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爬过东边的山峁,兴隆台村的土路上就扬起了黄蒙蒙的烟尘。天刚蒙蒙亮时,塬上的风还带着几分凉意,可这会儿日头一出来,晒得黄土发烫,连风都变得燥热起来。三三两两的村民揣着旱烟袋、挎着竹筐往村委会赶,脚下的黄土被踩得噗噗作响,混着晨露泛出些微湿意,走得急了,鞋底便沾着厚厚的一层黄泥,甩都甩不掉。
远处的塬峁沟壑纵横,像是被老天爷硬生生撕开的一道道口子,裸露出赭红色的岩层,在日头下泛着沉闷的光。几棵歪脖子酸枣树顽强地扒着坡崖,叶子上蒙着层永远洗不掉的黄土,风一吹,便抖落几片干黄的叶子,打着旋儿坠进深沟里。坡底的那条小河早就干得见底了,河床裂开一道道蛛网似的口子,土块硬得像石头,去年冬天冻住的冰碴子还嵌在缝里,泛着白花花的光。
村委会的土坯房是村里最气派的建筑,墙是用黄土夯实的,墙头上插着面褪色的红旗,被穿堂风刮得哗啦作响,边角都磨出了毛边。院子里的老槐树有上百年了,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树身上裹着层黄泥,落了层昨夜的黄土,几个孩子正用树枝划拉着地上的浮尘,画出歪歪扭扭的方块——那是大人们嘴里常念叨的"地"。
"柱子他娘,你家那三亩薄地去年打了多少粮?"一个穿着蓝布衫的老汉蹲在槐树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
"别提了,春上那场雨把塬上的土冲下去半尺,地里的苗都被冲得东倒西歪。"柱子他娘叹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秋收时穗子瘦得像猴尾巴,脱了粒也就勉强够全家吃半年。"
"这回重新分地,可得瞅准了那片黑油土,保准打得多!"旁边一个年轻媳妇接过话茬,眼里闪着光,"我昨儿个特意绕过去看了,那土黑得流油,抓一把能攥出油来,种啥长啥!"
"谁说不是呢,"又一个村民凑过来,"要是能分上那片地,明年就能给娃添件新衣裳了。"
说话间,人群里忽然起了阵骚动。赵大山扛着把锄头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他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紧绷在宽厚的肩膀上,胳膊上的肌肉疙瘩随着迈步的动作突突直跳,像是藏着股使不完的劲儿。这人四十出头,脸膛被日头晒得黝黑,像是涂了层油彩,两道眉毛又粗又密,像两把小镢头,此刻正拧成个疙瘩。他身后跟着三个半大的小子,一个个跟小牛犊似的壮实,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看见墙角堆着的木凳,抢先冲过去占了最前排的位置,你推我搡的,闹出不小的动静。
"大山,你家这几个娃,再过两年就能顶个全劳力了!"有人打趣道,语气里带着几分羡慕。
赵大山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被旱烟熏黄的牙:"劳力多有啥用?地不够种,总不能让娃们喝西北风。"他说着,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眼神落在村委会的土坯房上,带着几分急切。他这话音刚落,人群后头就传来声冷哼,田富贵拄着根枣木拐杖慢悠悠地晃进来。
田富贵比赵大山年长十岁,头发已经花白,却梳得油光水滑,像是抹了头油。他穿件藏青色的绸缎马褂,袖口磨出了毛边也舍不得换,左手无名指上套着个黄铜戒指,是早年在县城当货郎时攒钱买的,在日头下闪着光。这人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后来回村当过村长,腰杆总比旁人挺得直些,只是右腿在十年前的山洪里伤了,走路一瘸一拐,倒添了几分慢悠悠的派头。他走到院子中间,往竹椅上一坐,拐杖往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响。
"有些人啊,总想着靠人多占便宜。"田富贵眯着眼睛,扫了赵大山一眼,慢悠悠地说,"这地可不是按块头分的,得讲个先来后到,论个功过是非。"
赵大山听见这话,脖子上的青筋立马鼓了起来,像是要炸开似的。他猛地转过身,盯着田富贵:"田老哥这话啥意思?我家四个劳力,就该多分些地,这是天经地义!"他的声音洪亮,震得旁边的孩子都缩了缩脖子。
"天经地义?"田富贵冷笑一声,手指敲着拐杖,发出"笃笃"的声响,"当年修水库的时候,是谁领着村民往山上扛石头?是谁挨家挨户收粮食支援前线?这些功劳,可不是光靠力气就能换来的。"他说着,挺了挺腰板,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功绩。
"修水库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讲的是实在的!"赵大山往前跨了一步,眼睛瞪得像铜铃,"我家娃多,张嘴等着吃饭,地少了咋活?"
"哼,就你家有娃?"田富贵也不示弱,慢慢站起身,"村里谁家没几个娃?光靠喊是没用的,得看对村里的贡献!"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脸红脖子粗,周围的村民也跟着议论起来,院子里顿时乱哄哄的。
就在这时,村支书李建国踩着满地黄土走进了堂屋。他五十多岁,额头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麦粒,像是用刀刻出来的,手里攥着个牛皮纸包,进门就冲众人摆手:"都少说两句,开会了!"
他的声音不算大,却带着一股威严,院子里的喧闹声渐渐小了下去。村民们陆陆续续走进堂屋,找地方坐下,木凳在泥地上摩擦,发出"吱呀"的声响。
随着李建国把牛皮纸包里的地图往八仙桌上一铺,满屋子的说话声突然停了。那是张用毛笔绘制的地形图,纸已经泛黄,边角都卷了起来,上面用朱砂标着一道道细线,代表着即将划分的地块。最显眼的是村东头那片被圈起来的黑土地,在泛黄的图纸上像块油亮的黑膏药——那是全村人都盯着的好地,往年种啥长啥,连草都比别处茂盛些,据说往下挖半尺,土还是黑得发亮。
"大伙儿静一静!"李建国清了清嗓子,唾沫星子溅在地图上,"今儿个把大伙叫来,就是要分这新开垦的三十亩地。规矩咱早就说了,按人头分基础,再按劳力多少、往年缴粮数补差额。"他拿起一根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这些地块,肥瘦不一,咱得公平分配,谁也不能多占,谁也不能吃亏。"
他的话还没说完,赵大山就"腾"地站了起来,木凳在地上划出道刺耳的声响,惊得屋梁上的麻雀扑棱棱飞了起来。"李书记,我有话说!"他大步走到桌前,粗糙的手掌"啪"地拍在地图上,正按在那片黑土地的位置,震得桌子都晃了晃,"我家六口人,四个全劳力,这片地就得给我家!"
屋里顿时炸开了锅。"凭啥啊?" "就是,哪能他说要就要?" "这也太霸道了!"议论声此起彼伏,像是开了锅的水。
"凭啥?"赵大山梗着脖子回头,声音更大了,"我说的不是实话吗?去年秋收,就咱家缴的粮食最多!今年要种了这片黑土地,明年能多打三百斤!"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田富贵身上,带着几分挑衅,"总不能让那些光动嘴不动手的人占了便宜。"
田富贵慢悠悠地站起身,右手按住桌子撑着身子,左腿微微打颤,显然是旧伤有些不舒服。"大山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他喘了口气,胸口的绸缎马褂起伏着,"前年老王家庄子闹旱灾,是谁把自家窖里的水挑过去救急?去年修水渠,是谁把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的木料捐出来当闸门?这些事,你赵大山干过一件吗?"
"那都是十年前的老黄历了!"赵大山的声音像打雷,震得屋梁上的土渣簌簌往下掉,落在人们的头上、肩上,"现在讲的是多劳多得!你家就两口人,要那么多地干啥?摆着看吗?"
"我家是两口人,可我儿在县城当干部,那是给咱村争光!"田富贵的脸涨得通红,像是憋了股气,黄铜戒指在阳光下闪着光,"这片地给我,我能请县里的技术员来指导,让全村都跟着学!你赵大山除了会使蛮力,还懂啥?懂咋科学种田吗?"
"我懂啥?"赵大山猛地揪住田富贵的马褂前襟,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吓得王秀莲尖叫起来,"我懂春种秋收,懂啥土适合种谷子啥土适合种豆子!你那宝贝儿子三年没回村了,他认得哪片地是黑土还是黄土?怕是连麦苗和韭菜都分不清!"
两人的脸离得只有半尺远,赵大山鼻孔里喷出的热气吹得田富贵花白的胡子直抖。田富贵伸出拐杖想推开他,却被赵大山一把夺过扔在地上,枣木拐杖在泥地上滚了两圈,发出沉闷的响声,最后撞在墙角的木凳上停了下来。
"住手!"李建国猛地一拍桌子,砚台里的墨汁溅出来,在地图上晕开个黑团,像块难看的疤,"都想干啥?要打架回家打去!在村委会闹啥?"他指着墙角的标语,声音里带着怒气,"没看见墙上写的'团结互助'?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赵大山这才松开手,田富贵踉跄着后退两步,被旁边的人扶住才没摔倒。他捂着胸口直喘气,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眼里却冒着火:"李书记,这事您得评理!他赵大山凭啥这么横?光天化日之下就动手,还有王法吗?"
"我横?"赵大山还想争辩,被王秀莲死死拽住胳膊,她的力气不大,可这时候却使出了全身的劲。他媳妇是个老实人,此刻眼圈都红了,带着哭腔说:"当家的,咱不挣了行不?啥地都行,咱别在这丢人现眼..."
"不行!"赵大山甩开她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爹临死前就盼着咱家能有片好地,让娃们不再挨饿。今天这地,我要定了!"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些,带着点沙哑,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去年冬天,小三子半夜饿醒,啃冻红薯把牙硌掉了半颗,现在说话还漏风呢..."
这话一出,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几个做娘的偷偷抹起了眼泪,想起自家娃挨饿的光景,心里不是滋味。后排的几个老汉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烟雾缭绕,模糊了他们的脸。
田富贵的气也消了些,他捡起拐杖拄着,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我也不是非要争这片地。"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的黄土坡,像是在回忆过去,"当年我当村长的时候,就想着把那片地改造成水浇地,可那时候没钱没技术,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旱着。现在条件好了,我想完成这事,也算对得起村里的老少爷们..."
"田老哥,"李建国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拐杖递给他,语气缓和了些,"您的功劳,村里人都记着呢。可大山说的也在理,他家劳力多,确实能种好地。"他挠了挠头,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像是解不开的结,"要不这样,咱把这片地分成两半,一家一半,咋样?"
"不行!"两人异口同声地喊道,声音里满是不赞同。
赵大山急得直跺脚,地上的黄土都被他跺起了一层:"那片地就靠中间那条小溪浇水,分开了咋浇?总不能再修道渠吧?费时费力!"
田富贵也摇着头,语气坚定:"技术员说了,这片地得统一规划,分开种就乱套了,到时候啥也种不好,纯属浪费!"
李建国这下也犯了难,他皱着眉头,盯着地图上那片黑土地,像是要把它看出个洞来。周围的村民又开始议论起来,有说该给赵大山的,有说该给田富贵的,还有说干脆抽签决定的,堂屋里又变得嘈杂起来。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个苍老的声音:"让我老婆子说句公道话吧。"众人回头,看见村里最年长的周婆婆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柳木拐杖,颤巍巍地走到前面。她的头发全白了,像蒙着层雪,脸上的皱纹比李建国的还深,一道道的,像是刀刻的一般,手里攥着块油布包着的东西。
"周婆婆,您老说!"李建国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让开位置。
"这片地,"周婆婆的声音沙哑却有力,传遍了整个堂屋,"三十年前是片荒坡。那时候我家老头子还在,领着大伙一镢头一镢头刨出来的,手上磨的泡起了一层又一层,流的汗能浇半亩地。"她打开油布,里面是块发黑的窝头,硬得像石头,"那年头,就靠这地里种的野菜掺着玉米面,才没让全村人饿死。这块窝头,就是那时候省下的,我留着,就是想让大伙别忘了过去的苦。"
赵大山和田富贵都愣住了,脸上的怒气渐渐消了下去,眼神里多了些复杂的情绪。
周婆婆的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圈,最后落在地图上,语气诚恳:"大山家劳力多,能把地种好,这是实在的;富贵见多识广,能找技术员,这也是为了全村好。依我看,这片地给大山种,富贵当指导,收成按人头分,多出来的归集体,让全村人都能沾点光。你们俩,一个出力,一个出智,这不挺好吗?"
她的话刚说完,赵大山就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色:"我听周婆婆的。刚才是我太冲动了,对不住了,田老哥。"
田富贵也点了点头,黄铜戒指在阳光下闪了闪,语气也缓和了:"只要能让地多打粮食,给谁种都行。周婆婆说得对,咱得为全村人着想。"
李建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拿起毛笔在地图上划了道线:"就这么定了!大山负责耕种,富贵负责技术指导,大伙都监督着!"
他刚要往下说,院门外突然传来阵哭喊声,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怀里抱着个昏迷的孩子,孩子的小脸蜡黄,嘴唇干裂,看着就让人心疼。
"李书记!救救我娃!"汉子"扑通"跪在地上,黄土地被砸出个坑,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哑不堪,"娃昨天吃了野蘑菇,上吐下泻的,现在连气都快没了!村里的赤脚医生看了,说治不了啊!"
赵大山第一个冲过去,一把抱起孩子,孩子轻得像片羽毛,他的手都有些发颤:"快送县城医院!再晚就来不及了!"
田富贵也急了,掏出怀里的钱袋往桌上一倒,哗啦啦滚出些毛票和硬币,还有几张皱巴巴的角票:"我这儿有钱!先拿着,不够再凑!"
周婆婆把那块窝头塞给汉子,眼神里满是怜惜:"先让娃含着,能顶会儿,别让他睡过去。"
李建国扯下墙上的红旗裹在孩子身上,红旗虽然褪色了,却很厚实:"大山,你力气大,你抱娃!富贵,你认得路,坐我那辆三轮车!我去叫人,咱们这就走!"
众人跟着往外涌,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个人此刻肩并肩跑着,赵大山怀里的孩子发出微弱的呻吟,田富贵的拐杖在地上敲出急促的声响,像是在和时间赛跑。院子里的老槐树下,那张画着土地的地图被风吹得翻卷起来,很快蒙上了层新的黄土,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
远处的塬峁依旧沉默着,沟壑里的风呜呜地刮着,像是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上永远讲不完的故事,有争吵,有矛盾,但更多的是危难时刻的互帮互助,是刻在骨子里的团结。这黄土高原上的人们,就像那些顽强的酸枣树,不管经历多少风雨,总能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