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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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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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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青连载

孟家岗这个屯子不大,也就几十户人家。包产到户那年冬天雪特别大,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冒烟儿大雪,雪后的天好像总也黑不透,太阳一落山反而闪着幽白。

老孟家的院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三间房子被夜幕压着,房顶上厚厚的雪,烟囱里冒着烟,弯弯曲曲地倒像被冻住了一样。

已经进了腊月了,还是没有电。今年地里收成好,刚刚包产到户的农民,就像分家另过的儿子们一样对小日子充满了信心。送了公粮后钱都是嘎嘎新的票子,自己的日子还是得自己规划最称心。冬闲了,没有电也不影响心情舒畅,有的人家点着豆大光亮的油灯,有的人家黑着,窗户被厚厚的霜裹得严严实实,房子被雪压着,这都隔不住别人家欢快的笑声传到老孟家。女人们摸着黑凑在一起说着有意思的闲话,笑声一阵一阵地传到孟家的院子里。别人家炒爆米花了,“噼噼啪啪”地响成一片,大人笑着,小孩子叫着,半启的房门,呼呼地冒着热气,香味也飘过来。别人家在玩扑克,甩得啪啪直响,嘻嘻哈哈地骂着脏话。

老孟家的院里异常安静。

库站在风门前,“别人家都挺乐呵啊。”她认真地听着。看着院子里渐渐暗了,“这厨房好冷,这屋里黑得跟瞎了一样。”北窗户早就用稻壳封上了,这样对比,院子里闪着蓝白的光。

东屋没有点灯,孟庆合坐在炕边盘着腿,一支接一支地抽着旱烟。炕头坐着庆合老婆,屯里人都叫她青姑,借着窗口蓝瓦瓦的光,青姑此刻是一团又矮又圆的黑影,倒像是一个矮矮的草垛。她面前守着一个火盆,火盆里依稀闪着一点点红色的火星。青姑叼着小烟袋,烟袋锅上的火头一闪一闪的,她的圆脸也跟着一闪一闪的。炕梢的炕琴柜边,二姑娘孟凡敏坐在炕里,大姑娘孟凡秀半躺在妹妹的腿上。

屋里的空气越来越闷,像炕沿缝里憋出的闷烟。

北炕边坐着孟凡东,只有他的脸被窗外的蓝光闪得出模糊的鼻子眼睛,他坐得朝里,两只大棉鞋直竖竖的。大黄狗卧在北炕下,一堆黑影。墙上的老挂钟,“嘎哒嘎哒”地响着,有时觉得心跳跟它一样急,有时又觉得跟着它跳得很慢。库能听见老挂钟在走,可她总觉得心不跳了。

“山东子!”青姑的小烟袋红光一闪,她也随之大喝一声,然后呸的一声吐了一口唾沫,竟然吐到地当间儿了。“你说句话。”青姑的声音像忽然吹响的唢呐,又直调又高。

所有人都一激灵,包括大黄狗,它腾地抬起了脑袋,惊慌地往南炕看了看,嘴里不解地哼了两声。

库的心猛地开始跳了,快得咯噔咯噔的,她摸着锅台挪到灶坑旁,堆灰儿了一样蹲了下来,觉得脚早已经冻麻了,还好,从火膛里传来一丝暖乎气儿。她不知是害怕多一些,还是冷多一些,上下牙控制不住,一直不停地打着“牙帮鼓”。她把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然后抱在胸前。依旧哆嗦,也不觉得冷啊。

“说啥?”山东子嘟哝一句。“你想让我说啥。”

青姑这一嗓子终于还是打破了沉默,这一年一次的清算也就是从青姑这一嗓子开始了。平时农活忙,下地干活也没这样的工夫好好地说事儿,指桑骂槐念三七儿那都是家常便饭,小打小闹不解决实质性问题。乡下吃两顿饭,天短了晚饭吃得早,青姑没有吃,以她的脾气,这种情绪每到闲时候她就提前几天开始酝酿,这次更是。包产到户后青姑更是忍不住了,从前生产队干活有时有晌,好像不这样低头不见抬头见,这越是天天看见越是着急,也越是火急火燎。

这些天库担惊受怕地等着,虽然知道将要发生的是什么事,年年如此,但是她依然惶惶不安,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小心翼翼也躲不过今天了。两个大姑姐应邀回家参加会议,从她们一进家门,库就已经开始害怕了,惴惴不安的心像要上台表演一样。大姐一定是早早准备好一堆话对付她吧,二姐一定费尽心思帮她吧。

“这说什么讲话的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也是仁至义尽了,五年了,五年了,这啥人能抗得起这么熬哇!啊?你给老娘一句痛快话山东子,你妈能有几个五年?唵?”青姑喊急了,再加上动着气,突然嗓子一痒咳嗽起来。

“你……看你,慢点说,这喊……”庆合嘟嘟囔囔地站了起来,开门去给老婆舀水。

带出一股浓重的辣烟,庆合差一点踢到了蹲在灶坑门口的儿媳妇。他没有说话,而是摆了摆手示意库起来回屋,他一直站在那摆着手。库站起来,看不清公公也不敢出声,公公继续摆手,看着库走进了西屋才去舀水。

“你要啥痛快话啊?我咋就不孝了,这还扣上大帽子了,我们也没打爹骂娘。年年说这个有意思吗?”山东子不软不硬地嘟囔。

“就是,库也吃了四年苦药汤子了,她也不是不想生,有病谁愿意的呀。”凡敏接着弟弟的话说,每次都是她帮弟弟。

“你闭嘴!”青姑骂道:“你个死丫头,别他娘的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凡敏赶紧收住了嘴,凡秀笑了一声。“山东子,要我说啊,趁年轻离了算了,是吧,你说好看能当饭吃吗?那是中看不中用。女人咋好看那得肚子有本事啊,生不出孩子有屁用。”凡秀总是阴阳怪气的,更常常是火上浇油。

“孟凡秀,你给我闭嘴!”山东子腾地站了起来,也看不清他什么表情。山东子也是忍了半天了,青姑说时他当然不能顶回去,凡秀这么说他马上就急了,而且也顺势有话说了。“你们爱说啥说啥,反正我不会离婚的。没孩子我愿意,我就这么过了,这辈子就跟库俩过,就俩人觉着挺好。”他嘟嘟囔囔,好像还笑嘻嘻的,说完不管别人开门就走了出去。

“哎呀这……,这犊子,这回真绝户啦,这可咋好啊,啊……”青姑明知山东子会这样还是气得嗷的一嗓子,便嚎啕起来。接着那骂了几年的话就一句接一句开始了,又像哭,又像唱,拖着长长的音节,声音还很婉转,再加上青姑很尖细的女高音,断断续续更像吹唢呐了。“你看谁家女人不生孩子,谁家母鸡不开张?干种不出那是啥破地,不下蛋还占着窝,女人不生养那是石女吗……”她晃着身子又哭又唱。

库在西屋听得清清楚楚,隔着两道门就像远远地听戏。这会儿她不那么冷了,她知道就会这样,也知道婆婆要开始连哭带骂了,因为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了将近五年了。如今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气愤和委屈,也不伤心难过,这两年她还常常有一种错觉,常常傻傻地听完上句想着下一句。库常常觉得这应该是什么戏词儿吧?要不为什么婆婆既像说又像唱,而且前后从不颠倒,而且唱腔还挺好听,每次就这样有序地唱出来。

山东子带着浓重的旱烟的辣味儿开门走了进来。看着炕头媳妇的影子,他手拄着炕沿细看着,把脸凑近一些停了一会儿说:“咋的?哭呐?睡觉!咱们可不哭,不值得一哭。”他竟然嘿嘿笑着脱鞋上了炕,然后开始铺被。

“你们看看,唵?这倔驴摔门给他老娘看,唵?这回屋搂着老婆睡觉去了,说什么讲话了,搂了这么多年,搂出啥来了?白搂,白他妈扯了,啊?”

“妈!你看你啥话呢?”凡敏喊道。

“就是,啥都……说呢。”其实孟庆合并不是磕巴,他性格老实懦弱,脾气温和,平素不喜争斗。只是在老婆面前,这么些年落下了毛病了,总也不敢把话说完。即使想说完,他的后半句话也常常淹没在青姑那又尖又细的女高音里。所以屯子里给他起了外号,叫“慢半截”,“孟老慢”。

“你闭嘴!你个孟老慢,要不是你,那小犊子咋能遇见她,不遇见她,咋能娶了这不下蛋的鸡。说什么遇见仙女啦,仙女下凡了,谁说仙女就不生孩子,二郎神哪来的,织女还生俩呢。”青姑继续哭着唱着。

山东子正撅着屁股铺褥子,听见青姑这句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等库躺下后,把他宽大的棉袄往媳妇身上一盖,前后给她掖了掖被角,然后笑嘻嘻地躺下了。

每次这样的时候库都不懂山东子,婆婆的骂声从来也不会影响他的心情,山东子为啥能笑得很开心呢?库一直糊涂着,婆婆总挂在嘴上的仙女到底是啥意思啊,她不明白,她不想做仙女。

此时山东子的心,一下子飞到了初次遇见库的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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