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上山,其实有些晚了。但是库明白,这个时间才不会遇见屯子里的人。
如果正常人,应该没有问题,山并不高,也不陡峭。库不是一个爱冲动的人,可她是感情细腻的人。她总是在面对吴尘时,突然就萌生一种内疚与羞惭,甚至负罪感。即使她心里非常确定,她不可能按着崔永发的意思放青,但是,她为已经动了骗眼前这个盲人的心思,感到罪恶和不安,甚至觉得羞耻。库善良地想,所有一切虽说并非我本意,却也不可能有机会求得你原谅,我可以被逼无奈地迎合爹,但是我也一样可以真心实意来对你。
三道沟的山远看连绵起伏,却不是巍峨与陡峭的,土质好的地方都已经改成了农田。二泉眼在山腰,再往上是座小山,然后再上去才是相对高一些的大山。山坡上多是荒草和矮灌木丛,小刺梅果花开了,丁香花已经要落了。桑葚挂满枝头,已经红黑参半。
两个人慢慢地向上走着,天分外蓝,风轻轻地。
库结婚后,也好几年不怎么上山了。多少年前这样的季节,从这里上山,山坡上都是将近一人高的矮树丛。身材高大的杜青学在前面走,他的肩以上在树丛上穿行,他的一只手伸向身后扯着库。在桑树岗,桑葚正好,杜青学只是抬手就能摘到桑葚,而库就站在身边等着,等着他把最饱满,最甜的那颗直接放在她的嘴里。他围着树走着,她就一直跟在他后面。如果穿过眼前的这座小山,后面的山坡再往上,是库和杜青学当年最愿意去的地方。那里有更多的野果和大片的刺梅花,有时,还能看到野鸡在林子里忽然惊叫着,腾空飞去。那坡上随处都能看见,在山下常听见叫声而看不见样子的鸟。后山的树很高,那里更加凉爽怡人,而且非常安静。杜青学的声音浑厚好听,他总是在那样的意境下读着他们喜欢的诗,他们常常在树下拥抱与亲吻。
库想着心事,扶着吴尘往山上走。
这个季节,脚下松软且有些湿滑。这里都是土山,坡度也不大,绿草过膝缠绕着腿脚。偶尔飘来艾蒿的香气,刺梅花羞怯地在叶片间随风颤动着,却是一树一树的娇艳。
吴尘走得有点吃力了,离开盲杖让他有些无所是从,路况不明,他脚下一直虚着,走得小心又不那么确定,这样就磕磕绊绊。即使库搀着他的胳膊,他的身体也是僵的,胳膊又紧又硬,他努力地想把每一步都走实,腿却是无法控制地抖着。因为全神贯注,吴尘也不敢说话。库觉得他的紧张了,觉得他好像想靠又不靠的犹豫不决。于是双手扶着他的胳膊,这样好让他放心。他们专注在脚下的路,走得也不快。
终于到达山顶时,太阳好像在西山头等他们好久了,天边红彤彤的一片。山顶是一块平整的草地,库拉着吴尘转了一圈,让他明白这里没有危险。吴尘立刻明白了,他兴奋地松开库的手,大胆而笨拙地转着身子。
被太阳晒了一天,此时的草丛冒着热气。吴尘挺直身体张开双臂,仰着头大喊:“风,从四面八方向我吹来吧,我终于站在山顶了。”吴尘非常激动:“阳光,即使什么也看不见,我一样奢望山顶的阳光,只有山顶的阳光,才会毫不吝啬,公平地照在像我这样的人身上。还有我的声音,一定能穿过一个个山头,飘向更远的,更远的远方。”
“巧儿,我想那远方,山峦起伏,郁郁葱葱,流水沟壑,云雾缭绕。”
库顺着他对着的方向,只好拍了一下。
他舒展着双臂转着,直直地把自己摔倒在草地上,舒舒服服地平躺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天空,就像看到了一样满足。
此时半边天都是红色,粉红的云像扯开的丝巾,轻柔地飘在眼前。
库也转着身子,一圈一圈的红随着她旋转,山披着落霞的余晖,那余晖穿过远处的丛林,那金色无法束缚,放肆地旋转着。库看着吴尘,想着这里对于她来说,是年少时不屑一顾的风景,曾经不知路过多少次,也就错过多少次。她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为这座小山头停下脚步,更不用说眺望过。从来没有觉得山顶的夕阳是如此美丽。山与山之间的连绵,树与树之间的辉映,曾经以为,它们原本就应该存在成那个样子。可是此时,所有的一切都被染上了一层层金色,紫色,粉红色。库又看向吴尘,他依然瞪着大眼睛。库被他的大眼睛瞪出了泪水,可他脸上却没有悲伤。一个盲人的世界是什么颜色,你能用什么文字形容你眼前的黑,或者,你翻找的五颜六色在记忆里是什么样的。
远处山坡的一切会像我的眼前被蒙上了,吴尘想。泉水应该飘吗?泉水冲出来被风扯着吗?虽然听不见流水声,可我仿佛看见了它欢快灵动的姿态,它应该不顾一切地奔向什么地方了?巧儿知道,巧儿什么时候能让我知道?
太阳渐渐地落下了,隐在西山时红得让人贪婪地想拥有,西山顶上金灿灿的,天被染红了,火一样的燃烧,却只是瞬间就熄灭了颜色。吴尘的身上,被夕阳染得闪着光,脸也金灿灿的,呈现出油画一样的色调。他那睡着了一样的脸,瞪着眼睛是无可挑剔的精致,什么闪烁对他都没有意义。库背过脸去,竟不忍再看他的贪婪。对面山坳里已经炊烟袅袅,流云一样向山林里飞去。村子里传来家禽进圈的吆喝声,母牛“哞哞”地呼唤着牛犊,狗也“汪汪”,羊也“咩咩”。呼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竟然像儿时听过的一句老歌。原来站在山顶望去,山里的傍晚竟然是这样的,库想。原来杜家沟的炊烟是这样的白而散,把房屋笼罩成一片云海。那炊烟从一个个房顶涌出来,向着一个方向,然后拉拉扯扯地扭在一起,又渐渐地散开。原来呼喊孩子回家是这样的,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家了。
吴尘呼地一下坐了起来,像一个被惊醒的孩子,他侧着耳朵听着。“巧儿,你听,你听远处的声音,喧嚣中透着欢快,那是什么场面?一定是无比欢乐和喜悦吧。在家里怎么听不见哦,听得心情好温馨,又……好激动,有一种什么,有一种跃跃欲试地想跑过去。”不等库表示,他又接着说:“这难道是回家的声音吗,天快黑了吧?我怎么没有听见报时呢。”
库拍了一下。
“思念,无比思念。”
库也想说,是思念。
吴尘个子高且瘦,此时,他这样坐着,一腿支起,手很自然地搭在膝盖上,向着西南“眺望”。库看着他的侧影,已经看不清脸,但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更像雕塑家刚刚完成的作品。库不敢再看他的身体,一种罪恶感油然而生。
“哎哟!”他“啪”的一声打在脸上。“蚊子!”
库看着他怔怔的样子,用鼻子笑了一声。
“巧儿,好笑吗?咱们准备下山吧。”
库拍了一下。
吴尘按了一下手表,听见报时后说:“天黑了,看得清吗?”
库向山下望去,真是转眼间就黑压压一片了,远方村子里,露出一串零落的灯光。星星开始若隐若现,真像是不知不觉间,就都冒出来的一样。库不禁看呆了,原来在山顶看星星,竟然是这样,离得好像很近,星星尽管还没有出全,可是此时的星光却是异常的亮,像要落下来一样,有的像要落进村子里,有的却是浮在半空中。
吴尘当然无法知道库此刻在想什么,他也不知库在看什么。他站起身举起双臂,“有没有星星呢,手可摘星辰,巧儿?你觉得会不会是我现在这个样子。”
库拍了一下。他现在一点也不像盲人。
“人们常说星河,形容得何其形象啊,星河,真是有无限的想象力,有姿态,有动感。云河啊云河,云河里有个我……”吴尘忽然唱了起来,声音浑厚宽广,环绕着,向星河里流去。
库拍了一下。
“走吧巧儿,上山时你领着我,下山时我牵着你。”说着伸出了手。
库已经看不见他的脸了,听他说的如此自信,就不由得用鼻子笑了一下。
“手呢?你不相信我吗,你现在的笑有轻视我呢。你不觉得我更适合黑暗吗?”他依然伸着手。“来,听话。”他轻轻地说。
库犹豫了一下,这山路平缓,看不见对我来说也没有危险,反倒是你。库想着就伸出了手。就算你适合黑暗,我也该扶着你,我们还是这样下山才更安全。
吴尘心里一漾,他还是第一次正式地牵女孩子的手,原来是这样小巧而细嫩,这一握,忽然就想把她抱在怀里。
库的心慌慌地跳着,这是牵手啊,除了杜青学,她还没有被男人这样紧紧地握着。与山东子结婚六年了,那种真正意义地牵手却没有几次。她想起了杜青学的手,从小被牵到大,他们之间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心跳,慌慌地跳。
慌了?巧儿啊。
山里的黑,是失去眼睛的黑。库随着吴尘迈出第一步,她明白了什么是失明的恐惧。而他的看不见,恰恰不是努力能解决和改变的,是彻底的。脚下的慌使她的每一步都像要踏空,都像要掉下去一样。
“不怕。”吴尘觉察到库的紧张,他握了一下库的手说。
吴尘说得没错,他在上山时就很注意脚下的路,虽然草地湿滑,但坡度平缓,而且也没有坑洼和绊脚的石头,踩着有点软,路还不是很难走。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虽然坡不陡峭,可是草地的那种滑,软而难以踩实,刺梅花的枝子上布满了刺,此时像忽然增多了,一直刮着衣服和手臂。库紧张的另一个原因,是她不确定,此时他们走的是不是来时的路。
库停了下来,她试图翘起脚张望,这里还能隐约看得见村子里的灯光,她以此来判断家的方位。
“路是对的。”吴尘忽然笑着说。
库想拍手,手却被他牵着。你是怎么感觉到我在辨方位呢,库没办法拍手,只好握了他一下。
吴尘心里欢喜着,他回应了她,便紧紧地握着。
库的心抖着,她浑身都在颤抖。
又慌了?巧儿啊。
吴尘确实相对更从容,虽然他心里并不踏实,为了缓解库的紧张,他轻声地说着话,因为声音轻,反而那声音飘在夜空里,他好像在说香味儿,说青草的味儿,好像在说若是躺在草丛中怎么样。他用一只手分着前面的枝子,他依然能感觉到库的紧张。手紧紧地握着,握得两个人的手心都出了汗,湿湿的心动。库的手小而瘦弱,伏在吴尘温暖的掌心中,像一只刚刚受过惊吓的小鸟,慌慌的不踏实。
库没想到,吴尘会这样令她心慌,她忽然害怕了,几次试图抽出手,但却被他更紧地抓着。库心里抖着极力想挣脱,突然踩空了,两个人一下子载倒了。准确地说,原来是库这边崴进坑里失了空,吴尘依然没有松开库的手,却被带倒了。
库一阵惊骇,吴尘压在她的身上却没有松开手,更可怕的是库刚刚差一点喊出声来。库一动不敢动,浑身酸软无力,可是另一个倔强的念头竟在此刻冒出来,这是无耻的。
“哎哟,都怪我都怪我,上山时并没有注意有这样的坑啊?”吴尘慌忙说着,试图起身。
库想,上山我用眼睛看的,你只是用脚在感觉,你能知道多少。但听他自责,就去拍手,却拍在了吴尘的手背上。
“你是怪我喽?打我干嘛?”吴尘觉得库是在自责,就逗她说。
树丛里有点闷,两个人挨得这样近,又在树下的坑里,库也同吴尘一样陷入了黑暗。这样的黑,让两个人觉得仿佛遥远,却听见了彼此的心跳和呼吸,脸和身体悄悄地蹿着火,这窄窄的坑里忽然像蒸笼一样热。库惊慌地想站起来,吴尘也想站起来,可是这样地拉扯,却结结实实地再次摔在了一起。他们都觉得,他们拥有了对方的身体。
吴尘依然没有放开库的手,空气静止了,一丝风也没有,这时,却听见了泉声。
库挣扎地抽出了手,她的心跳,快得让她失了力气,她憋着喘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喘着气。她十分清醒。吴尘的脸撞到了库的脸,库的嘴碰在了他的鼻子上。两个人急促地呼着热气。
时间仿佛就这样,停了下来。库依然提醒自己,她想着山东子。
吴尘亲到了库的嘴了,那一瞬间两个人都僵在黑暗里。库是想挣扎来着,她感觉到了吴尘嘴唇的软滑与温热,心情难以抑制的渴望让她没有反抗,她想留住这感觉,想让时间停住,她回吻了他,既恐惧又幸福地吻了,她渴望不要停下来,她却没有伸手去拥抱他。两颗心颤抖在黑暗里,这世界,就只剩下了两个人,那汹涌,那呼啸,都淹没在黑暗里。吴尘觉得眼前灿烂了,他激烈地亲吻着库,已经无法停下来,他觉得身体里窜着热流,窜得他慌乱而猛烈,把手环住了库的腰。
那泉声被风刮了起来,那泉水也冲了过来。
库推开了吴尘,她感到了吴尘的反应,她吓得使劲推着他,侧着身站了起来。她听见吴尘轻轻地说:“我……,那个,歇一下吧巧儿,你跟我,坐会儿,听话。”他又用了杜青学一样的口吻。
库坐在坑边,脸依然烧着,心也跳着,她悄悄地喘着气,吴尘有了反应了,库知道。库努力地平复着,她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却不停地抿着嘴唇。
情不知所起,一定就是这刹那间吧。
心的方向也不可能是水到渠成的,就该是忽然的一次,就该是忽然掀起的一点波澜。两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坑里,这样挤在一起。吴尘想,我们离得这么近,我想听见你的心跳,从我的身体跳向你那里。库没有躲开,任凭他倚过来。
泉声仿佛就在身边,整个山里都“叮叮咚咚……哗……”。
库只是扶住了吴尘的胳膊,吴尘也没有再去牵库的手。一阵清风徐来,却不只拂过面颊,一种情愫不可名状,原来脸是烧着了。
库透过树枝,看见了家里北窗的灯光。就好像蒙在眼前的布被忽然扯了下来,眼睛猛然亮了,心忽然也亮了。库的眼睛满是泪水,光明对人的意义原来是如此重要,有了方向,心便落了地。想着身边的吴尘,他无法感知这样的变化,他只是平静地专注他脚下的路,走好每一步,是他此时唯一能做好的事。“到泉头了。”他说。此时吴尘的心里依然是激动的,他还想亲她,这个念头一直不散。
一轮弯月爬上山头,金黄色,在树林里躲闪着。
库扶着吴尘坐在了石台上。两人静静地听着泉声,此时是珠落玉盘般清脆。两颗心此时,叮叮咚咚地随着泉水无法安分。
“巧儿,想……吻你。”
库蹲下洗手,一直洗手。
“巧儿,我……想喝水。”吴尘轻轻地说。
库拍了一下。
捧着水来到吴尘嘴边,心依然随着泉声跳着。
吴尘依旧托着她的手,依旧触碰着她的掌心。喝的时候,借着月光,吴尘的头发凌乱着,他喝完水,竟然顽皮地用库的手拢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你听那虫鸣,多么美妙啊,虫子定有高兴的事,我们,再坐一会儿吧。”
库没有拍手。静静地听着,是啊,虫子定有高兴的事。夜风习习,泉水叮咚。我们可以这样与世无争,超然物外吗?如果就我们两个,就这样到老……好不好?
两人一步一步地下着台阶,那弯月像笑弯了的眼睛,煞有介事地跟着他们,羞怯地在远处躲来闪去。
崔永发从后山一回来,见吴尘和库都不在,两口子慌的房前屋后找。不知两人去了哪里,这让崔永发觉得气急败坏,气得咬牙切齿。“库这丫头,我就不该由着她,她肯定送走了吴尘。”
“这孩子,会去哪了呢?忘跟她说了,不能带着吴先生乱走的。”发婶嘟哝着,她劝慰着丈夫。“别着急,别骂她。唉!哪有地方可去啊,库也不是冒失的人。”
“放青的事她还没答应,不知他妈的在打什么鬼主意,这么晚了,别出了声音漏出破绽就毁了。”崔永发恨恨地骂着。“不能再由着她,不行我就去老孟家,我……”
“哎呀哎呀,别叨叨了。她能答应试试看就不错了,这事儿是那么容易的吗?小猫小狗还得发情,你不是女人,你啥也不懂。小猫小狗啊,那就不是着急的事儿。”
“咋不着急 ,宜早不宜迟,时间长了,就会露出马脚,她本来就不愿意,到时就更会打退堂鼓了,她是拖着我,像我不知道似的。”
“嘘嘘。”发婶听见角门有动静,就推了崔永发一下不让他说话,往房头指了指。
“这是上山了?”两人心里都这么想。
看见吴尘和库走进来,发婶故意喊道:“巧儿啊,你还没回去啊。”
“朱婶儿,现在就让她走。”吴尘说。
“那让你叔送你。”
给吴尘送晚饭,吴尘一直沉浸在喜悦中,这让发婶心里猜测,两个人刚刚在山上,是不是发生了啥事。
“库啊,你真是欠考虑了,咋能带吴先生上山呢?还这么晚,这多危险啊。”一回到屋,发婶就责怪库说。
“不是我想带他去,是他自己想去。”库有些疲惫,心里一直惶惶的。
“他想去,你就带他去,开啥玩笑?也不能这么晚呀,露出破绽可咋整吧?”崔永发说。
“库,在山上,你俩没那……”
“你们……”库忽然哭了起来,至于哭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你们,咋能只考虑这些呢,他的安全不重要吗?爹,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私了?白天不能乱走,怕遇见村子里的人 。晚上又怕我露出马脚。我们……我们有什么权利,限制他的自由,有什么理由不让他去做他想做的事?而且,怎么能……不让他随意出屋呢?”库说得情绪激动起来,竟然哽咽地噎住了气,一直抽噎着。
“哎哟哎呦,这咋又哭了呢,没啥事吧。”发婶拿着手巾走过来,给崔永发使眼色,示意丈夫不要再刺激她了。“爹和娘啊,就是担心你嘛不是,你们没那啥吧?”
“老问啥事儿,你想啥事儿啊娘,你们的心难道没顾及女儿的羞耻吗,我们是牲口吗?”库更伤心了,她觉得十分委屈,又羞愧难当。爹和娘的心里,如今就放青这一件事,他们仿佛拿自己不当人了,这样一想让她既悲伤又无比气愤。“他是来山里采风的,他喜欢山。他是多么信任和感激我们,可是,他却不知道,他早就已经被骗了。以后,无论结局怎么样?我现在……都应该满足他……他对山的向往,他就是好奇,他,是那么渴望……”库缓了一口气,哽咽着说:“我,要用什么样的心去对待双目失明的他,他该是多么努力和用心地与一个哑巴在交流,我该怎么办,才不至于伤害到他。我……我不是好女人。爹,爹你说……”库说不下去了,泪流满面地看着爹。
“不伤害他,谁说要伤害他了。库,咋就不是好女人了,过去放青,从不被人耻笑的。爹向你保证,只要怀上孩子,爹会安全地送走他,而且,爹已经,想好了让他信服的理由,指定不让他受到伤害,爹发誓。就是现在,就是你啊,丫头啊,都走到这一步了,你不要再犹豫不决,你倒是给爹一个准话呀。”崔永发也心如刀绞,孩子的眼泪,都是刺痛父母的刀尖,他的眼睛酸涩着。崔永发从来没有想到,他会变得这么无耻,会恬不知耻地逼迫女儿做这种事。可是他的心又是决绝的,他觉得他在拯救女儿,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库的后半生。
“我……”库说不出来,要什么准话,保证什么,这种事还要我有个保证,我是牲口吗?我悲哀的人生啊,库哭倒在炕上。
这样的夜,风声,虫鸣,竟然都是快乐的声音。
吴尘躺在炕上,泉声更动人了,心情也跟着起伏跳跃着,也欢快地飞动着。他摸着自己的手,还有巧儿的软滑,他摸着鼻子,想起了她的嘴。她的身体,她胸前的饱满,令他此时的身体渐渐酥软又跳跃。那泉水此刻又恰到好处地从身体滑过,像极了女孩的手在抚摸。一种欢愉一遍一遍地在心里荡漾着,他忽然好想拥有她,他想到了更加愉悦地拥有,他伸手抓住了自己,颤抖地呼唤了“巧儿,巧儿”。那种从没有过的畅快,还带着一种汹涌的波涛冲洗着他的身体。他的心跳,他的每一寸神经,化成了一种爱的渴望随着他的呼唤颤抖着。他不停地翻着身,坐起又躺下,不知如何化解这快乐的冲动,他摸了自己的鼻子,又攥紧了库握过的手。他终于让自己飘了起来。一股温热从身体里释放出来,心也飘了起来,而身体,还在痉挛着,颤动着快感,他一动也不能动了。
泉声更加悦耳了,从头流到脚,从心头流向灵魂深处。
上屋听泉,跟西厦屋当然不能一样。但是,今夜却是两个人的,两个人同时为相同的心事瞪着黑夜。
清晨,库起来后,站在窗口看向西厦屋 ,却惊讶地发现,吴尘正在做操。库看着他极其熟练地做着那套小学一年级的第四套广播体操。忽然胸口一阵翻腾。他只是记得这一套广播体操啊,一定这样坚持了好多年。只有这样做了无数次,才会熟练的跟正常人一样,做得这么标准。可是,这画面却因何让人这么心酸呢?
吃过早饭,不顾崔永发的阻拦,库推着自行车就想回家,她只想逃离,她知道,她已经陷进去了。这一夜无眠,却是为了吴尘,库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她的心在摇摆,这让她无比恐惧和惊慌。
爹和娘撵了出来,三口人在院子里拉扯着,却都不敢出声。
此时吴尘在唱歌,他竟然大声地唱着,歌声欢快地从小屋飞出来。
崔永发有点气急败坏,发婶把昨天抓的中药给库挂在车把上,叮嘱她无论如何,要把药吃了。发婶一直挡着丈夫不要发火,她往下屋比划着,低声叮嘱库,这是调理身体的补药,就是不想放青,身体也要好好的。库被爹娘互相使眼色的举动气得泪流满面,她觉得爹娘在骗吴尘这件事上,默契得让她忽然厌恶,那副串通一气的嘴脸让她气愤,真是恬不知耻。如果世界只存在男人和女人,那两性关系是不就简单了,可是,爹娘怎么能这么随意地促成这件事,库觉得无地自容,她不敢说话,不再看爹娘,她执拗地推着车子,低着头一直流着眼泪。
“库,不知你在想啥。回去住两天就赶紧回来,得多培养培养感情。我是不会改变主意,不会任由你的,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就不多说了。”崔永发送库到房后,才敢把话咬着牙说出来。有些话很难从当爹的嘴里说出来,可是不说明白又不行。“不就……睡两次……跟他睡两次……”他心里也是难过的,话没说完转身向后山走去。
库的心,像被人踩在污泥里,哭得说不出话来,愤怒地盯着爹的背影。她第一次,真心地恨了爹,觉得谁的爹都不会像他这样逼自己亲闺女的。
发婶不敢再说什么,只能看着库,看她流着泪心就疼了,看着库离去时颤动着双肩的背影。
这时,二胡曲已经悠扬地飞在整座山梁上,一直跟着库,随着风,扯着库的衣襟,“巧儿,巧儿。”
他晃着瘦削的身体,他被裹在肥大而简单的衣服里,他的世界黑暗着,可他此时多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