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庆合坐在院子里,想着青姑夜里那句话,他叹了口气,心疼着苦命的库啊,他低着头,看着库做的新鞋。这么好的孩子咋能这样的名呢。
青姑也在看着山东子送来的鞋,想着庆合心满意足的笑容,拿着鞋爱不释手的样子。青姑想着库,心里也是纠结又心酸,想着儿子在身后喊妈的时候,她当时狠狠地咬着嘴唇。这世上这么多男男女女,人家也是这样遇见并结婚生子的。可是,为啥这俩孩子遇见就是一场错误。青姑忽然咬牙切齿地说:“不是我刘青心肠歹毒,说什么讲话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山东子这犊子没老呢,老了就知道后悔了。”
孟庆合就看不了老婆发狠话,这女人一但咬牙切齿,那就意味着要有什么动作了。
青姑想着,想我刘青,如今在别人面前那都是矮了三分啊,不就是后继无人吗?如今计划生育这么严,说什么讲话了,生不了儿子接户口本,闺女也得有一个吧,这什么他娘的仙女……想着想着,青姑忽然就开始怒火中烧了,嘟嘟囔囔地骂了起来:“这他妈的坑人啊,要是结婚那年就生,应该能生两个,那时还不严呢。即使老大是丫头,还能有机会生二胎。这可倒好,一个也生不出来。这他娘的可别怪我,我就为我儿子了,我就为老孟家了。”
孟庆合看着青姑。
传宗接代,终归是大事。
事情从上个月说起,上个月,青姑回半拉山随礼,娘家三嫂偷偷地把她拉到没人的地方。三嫂说:“刘青,看你无精打采的,是不还是犯愁东媳妇不能生的事儿?刘青你啥时这么蔫儿过。我跟你说个事儿,我娘家那块,最近发生个大事儿,你指定想听,然后听完你好好琢磨琢磨。”
“啥事儿我也不上心了,你说吧。”青姑是真没心情听了。
“你打起精神来。那围子里吧,也有一个你家这种情况的,结婚好几年不生孩子,也是要休媳妇没休成,总是又打又闹的。可是,头些日子我回去,你猜咋样,人家那孩子都会走了。”
“呀呀妈呀,那是咋整的?快说快说,有啥招?在哪治的。”青姑一听来了精神,激动的小脸儿连着脖子都通红通红。
“治啥治啊,那媳妇有病,确定是生不出来了。早些年,我们围子就听说过借种的,可是,那是男人不生才借,可人家这是借腹的,就是女人不生。”
“借腹?借腹生子?借……借借肚子?”青姑惊诧地瞪大了眼睛,磕磕巴巴地说。
“是啊!其实也是没招了不是,不过人家那媳妇可通情达理,看人家那孩子长得可像他爸了,再咋说,那也是自己的种不是。唉!就是不知你家山东子媳妇能不能同意。”
“她?啧啧,她凭啥!”青姑的高音因为激动都走音了,她翻着眼皮,小嘴撇着。“你说说,她有啥资格不愿意,啊?说什么讲话了,撵撵不走,占窝不下蛋,她还有啥说的,啊?”
“可也是,谁让她生不了的。我跟你说人家那媳妇可稀罕那孩子了呢!最主要还是个大胖小子,你说多稀罕人儿。”
“在哪找的肚子呀?好找吗?这玩意儿不像借种,找个男人睡几次就行了,也不搭啥。”青姑忽然泄气了,满是疑虑地说。“说什么讲话了,十月怀胎啊,不是小事儿,谁能愿意干,再说还得让男的睡。”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家的借腹生子是指定的了。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为了钱,十个月怕啥,一晃就过去了。再说,老娘们怀孩子,那不就是玩儿似的。不行咱们多花点,你要是能说通山东子,我就给你打听打听。”
“行,不过得找那种没有后顾之忧的,过后不能有麻烦事儿。钱是小事儿,说什么讲话了,没孙子,钱也他娘的没人花。”青姑扭着身子说。
从娘家回来,青姑这几天就瞪着眼睛琢磨这一件事了。“怎么想个招,既让山东子同意,还让库无话可说呢?”天还没亮,青姑自言自语地说。
要过节了,凡秀买了100鸭蛋来到娘家,进屋就看见炕上摆着的新鞋。
“妈,这是东媳妇给我家做的鞋吧?”凡秀说着,笑嘻嘻地看着鞋:“这东子媳妇,活是真好,你看这鞋样,这底子纳的。”看青姑两眼望着屋顶,也不搭茬,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凡秀看着她说:“这是咋的了妈,也不说话,咋两眼望房巴呢,又有啥事儿了?”
庆合看了一眼青姑,叹了口气转身走出了屋。庆合虽不爱说话,但他最了解青姑,那天从半拉山回来,提了一嘴“借腹生子”,然后这几天就这么瞪着眼珠子琢磨。眼下这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一定在谋划什么鬼道道。看庆合出去了,凡秀凑到青姑跟前,诡秘地说:“妈,是不又是山东子两口子的事儿?山东子又耍驴了?哎呀到底咋了,说话呀。”
青姑看了一眼屋门,一拱下巴说:“去关上门。”然后看着凡秀,把借腹生子的事情说了一遍。
凡秀也许没听说过这种事,也许被青姑的表情吓到了,再想着山东子的脾气,她顿时慌慌地说:“妈呀,那你可得好好研究研究,主要是你儿子,库还好说。你儿子那脾气,那可是头倔驴,拼起命来吓死人,杀打不怕呀。”凡秀这么一说,娘俩都想起了那年山东子剁手的一幕,俩人半天没说出话。
“我在等你三舅妈的信儿呢,她说能托人帮着找肚子,听说围子里,有专门办这事儿的人。秀,你帮我好好想想,想个周全的法子,怎么能周全喽。”此时的青姑,因为忽然燃起的希望之火,烧得两只眼睛冒着火苗,小胖脸更像熟透的小南瓜了。因为情绪激动,胖脸的肉哆嗦着,可是眼睛,却在弯弯的缝隙里闪着光。
凡秀看着青姑,她此刻倒是真的佩服起老妈来。看着她不容置疑的表情,和异常果断的眼神,这哪像农村老太太。不知为什么,都没见过慈禧太后,却觉得这就像慈禧太后了。
娘俩研究了一小天,终于定下了张良妙计。凡秀回家准备,青姑等着三嫂的信儿。
而此时的青姑不会想到,在她运筹帷幄之际,她的亲家崔永发也已经制定了天衣无缝的计策,而且,已经付诸行动了。
吴尘刚吃完早饭,正在擦桌子,忽然听到库的脚步声。“巧儿,是你吗?”
库拍了一下。
这一声巧儿叫得如此顺口,好像认识多少年的老朋友一般。看着吴尘穿着白色衬衣,依旧整齐严谨地扎在裤子里,身体规规矩矩地站在桌边,向库的方向点着头。库上下打量他,他的个子真是高,因为瘦,显得更高了。
“你这么早,你表姑家离朱叔家很近吗?”吴尘轻轻地说,依旧规规矩矩地站着。
库一愣,表姑是谁?忽然想起爹那天说的“屯子里三姑的表侄女”的话,库拍了两下。
“请坐吧,喝水吗?”
库拍了两下。
吴尘已经起身走到桌前,他像能看见一样,伸手准确地拿起杯子,然后拿起水壶,准确地倒了三分之二,然后把水杯放在库的面前,并且伸手示意了一下。慢慢地退回窗前,准确地坐在了藤椅上。
库看着他一套熟练的动作,除了稍有缓慢,并不像看不见那样地摸摸索索。他十指尖尖,白净纤细,而且皮肤细嫩,很像女人的手,非常好看。
吴尘像知道库在想什么似的,“看”着库说:“这房子我熟悉了,已经来十多天了。炕到桌子四步,桌子到窗口三步,窗口到门口,炕到门口,我都熟记了距离,包括桌子上,和屋里的摆设,记熟位置,没什么的。”吴尘说了一大堆话,自己都惊讶,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这么多给她听。但他心里想说,因为库可能想知道,所以就应该解释给她。
库听着他的话,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她按照吴尘说的,去步量那些距离。这房子自己太熟悉了,自己一直到结婚前,除了天冷的时候,几乎都住在这里,她把最好的时光都留在了这里,她的青春,她的爱情。这里记录了她的最好的年华,最美的岁月,还有无法抹去的记忆。但是,他说的步数,库却不得而知。吴尘听库站了起来,听着她走步的频率,明白她在量步数,就呵呵笑起来。“真是个好奇的孩子!”他叹道,微笑着“看”着。
库看着炕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他的衣服整齐地叠着放在一边,还有一些生活用品和他的旅行袋。
书架上多了几本书,又厚又大,可能是他的,不知他的书啥样,库想。抬头看吴尘正“看”着她,他这样微笑,看着很亲切也很平和。即使表情冷冷的时候,也会让人体会到他是真诚的,温暖的。
“巧儿,平时会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书?”
库一呆,这个问题,无论怎样拍手也不会弄明白的。
吴尘问完了也一呆,瞪着朦胧的大眼睛“望”着库,一脸无措,不知那是什么复杂的表情,接着轻轻地说:“对不起,总是不自觉问了你无法回答的问题。”然后好像很怅然的样子说:“如果你跟眼睛好的人交流,你会让对方看见你的手语,也不会让我问得这么为难是吧!”
他说得淡淡的,库从他的语气和神态中感觉,好像不能跟她正常交流令他很遗憾似的。可是库此时却以哑巴的想法想,如果我会说话,你不是也不用这么猜来猜去的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失落和抱歉。难道,你想跟我交流吗?假如我没有装哑,我们到底该说些什么,我们会说些什么。
吴尘失明以后,他从来没有跟人敞开过心扉,尽管,他也渴望与人交流。因为看不见,他不敢相信别人,他的内心是抗拒的,这也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库的装哑,恰恰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库不知道,吴尘非常渴望跟她说说话,这对于他自己也是始料未及的。吴尘开始很想知道,那一声声叹息里面的故事,想知道她的慌乱和纠结的根源。库毫不犹豫地接受爹让她装哑的建议,是因为,她压抑已久的心渴望有人真正地懂,这个人不能是杜青学,不能是山东子,不能是身边所有认识的人,她从来也没想过,会与一个陌生的盲人有什么可说的,恰恰她装了哑,反而在潜意识里,她想说。她觉得她在自掘坟墓,从一个坟墓走进另一个坟墓。
崔永发不懂什么交流,更不懂什么爱情,他认为,男人被女人勾引后,最后发生的就是睡觉,这对男人来说是容易的。他忽略了库的感受。
吴尘开始渴望跟库这样,即使她不说话,静静地坐着。他渴望听见她拍手的声音,他把那一次和两次拍手,看成是心与心的碰撞,他在肯定与否定中,分享着库的快乐与悲伤。他想安慰她,也想鼓励她。
“生活多么美好啊。其实呢,老天还不是那么残忍的。”吴尘“看”着窗外,“天,是晴天吧?”他问。
库拍了一下。
“多好。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当上帝关了这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所以依然要感恩所拥有的,要学会珍惜。我也留恋曾经的蓝天白云,一草一木,现在想想都是那么珍贵的记忆,一切都被记忆封存在脑海里。比起永远没看见,我还是感恩的,我也不执着悲伤,老天总归是让我知道了,知道就是美好的。”吴尘像是自言自语一样,仿佛沉浸在某种情境里。
库看着他,心想,难道不是从小就失明的吗?那是几岁失明的呢,怎么失明的呢?
吴尘像是听见了库的疑问一样,幽幽地说:“我是九岁那年,一次意外,失去了眼睛。”吴尘的脸忽然闪过哀伤,但马上又恢复平静。他把身体靠在椅子里,不再说话,他的思绪已经随着回忆飞走了。
库看着他,感叹他敏锐的思维,总是能准确地回答她心中的疑惑。库想,九岁,所以你觉得跟我同病相怜吗?所以你面对我,才会表现出这种兄长般的关爱,可是,我配吗?显然不配,想着想着暗自叹了一口气。
“巧儿,怎么又叹气了。”吴尘听到库呼吸的变化,扯回思绪说:“我给你拉一首曲子,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首曲子。多年来,每当我陷入迷茫无助时,都会拉这首曲子。会让我平静,令我心安,每每强迫自己向往美好和积极。心情压抑时,像我们这样的人,需要靠自我振奋和激励一下自己的信心,才会更坚强地活着。”
库叹了口气,凝转心神,定定地看着他。像我们这种人吗?我们,我多想有那么一个人,给我力量,让我振奋,好好地激励一下我啊,我可以坚强地活出自我,常常跟我说一句我们。我有眼睛,但我看不到路啊。
库闭上了眼睛,她又想起了杜青学。
杜青学考上大学那年,在开学的头两天,急急忙忙地跑来二泉眼,两个人站在泉头。库心里当时已经预感到了两个人的结局了,其实那种感觉,从她辍学就开始萌生了,所以她像诀别一样,不肯放开杜青学的手。
“不要这样,库,我都舍不得走了。”杜青学因为家里有亲属来为他送行,所以他不能耽搁。“我就走几个月就放假了,寒假就回来见面的。”两个人相拥着,难舍难离。
库第一次很大胆地吻了杜青学,她想把能留下记忆的都留下,只是不知说什么好。她一直忍着泪水,可她的心里一直在哭泣,离别的话,她却一句也没有说。
“库,我明天要去镇上办事,明天见不了面,后天我走,去不去车站送我?”杜青学被库的情绪感染了,他紧紧地抱着她,也难舍难分的难以离开。
去车站送杜青学,库躲在大树后不敢出来,远远地看见杜青学被家人和亲朋好友簇拥着上了车,车下都是人,都在说着话。杜青学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四下张望,他在寻找库。当他看见树后的库时,使劲地挥着手。库也拼命地挥手,她看见杜青学嘴里在说着什么,车就徐徐开动了。库满脸泪水,看着客车远去,杜青学的手一直挥着。那一天,他带走了库的心。
库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吴尘听到了库的鼻子,带着泪水的呼吸与叹息有别,他努力地勾勒眼前这个流泪的眼睛。停下问:“怎么哭了,想起什么了?我以为我这首曲子会让你想些美好的东西,看来并不是这样,反而让你想起难过的事来。”吴尘满脸歉意,“看”着库,反而他也叹了口气,他拿出手绢递了过去。
库不敢接,她只是悲哀地看着他有点低落的脸,拍了两下,想告诉他,与他的乐曲无关,其实,真的让她想到了美好的东西,与杜青学在一起的记忆都是美好的,只是,这种美好里面已经有了泪水。
吴尘没有再弹,也没有说话,两个人静静地坐着。可是他们无法知道,此时的他们竟然都没有心事,他们在享受这份宁静,与世隔绝一般。
夜里,泉声柔美,轻轻软软地,从头到脚地滑过身体,带着不绝的余音在夜空中回旋,然后那泉声,被风带走了,奔向了远方。
吴尘做梦了,梦到了母亲年轻的嗓音,唱着古老的民谣,那种柔美的小调,应和着缠绵的泉声。那个女孩的样子,再一次与年轻的母亲重合,柔美而深情,带着年轻而纯美的笑容,那双大眼睛,笑着,一直笑到醒来,然后又笑到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