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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库艰难地回到了孟家岗，累得精疲力尽。
天已经黑了。
舅爷跟一帮人站在大门口，分产到户后，水田区插完秧了，地里活就不怎么忙了。人们看着山东子养的猪，话题里议论着养猪的事。
看见库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山东子吓了一跳。“库，不是要住两天吗？这当天打来回了呢，是不累死了。”一边说着，急忙接过自行车。
库晃晃悠悠，疲惫地走进屋里，一头扎到炕上。“山东子，鞋，送去了？”
“啊，送去了。”山东子只是见到库回来，心情就高兴起来，他并没有注意库的情绪悲伤，只道她是当天往返累着了。山东子心事简单，他只要见到库，就乐颠颠的，就说不出的喜悦。白天青姑看他进院，脸朝柜躺着，他叫妈她也不答应，弄得他对着青姑的后脑勺，干坐了一会儿就回家了。正烦着，没想到库回来了，什么烦心的事儿好像都跟他没有关系了。
“老太太跟你啥样？”库的脸趴在枕头上。
“没跟我说话，嘿嘿，还是不爱搭理我呢，给我个后脑勺。老爷子可高兴了，说就爱穿库做的鞋。”
库闭着眼睛，她能想象公公高兴的样子，一定是合不拢嘴，偷偷地笑。她也能想象此时山东子的心情，他乐颠颠地，正给她脱鞋。“山东子……”库慢慢地坐了起来。屋里好像刚刚还能看见人，这会竟模模糊糊的。库看着山东子，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了，她无力地说：“我想泡泡脚山东子。”
“累了吧？正好锅里有热水。”山东子急忙跑出去拿盆兑水。
库把脚放进水里，身体骤然松了下来，所有的疲惫与悲伤都散在了温暖之中，心却更加没有了力气，像骑自行车拼命上坡后那样精疲力尽，她觉得，即使坐着心也慌慌的。爹呀，你为啥要逼我，她痛苦地想着。“山东子，你说，我们……到老了，会……啥样？”库轻轻地说。看着蹲在地上的山东子，她的心抖着，眼睛鼻子猛然酸涩。她咬着嘴唇，把手伸进了丈夫的头发里，手臂忽然一阵痉挛，小臂有点酸痛。她摩挲着山东子的头发，使劲咬着嘴唇，让呼吸缓缓的，顺畅一些。
“啥样？还是这样。反正只要和你在一起，就能一直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我就满足了。”山东子揉着库的脚小声说，没人能领会他此时此刻的满足，他的满足是如此简单。他的大手，紧紧地握着库的小脚，揉搓着，团团地含在宽大的手掌中。他的后背宽大结实，肩膀都满是力气。
“你说——”库的心里，更加心酸而颤抖了，究竟怎么骗山东子呢？此时，爹的脸定格在黑暗里，他毅然决然地看着库。从小到大，家里虽然贫穷，可爹还从来也没有这样决绝过。库使劲叹了口气，忍着鼻子的酸，忍着泪。“山东子，你说，我们要是一直没……孩子，老太太她，是不到死……都不会原谅我。到死，也不……原谅你。”库强忍着泪水，轻轻地说道。可是，她把“到死”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一手攥紧了拳头，一手继续摸着山东子的头发。她的嘴唇哆嗦着。
“再过几年，想开了就好了。”山东子依旧没有抬头。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幸福，是山东子最渴望和在意的。外面的人还再齐吵乱嚷地说着猪，竟然说到母猪公猪的话题了，一阵阵毫无顾忌的狂笑声，低俗而愉悦。
库这样跟山东子亲近，也是这一年来的事情，山东子特别珍惜。他不敢动，库的手让他浑身舒适着，舒适的他身体异样着，他冲动着。可他不敢大声说话，他甚至控制着语言的节奏，他怕破坏了这分柔情。能这样摸着库的脚，在水里软软的，滑滑的，那种愉悦就欢乐地滑进了心里，他冲动地想起来抱着她，然后想马上睡觉。窗外的风，柔柔地撞着窗帘，窗帘钩像心跳一样“叮咚，叮咚”地打着窗框，窗帘飞舞着，舞得更是让人心事不宁。南河已经有蛙声了，蛙声里，酸楚地吟诵着古老的故事。屋里渐渐地黑透了，窗户变得蓝瓦瓦的，两个人像塑像一样，她摸着他，他揉着她。
库已经泪流满面了，她还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摸山东子的头发，发丝很硬，从指间一次次穿过，却扎进了库的心里。山东子知道库在哭，他在意她的所有细节，水已经凉了，他用手暖着她的脚，却不知怎么安慰她。“库，别哭。”
山东子是孝顺的人，与婆婆如今这种样子，库心里比谁都明白，山东子一定是说不出的为难，可他却又没有办法。在库与青姑之间，山东子无疑早就偏向了妻子。
“山东子，我……对不起你。”
“傻子，有啥对不起的。”
库长长喘了一口气。“我姥家……来了一个……老中医。”黑暗中，库说出了这句话。她自己并没有准备好，觉得心也没有跟上这句谎言。她的心猛地翻了个个，身体也猛地一哆嗦，心跳得自己都听见了，“噗通，噗通”要撞出来一样地动山摇，快得她喘不匀气，自己觉得要瘫倒了，她使劲倚着墙。
“哦。”山东子应着。
“三舅家大嫂，吃药后，她……怀孕了。”库声音忽然抖得厉害，声音尽量轻轻的，不能一口气说完，一口气说完心哆嗦得更厉害。她的眼前漆黑一片，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蛙声更焦躁而急切地传来，像是跑到了窗前，像趴在窗台上拼命地叫。我这是在干什么，我在堕落。
“那咋了？别哭。”山东子心也疼，他只能心疼她，他知道又是说孩子，这些年只要是孩子的事，他都不知怎么安慰她。山东子非常难过，他抬头看着库的影子，发现她摇摇晃晃的，像一棵很细的树，“别哭，库。”
“就是，就是……我也想试试行不行。”库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抽噎着，她想哭出声来，她想让山东子抱抱她。说出这句爹教的谎话，库再也抑制不住悲伤，她终于还是哭出声来。把手放在山东子的脸上才觉得自己的手冰凉，摸着他。山东子，山东子，她在心里喊着。只能这样实实在在地摸着你，可怜的山东子。
听出库哭得厉害，山东子慌地站了起来，“别哭别哭，试试就试试，咋哭成这样呢？咋的了到底？”他拿毛巾给库擦脸，然后又蹲下给库擦脚。
库已经抽噎得无法正常呼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断断续续地继续说:“我……真是，害怕极了，我怕又失败可咋办，我怕……又没有怀……咋办？”库知道，谎言已经开始了，可她此时懊恼的同时还有满肚子的委屈。从此刻起，自己再也无法坚持自己，已经按着爹的计划开始说谎了，她先开启了骗局，这骗局就是从她骗山东子的第一句话开始。可是那又如何，我怎么能跟那个盲人生孩子呢？可不那样这又是干什么，我怎么办才能阻止眼前的一切？我可能什么也做不到。库抓住山东子的手，尽管看不清楚他了。她扑在山东子的怀里，哭得浑身颤抖。
“哎呦哎呦，怕啥的，害怕就不去试，那些苦汤子，我一辈子也不想让你再吃了。”山东子站在炕边不知所措地抱着库，然后用手巾给库擦泪。“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不会在意有没有孩子，那能咋的。只要我俩好好的。你说你，咋哭成这样呢，别哭了，只要有你，我啥也不在乎。”
“可我，我……我也……特别想要个孩子山东子。”库大声喊道。可我能跟谁生呢？库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她拼命地扯着山东子的衣服，哭得不能说话。哭声与远处的蛙声连成了一片，它们仿佛也为库伤心了，它们像戏台上那青衣，咿咿呀呀地哭诉着冤情。
库哭的是什么？心酸？罪恶？反正那么多不甘与无奈，就这样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