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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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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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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青》连载

第五章 生育之谜

杜青学开着吉普车,从山口拐进三道沟,那座熟悉的小山像从远处推到了面前,二泉眼就在那山腰上。杜青学远远地看着,倚着山坡下的三间房子,正随着山路转着身子。库的家就在那里,而杜青学的心也从来没有离开过。

人生有无数次擦肩,最痛的可能就是有一次错过。这条充满快乐和痛苦的山路,杜青学每走一次,心都会疼一次。在杜青学的记忆里,五年前的那个冬天,永远痛在心里,永远愈合不了。

五年前,杜青学大二的时候,在学校每天盼着库的信,可是他只收到库的一封回信,然后,他寄出去的信便都杳无音讯了。库为什么不回信了,成了杜青学几个月来最大的心事,无数的可能在心里,惟有没想到的是库会嫁人。对于库辍学的事,杜青学更多的是无奈。他在所有的信里都是嘱咐库,嘱咐她不要扔下文化课,不要放弃梦想;等他毕业挣钱了,一定供她上大学。他还买了参考书和资料邮给她,可是,库一直没有给他写信,这让杜青学变得很不安,不知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入冬后,家里来信说北方今年雪大,千叮万嘱不让他回老家过年。这令杜青学十分不解又奇怪,从小到大长在东北,怎么会怕雪呢?这不是可笑吗?终于放假了,腊月十六那天,杜青学下车后,兴冲冲地奔跑在山路上。分别几个月,简直像几十年。杜青学的心兴奋地要跳出来了,想着库见到他会是什么样子,也想着利用假期帮她补习功课,其实心里也还有隐隐不安,不知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给他回信。

可杜青学怎能想到,腊月十六是库出嫁的日子。这一天从那年起,变成了杜青学最不敢回忆的日子。

那一天,杜青学一路上听着娶亲的喇叭声,看见山路上迎亲的马车和后面嘻嘻哈哈的送亲队伍,杜青学停下了奔跑。想起十七岁那年,领着库站在杜家沟后山坡,那天是邻居二姑娘出嫁。看着邻居二姑娘哭着上车,撕心裂肺的,她娘,她的姐姐妹妹都跟在后面哭,那场面不像喜事,倒像生离死别一般。杜青学当时就跟库说,“结婚时不要哭,千万高高兴兴的。”他承诺一定要让库笑着上他杜家的马车,要让库漂漂亮亮地嫁给他,而且不要在这十冬腊月,他绝不会把她蒙在那羊皮袄里。杜青学停下脚步,看着奔跑的人们和马车中间蒙在羊皮袄里的新娘。想着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为啥要在大腊月的结婚。那新娘会不会像二姑娘那样一直在哭,她现在在想些什么,想着她一定已经冻僵了,杜青学忽然莫名地心疼又可怜起她来。

杜青学一到家,放下行李转身就要去二泉眼找库,家人拼死拼活拦住了他。“大哥,库姐嫁人了,就是今天的正日子,这会儿已经下轿了。”妹妹说。

“不可能!库怎么会嫁人呢,嫁给谁啊?”杜青学以为妹妹开玩笑,就笑着说。

“崔永发没钱供儿子上学,为了彩礼把库嫁到孟家岗,沟里都这么说,这有啥就不可能的?”杜宝义说。他害怕拗不过儿子,怕儿子跑去孟家岗,于是就把儿子锁在了屋里。

直到锁了门,杜青学才真的相信了。他一下子傻了,所有的不明白似乎明白了。可他无论怎么想,想破脑袋,也找不出库嫁给别人的理由。发叔他是了解的,人穷志不穷,他不会为了钱这么做的。杜青学像被困住的野兽,疯狂又无计可施。冬天的窗子都是封着的,杜青学根本无法逃出去,他绝望地跪在地上。心里一直在祈求,“老天爷,谁能救救我,谁能救救库。”

杜青学想着那迎亲的马车,眼前是那个一动不动的羊皮袄。难道我碰见的马车中间孤零零蒙在羊皮袄里的,是我的库吗?杜青学疯了一样砸着门,大声喊着。杜青学被锁了一宿,这一宿,他整夜都想象库的无助与挣扎,耳边全是喇叭声和哭声。第二天早上,门被打开的瞬间,他冲了出来向崔家跑去。

当时满库也从姥家回来了,他同情杜青学,也为姐姐悲哀,他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可是,满库也不知怎么劝杜青学忘了姐姐,只是愤怒地站在院子里。

“发叔,怎么就把库嫁了呢,库为啥嫁了别人?你也不相信我杜青学会娶库吗?我是那样的人吗?”崔永发心如刀绞,当杜青学从崔永发嘴里确定库确实嫁人后,他疯狂地抓着崔永发的胳膊大喊着。

“小学,是叔对不住你了。叔看着你长大,咋会不相信你呢?”崔永发不敢看杜青学布满血丝的眼睛,他的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脸色青白。

“库答应我的,她说今生……非我不嫁的。满库,满库你能给我作证吗?你该相信哥……”杜青学喃喃地说道,他终于哭出了声,他觉得太委屈,又不知该怨恨谁,他无力地蹲在了地上,“满库,为什么我上了大学库就变了,我还想带库一起离开这山沟,库应该上大学,库答应过我等我的……”

崔永发的心在流泪,是啊,库应该上大学的。他不忍看这个孩子痛苦的样子,转身走出家门,向后山走去。库要是上大学……崔永发想,谁也不用痛苦了。大雪封山了,那些果树藏在雪里,雪终究会化的,都会过去的。

发婶和满库扶起杜青学,“起来孩子。唉!小学,我们看着你长大能不信你吗?等库五天回门时,你来,你亲口问问她,让她给你个交代,这样,你们就都心安了。库她是没法子,她不得不认命啊。”

因为雪大,库婚后四天没有回门,而是年后拜新年,是正月初四才回来的。杜青学早早地站在西下屋的窗前等着。西下屋冬天不能住人,也不生火,阴冷彻骨。杜青学觉得心都冻透了,一直在哆嗦,他想着,“如果这桩婚事不是库愿意的,如果,她确实被逼无奈,我今天,拼死也要救她。”杜青学在心里下着决心。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库就这样嫁给了别人。

等待,心碎而冰冷。

这西厦屋对于杜青学和库来说,不仅是三个人从小到大学习玩耍的地方,这里还留下了太多太多的回忆,美好而难忘。即使这么冷,屋里依然飘着紫丁香花的香气。因为库喜欢丁香花,她会在屋里放着丁香花。书架的边上,还插着端午节杜青学采的一大束丁香花。如今,已经物是人非,只有花依然还孤零零地垂在那里,干枯成原来的样子,只是失了颜色。

库和那个高大的男人推着自行车,他们提着东西走进院子,杜青学手抠着窗框,窗户的霜,一次次被他颤抖地吹开,他的心冷得颤抖。视线模糊在霜花里,那个男人拥着库的肩膀,他就是孟凡东吧,他一直好像在笑着,那该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库的脸虽然看不出兴高采烈,但至少也不是被逼无奈,她的姿势默默地,低着头走着。杜青学心忽然就凉透了一般,之前的日子,一直自编自演,为库编织无数个不得已的理由,水深火热的,但眼前的事实并不是想像那样。

杜青学克制着,他终是没有冲出去,他紧张地把着窗台,两只脚就像扎进了冰里,从脚掌寒到了心头,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呼出的凉气扑着脸,从窗玻璃上返回来,只听见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脸上的泪水已经冻成了冰。

两个人终于还是在西厦屋见面了。二十年来,她们第一次这样相对无言地看着彼此,屋里更冷了。曾经的拥抱没有了,却忽然觉得是陌生,像不认识一样,这让两个人更加不知说什么好了。

“哥,你放假了?”库平静地问,她脸色苍白,一张脸全无喜气,靠在炕边站着。她更瘦了,瘦得摇摇晃晃。

“放假了,就是你出嫁的那天。库,我是亲眼看见你的马车从我的眼前过去的。”杜青学倚着窗户,心在颤抖,库已经不是他的库了吗?“库,你从来就没相信过哥吗?”

“相信,哥。”库站在炕边,她的腿哆嗦地靠着炕沿,使劲攥着手,抠着手心,她想疼,她的心想疼,只有疼才能让她挺住。库努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她不敢看杜青学的脸,她怕自己控制不住。西厦屋光线昏暗,库觉得太冷了,她使劲吞咽着,发现嘴里干干的,干得嗓子没有一点唾沫,舌头也干干的,浑身冷得哆嗦。

“库,你说我们——这次才分开几个月啊?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怎么能不给我写信呢?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杜青学说着,他再也控制不住了。这几天,他整宿整宿不能入睡,他一次次走向孟家岗,一次次又走回来。压在心头的石头越来越沉重,重得呼吸困难,他无力地瘫坐在窗前的藤椅上,心也摔在了地上。杜青学终于还是流下了眼泪,泪水滚烫,他心里无数委屈和不甘涌了上来。可他好想拥抱她,还想亲吻她。可他也恨,他只想要库的解释。

“从我一辍学,你知道我最怕啥吗?我就每天在害怕跟你分开,这一天是迟早的事。哥,我知道咱们结束了,一切都不可能了。哥,我收不到你的信了,你也不可能收到我的回信,你难道没有想想为啥吗?我相信,你一直都在给我写信,就像你也知道,我也写了信的。可是,现在追究那些原因,也许没有意义了,哥你忘了我吧,好好的,哥,我……”库说不下去了,说什么呢?说依然爱着他扯着他的心吗?说永远也忘不了他让他继续这么痛苦吗?库不会这么做的。

“你确信这辈子就这么过了吗?你能忘了我们的感情吗?我们一起长大,我们……”

“哥,不要说了,我们——认命吧。你千万好好的。我们之间的爱情没有对错,我记住爱过,你也记住爱过,我们都记住好的。你是有将来的人,不像我,我……没有。”

杜青学明白了,库没有变,他也没有变,但一切都变了。杜青学站起来,他们都想最后一次拥抱可他们都没那么做,他再也带不走她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出了西下屋。西北风一下子穿透了大衣,骨头都像冻裂一样地疼,他把心扔进了风里。

“转眼五年了,这么快吗?”杜青学轻轻地对着崔家的西厦屋说。

车停在了崔家门口。

杜青学如今已经是县一塑厂的人事科长了。五年来,他每次回到沟里,都要到崔家看一看,想着能遇见库,遇不见也没关系,打听打听库的情况,这已经成了习惯。他还没有成家,也无所谓放下与否,只是,心还没有变,还依然容不下别人。

“发婶儿。”

“小学,你咋来了呢?”发婶故意大声说道。然后小声说:“唉!小学啊,进屋看看库吧。”然后往屋里努了努嘴。

杜青学的心咯噔一下。

库正在后悔让山东子自己回家,耳边就好像听到山东子与青姑在争吵一样。她心里烦躁,在炕上翻来覆去,忽然听到杜青学的声音,她急忙用被蒙住了头。

“喂呀,这是啥意思啊?大白天的,不怕捂坏眼珠子。”杜青学说着拉开被子,却被库红肿的眼睛吓了一跳。“库,这是怎么了?”

库笑着坐起来,拢了拢头发,揉了揉眼皮说:“没事,没睡好觉。”

“孟凡东不会打你了吧。”杜青学忽然生气了,他问道:“你这过得什么日子?你看你瘦的。”杜青学心疼地看着库。

“不是,跟他没关系,他对我很好。”库让杜青学坐下。手一直揉着眼皮,确实紧得难受。

“别揉了,一会儿用冷水敷敷。”杜青学坐下后拉了一下库的胳膊,看着库无奈地笑道:“这还是库吗?丑八怪了。”

库拿出小镜子照了照,笑了。“嗯,是丑八怪。”

“还是因为孩子的事?”

库叹了口气苦笑着,点点头。

库没有孩子的事,杜青学是知道的。虽然具体什么病他不知道,但每次从发婶那里听到一些,库一直求医问药,孟家老太太因为没有孩子,一直都不依不饶虐待库,杜青学也听发婶说过。

“库,你没去大医院检查过吗?”

“检查太多次了,一直在吃中药。”

“中药?你不会只看了中医吧?”

“我婆婆说,中医最治病。”

“库啊,你的书白读了你!”杜青学气得站了起来,在地上转圈圈。“中医治本我也知道,但是,检查病因还应该去大医院系统的检查,如果需要做手术,化验什么的,中医也无能为力呀。”杜青学瞪着库。

“哥,别转了,我迷糊了。”库不敢看他转,用手捂着眼睛。

“看看,吃药吃的体质这么差。以前,我抱着你转你也……”杜青学倏地收住了口。

两人都愣愣地看着对方。

“正好我开车来了,带你去医院查查。”

“还是不要了吧,我不跟你去。”

“怕什么?你还是听我的吧。”

拗不过杜青学,库第二天跟他去了县医院。在医院里忙了一上午,下午,两人去找大夫看结果。

大夫看着手里的一大堆单子,抬头看了看库,又看看杜青学。“崔库,你说你结婚五年没有怀孕?”

“是啊,大夫。”

“月经正常吧?”

“嗯。”

“从检查结果看,你没有问题。”

大夫抬头看了看杜青学说:“你呢,你怎么不查查?我看问题也许出在你身上。”

“不不,大夫,他是我哥。”库急忙说。

“哎呀,不好意思,这跑上跑下的,我以为是你爱人呢,真是好哥哥。”大夫笑道:“让你爱人来查查,看看问题是不出在他身上。”

两个人走出医院,库还像没有反应过来一样,懵呼呼地挪到椅子边,无力地坐了下来。“不是我的问题?”

“库,这回放心了吧,这回看你家老太太还说什么。”杜青学兴奋地说。

“可是,哥,要是山东子有病咋办?”库瞪着大眼睛,茫然地盯着杜青学。

“他有病治病呗,不管怎样,他们孟家不能再虐待你了。”

“可是,山东子是不会来检查的。”

“为什么?”杜青学不解地问。

“多少次了,他姐夫总说让我俩都去省里大医院查查,他一说都急了。他说男人要是有那方面的病那就不是男人。他说他要是有病,他可不会耽误我,直接就去死。”

“哎呀,吓你呢,他那是不懂,不能生育跟是不是男人没关系,跟他好好说说。”

库忽然骇然地站了起来,那只流血的小指头就在眼前。“不行,他不能来检查,查出病他就得寻短见,他哪会想得开,他那人一根筋啊。”

“无知,至于死吗?”杜青学还是不明白。

“假如查出是山东子的问题,就他那脾气,你想想,内疚都得内疚死。一想到我这么多年糟的罪原来都是因为他,他会受不了的,会觉得对不起我,那他会疯的。再说更可怕的,他一定会跟我离婚,离婚后他还是会做傻事。我家老太太,那心气儿多高,要是知道儿子不生育,那不要了她的命嘛。哥,我该咋办呀?”库眼睛里惊恐地流下泪来,好像已经看到了死亡。

杜青学没想到,查出没病的结果,还不如不查了,可不查,库就要受一辈子委屈。一时间竟没了主意。

“哥,真不如还是我有病了,反正我也习惯了。山东子不行,他不拐弯,我真不敢想了。”

“你们还年轻,那总得查查结果吧?要是错过治疗时间呢?那不是后悔都来不及嘛。”

“他怎么会来医院啊。”

“你让我想想。”杜青学真的让库难住了,他不停地走着想着。忽然回头说:“有了,这样,这不是要过年了吗?我们厂招临时工在院子里捡废材料,让他来,我找人以入场体检为由,给他全面查查,不让他知道。你看行不?”

“那结果,绝不能让他看见。”库转而高兴了,兴奋地抓住了杜青学的胳膊,大眼睛依旧闪着泪光却有欣喜,却依然藏着忧愁。

杜青学心里一荡,这样的库,这样的举动,恍如隔世,这好像是很久以前的情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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