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晨,潮港县城笼罩在晨雾中,一派安静祥和气象,林辉与驾驶员小王早已出发往兴海镇赶。
道路两边一片狼藉,留下鞭炮燃放后的一堆堆红色纸屑。昨天是正月十五,正所谓十五上灯,十八落灯,十九算账,二十动身。元宵的晚上,潮港县城,灯火通明,鞭炮齐鸣,街上热闹非凡,林辉在县城开会后,便回家与家人团聚了。
今天他要到镇上去,自从初七上班后,林辉就一改以往机关干部工作作风,第一天上午走访村民,下午便在丰产村召开联席会议,现场解决该村积水问题。第二天上午召开了全镇机关干部大会,进行作风整顿,尽管平时懒散惯的机关干部,心里有一百个怨恨,但是大家心里都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应该是第一把火,千万不能引火上身,不能做出头鸟,总是老老实实地按时上下班。尽管如此,各个办公室里除了聊着新年的趣闻和家庭事情以外,基本上还没有进入工作状态中,到下午四点半后,整个政府大楼,就人去楼空,毕竟正月里要走亲访友,这是传统的规矩。
到兴海镇时,才8点,正好赶上了庙会,林辉让驾驶员小王将车子停在镇南边的马路上步行。
兴海镇一年三次庙会,唯独正月十六这天的庙会最大。距离外出务工还有几天,所以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会从四面八方赶过来。
只见灵官神像坐轿前细吹细打着十番音乐,轿后有八面威风旗和押轿人,10支社火队,队伍庞大,绵延几百米,从兴海桥出发,鞭炮齐鸣,锣鼓震天,一路唱唱跳跳地沿着镇区绕行一圈后到镇南路的灵官禅寺进行祈福。
集镇两边的百货店、杂货店、饮食店……顾客盈门,应接不暇。什么山珍海味、绸缎布匹、装饰用品、学生用品、瓷器木器、耕作农具……琳琅满目。变戏法的、玩杂耍的、测字算命的、看病行医卖狗屁膏药的、玩拳练武的,五花八门蜂拥而至。那些做糖人儿的、唱道情的,南腔北调,应有尽有。特别是在镇中心的一块空地上,只听见鼓声震天,号子一声高于一声,有男人、女人,有老人、年轻人、小孩,有节奏地拍打着腰鼓。
林辉停下脚步,踮起脚伸直脖子,看着场地中央跳着、舞着、快乐地击打着腰鼓的百姓,心里一阵兴奋的感觉喜滋滋地荡漾在心头。
那场景几乎是《清明上河图》的再现。
一路上,林辉几次都差点被一些你追我赶的孩子们撞到,不时有些村民见到他,高声喊着:“书记好!”
林辉一一招呼着,他心里也感到格外高兴,对于一个淳朴的小镇,乡风浓烈,百姓殷切,怎么能不让他感到开心呢?可是他也在想,一个全县基础最薄弱的乡镇,如何能开创一条适合的发展道路呢?这一直是林辉心中不断思考的问题,县委李书记让他到兴海镇,不是让他来做“太平官”。
古人云:安享太平,忘其所自,侈乐之志,已伏胸中。无论是不敢为、不愿为,还是不能为,为官不为总而言之就是不作为。不为则敷衍塞责,从外面看上去“一团和气”,而实际上工作绵软无力;不为则政令不通,上级政策难以落实,群众意见难以反馈,为民服务的观念也就自然旁落。作为一个能受百姓爱戴的好官,就必须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如果为官不为那必为百姓所唾弃。现在整个兴海镇的干部,习惯了做“太平官”,遇事推诿,不能为百姓做实事,只顾自己的升迁钱途。林辉想想,叹了口气,他深知今后的路任重而道远。
好不容易才从热闹非凡的街上挤出来,来到镇政府大院。
新春上班以来,县里会议一个接一个,先是机关作风建设大会、经济工作会议,接着是各条线召开工作会议,而每个会议都要求书记与镇长必须参加,就这样,林辉每天除了开会就到县里相关部门去对接相关工作。
办公桌上,堆满了一大沓文件。办公室秘书王晓军提醒林辉放在左边那个厚叠叠的文件夹里面的文件,需要尽快批阅。他帮他到好茶,带上门出去了。
初春的午后,林辉坐在办公室里认真批阅着各类文件,烟缸里早已掐满了烟蒂。他站起身,伸了下腰,重新沏上一杯热茶放在手边,突然“为了爱宁愿不醒来,再多苦,我不在乎……”的手机歌曲响了。
林辉接通了,对着手机连续喊了几声,“喂、喂、喂,你是哪位?说话呀!”但是话筒里久久没有传出声音。
林辉正准备挂掉,话筒里突然传来声音:“你有空吗?我想见你。”
林辉听到对方的声音,心里像触了电似的。一个久违的声音似从地底下升腾出来,那么微弱,却又那么铿锵……一阵激动后,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顿时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是内疚?自责?遗憾?还是懊悔?
“小洁,是你吗?”林辉还是想再次确认一下对方就是那曾经沧海难为水,刻骨铭心的小洁。
“嗯,是我。”从话筒里传来声音的正是镇文化站站长宋佳洁。
林辉心里七上八下的,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对于一个四十开外的男人来说,这确实不正常,但是对于一个曾经爱得轰轰烈烈的女人,他又怎能说忘就忘呢?
“我,我在办公室。”自林辉来兴海镇上任至今,开了两次大会,一次是春节放假前的年会,还有一次是机关干部作风建设大会。他坐在主席台上都在不停地寻找着,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然后不时地抬头看看,再转过去。其实坐在下面的宋佳洁心里非常清楚林辉的心思,她知道他没有忘记她,只是现在他是书记,她不能影响他的工作,更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们之间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林辉说在办公室,也是想告诉宋佳洁,他在上班。他心里也确实想见她,只是林辉又怕被人说闲话,引起不必要的非议。
“那就算了。”宋佳洁似乎很失望。
“不,小洁,我三点半到你文化站楼下。”林辉怕她挂了电话,赶紧说:“你到时往西边跑一点。”
“嗯”宋佳洁也考虑到林辉是镇书记,而自己是文化站站长,兴海镇的人基本上都认识她,于是她建议,“我们到开元镇,好吗?”
林辉觉得宋佳洁想得很周到,看看时间,快下午3点钟。他挂了电话,直接向办公室秘书王晓军借了辆摩托车,并嘱咐小王,如果有人找他,就说他有事,可以电话联系。
林辉戴着头盔驾着摩托车来到镇西文化站楼下,他按了下喇叭,然后将摩托车开到距文化站西边200米的空路上。大约10分钟后,宋佳洁穿着紧身的牛仔裤,更显出她身材的匀称与标致,挎着包直接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林辉头也没有回,留下一串青烟,消失在空旷的马路上。
开元镇不属于潮港县,是兴海镇北边的一个千年古镇,也是全国重点中心镇,历史悠久,经济发达。
漫时光咖啡厅里,一对中年男女坐在临窗的包间里,窗玻璃是茶色的,从里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外面人来车往。
刚沏的热咖啡,热气氤氲着,与飘散在空气中的烟圈形成一层烟雾,在清冷的季节里增加了一份温暖。安静地守在窗前,慢慢地啜饮,苦涩之中有点点馨香。记忆随着轻快优美的音乐而飘散开来,慢慢地将心填满。
大学二年级那年,老乡会时,林辉认识了宋佳洁。宋佳洁,1米7的个子,身材高挑,长得苗条标致,水汪汪的大眼睛人见人爱。
当时学校追求她的男生特别多,每到星期日,总有许多男生在她的宿舍楼下,苦苦守候,但宋佳洁连正眼都懒得看,任凭那些男生站在风中、雨中苦苦等候。林辉也就在那次老乡会后,邂逅了宋佳洁,也走进了她的心里。从此,校园里总有一对身影走在梧桐树下、校园的小道上,依偎在夕阳落满余晖的小河边,浪漫在灯火辉煌的车水马龙的路面上……
毕业的那年,宋佳洁在家人的帮助下,进了兴海镇文化站,而林辉却到离县城边远的学校去教书。彼此之间相爱了两年,虽然在同一个县城,却相隔了一百多里,平时接触也比较少。没隔多久,宋佳洁父母让人做媒,逼迫她嫁给当时比他大12岁的文化站长韩明。
在结婚前的一个星期,林辉再次从学校赶过来与宋佳洁见面,那天,宋佳洁泪眼汪汪地让他忘记她,然后转身离去。林辉望着那熟悉的身影,心如刀割,心里不断地呐喊着:“小洁,我爱你,爱你……”
那些日子,林辉心里总是阵阵酸痛,特别煎熬,整天沉浸在对宋佳洁的思念中。时刻在想,如果宋佳洁要是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多好,可是她就像扔进大海的石子,杳无音讯。林辉每次按照她留下的电话号码打到她的办公室,不是无人接听就是说出去办事了。后来就渐渐地接受了现实,每天都在拼命工作,以此来忘却这段狂热的恋情。
空闲之际,林辉把对宋佳洁的思念演变成文字,在一些报刊媒体上发表。林辉的名声也渐渐在潮港县文学界鹊起,也因此成为一个文笔好的青年被选调到县委办做秘书,从此踏上了弃教从政之路。
也许是彼此都陷入沉思,两个人默默地坐在那里,任凭思绪纷飞。“喂,怎么不说话了?”宋佳洁打破沉静的氛围。
林辉抬头正好与宋佳洁的双眸相撞,刹那间,他浑身一颤,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大颗大颗的从眼睛里沿着两腮悄悄地滑落。
林辉感到不知所措,关心地问道:“怎么了,小洁?”
“我高兴呀!见到你我高兴呀!”宋佳洁突然露出一丝淡淡的笑,那种笑犹如咖啡般令人回味,却又苦涩。
喜极而泣?
林辉心里清楚,眼前的女人,已经不再是自己曾经爱得疯狂的女孩,那已成为风中的故事,随风而去。
“现在还好吗?”林辉轻声地问道。
宋佳洁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愣愣地看着窗外。林辉来兴海镇上任第一天,他就以了解各部门和各村的工作情况,一个一个地与各个分管领导交流,也旁敲侧听到文化站站长宋佳洁的相关情况。她现在一个人过着,丈夫6年前因病离世,孩子现在在县城上高中。私下有人乱嘴嚼舌说她与前几任书记都有私情,现在与镇长付贵东也有私情,不知真假,反正都说这个女人不本分。但是眼前的她,在林辉的心里始终是那天真、烂漫、纯情的女孩,林辉也无法与谣言联想起来。
“我能好到哪里去?”宋佳洁自怨自弃地说,“现在落得一身轻松,一个人多自在?”
“一个人?”林辉睁大眼睛诧异地问道,他想知道她丈夫是不是真的去世了?更想知道她是不是那样的女人,但宋佳洁怎么可能会告诉他,她是一个不守妇道、不安分的人呢?
“是呀!”宋佳洁两手一摊,我现在一个人过呀,“怎么啦?”
“您,您,您老……公……呢?”林辉想知道答案。
宋佳洁盯着林辉,一字一顿地说道:“死啦!”
林辉终于证实了她丈夫确实离世了,但是从她那透着狡黠的目光里,似乎含着一种怨恨与悲苦。林辉能想象一个女人,在丈夫离开后,如何又当爹又当娘地把孩子养大,自己是如何挺过来的。可是他林辉又能怎么样呢?
宋佳洁说完,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林辉不知所措,拿了几张抽纸递过去。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好吗?”林辉想避开这伤心的话题。
宋佳洁还是坚持把她离开林辉后的情况,一把鼻滴一把眼泪地说出来。林辉心里明白,也许一个女人这个时候,是她心里最脆弱的时候,也是想把自己的酸楚在自己曾经爱恋的人面前说出来,这样心里会好受一些。于是林辉耐心地听她诉说着,心里一阵又一阵的酸痛,没有想到宋佳洁的生活经历是如此的悲惨,眼前这样一个女人,外面看似坚强,其实还真不容易,即使外人评头论足她与前几任领导的暧昧关系是事实,林辉也能理解,至少她也是为了生存,为了把孩子抚养大,在官场里,身不由己,她一个女人,能有选择吗?
宋佳洁说到最后就号啕大哭起来,林辉怕其他包厢的人听到后,感到难为情,便坐到她旁边,一边不停地安慰她,一边帮她擦眼泪,宋佳洁将头深深地埋在林辉的怀里。
林辉感觉到心在滴血,这是他一直以来牵挂、思念、期盼的小洁吗?林辉想推开宋佳洁柔软的身躯,可是她却紧紧地抱住他。
宋佳洁身上散发出来的清香早已让林辉陶醉,林辉顺势把她搂得更紧,两颗心像在一座熔炉里燃烧着。长时间的思念和激情一下子涌上彼此心头,宋佳洁主动抬起那红晕的脸,两片嘴唇紧紧地靠在一起,林辉有点亢奋起来。他不是柳下惠,一个曾经深爱的女人,他能不珍惜这美好的时光吗?
理智让他感到一种犯罪感,感到自己的灵魂深处有一种声音:“林辉,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你有一个与你朝夕相处、相濡以沫的妻子,宋佳洁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你不能再伤害她。”
林辉好像看到周围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指着他,特别是那双严肃、囧目如电的双眼,是县委书记李官正的眼睛盯着他,又像是县委组织部部长刘贵东的眼睛看着他,不,还有一双躲在暗处流泪的双眼,那是他妻子的眼睛……
林辉赶紧推开怀里的宋佳洁,“小洁,我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他一边说一边坐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
宋佳洁也好像受到打击似的,刚才的突然心动与激情,让她感到很尴尬,不过那份激情却来得像春雷滚滚,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都是我不好,我太冲动了。”宋佳洁突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刚才还在哭泣,还在林辉怀里的宋佳洁,突然就破涕为笑,这也太让林辉感到惊讶。
林辉提议到街上转转,找个有特色的餐馆吃饭。于是两人整好衣服,像亲密朋友一样,从咖啡馆走出来,这次走在街上没有之前那种尴尬与纠结。他们一路闲逛后,找了家羊肉店。
“吃羊肉,不喝酒那不行?”宋佳洁说。
“什么?喝酒?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听宋佳洁要喝酒,林辉有点惊讶,这女人怎么也喝酒了?
“常言道:冬天羊肉过烧酒,腊月赤膊冻不僵。过会我们还要回兴海镇,外面冷,不弄点酒取取暖,还不冻翘辫子了。”宋佳洁笑眯眯地看着林辉,“再说,今天我高兴。”
“还是不要喝了,万一喝醉了不好。”林辉继续想劝她不要喝。
“哎,你不会当了书记就舍不得?我今天买单,我请客。”宋佳洁有点生气地嘟着小嘴。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林辉见宋佳洁有点生气,赶紧要了一瓶50度的高粱酒。“今天,我陪你喝。”
林辉突然有种冲动,他也想喝酒,他并不是为了陪宋佳洁喝酒,而是想到自己来兴海镇这些日子来,感到自己有许多苦衷不能与人诉说:付贵东处处与他刁难,在他面前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班子其他成员都是相互阿谀奉承,吹嘘拍马;机关干部腐败现象严重,懒惰不作为。想想自己当初要是不答应李书记,留在县委办多好呀,哪怕不做县委办主任,还继续弄个副职兼研究室主任做做,至少不要这样烦心伤筋骨。
林辉与宋佳洁两人各自都喝着苦闷的酒,只有彼此心里知道这酒的味道。大半瓶下去后,宋佳洁的脸红得像三月里盛开的桃花,林辉怕她喝醉,当众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便不让她喝,把她酒杯拿过来,二话不说就一口气喝下去。
可是宋佳洁却不依,没有办法,林辉只好将瓶里剩下来的两个人给分了。林辉看看时间已经是9点半了,该回兴海镇了。
宋佳洁没有吭声,只是用眼睛盯着林辉,身子有点把持不住地要往后仰。林辉赶紧扶起她,宋佳洁半搂着林辉,晕乎乎地走出了小酒馆。林辉艰难地扶着宋佳洁来到摩托车旁边,努力几次,想把宋佳洁扶坐到摩托车上,可是她坐在上面就要往下瘫,林辉让她从后面抱住他,虽然这是宋佳洁一直以来多么期待的时刻,可是她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抱住。
林辉看着渐渐沉醉的宋佳洁,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来今天是走不了了,他无奈地扶着她来到斜对面的一家旅馆。
他怕宋佳洁一个人在宾馆里出事,只好留守在她身边。
这一夜,林辉坐在沙发上,想了很久很久,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