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初期的三月,春寒料峭的黄土高原还未挣脱冬日的余威。凌晨时分,兴隆台村的窑洞群还浸在墨色里,唯有几星昏黄的油灯从窗棂漏出来,像大地惺忪的睡眼。突然,一阵嘹亮的鸡鸣划破天际,紧接着,此起彼伏的鸡叫声在村子里蔓延开来,给这片沉寂的黄土地注入了几分生气。
赵大山家的窑洞前,那棵老槐树的枝桠上还挂着未融化的残雪。赵大山蹲在槐树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杆是用山里的老黄杨木做的,被他粗糙的大手摩挲得油光锃亮。烟雾在他眼前缭绕,模糊了他古铜色脸庞上深刻的皱纹,却遮不住那双深邃眼眸里的光。
他身上那件粗布棉袄,领口和袖口都打着补丁,补丁的颜色深浅不一,像是岁月贴在他身上的标签。但棉袄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他微微侧着头,望着远处泛着淡淡绿意的田野——那是冬小麦在冻土下积蓄了一冬的力量,正悄悄探出头来。
“爹,天儿还冷,咋不多穿点?”窑洞里传来女儿赵玉兰的声音。十七岁的姑娘端着一碗热米汤走出来,棉袄外面罩着件靛蓝色的粗布褂子,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辫梢用红头绳系着,显得格外精神。
赵大山接过碗,哈了口热气暖暖手:“玉兰啊,你看这地,快醒了。”他用烟杆指了指远方,“等土地改革成了,咱就能在自家地里种庄稼,再也不用看地主的脸色了。”
赵玉兰把棉袄往爹身上拢了拢:“娘走的时候总说,咱家人勤,只要有自己的地,日子准能好起来。”她眼眶微微发红,却很快扬起笑脸,“爹,我去给您热个窝头。”
赵大山看着女儿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孩子娘走那年,玉兰才十岁,就学着缝补浆洗,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吸了口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老婆子,你看着吧,我一定让孩子们过上好日子。”
这时,赵小刚从窑洞里出来,手里攥着个磨得发亮的锄头。他刚满二十,身板像爹一样结实,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眼神却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爹,我去看看咱家租种的那几亩地,冻土该化了。”
赵大山点点头:“去吧,顺便看看村东头那片黑土地,听说那儿的土肥得流油。”
赵小刚眼睛一亮:“爹,您是说……”
“能不能分到,还得看政策。”赵大山磕了磕烟锅,“但咱得有准备,到时候好地到手,得立马翻耕。”
赵小刚用力点头,扛起锄头大步流星地往村东头走去。晨雾中,他的身影越来越远,像一颗投向希望田野的种子。
田富贵家的窑洞在村子中央,是村里少有的青砖箍顶,门口还砌着半人高的石墙,透着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阔气。此刻,田富贵正坐在铺着红毡的土炕上,手里捻着几枚铜板,哗啦啦地来回倒腾。
他穿着件月白色的绸缎马褂,袖口绣着暗纹,是年前托人从县城里捎来的。白白胖胖的脸上,肉堆在眼角,把那双小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可那缝里透出的精光,却能把人的心思看穿。
“当家的,这都半晌午了,您倒是拿个主意啊。”他老婆王氏从里屋出来,手里捏着块绣花帕子,时不时往脸上扇两下。王氏穿着件湖蓝色的棉旗袍,虽然是旧款,但料子是上等的杭绸,在这黄土坡上,显得格外扎眼。
田富贵斜了她一眼:“妇人之见!土地改革是大事,能莽撞吗?”他把铜板往炕桌上一拍,“你以为就咱惦记村东头那片地?村西头的刘老财,北坡的张扒皮,哪个不是盯着这块肥肉?”
王氏撇撇嘴:“那刘老财去年给儿子娶媳妇,家底都掏空了;张扒皮上个月赌钱输了两亩地,他俩能跟咱比?”
田富贵冷笑一声:“你懂什么?这土地改革,可不是比谁家底厚,是比谁跟干部走得近。”他忽然压低声音,“我听说新来的王干事是山西人,爱喝两口汾酒。”
王氏眼睛一转:“咱家不是还有瓶三十年的老白汾?那是前年您做寿,亲家送的。”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田富贵站起身,踱到墙角的柜子前,小心翼翼地打开锁。柜子里整齐地码着几匹绸缎,还有些银镯子、玉坠子,都是这些年巧取豪夺来的。他从最里面摸出个黑陶酒瓶,瓶身上蒙着层薄灰,却掩不住那醇厚的酒香。
“再把那匹杭绸取出来,”田富贵掂量着酒瓶,“王干事家有个闺女,听说快出嫁了,这料子做件嫁衣正合适。”
王氏有些肉疼:“那杭绸可是……”
“妇人之仁!”田富贵打断她,“这点东西换十亩好地,划算!”他把酒瓶和绸缎包在一起,塞进个蓝布包袱里,“晚上我去王干事住处,你去厨房吩咐,杀只老母鸡,炖锅鸡汤,我请王干事过来坐坐。”
王氏虽不情愿,但还是点头应了。她知道自家男人的脾气,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田富贵看着包袱,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他想起十年前,用两斗小米从赵大山手里换走半亩菜地的事,那时赵大山的婆娘刚生完孩子,家里揭不开锅。如今风水轮流转,但他田富贵的精明,可不会输给任何人。
孙有才家的窑洞在村西头,是土坯砌的,门口堆着几捆晒干的柴火,墙上挂着犁、耙等农具,锈迹斑斑却擦拭得干净。窑洞内,烟火气混着淡淡的草药味,那是孙有才的婆娘李氏常年咳嗽,熬药留下的味道。
孙有才正蹲在地上,用錾子修补一个豁了口的犁铧。他身材瘦高,背有点驼,那是常年弯腰种地压出来的。皮肤黑得像炭,那是日头晒、风吹雨打的印记。但他脸上总挂着笑,眼角的皱纹像朵盛开的菊花。
“他爹,歇会儿吧,喝口热水。”李氏端着个粗瓷碗走过来,碗沿缺了个小口。她穿着件打满补丁的夹袄,头发用根木簪子挽着,脸色有些苍白,却透着股麻利劲儿。
孙有才直起身,捶了捶腰,接过碗一饮而尽:“没事,这犁铧得赶紧修好,等分到地,立马就能用。”
李氏坐在他旁边,拿起针线纳鞋底:“听说土地改革按人口分,咱家四口人,能分不少地吧?”
“咋也得有个五六亩。”孙有才咧嘴笑了,露出两排黄牙,“到时候咱种三亩麦子,两亩玉米,再留半亩种白菜、萝卜,够吃了。”
“我寻思着,再种点豆子,秋天能做豆腐。”李氏补充道,“小虎爱吃豆腐脑。”
“对,对,”孙有才连连点头,“再给你种半亩草药,你这咳嗽,得常喝着。”
李氏眼圈一热:“净瞎花钱,我这老毛病,不碍事。”
“咋不碍事?”孙有才板起脸,“等有了自己的地,多打粮食,就能给你抓药了。”
这时,八岁的孙小虎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攥着根麦芽糖,是隔壁二奶奶给的。“爹,娘,我刚才听王大叔说,分了地,就能盖新房子了?”
孙有才把儿子拉到怀里,摸了摸他枯黄的头发:“等咱粮食多了,就把窑洞翻新一下,给你盖个带窗户的房间。”
孙小虎舔着麦芽糖,含糊不清地说:“我要在窗户上贴窗花,像过年那样。”
“好,贴窗花。”孙有才笑着答应,心里却一阵发酸。这孩子长这么大,还没穿过一件新衣服,麦芽糖都是稀罕物。他暗暗使劲,手里的錾子敲得更响了,仿佛每一下,都在为未来的好日子奠基。
李福来家的窑洞在村子最边上,孤零零地杵在土坡上,像是被遗忘的孩子。窑洞的门是用几块木板拼的,关不严实,风一吹就吱呀作响。院子里,几棵枣树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李福来正坐在小板凳上,用砂纸打磨着一把镰刀。他中等身材,背挺得笔直,虽然面容消瘦,但眼神里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袖口磨破了,用线简单缝了缝。
“爹,我来帮您。”十二岁的李大宝端着盆清水过来,把磨好的镰刀放进水里泡着,防止生锈。大宝长得跟爹很像,就是个头矮点,皮肤黑黢黢的,手上已经有了薄茧。
李福来点点头,拿起另一把镰刀:“大宝,你记住,这农具就跟人一样,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磨得锋利了,割麦子才省力。”
“嗯,”大宝蹲在爹旁边,“王老师说,土地改革是让咱穷人翻身的机会。”王老师是村里的小学教员,识文断字,经常给孩子们讲新政策。
“对,”李福来放慢了打磨的速度,“但翻身不是靠嘴说的,得靠力气,靠实在。分到好地,要好好种;分到差地,更要好好种。这黄土坡上,没有懒人的饭吃。”
大宝似懂非懂地点头:“爹,我会好好学种地的,等我长大了,给您盖砖瓦房。”
李福来放下镰刀,摸了摸儿子的头,眼眶有点湿润。他这辈子没读过书,就认一个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他爹当年给地主扛长工,累死在地里,连口棺材都没捞着。如今要分地了,他心里不是不激动,只是把激动藏在心里,变成了打磨农具的力气。
“下午开会,你仔细听着,”李福来叮嘱道,“记不住的,回来问我。”
“嗯!”大宝用力点头,拿起一块抹布,仔细擦着泡在水里的镰刀,阳光照在水面上,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一把星星。
日头升到头顶,暖洋洋地照在兴隆台村的土路上。村民们扛着锄头、挑着担子,三三两两地往家走,土地改革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
村头的老槐树下,围了一群人。六十多岁的张大爷拄着拐杖,唾沫横飞地说:“想当年,我爹给田地主种地,一年到头,打下的粮食够地主家吃三年,咱自家却得啃树皮。这下好了,有自己的地了,死也能瞑目了!”
旁边的年轻人二柱子叼着根烟卷,皱着眉说:“张大爷,话是这么说,可这地咋分啊?我家五口人,就我一个劳力,能分到好地吗?”
“放心吧,政府说了,按人口分,兼顾劳力。”说话的是王老师,他刚从学校出来,手里还拿着本课本,“我昨天去乡上开会,王干事说,这次土地改革,就是要让咱穷苦人都有地种,绝对公平。”
“公平?”人群外传来一声冷笑,是刘老财的儿子刘二狗,“我爹说了,这世上就没有绝对的公平,谁有关系,谁就能占好处。”
“你这话啥意思?”二柱子瞪起眼,“难道还能像以前那样,你们家仗着有俩钱,就把好地都占了?”
“咋不能?”刘二狗梗着脖子,“我爹已经去乡上找亲戚了……”
“你放屁!”二柱子一拳挥过去,打在刘二狗脸上。刘二狗也不是吃素的,扑上来就厮打起来。众人赶紧拉开,乱糟糟一片。
张大爷气得直哆嗦:“都啥时候了,还打架!这土地改革是咱全村人的事,要团结,懂不懂?”
王老师也劝道:“大家别冲动,有问题找干部反映,政府会给咱做主的。”
正说着,村里的广播响了,“各位村民请注意,下午两点,在村公所召开土地改革动员大会,请大家准时参加。”
广播声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刚才的火气。众人慢慢散去,各自回家吃饭,只是每个人的心里,都多了些想法。有人期待,有人担忧,有人盘算,兴隆台村的这个中午,注定不平静。
赵大山家的午饭很简单:窝头、咸菜,还有一碗玉米糊糊。赵小刚从地里回来,把看到的情况跟爹说了说:“村东头那片地确实好,黑油油的,离河边也近,浇水方便。田富贵家的长工刚才在那儿转悠,还跟我打听啥时候分地。”
赵大山扒着玉米糊糊,沉声道:“他肯定也盯上那片地了。”
“爹,那咋办?”赵小刚急了,“田富贵跟村支书关系好,万一……”
“别急,”赵大山放下碗,“政府的政策是公平分配,他想搞小动作,没那么容易。但咱也得有准备。”他看向赵小刚,“你下午开会的时候,找机会跟王干事说说咱家的情况——你娘走得早,四个孩子,就靠我跟你俩劳力,看能不能照顾一下。”
“我知道了。”赵小刚点头。
赵玉兰端着碗走过来:“爹,我下午也想去开会。”
赵大山愣了一下:“你个姑娘家,去凑啥热闹?”
“王老师说,妇女也能参加会议,了解政策。”赵玉兰认真地说,“我去听听,说不定能帮上忙。”
赵大山想了想,点头同意了:“行,你去听听也好,多个人多双耳朵。”
这时,两个小儿子吵着要去村头玩,赵玉兰赶紧放下碗,拉着他们出去了。窑洞内只剩下父子俩,气氛有点凝重。
“爹,要是田富贵真把好地抢去了,咱咋办?”赵小刚低声问。
赵大山沉默了一会儿,猛地一拍桌子:“他敢!这土地改革是毛主席的政策,谁敢违抗?真要是不公,咱就去乡上告,去县上告,总有说理的地方!”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股狠劲。
赵小刚看着爹坚毅的眼神,心里踏实了不少。他拿起一个窝头,用力咬了一口,仿佛那是田富贵家的地契。
田富贵家的午饭可就丰盛多了:炖鸡汤、炒鸡蛋、还有一碟腊肉,都是平时舍不得吃的。田富贵喝着小酒,哼着小曲,心情不错。
“当家的,您真打算请王干事来家里吃饭?”王氏一边给儿子夹肉,一边问。
“那还有假?”田富贵抿了口酒,“王干事刚到咱村,正是需要有人‘照顾’的时候。咱把他伺候好了,还愁分不到好地?”
“可我听说,王干事是个清官,不爱收礼。”王氏有点担心。
“清官?”田富贵嗤笑一声,“再清的官,也架不住人情往来。我不直接说分地的事,就跟他唠唠家常,聊聊老乡情,他能不明白?”他放下酒杯,“下午开会,你也去听听,看看干部们咋说,有没有啥漏洞可钻。”
“我一个妇道人家,去那儿干啥?”王氏不乐意。
“让你去你就去!”田富贵瞪起眼,“多个人多双眼睛,万一有啥重要信息,漏了咋办?”
王氏不敢再顶嘴,只好点头答应。
田富贵的儿子田小宝今年十五,正上初中,平时娇生惯养,这时插嘴道:“爹,我同学他爸是乡干部,要不我去找找他?”
田富贵眼睛一亮:“你同学他爸是哪个干部?”
“就是主管土地改革的李干事。”田小宝得意地说。
“好小子!”田富贵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下午放学,你就去同学家,别提分地的事,就说想他了,多跟他爸套套近乎。记住,嘴甜点。”
“知道了。”田小宝扒着饭,心里却想着晚上去哪里玩。
田富贵看着儿子,心里盘算着:双管齐下,这下村东头的地,跑不了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仿佛已经喝到了庆功酒。
孙有才和妻子将最后一把锄头的木柄用麻绳缠紧,李氏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望着墙角码放整齐的农具,眼里泛起亮闪闪的光。窑洞外的日头正盛,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得那些修补过的犁铧、镰刀都泛着暗光。
“他爹,咱再数数种子吧。”李氏从炕柜深处拖出个粗布口袋,倒出里面的麦粒、玉米粒,摊在簸箕里细细挑拣。饱满的颗粒留在中间,瘪的、带虫眼的都拨到一边,“这麦子是去年留的种,晒得透透的,准能出好苗。”
孙有才蹲在旁边,用粗糙的手掌捻起一粒玉米,放在嘴里咬了咬,咔嚓一声脆响。“这玉米种也成,饱满得很。”他抬头看向妻子,“要是能分到村西那片沙土地,咱就多种玉米,耐旱;要是分到黏土地,就按你说的,多种麦子。”
“我还想着,分点近地种蔬菜。”李氏拿起颗饱满的菜籽,“去年从娘家带来的菠菜籽、萝卜籽,都攒着呢。开春种上,夏天就能吃上新鲜菜,不用总啃咸菜了。”
“对,对。”孙有才连连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往窗外看了看,压低声音,“昨天我去磨面,听见田富贵家的长工说,他们家准备了好酒好肉,要去打点关节。”
李氏的手顿了顿,眉头皱起来:“他还想搞以前那套?政府不是说公平分地吗?”
“不好说。”孙有才叹了口气,“不管他,咱只管把自己的事做好。就算分到差地,咱多上肥、勤除草,未必收成就比好地差。”他拿起一把菜籽,撒在手心,“你看这籽,落在石头缝里都能发芽,咱庄稼人,就该有这股劲。”
李氏看着丈夫黝黑脸上的朴实笑容,心里的担忧散了大半,低头继续挑拣种子,簸箕里的谷物沙沙作响,像在为未来的日子伴奏。
李福来把最后一把镰刀用稻草捆好,靠在墙根。阳光穿过窑洞顶上的小窗,在地上照出个圆圆的光斑,随着日头慢慢挪动。李大宝蹲在光斑里,用树枝画着圈,圈里写着老师教的“地”字。
“大宝,过来。”李福来拍了拍身边的炕沿。儿子跑过来坐下,手里还攥着那根树枝。他的小手粗糙得像块小老树皮,那是帮着爹拾柴、喂猪磨出来的。
“下午开会,记着三件事。”李福来扳着儿子的手指头,“一,别乱跑,干部说话要仔细听,特别是说分地咋丈量、咋登记的时候,不懂就记下来,回来问我。”
大宝点点头,把树枝在地上写了个“听”字。
“二,看看村里哪些人去了,特别是田富贵、刘老财他们,看看他们啥反应。”李福来的声音沉了沉,“以前他们占着地,咱只能看他们脸色,现在不一样了,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大宝似懂非懂,又写了个“看”字。
“三,回来把听到的、看到的都跟我说,一个字都别落下。”李福来摸了摸儿子的头,“咱没读过书,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但耳朵得灵、眼睛得亮。这地分下来,是咱李家几辈子的大事,不能出半点岔子。”
大宝把树枝攥得紧紧的,用力点头:“爹,我记住了。我给您画下来,谁坐哪儿,谁说了啥,都画下来。”他拿起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小人,旁边画了个方框,说是田富贵。
李福来看着儿子认真的模样,嘴角露出丝笑意。他这辈子没跟人争过啥,就认一个理:力气不会说谎。只要有地,他就能把力气使在地里,长出粮食来。他望着墙上挂着的那顶破草帽,那是爹留下的,草帽沿都磨没了,他却一直舍不得扔。“爹,您看着吧,咱也有自己的地了。”他在心里默念。
午后的阳光把黄土路晒得软软的,踩上去噗噗作响。村民们三三两两地往村公所走,像一股缓缓流动的黄土地上的河。
赵大山走在前面,脊梁挺得笔直,赵小刚跟在旁边,手里攥着个旱烟袋——那是爹让他带着,说万一遇到干部,递根烟能多说几句话。父子俩没咋说话,可脚步都透着股劲,像要去赴一场盼了一辈子的约。路过田埂时,赵大山弯腰揪了把草,搓了搓,闻了闻,那是春天泥土混着草芽的味,他说:“这味,就是好日子的味。”
田富贵走在另一边,手里拎着个蓝布包袱,鼓鼓囊囊的。他没跟别人搭话,脚步轻快,时不时摸一下包袱里的酒瓶,嘴角挂着笑。路过村东头那片黑土地时,他特意放慢脚步,用脚跺了跺地,仿佛在丈量自家的地盘。迎面碰上王老师,他笑着打招呼:“王老师也去开会?这土地改革,真是大好事啊!”
孙有才一家走得热热闹闹。李氏抱着小女儿,孙小虎跑前跑后,手里举着根柳条,喊着“分地咯,种地咯”。孙有才跟旁边的邻居唠着:“你说咱分到地,是不是就不用给地主交租子了?”邻居说:“可不是嘛,以后打多少粮食都归自己!”这话让孙有才嘿嘿直笑,脚步都轻快了。
李福来和大宝走在最后,父子俩手牵着手。大宝时不时问:“爹,地是方的还是圆的?”李福来答:“有方有圆,只要能长庄稼,啥样都行。”路过一片荒坡,李福来指着说:“这坡看着荒,其实底下土肥,要是分到这儿,咱就垒个梯田,照样能种麦子。”
村公所院子里挤满了人,土墙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耕者有其田”“土地改革,人人平等”。村民们互相招呼着找地方坐,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坐在自带的小板凳上,抽烟的、说笑的、紧张地搓手的,嗡嗡的人声像要把屋顶掀了。
两点整,村支书敲了敲铜锣,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他清了清嗓子,刚说“土地改革”四个字,底下就有人红了眼眶。当说到“穷苦老百姓都能有自己的土地”时,张大爷哭得直抹泪,好多人跟着掉眼泪,不知是喜是悲。
王干事讲政策时,院子里静得能听见风吹树叶的声。赵大山往前凑了凑,耳朵竖得老高,生怕漏了一个字。田富贵看似在听,手指却在包袱上敲着,盘算着晚上的事。孙有才把小虎搂在怀里,让他也好好听。李福来则让大宝蹲在前面,看得清楚、听得明白。
提问的时候,二柱子站起来问:“要是有人多占了地,咋办?”王干事斩钉截铁地说:“谁敢违法乱纪,政府绝不姑息!”这话让好多人松了口气,赵大山悄悄挺直了背,田富贵的手指停了停。
散会时,太阳已经西斜,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往家走的路上,没人咋说话,但脚步都跟来时不一样了。赵大山的脚步更沉了,像揣着块沉甸甸的希望;田富贵的脚步有点急,大概是想赶紧回家准备晚上的“活动”;孙有才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李氏抱着孩子,脸上笑盈盈的;李福来牵着大宝,走几步就回头看看村公所的方向,仿佛那里面藏着自家未来的收成。
夜幕像块大黑布,慢慢罩住了兴隆台村。窑洞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星星点点,像撒在黄土地上的希望。赵大山家,父子俩对着油灯比划着地块;田富贵家,正忙着炖鸡炒菜;孙有才家,在清点种子数量;李福来家,父子俩在磨镰刀,沙沙的磨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那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土地,磨亮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