的叮当。
叮当的声音。
此刻,丁当正躺在他那只又大又舒服,就像是只小船一般的鞍子里,一边拍着胸脯打着连珠炮似的饱嗝,一边不停地把卖马得来的四锭金子向上抛起。
风很大,沙很狂。
风沙肆虐。
这匹又瘦又小的马却在肆虐的风沙中缓缓而行。
这个时候,马很累,丁当仿佛也有点儿累了。
伴随着挂在脖子里那只铃铛叮当叮当的声音,他的眼睛渐渐地闭上,闭上……
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却突然听见一阵哈哈的笑声由远及近。
犹如被这大风沙从荒野中吹来的野猪的哀号。
笑声刚刚停息,朱飞那肥胖的身体就悠悠地落在他的面前。
朱飞气喘吁吁:“我说丁小兄,别那么着急走呀,等等我。”
听到他的声音,丁当皱了皱眉毛,一副等得不耐烦的样子。
他伸了个懒腰,撑住鞍子的两边从里面坐了起来。
他将两锭金子在耳边轻轻地撞了撞,发出一阵悦耳的清脆的声响。
这才冲着朱飞笑嘻嘻地道:“喂,我说大少爷呀,看你跑得这么急的样子,肯定是没有给人家饭钱吧?”
朱飞揉了揉鼻子,一副打肿脸死不承认的样子,道:“说的哪里话呀,咱堂堂一个大少爷吃饭能不给钱吗,总共好几百两银子呢。实话告诉你吧,我这个人是最实惠的了,不但付了他们饭钱,而且还给了那跑腿的伙计好几十两银子的小费呢?”
他堂堂一个帝都牧场的大少爷,在撒起谎来的时候,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脸红。
不仅不觉得脸红,说得还真跟那回事似的。
反正吹牛也不用交税,所以,他干脆就放开了胆子使劲吹。
他也不怕店小二和账房先生在背地里操他二大爷。
丁当也不知道早就看穿了他的鬼心思,还是假装没有看穿他的鬼心思。
听到这话,诡秘地笑了笑。
他从马背上,探出身子,拍了拍朱飞的肩膀,一本正经地道:“唉,这就对了,年轻人嘛,办事就得实在,不能玩坑蒙拐骗那一套。如果吃了饭不给钱的话,那往后出远门的时候呀就得被泼洗脚水,上厕所拉不出来屎给憋死,而且还嘴巴长毒疮,脚底板流脓,从头坏到脚,生儿子没有屁眼儿的。”
朱飞听完了这话猛然一咧嘴,暗暗地道:“怎么着,他这是说我呢?估计我吃饭没给钱的事他全看见了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吧。人家都说这个小鬼聪明过头,坏得到顶,现在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呀。”
他的心里虽然是这么想的,可是,嘴上可没敢说出来。
只好暗暗地承受着被泼洗脚水生儿子没屁眼儿的毒誓。
等到他跟着丁当的坐骑走到一个背风的胡同口的时候,才赶紧拾起刚才在酒店里没有说完的那个话题,道:“小兄弟,现在你饭也吃了,酒也喝了,那么,总该说了吧。”
听到这话,丁当扭过头来,扣了扣牙缝,一脸茫然地道:“说?说什么?”
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还把人家给结结实实地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应该说什么了似的。
当然了,这也不能怪他的。
因为他这个人虽然年纪不大,可记性却一向不是很好的。
特别是吃人嘴短的时候。
尽量能忘就赶紧忘掉,决不拖泥带水。
幸好,朱飞的记性还好点儿,没有跑题。
否则,他这一顿饭请得可一点儿都不值得。
虽然最终也没有给人家饭钱。
见丁当一副贵人多忘的架势,朱飞只好旁敲侧击地提醒他道:“丁兄弟呀,刚才你不是已经承诺了嘛,只要我请客,你就对我说出财神的下落。”
丁当仿佛根本就没有拿他当回事。
他用小拇指挖了挖耳朵,又撩起衣服的下摆将那四锭金子逐个擦拭了一遍。
并且在上面吹了吹。
这才慢慢悠悠地抬起尊贵的脑袋看了看朱飞,茫然地道:“财神?什么财神?”
他忘得倒真是一干二净呀。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忘记了,还是在故意装糊涂。
听到这话,朱飞的肚子几乎都要气破了。
一颤一颤的。
就像是坐在荷叶上等着吞食飞过的蚊子的大蛤蟆。
生气归生气,但是,他的脸上仍然带着可亲可爱的笑容。
他耐心兮兮地继续提醒丁当“财神”是什么。
但是,无论在他一旁多么努力地提醒,丁当就不往那方面靠。
这把一向没有什么耐性的朱飞给磨叽得有些烦了。
但烦归烦,丁当就是不甩他,弄得他自己也没有脾气了。
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出手。
丁当怀里的那条又脏又臭散发着不知道是什么味的绢帕,便到了朱飞的手里。
朱飞将这绢帕往他的鼻子底下一塞,道:“呶,就是送你底裤的那个财神,知道了吗?”
丁当接过绢帕,里三层外三层的看了好几遍,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他猛然一拍大脑门,笑嘻嘻地道:“哦,你说的是那个财神呀。”
朱飞见他终于上路了,于是,面带微笑,赶紧趁热打铁。
他急急地追问道:“对对对,就是他,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位财神现在在哪里?”
丁当用那条绢帕将四锭金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得严严实实的,往怀里一塞,戳了戳朱飞的大鼻子,笑嘻嘻地道:“哎呀,没想到你这个人不仅长得像头猪,而且脑筋也像猪一样笨,你说财神在哪里,财神当然是在财神庙里了啦。”
财神庙,在春秋镇北面大约三里的一个土坡上。
那里地势偏僻,异常荒凉。
乌压压的一片大树林,正好用来打闷棍、销赃,干一切非法之事。
不知道是因为人们都觉得神仙是靠不住的,还是因为人们根本就不相信有神仙这回事,财神庙里的香火也就跟着冷落下来。
几百年也来不了一个香客。
即使有香客过来上香,估计也让那些躲在树林里打闷棍的给打劫了。
所以,财神庙越来越荒凉。
财神爷的处境越来越凄惨。
财神庙前的院子里,长满了过腰高的杂草。
其间蛇鼠横行无忌,狐狸大白天的就敢在里面交配打炮。
而那些盘子大小的蝙蝠,则倒挂金钩地悬在房梁上,见到有陌生人进来,就扑扑棱棱地乱飞,直冲云霄。
老鼠般大小的壁虎更是过分。
它们公然爬到财神爷赵公明的塑像脑袋上撒尿,嬉戏,做那没羞没臊的事。
嗯,简直是目中无神。
此刻,财神爷脸上的油彩已经斑驳脱落,用手轻轻一碰就掉皮。
而它手中托着的那只用石头砌成的金元宝,也不知道是被哪个淘气包随手抛在地上。
不知是谁,又用凿子戳了个凹坑,在里面拉了一坨屎,夺人耳目。
庙前面上的两扇窗户中的一扇,也不知道是被哪个捣蛋鬼给卸了下来的,还是被白蚁咬断了横轴自己掉下来的,胡乱地横在院子的杂草丛中。
而另外一扇则在风沙中呼啦啦乱飞,吧嗒,吧嗒,吧嗒……
财神庙不像财神庙,倒像是叫花子窝。
恐怕连叫花子都不愿意住进来的。
当朱飞跟着丁当七走八拐来到这里,看见这满目疮痍的场面的时候,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的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在财神庙的大门口,丁当拍了拍他那匹小马的脑袋,放开缰绳。
任它四处地啃一些适合自己口味的青草。
然后,径直推开庙门走了进来。
那样子,好像对这里很熟悉似的。
朱飞呢,则用一只手拽着长衫的下摆,掂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像是怕踩到狗屎似的。
只可惜这里不是春秋镇,没有狗屎。
狐狸屎倒是有不少。
刚刚躲过了这坨,却没有躲过另外一坨。
刚刚把脚底板擦干净,捡了块儿看起来干净的地方放下脚,结果,那干净的地方的下面还埋着更大的一坨。
这些狐狸屎搞得朱飞脑袋都肿了。
终于过了狐狸屎阵,来到财神庙大殿的前面。
他仍然一手提着长衫的下摆,另外一只手则从腰间拔出配剑,横在胸前,以防埋伏其中的敌人的偷袭。
那样子,仿佛在闯什么大阵似的。
你还别说,果然还有人偷袭。
夜色中,只见一道黑影突然从财神庙里急急地蹿出来。
朱飞的面门上甚至能感觉到一阵急速的劲风。
只见“嗖”的一下,贴着他的面颊就飞了出去。
朱飞心中一凛,立刻将手中的长剑一挥。
那道黑影便应声而落。
好利的一剑。
好快的一剑。
好……
朱飞掂起胖胖的小脚,在那半空跌落的黑影上踢了踢。
赫然发现,原来那是只蝙蝠。
“哼,浪费我这么帅的剑法。”朱飞心里想。
跌落下来的那只蝙蝠,已经被他挥出的很帅的剑法劈成了两半。
朱飞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这么帅的剑法居然用来劈蝙蝠,确实有些可惜了。
可是,还没等他笑出来呢,那些原本栖息在房梁上其它蝙蝠就炸窝了。
它们也不知道是因为朱飞刚才挥剑的动作太帅被惊动了,还是因为看到同伴无缘无故被杀要向朱飞表示抗议。
它们“扑啦啦”地全都飞了起来。
整个财神庙的上空,像是聚集着一团乌云似的,铺天盖地。
到处都是蝙蝠张牙舞爪的影子,瘆人啦唧。
丁当见势不妙,赶紧一拉朱飞,大叫道:“哎呀,小心!”
说着,随手折下一根树枝,挡在自己的头上。
响声过后,丁当扔掉树枝。
他看了看面前失魂落魄呆若木鸡的朱飞,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此刻,朱飞的头上、脸上、衣服上、宝剑上,全都沾满了白花花的蝙蝠屎。
就跟那圣诞老人似的。
丁当看着他这副尊容,立刻哈哈大笑起来,道:“我觉得吧,现在你的名字应该改一改了,朱飞,朱飞?哈,我看你应该改成猪屎才对,哈哈。”
朱飞瞪了瞪他,用手抹了一把粘哄哄、臭巴巴的大胖脸。
——他不抹还能看出来他这是张脸,就跟那长了雀斑的脸似的。
可是,他这么一抹,结果就成了刚刚涂了白色燃料的墙壁了。
一张脸上就跟刚刚装修过似的。
他将罩在外面的长衫用力地扯了下来,擦了擦脸,随手扔在地上。
眉头拧成了一个大大的疙瘩。
他瞪着丁当,冷冷地道:“这里就是财神庙?”
丁当蹲下去,用两根手指夹着他扔在地上的长衫,看了看,闻了闻,不停地摇头。
他回头,冲着愁眉苦脸的朱飞笑嘻嘻地道:“哦,对呀,这里就是财神庙,你看是不是觉得很特别?你是不是很佩服?”
听到这话,朱飞咧了咧嘴。
那表情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
他咬了咬上下两片香肠似的嘴唇,冷冷地道:“哼,这里确实是很特别的,想不佩服都不行。把财神庙修成这样,怪不得你们春秋镇穷得花不香,鸟不语,鸡不飞,狗不咬,兔子不拉屎的呢。”
说着,耸了耸肩膀,打了个哈哈,继续道,“假如我是你们这里的财神的话,看见自己的庙宇被人修成这样,我也不会保佑你们这里的人发财的,真是岂有此理呀。”
丁当摇了摇头,冲着他晃了晃食指,不停地道:“错,错,错,春秋镇之所以花不香,鸟不语,鸡不飞,狗不跳,兔子不拉屎的,并不是因为穷。”
朱飞道:“那是因为什么?”
丁当弯腰在旁边倒掉半边的墙头上拔了根枯草含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浑然忘了上面蘸满了蝙蝠屎。
朱飞也不提醒他。
丁当用手托着下巴,好一会儿才回过味儿来,不由呸呸呸吐了了几口。
吐得朱飞满脸满身。
丁当冲着他笑嘻嘻地道:“花不香呢,是因为这里所有的花全都让兔子给吃掉了;鸟不语鸡不飞呢,是因为这里所有的鸟和鸡都让狗给吃了;狗不咬兔子不拉屎呢,是因为狗和兔子都被我给吃掉了。所以,说来说去,我才是这个镇上最厉害的人。”
看着他这副样子,朱飞突然冷笑了下,挥袖擦了擦脸上的唾沫,沉沉地道:“哦,这个我可以看得出来。”
丁当指了指这一片狼藉破败的景象,一本正经地道:“这财神庙之所以不像财神庙,而像个猪窝,是因为我们这里的人根本就不信什么财神,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真正的财神绝对不是上面这位只会享受人间香火的塑像,而是你们这些从外地来到春秋镇的人。”
朱飞仿佛不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忍不住问道:“哦,此话怎讲?”
丁当飞身跳上矮墙,坐在那里,两腿自然下垂,不停地晃悠着。
好惬意。
他看着朱飞道:“其实,这道理很容易明白的。你看,你们这些外地人来到镇上,就要吃喝拉撒穿,要吃喝拉撒穿呢,镇上的客栈,酒楼,妓院,布庄,杂货铺才会有生意。而客栈,酒楼,妓院,布庄,杂货铺有了生意呢,我才会有饭吃。”
在朱飞看来,前面的话他能懂。
可是,最后一句却有些不明不白的。
所以,一脸疑惑地看着丁当,道:“我还是不懂。他们有没有生意跟你有没有饭吃,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吗?你是他们的什么人?他们的爹?”
丁当笑嘻嘻地道:“我虽然不是他们的爹,可是,他们得供着我吃,供着我喝,供着我的衣食住行。因为我也是他们的财神。”
听到这话,朱飞仿佛也给吓了一跳。
他将丁当的全身上下都看了一遍。
甚至还拉开他的裤子朝里面看了看。
他没有看清楚丁当哪一点儿有个财神的样子。
所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就好像这是他听过的所有笑话中最好笑的一个,道:“就你?你是财神?他们的财神?”
丁当竟然还很严肃地点了点头,道:“对,我就是他的财神。在他们的店里,我要吃就吃,要喝就喝,要拉就拉,要撒就撒。而且什么东西好吃吃什么,什么东西好喝喝什么,怎么拉撒舒服就怎样拉。他们谁也不敢说一个“不”字的。虽然他们的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是,脸上还得表现出一副荣幸之至的样子。”
朱飞那样子几乎都要冲他脸上吐口水了。
但他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冲动,不用冲动,冲动是魔鬼,完事儿就后悔。
这才没有做出什么傻事儿。
他只是道:“否则呢?”
丁当从鼻子里蹭出一个很不屑的哼,沉沉地道:“否则,哼,丁当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要么就是他们的眉毛会在半夜里不翼而飞,要么就是在他们睡得正香的时候,会突然从半空飞来一只夜壶,扣在他们的脑袋上,要么就是在他们给客人端过来的一碗红烧肉里,盛着一坨还冒着热气的臭狗屎,要么就是他们家的大门上左边写着乌龟,右边写着王八蛋,横批写着晚上收拾你。”
朱飞突然笑了。
他摸着自己那高高鼓起的大肚子,呵呵地道:“哦,这个我倒可以看得出来,你就是这个镇上的一霸。”
丁当也在他那高高鼓起的大肚子上拍了拍,笑嘻嘻地道:“霸?你也太抬举我了,其实,我并不是什么霸,我只不过是一个小无赖,一个一肚子都是坏水的小无赖,谁也不敢惹的小无赖而已。”
朱飞挡住了丁当越敲越用力的手,道:“其实,你这个人虽然有那么一点儿无赖,也不是全无优点。”
丁当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朗声道:“我的优点是不是很坦白?”
朱飞嘟着肥肠似的大嘴巴,点了点头,道:“敢作敢当,敢于承认自己是个小无赖,说明你还算是条汉子。”
丁当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大家好像都是这么夸我的。”
哈,这究竟是在夸他呢,还是在嘲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