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岗这个屯子就只有东西走向一条大道,在整个屯子的前面。道北是人家,道南是白鱼塘子。
孟家在屯子西头第三家,屯西道北是一片苞米地。
分家以后,库还没有从屯子西头走过,她不敢走老太太家门前,一想到会遇见青姑就头皮发麻。她绕着从稻田地头过去,从水渠边上艰难地推着车子,又从白鱼塘边绕过去,快到家门口时她长舒一口气,一抬头却见青姑从她家院子里走了出来。库的心紧张的“咕咚”一声,瞬间不知是走还是停下,无处可逃。
青姑虽然个子矮又胖,但她在库的印象中却是干啥都非常利落灵巧,胖得像肉团似的老太太,干什么都不笨拙,即使那些弯腰蹲坐的动作,她都一样干净利落。可是半年不见,婆婆却像缩了一号,红润的脸变得苍白,身体就像过期的苹果,皱皱巴巴。腰也不挺直,脖子缩着。走路也不灵巧了,以往都是小步紧走,这样看着,婆婆真的老了。
看见了库,青姑也一愣。然后站在大门口等着库走过来。
“去娘家了?”没等库张嘴,青姑接着说,语气淡淡的。“你家猪啊鸡啊养了这么些,咋的,都留给你爷们一个人经管啊?你可真是他娘的娘娘命哦,太享福了。”
“妈……”库不知说啥。
“山东子去镇上了,让你爸来给猪添水,你爸上地了,我就来了。”青姑看着库,心里忽然气得咬牙切齿,这半年看起来过得不错呀,脸色红花桃粉儿的,竟然越长越好看了呢,光长的好看有个屁用。
“嗯。”库应道,看着青姑从身边走了过去,她却迈不动步,腿也抬不起来,身子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正好,我跟你说个事儿。”青姑都已经走过去了,但她忽然像是下定了决心,忽然转过身停下了,她说:“我之前托你三舅母在围子里找了一个女人,借她肚子,两万块给生个孩子,这钱我出。你呢商量商量山东子,就睡几回,怀上就不睡了,生完孩子以后也都没她啥事儿了,咋就不行呢?你说。”青姑说完才完全转过身来,禁闭着嘴看着库。
库不敢出声,使劲咬着牙,眼睛盯着墙根,那里趴着舅爷家的牛。
“是你吗?嗯?你不愿意?你他娘的有啥资格不愿意你说!”青姑声音不高,可她眼睛里斜射出来的光,却是咄咄逼人,冷彻骨髓,她的语气尖酸不容反驳,而且逼迫地让人更接不上话。
库已经吓呆了,浑身不由自主地瘫软着,她抖着腿无依无靠,竟然攥紧车把子也控制不住哆嗦。心猛然像被拽了出去,一点劲儿也没了,嘴更是颤抖地说不出话来。库辛苦地喘也喘不上来气,只好靠向墙,拼命地抓着车把子,也不敢看婆婆。但是她是愤怒的,从心底冒出的却是对婆婆和爹一样的鄙视。要不大声说你这么做有什么用,大声地让她瞬间绝望,这样的念头只是闪了一下。
“哟哟,你看你这出,你是生气啊还是不服啊?你是不甘心吧。这也不是啥大事儿啊,就是睡几次觉,能咋地,说什么讲话了,男人睡谁不是睡,能咋的。你不遭罪不费劲儿,白捡个孩子养老,还有啥不愿意的,你说,只要是山东子的种,不比要别人家孩子强吗?啧啧!”青姑翻着眼皮,小嘴拧扯着带动胖胖的腮帮都在扭着,她浑身也扭着。“你老爷们儿跟人家睡觉,你也不搭啥,咋的你还吃醋吗?不是我说话难听,跟你睡了五六年了,睡出啥了,谁让你不争气了。”青姑狠狠地剜了一眼。
眼泪一直在眼里转着,库只能吞着泪,心却悲哀得漆黑一片。悲哀吧,咱们都悲哀吧。她不愿看婆婆的脸了,不想对视她邪恶的眼睛,婆婆的声音却从胸口穿了过去,浑身撕裂般疼起来。睡几次,就睡几次,怎么都这么说呢,人咋能跟牲畜一样,随便睡呢?库心里恨着每个人。
“我吧可是讲理的,这就算是跟你打过招呼了,可不是拿你不当人,你负责劝山东子。有一样你必须得答应我,你不能跟他说实话,听见没?再整的寻死觅活,你看我怎么找你算账。”青姑盯着库,口气里依然不容一点反驳,两只眼睛射出两道寒光,直直地刺向库,库觉得掉进了冰窟窿里。库忽然抬起头来,瞪着眼睛看着婆婆。青姑并没有在意库的变化,她想了想接着又说:“你不服也得服。过两天呢,我就把那女人接家来,告诉你,这事儿你也不许说明了,听见没?你还得让山东子同意跟她睡,听见没?”青姑连三比四地逼问,竟完全没有商量余地。
库咬着牙,但仍然使劲地点点头,她看着婆婆渐渐走远,看着那肥胖的身影隐在前面的墙角,她一下子瘫坐在了墙下。是你在逼我,是你,你们一直逼着我走那条绝路。
谁的生活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这话谁说过。有多少人的日子能过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呢?就像作家笔下的婉转曲折的故事,即使早就设定好了方向,结局常常也不一定是按着最初的心。“睡几次,是,就睡几次能怎么的?”库悲哀地说出了声,这么容易说出了口,如果能随便睡了,那倒简单了。
库终于想明白山东子头上那个大包是怎么回事了,一定是与围子里的女人有关。库心如刀绞地想着,山东子该是有多么愤怒和无奈,才会再一次想到了死。她仿佛看见了那一幕,看见了山东子求死的心。“山东子,怎么办?我们,如今都被抛在了转盘上,原本就不能随心所欲,却已经被摆弄得晕头转向。这多像猪啊,给母猪找了种猪,然后看着种猪不顾一切地追逐母猪,然后在众目睽睽下,它们为了生小猪而努力地交配。到底,我们的人生,要被多少人指手画脚。每个人都想伸手,每个人都在助推,除了围观还有指挥。唯独我们自己,惊慌失措还无法逃离,只能狼狈地任人摆布。”库趴在柜上,吞咽着从心底涌出的泪水却不敢擦。山东子马上就回来了,如果被他发现自己哭过,他都不用问就会去找婆婆,那都不知会引起什么样的风波。可是,我又怎么劝他那样做?他能随便跟谁睡几次?如果能也不会有今天了。劝他睡了围子里的女人,山东子会磕碜死的,被我这样侮辱他也会不想活的。婆婆这是抛给了我一把双刃剑,无论如何都会伤了山东子也伤了我,这是两败俱伤的游戏,我们的结局都会是生不如死,库想。这样,还不如猪。
要不,要不,要不,我……
“库。”山东子喊着。“你今天咋回来了?”山东子一进院子就看见了库的自行车,兴冲冲边跑边说。
库回头看着山东子,笑着说:“你回来了。”在心里使劲地安慰着自己,不要让他看出来。
“你眼睛咋了?哭了咋地?”山东子往跟前凑凑,盯着库的眼睛说。心却沉了又沉,心有余悸地看着库,仿佛已经预感到了什么。“眼珠通红,哭了?”
库回身拿起中药包说:“我娘,又给我抓了一大包汤药,我不想再喝了,可……苦了。”库故意做出生气难过的样子,可却真的忍不住滚下了泪珠。“我是,被我娘骂了,我爹也骂了我,说我不知好歹。”库哭了起来。“就因为我……不吃药。”
“啊哈哈。”山东子一听这话放心了,立刻笑着说:“不爱喝就不喝,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是遇见我妈了呢。”说着乐呵呵地接过库的药,“不喝能咋的,爹娘是为了你好,看起来是真急眼了,要不舍不得骂你。”
“说是……必须喝。”库抖着说,为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谎话连篇痛恨自己,更恨自己如今都练就随机应变的能力了。“大夫说的。”
“唉!要不买点糖?”山东子心疼地看着库。
“嗯行。”库不忍心他的担心,随意地应着。
山东子一下子就高兴了,“那就妥了,只要有办法就行,我这就去。”没等库再说话, 山东子已经跑了出去。
单纯的山东子,只要是我的事情,不管是什么,他就会这样义无反顾。库看着山东子跨上自行车冲出大门。“我如果按着婆婆说的劝山东子,那无疑是对他血淋淋的伤害,是逼他去死。而且,他们又怎么会有孩子呢?他们无论怎样睡,最终就会牵扯出更多的秘密。现在看来,反倒是爹的计划最可行了,也是平息一切的唯一。现在,我终于成为解决一切的关键,他们终于把我推到了没有退路,只是看我怎么办了。可是,那又意味着什么?”库的眼前,吴尘平静而安逸的表情,瞪着大眼睛“看”着她。库的心又“噗通噗通”地跳了起来,竟然震得满屋子都在晃。他亲了我了,我已经在做对不起山东子的事了。
山东子的世界,总是简单而满足的。
小别几日的夫妻,因为各怀歉疚,加上也真是互相思念着,感动着,反而缠绵与碰撞出前所未有的高潮。两个人努力地享受着,可心里都乱着,越是激烈越想忘记,却越是想起来。
生活本就不是尽善尽美的,世上当然就有这样一种夫妻,生活上如同兄妹朋友般的尊重,而且能够相敬如宾。夫妻之间必不可少的性爱,大多数做得是一种仪式,做得庄重但没有激情,就像在完成无法推脱的任务。库常常内疚,她为自己只是尽着妻子的义务而愧对丈夫。这世上,没有人会像山东子这样,只一门心思地爱她对她好了。今夜,库用全部身心迎和山东子的爱了,想着这一刻应该只是属于你的我的,这样像你爱我一样爱你,颤动地就不仅仅是两颗心了。山东子爱他所爱,对于库,他无论得到什么,她存在的本身,对山东子来说,就是冲上云霄的快感和满足。
山东子终于愉快地响起了鼾声,透着喜悦与满足。
远处蛙声,像在接力一样,不厌其烦地跑来跑去,像在唱着什么故事,那些男人跟女人,然后孩子,然后还是男人跟女人。
库瞪着眼睛,瞪着无边的黑夜。爹说的对,生活本不由我,我就是解决所有纷乱的钥匙。婆婆过两天就会把她花钱雇的女人接来,蒙在鼓里的山东子还一无所知,既然不能让他知道,那么知道后的后果,就更加令人胆战心惊。库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个个骇人的场面在脑海里冲出来。山东子怎么会贪恋那种不明不白的男女之欢呢?他到时又会怎样以死相搏?事到如今,每个人都跑不了了,似乎用生命做了赌注,我将何去何从?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以死相逼?可看上去又都是被逼无奈,又有那么多如此无奈的婚姻,所以,人人都深陷在无奈的人生里苦苦挣扎吗?
月亮只露了半边脸,就挂在檐下。窗外什么声音都有,寂静中喧闹着。
吴尘喝水的样子,他散落下来的长发,他那好看的鼻尖,带着他的呼吸,一双大眼睛,越来越近,两个鼻尖“嘭”地撞在了一起。
“巧儿!”
库猛地睁开眼睛,这一声呼唤怎么会这么清晰。我做梦了?库想,他,终于是走进了我的梦里了。库翻个身,听着山东子的鼾声,依然是意犹未尽的心满意足。库伸出了手,放在了他的背上。
天亮的时候,山东子像上了劲儿的时钟,屋里屋外忙活着。看着山东子出来进去,库不禁又想起婆婆的那几句连三比四的“听见没”。简单又纯情的山东子,眼睛和心一样,就是只对库好。库心里又酸痛起来,又需要不停地吞咽才能控制自己的泪水。
“你整整保护了我六年,为了我,不停地与婆婆对抗着,而且不断地用生命做代价。即便我们之间最初也许不是源于爱,可是,你已经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亲人了。可怜的山东子,我要怎样才不能使你受伤,难道,我想保护你的心就是要建立在,违背自己背叛你为代价吗?你可知,这是什么样的代价吗?如果有一天,一切都无法隐瞒,你会怎么理解今天的我,和我的所有。”
山东子终于忙完了,两个人安静地吃饭。库又想:“难道,生一个不是你的孩子,真的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吗?”库的心“咚”的一声坠了下去,又快速提到嗓子眼,手不自主地哆嗦起来。
“咋的了?”山东子接过碗,看着库的手。
“噎着了,给我水。”
“吓死我了。库,今天去沟里吗?再待一天呗?”山东子把水递给库,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总是觉得库不在身边,日子很难挨,空落落的。
“得去啊,家里有……事儿吗?”库也不愿意去沟里,她觉得她已经开始堕落了,她对吴尘已经有了非分之想,这不是被逼无奈的欲望让她恐惧,她从来没想过她会是那种人,她此时就觉得她终将会糟人唾弃。如果现在不再接近他,所有一切都可以走上正轨。她要好好安静地梳理,到底该怎么办?而且,婆婆已经采取行动了,她害怕婆婆再一次来找她,所以库现在是腹背受敌。
“那这个汤药咋办?”
“我拿走两副,过两天回来接着喝吧!”库喝着水,一直喝着。
“真是心疼你,总喝这苦药汤子。”山东子放下筷子,看着库。
库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勇气抬头看山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