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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孟家岗往南，过了黄花店，是这个地区少有的一片山区。山没有什么名气，山里的地名就很随意，都只带个“沟”字。大方位叫东沟西沟南沟北沟，有姓氏特点的叫姜家沟李家沟杜家沟。三台镇这个地方就更随意了，从进山顺序，头道沟二道沟三道沟的往里面排。
崔库从小生长在三道沟，家里有一个比她小两岁的弟弟。她们家原在杜家沟，后来搬出来了，她爹把房子盖在三道沟没人住的山坡边，因为房后有一个泉子，叫二泉眼。
对于库的爹崔永发来说，没有什么比当年女儿辍学，更令他这辈子追悔莫及的了。崔永发一天书也没读过，但他却知道知识能改变命运的道理。一般的山里人还都只是局限于不做睁眼瞎就行的浅薄意识里时，他就已经节衣缩食省吃俭用，拼命供一双儿女上学了。库上高中二年级时，弟弟满库因为在县里竞赛获奖而被重点中学破格录取。而这一好消息，直接就把崔永发推到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沟里人家地少，大多是坡地，如果雨水丰沛的年头还好，如果遇见旱时就会欠收。沟里穷是山外人的家常嗑，沟里的姑娘都嫁到山外，沟里的小伙娶不上就打跑腿子。崔永发之所以搬出杜家沟，除了相中二泉眼了，还有就是想给一双儿女一个好的学习环境，屯子里的孩子很多都不念书了。还有一个原因，崔永发家房后的后山上，他偷偷地栽了果树。大队每到收果的时候就有看山的，不是你栽了树果就是你家的，摘果吃可以，出去卖就不行。崔永发夜里出去摘果，然后偷偷地卖掉供孩子交学费。就是这样，也常常被抓，果总是被没收。崔永发把后山当成了他的梦，他栽果树固然是为了卖点钱，但是他也因地制宜地栽其他的树，看见林带有树死了，被砍了，他就补栽。
两个孩子学习成绩都好，可家里的现状是，满库如果去了县里，他每个月无论怎么省，还是需要食宿费用的。库还有一年就要考大学了。满库为了姐姐，他坚决不去县一中，他说在哪都一样考上大学。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是，库如果考上大学，别说满库上大学，高中恐怕也上不起了。库为了弟弟果断地退学了，她知道家里的情况，即使考上大学，爹怎么能一下子供两个人念书呢。她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弟弟错失这次好机会，城里的教学质量，会使满库考上更好的学校，会有更好的前途，他是爹的希望，也是崔家的希望。
学校的老师来家里好几趟，可是贫穷，是摆在眼前的现实，真是没有办法。可是，家里人都知道，库做这个决定，她最终要舍弃的是什么？可她认命了。杜青学和崔库从小一起长大，他比库高两届，那时已经考上了大学。如果库不退学，以她的成绩也一定能考上，那么他和库就一定会有好结果。杜青学的父亲杜宝义是三道沟的大队书记，他从来也没瞧得起崔家，但是他却相中了崔库。他之所以曾经对儿子和崔库的交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崔库的学习成绩他是早有耳闻的。如果崔库也能考上大学，他当然不反对与知根知底的崔家结亲。可是，崔库退学了就另当别论了，这就毫无疑问地像是自行结束了这原本就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了。崔永发对于这一天，他从库一退学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他原本也没想高攀。他从小看着杜青学长大，他也知道那个孩子不会背叛库。可是，他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杜书记请到了大队部。杜书记一顿寒暄，给他倒了杯茶，崔永发如坐针毡地等待着，他心里明知道人家要说什么。
“永发，你家满库这回妥了哈。”杜书记打着哈哈却居高临下。
“还不能这么说。”崔永发低声说。“不到最后……”
“我家青学那成绩，都考上了大学，你家满库还能有问题吗？”他在屋里踱着步子，令崔永发无法定住心神。“我自从青学考上了，我就天天犯愁，害怕呀。”
“书记怕啥呢？”
“我儿子大学毕业，那一定是国家干部的，是必须分到城里的人。这山沟里的姑娘我家看都不看。永发，你说对不？你不怕有人勾住你家满库吗？”他终于站住了，盯着崔永发。
崔永发不知接什么，人家就是让你来听的，回不回答有什么意义呢？
“永发你还不知道吧，你不懂，大学毕业就是红本儿了，就是城里户口，那就得娶城里媳妇，生孩子的户口随妈。娶农村媳妇孩子也是农村户口，这无论如何也不行的，我孙子，那必须是城里人。”他又来来回回走了起来，肥胖的身子背着手。“真是一天也不让人安心，觉都睡不安稳，就怕这沟里的姑娘赖上我家青学。哼！”杜书记看着崔永发，眼神凌厉起来，虽说语速慢吞吞的可是却透着冷意，“永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后山栽果树，我只要一句话，你的果树不光保不住，判你跟玩儿似的。”
崔永发明白了，他怎么能听不懂呢？他一进屋，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桌子上的一沓信。崔永发虽然不识几个字，可是“崔库”两个字，他还是认得的。杜书记明目张胆地扣了杜青学写给女儿的信，他那什么门当户对，什么攀高枝儿的理论，不就是向崔永发表明了态度吗？杜书记的言论和居高临下的态度，深深地伤害了崔永发的自尊，人穷志不穷，他也早就下了决心不会强求这门亲事的。尽管他相信杜青学，但是那有什么用，眼前这个盛气凌人的杜书记，他又怎么会同意这门婚事的？库即使嫁到杜家，那也不能挺起胸膛生活。还有后山的果树，那是崔永发的命一样。孟家岗的表弟已经来好几次了，他来给库保媒，崔永发已经拒绝了孟凡东家的提亲，他知道库的心思。退学已经上了女儿一次，他倒是想在婚姻上让女儿自己做主，可是如今看来，库已经不可能嫁给杜青学了。
库看着爹气愤地从大队回来，竟然气得半个月没说一句话，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崔永发性格刚烈而又倔强，贫穷使他具有极强的自尊而不容践踏。贫穷的人，更应该活出骨气，更应该先看得起自己。杜家与崔家，这种悬殊的门第，人家没瞧起你，不会给库带来幸福的。这一点他非常明白。库明白，她如果不顾爹的脸面，那么爹在杜书记面前永远也不会挺直腰。那对于把脸面看得比天都大的爹无疑是致命的。
“小学的信已经收不到了，他不会变心，但是，小学要是执意娶你，他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库，爹……”
爹的话库明白，知道爹有多为难，从休学那天她就认命了。“爹，你说咋办就咋办吧。”
自从退学后，库就知道，她和杜青学永远不可能走到一起了。尽管她相信，杜青学一定会娶她的。崔家不在屯子里住，可是，即使离屯子那么远，依然能听到风言风语，人家要是想让你听到，又怎么会听不到呢？
“崔库不找婆家，就是赖着杜书记家大学生。”
“崔永发是脸盆里扎猛子——不知深浅，想借着女儿飞上枝头变凤凰，真是痴心妄想。”
爹天天阴着脸，天天闷着不说话，于是，库答应了孟家岗孟家的提亲。
孟家岗在离三道沟三十多里路的山外，那里是最早的水田区。而孟凡东家，又是孟家岗数一数二的富裕户，家里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就一个儿子。
这都符合崔永发的标准。
孟凡东自从那日见到库，就开始托人打听，后来知道屯子里的刘仁是库的表叔，就托刘仁保媒，即使被拒绝了好几次，依然没有放弃。
那天刘仁来家里找山东子，“山东子，过来，有好消息了。”
“库答应了？”
库答应了。
鸡叫头遍了。
库翻了个身，山东子即使在梦中，也伸手给她掖了掖被角，而这个动作，使库顿时泪流满面。“我是想和你就这样共度一生的，虽然我们最初并不是因为爱情。”
结婚五年了，库一直没有孩子，该检查的都查了，该治也治了。最后的结论是月经不调导致受孕困难，又说是多囊卵巢，然后这几年，就是不停地看中医抓中药。库整整吃了四年多中药了。
山东子还是一门心思地对库好的，跟他当初承诺的那样，他并不在乎有没有孩子。可是婆婆已经失去了耐性了，像这种又哭又骂的日子，库也过了四年多了。山东子夹在中间，不断地与青姑起冲突，这更加令青姑对儿媳妇满是恨意。孩子生不出来，还使原本听话孝顺的儿子与自己反目了，这让青姑忍无可忍，越来越变本加厉地折磨库。
库明白，谁也没有错，婆婆更没有错，孟家就山东子男丁一个，他肩负着传宗接代的大事，没有孩子在家族里抬不起头来。库从来没有恨过婆婆，反而是理解她的。她认为是自己不争气，每次受了婆婆和大姑姐的刁难从来不跟山东子说，反而劝他不要跟婆婆冲突，她辜负不了孟凡东的好，所以只能选择了隐忍，一忍忍了五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