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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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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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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青》连载

第二章 泉头初遇

那天真是热啊,热得跟下了火一样。山上的矮树和蒿草都被晒得蔫蔫的,叶子抽成了卷,无力地耷拉着。山坡上升腾着热浪。

正是挂锄的时候,山东子和庆合上山砍锹杆。三道沟的后山什么都有,硬乔木能做各种锄杠、笊篱杆、镰刀把。可是正晌午太热了,爷俩就像掉进了大火炉里,热得嗓子冒了烟儿。山东子说去灌水,让庆合坐在树下避阴凉,他拎着水壶沿着山坡往二泉眼走。

二泉眼周围树少,只有紫丁香树,丁香花期已过,泉眼在半山坡上。这个季节,山坡上开着各色的野花,像铺着朝鲜布,不知名的小花香气四溢,还有野果子甜津津的味道。山东子走着走着,用手挡着太阳,他看见泉边树下的石板上,好像有个人。

山东子往前走了几步看清了,就在这时,那个人猛地一甩头发,长发像瀑布一样甩在了脑后,溅起一溜水光,原来是个姑娘。那姑娘白净的小脸,虽然看不太清长相但体型很美。她把双手支在身后,挺着胸脯。被淋湿的碎花粉色半袖裹在身上,头向后仰着,露出白白的脖子。

山东子呆呆地又向前走了几步,他终于看清了姑娘的脸。她仰望着蓝天,似笑非笑的神态,抿着嘴,裤脚挽到膝盖,露出白白的小腿,白白的脚丫,一条腿悠闲地搭在另一条腿上,自在地轻摇着,那悠闲劲儿,简直稀罕死人了。

山东子忘了渴了,他又走了两步,心跳得也快了,从来看见姑娘心也没这么跳过啊,他不敢让她看见自己,怕吓跑了她,他觉得像在做梦一样。

这不是一幅画吗?这山沟里咋能有仙女呢?到处都是鸟鸣却像一点声音也听不清,山东子直直地站着,甚至不敢眨眼睛, 他怕一眨眼她突然就消失了。他忘了喝水,啥都忘了,就傻傻地站在大太阳下看着。

这时,那姑娘站起来,一手提一只鞋,沿着台阶向坡下走去。她的背影咋能这么好看,那长发在腰间拂来拂去。这小花衣服,山外的姑娘也这么穿,可在这青山绿水中咋就那么鲜亮,那么惹眼,怎么突然就那么不真实呢。

山东子傻愣愣地看着,看她已经走进了靠着山坡下的那个院子里,他还一直站在那里。他兴奋地转身就往山上跑,跑回林子里语无伦次地告诉庆合他看见了仙女,他说看见她他就不渴了,他一直学着那个仙女,庆合已经口干舌燥,看着大汗淋漓的儿子。

山东子在回忆他的仙女中,欢喜地进入了梦乡。

青姑还在骂呢。

“大雪下了好几天呐!说什么讲话了,刮风不贤良,下雨不长远。娶进门那天晃晃悠悠,小脸蜡黄,跟死人似的。说什么讲话了,女人生养,那得有个好身子。中看不中用的娘们,病秧子。”

库想着那年的雪,大雪真的下了好几天啊。天特别冷,到处都是踩雪的脚步声,雪在哭泣。娶亲的喇叭走进院子,吹得欢欢乐乐的,一直在窗前吹,屋里屋外都是脚步声。

日子订在腊月十六,时间是急了些,孟家就是要在年前闲时候把事办了。库还没有准备好,没有准备好嫁给一个陌生人,为了不让爹娘担心,她总是偷偷地流泪,她的心在疼,她不知将来与一个陌生男人怎么过日子。前两天弟弟满库放假回来,满库没想到家里要办喜事。满库懵了,因为他没想到的是姐姐结婚,而新郎并不是姐姐青梅竹马的恋人杜青学。新郎是山外孟家岗的孟凡东,孟家岗在哪,谁是孟凡东啊?

“姐,咋回事呀,小学哥考上大学不要你啦?孟凡东又是什么人呀?”

“满库,别问了,这是姐姐的命,姐姐认命了。”库不敢在弟弟面前哭,这件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满库,你好好学习,家的事你不要管,你一定要考上大学,走出这山沟子。”

满库气哭了,他不知怎么劝姐姐。“姐,你为了供我上城里上学,休学不念,行,认命了,那是咱家穷没办法。你和小学哥从小的感情,你们的感情我不知道吗?可这是你的终身大事认啥命啊?是不爹逼你的,啥年代了,他凭啥逼你,你说,你咋这么懦弱呢,我去问爹,不能拿终身大事开玩笑。”

“不关爹的事,咱家配不上杜家。爹也没办法,别为难爹了。”库终于还是哭了,杜家是肯定不行的,满库咋能知道细节。

满库在院子里与爹激烈地吵,满库一直指责爹是个软弱的人,甚至说爹为了彩礼卖了女儿,爹真的急了,打了满库一个耳光,他一气之下跑去了姥姥家不回来。唯一的姐姐结婚,他不参加婚礼,以此与爹对抗,可是依然什么也改变不了。

库想到满库的话她非常难过,是,弟弟说的没错,姐是懦弱,无法与命运抗争就是懦弱。

杜青学这两天就放寒假了,爹的慌张正是怕杜青学回来,如果他回来发现,他的库已经嫁人了他会怎样?库不敢想,她从没想过长大后她会嫁给别人,长大这么痛苦,我们为什么要长大?“小学哥,等你再见到我,我已经不是我了,小学哥,不是我背叛你,是命……”库想到杜青学,她的心像是被钩子勾住了,疼痛难忍。

接亲的马车由远而近到了大门口,喇叭一直在窗户下吹,接亲的人一直在催促新娘梳洗打扮,不要误了时辰。接亲的姑娘铺好大红抱骄被,套好了梳头裤梳头袄,她们一遍一遍试着掀开蒙在库头上的被子。

库蒙着头,两只手拽着被角。她无谓地抵抗着,她也知道这是没用的。此时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的身体随着心跳在抖着,人上刑场会是怎样的心情呢?她能听见满屋满院子的人的说笑声。送亲的亲友们,嘻嘻哈哈地自顾自地唠着家常,时不时地还有闲工夫催促她起来梳洗打扮,不要耽误了时辰。人们都恭喜永发,把姑娘嫁到山外,终于离开了这山沟子。

库最终放弃了。

两只红蜡烛在流着泪,库看见了镜子里自己的脸,苍白,红肿,她已经认不出是自己了。

想起十四岁那年,她和杜青学站在山坡上看邻居二姑娘上轿。

“哥,二姑娘为啥哭啊?”

“不愿意结婚。”

“跟自己喜欢的人结婚咋还不愿意?”

“因为,不一定是跟喜欢的人结婚。”

是,跟不喜欢的人结婚指定不愿意啊,可有多少人能跟喜欢的人结婚呢?多少人只能认命。库被表哥抱出了房门,库的身体瞬间被冷风穿透到了骨头,心也被一下子抛在了冷风中。当那件翻毛羊皮袄蒙在身上的时候,她还能从缝隙处最后看见了爹无奈的脸,还有娘踉跄的身影。在娘那句“包好脚,包好脚”的最后嘱托声中,起轿了,马车“嘎吱嘎吱”地走起来。

喇叭声锣鼓声,谁也听不见库的哭声。

被羊皮袄沉重地压着,蜷缩在里面一股动物皮毛的怪味儿,库被埋在一团漆黑冰冷之中。她知道,离三道沟越来越远了,离二泉眼越来越远了。“小学哥……”

三十里山路,连日的大雪。山坡像镜子一样光滑。喇叭不停地吹,马车不停地发出刹车的“嘎嘎”声。马一次次地滑倒,车轮碾着雪的声音,车不停地左右摇晃颠簸。人们抵不住寒冷,下车跟在马车后面嘻嘻哈哈地跑着。

没人理会车上已经冻僵了的库,她害怕地随着马车摇摆着,她觉得自己被抛出去又拉回来,她不知终点到底在哪里。库紧张麻木地抓着压着她透不过气来的羊皮袄,心和身体揪在了一起缩在车厢里。以前不知冷能让人这么疼,浑身骨头聚在一起,越冷越缩在一起。

库浑身又酸痛了,她耸了耸肩膀,发现自己双手又紧张地攥在一起。她使劲叹了口气,伸了伸手脚让身体放松了一下,这段回忆,即使过去了五年依然令她浑身紧张,依然冷,冷得哆嗦,冷得牙关紧咬,整个人仿佛还在风雪里,疼痛难忍。

青姑还骂呢,她真是好体力。

“娶错人了,结婚那天晚上,问她生不生,他娘的倒霉的东西,她说不生,哎呀呀气死我啦……”青姑再一次提高了嗓门嚎啕了起来。声音尖锐到极致。凡秀一边劝一边跟着骂,娘俩的声音像被风刮来。

库苦笑了一下,她伸了伸腿,原来腿也麻了,脚冰凉冰凉的。

新车终于到了孟家岗,被人扶下车的库已经站不住,她不会走了。若不是有人扶着,恐怕她早从高粱口袋上摔下来。有人使劲地架着她的胳膊,大娘婆拿着笤帚,嘴里念着“一扫金,二扫银,再扫媳妇娶进门。”让捧着大匣盖她使劲抱着,兜着斧子,摇摇晃晃地向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家的院子里走去。有人帮她托着东西,一直扶着她。到了风门口,挑去蒙头红那一刻,库这才才看清,一直扶着她的人是孟凡东,他们只是见过两次面。

坐福时,娘家人和婆家人都在喊“坐东面,坐东面”,库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争抢坐位,她靠着墙傻站着,为啥抢东面啊,抢了东面要当家吗?忽然,她被孟凡东一把抱起,在众人的笑声中放在了将来要管家说得算的东面。

青姑因为满库没来送亲当时就不乐意了,脸都变了,因为孟家岗的习俗,子孙饺子要和小舅子抢着吃。青姑不管什么新亲不新亲,当众就埋怨崔家不懂规矩,不懂礼数。“小舅子没来吗?他们家不想抱孙子啊!”山东子怕青姑再说别的不好听的话,就急忙往嘴里塞饺子。“我自己吃,我多生几个。”

娘家人走了,姑娘媳妇急忙上炕翻箱,看库的装箱活,人们怎么夸她针线好的,人们怎么走的,库都看不见了。库已经不能站着了,可新媳妇要站着的,要点烟敬茶的。她听见山东子在和婆婆争论,山东子坚决不让在新房里放酒席,他想让库歇歇,他实在心疼库晃晃悠悠的样子。

青姑犟不过山东子妥协了,山东子把库抱上炕,让她躺着,然后就在门口守着不让别人进,直到宾客散去。

婆婆那句“生不生”的事情,库还记得。

坐席的宾客散去后,二舅妈做了一碗宽心面,端给库看着她吃,然后问道:“生不生?”

库当时头昏脑胀,就随口说:“不生”。

等着听音儿的青姑立马就急了。“你二十四五了,你娘没教你说话呀!唵?”

那是库第一次领教婆婆的花腔女高音,当时碗差一点掉在地上。她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

山东子急忙跑过来解围,:“妈你就迷信,在那个吗?生,生一桌。”

后来翻碗时,见库翻的是鸡蛋,青姑终于有了笑模样,“哈哈哈”地笑起来。翻出鸡蛋生小子,另一个碗扣的是花,生闺女。

库翻了个身,东屋已经没有了声音,婆婆也累了。

钟敲了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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