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按三道沟的习俗,日出前要吃煮鸡蛋的。娘俩起早包饺子时,库一直心烦意乱,心总是提着,慌慌地。这时西厦屋忽然传来二胡声,库忽然说:“娘,不知山东子能不能去老太太家过节。”
“能不去吗?不是说好去送猪,然后拿着肉去他妈家过的嘛。”
“我怕他不去,怕他跟老太太吵架,不行,饺子我不吃了,我得赶紧回家。”一想到婆婆那日说的话,库忽然一刻也待不了。
“这咋,饺子都不吃了,刚刚去送鸡蛋,吴先生还说你答应今天会来。”
“不要说吴先生了。”
库心里爬满了蚂蚁,越想越害怕,总觉得山东子此时就跟跟婆婆吵起来了,总觉得孟凡秀也许会回来,觉得家里此时已经打起来了。发婶急忙煮了一盒饺子让库带上。
库从沟里回来,一进院子,山东子正站在窗下,她一眼就看见他头上的大包,吓得她放下车子跑过来,惊呼道:“山东子,这是咋的了?”
“啊没事,库,你咋回来了,咋不在沟里过节?”
“惦心你,心总跳。这是咋整的?你咋没去西头过节?”
“去给姐夫送猪,抓猪时被棒子打着了,没事。”山东子笑嘻嘻地说。
“这太脑袋疼不疼啊,能不能脑震荡啊?”那大包又红又紫,库急了,伸手去摸。
山东子也不躲闪。“没事儿,也不恶心也不吐,不是脑震荡,我啥事也没有。”
“我烧酒给你揉揉吧,快进屋吧。”
山东子躺在库的腿上,闭着眼睛,心和鼻子都酸痛起来。他心里非常难受,一阵一阵像针扎的一样。他不敢想昨天的事,想着就有要死的心。还有一件让他恶心的是,裤衩没有穿回来,他一想到裤衩不知落入谁手,落入谁手都是他的耻辱,他更觉得对不起库了。
库把酒点着,带着蓝色的火苗,轻轻地揉着。
“山东子,咋这么不小心。疼啊,都疼哆嗦了。”
“不疼,你一对我好,我心就哆嗦。”山东子依旧闭着眼睛,咧着嘴说。
“傻子,我是对你太不好了,你对我好,我都理直气壮接受了,山东子……”库突然说不下去了,心也疼起来。你一直对我都好,可是,我在干什么,山东子,你知道我干了什么吗?我该怎么办呀?
对不起,对不起库。
对不起,山东子。
两个人都痛苦地吞咽着。
“早晨煮鸡蛋了吗?不是让你去老太太家吗?咋没去呢?”
“没去,肉送去了,她也不乐呵我就不想在那吃了。”
“那包饺子吗?”
“我想睡觉。”山东子闭着眼睛,他不敢说话,说多了他就想哭,只是一会儿,他竟然真的睡着了。
库看着山东子的脸,这么悲伤是为什么,怎么像一宿没睡呢,这么憔悴,如果一个孩子能解决所有的事山东子,你能原谅我吗?库使劲叹了口气,擦去泪水,给他揉着,看他睡着了依然眉头紧锁着。“山东子,是什么让你这么难过?”她仰着脸,怕眼泪滴到山东子脸上。
第二天早晨,库刚起来下地,隔着窗户就看见山东子抱完柴禾,气呼呼地转身往外走,大步流星地直奔大门口。库觉得奇怪,不知发生什么事了,这怎么像要干架的样子,跟谁生气了,她跳下炕急忙跟了出去。
“妈,你到底想干啥?赶紧回去!”山东子压着嗓子说,口气狠狠地。
库一愣,是婆婆来了?分家这么长时间,库还没有跟婆婆打过照面,听山东子这么一说,心不由得提到嗓子眼,慌得站在大门里,靠着墙边不敢迈步了,不知婆婆又要干什么,山东子咋这么生气。
“你他娘的,拉着我干啥你。”婆婆的声音依旧高八度,尖着嗓子喊着。
“妈,你到底想咋的?”山东子不敢可着嗓子喊,压着声音,含在喉咙里沉声喝问。
“我想问问你媳妇,她到底想咋地,她到底知不知道你为她差点撞死。”
“那该库啥事?是你和孟凡秀背后搞的鬼事儿,太损了,没想到你们娘俩这么可耻,你不是我亲妈,你回去!不许找库。”山东子怒声道。他想起那个光溜溜的女人,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哎呦,你骂我得了呗!你问问崔库,是生不出孩子可耻,还是赖着不走可耻?我不是你妈,说什么讲话了,没有我咋有的你。”婆婆嚷着,声音愈发尖细。
“好,你问吧!”山东子突然冷森森地说了这么一句,就只能看见他的头从大门垛旁闪出来,然后梗着脖子气哼哼地向西头走去。紧接着,听见青姑连跑带喊地去追山东子,渐渐地跑远了。
库不知他们娘俩说的是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定又是孩子的事了。可是,为啥说山东子差点撞死?库猛地一哆嗦,鬼事儿?什么鬼事儿?她猛然想起了山东子脑袋上的那个大包,那不是抓猪撞的,那是怎么撞的,又为了我寻死了?为了我那是因为啥,孩子?婆婆又拿孩子逼他了,逼他没招了又极端伤害自己了,他想死,他又为了我不要命了?想到这,库一下子捂住了嘴,心疼得不敢喘气,仿佛被人用手拼命地掐着脖子要憋死过去一样。她大口喘着气,为了我他又要寻死吗?库的眼泪瞬间流了出来,她抽噎地趴在了墙头上却不敢哭出声。那只被剁下的手指又血淋淋晃在眼前,深红色的鲜血顺着那截只连着皮的断指尖,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
库低着头,凄惶惶地走进屋里,怕舅爷舅奶看见,她使劲地洗脸,满脸的泪水和呜咽声融在一起,淹没在洗脸的撩水声里。不管出了啥事,山东子都一定是为了我又想到了死。山东子,你要是为了我不要命了,我该咋活下去,我有啥脸活着。孩子,孩子,难道就这样在左右我们的生死吗?山东子,我怎么办,怎么办啊?库疯狂地扑着水,使劲搓着脸,心里痛苦地呼喊着。
山东子从外面走进来,看着摆好的饭桌笑嘻嘻地说:“库,咋不吃呢?都凉了。你今天,不去沟里吗?”他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笑着,看着库。
库心里痉挛着,疼得不敢喘气儿。
山东子刚刚和青姑在西头又激烈地争执了,最后他恶狠狠地对青姑说:“妈,你如果再这样,我会考虑带着库离开孟家岗远走高飞,你就再也别想见我了。”青姑再一次瞠目结舌,气得咬牙切齿咒骂着,直到山东子摔门离开,她还在骂。山东子就是想让青姑明白,让她以后不敢再逼他了,不惜把话说得决绝。
库不用问也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甚至不用知道所谓的细节。山东子像没事一样地坦然面对她,更令她心痛难忍。她也装作轻松地笑着说:“一共就两口人,难道还要吃两顿吗?”
“哈哈,傻瓜,不想让你傻傻地等。”山东子眼睛快速地闪了一下,旋即又憨憨地笑了,低着头快速地扒拉饭,快得都像不用嚼一样。
那一丝哀伤并没有逃过库的眼睛,库把泪水和着饭一起吞咽着,她笑着看着山东子大口大口地吃饭。两个人都不再敢看对方一眼。
库推着自行车,她知道山东子一定看着她,这一次往沟里走的脚步,不仅仅是纠结,更多的是心酸而且沉重。她一阵阵把涌出的泪水咽了回去,可是越是这样,越是心酸,越是无法控制地撒了一路苦涩。山东子对生活充满希望,我就是他的希望,可是,我要怎样才能使生活充满希望啊。雨后,早晨的风有点凉,吹得脸凉凉的,心凉得浑身冰冷。天阴沉沉的,这三十里路,库一步也没有骑,就这样艰难地迈着沉重的双脚,一步一步,步步上坡,咬着牙坚持着。天再次下起了小雨了,细雨蒙蒙,库的脸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衣服浇湿了,溻在身上冷飕飕的,脚步越迈越艰难起来。她不想快走了,前进没有目标,停下不是终点,回头更是无路可退,到处都是湿蒙蒙的。她就想这样走在未知的路上,即使疲惫而没有方向,一直走到死吧。可是,她不想停下来,就这样,漫无目的,一直走到雨停了,西山通亮通亮的,夕阳染透了天边的浮云和山坡,绚烂得令人心醉,可是却渐渐扯得残云鲜血淋漓,而黑夜,也正悄悄地来临。
山里的傍晚,东山坡通亮通亮的,而西山坡却渐渐像蒙上了黑布,只是一刹,就暗了下来,让人惊觉刚刚还是彩霞满天,转眼就黑了。远远地走在山梁上,到处环绕着流水声,二胡曲悠扬而欢快地随风扑来。就像奔驰的骏马,心无旁骛地奔驰在无边的荒野。那一望无际看似苍茫,却又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库坐在第一次看见吴尘的房后石岗上,闭着眼睛听着如急流奔涌的乐曲,想象怎样的心绪才能化作如此奔放的琴音,想着自己如何才能徜徉其中,就像一个个跳跃的音符,无牵无挂地流淌。像那山泉,尽管前路漫漫,也许历经坎坷,就是执着地凝聚一颗勇敢的心,不顾一切地奔向未知的远方。
世界上什么最可怕?无非生死。山东子都能为了我用生命做抵押,我还有什么不能为他舍弃的呢?尽管,所有事都不是我的本意,就像所有也不是他的本心,可是,我们仍然要为彼此,与命运抗争着。库想。
真的好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