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天刚刚亮,山东子爬起来跳下炕。他抱柴火,掏灰,生火,可他却不敢发出声音。青姑推开门,一看在厨房拳打脚踢忙活的是儿子,气得结结巴巴地指着他:“你你你……”
“别生气妈,库她病了。”
“啥?他娘那个x的!真他妈的娘娘身子丫鬟命,还真是娇性,孩子他妈的生不出来,事儿还不少,你个犊子,你……”青姑骂得急,激烈地咳嗽起来。
“二姐,二姐!起来帮帮我。”山东子不管青姑怎么骂,自顾地趴在东屋门口笑着招呼凡敏。
库突然醒来,心像敲鼓一样“咚咚咚”地跳着,觉得天要亮了,怎么一下子就睡过去了呢。她猛地爬起来,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这时山东子推门进来,一边擦手一边向她使眼色,不让她出声。
“库,一会儿我送你回沟里,你啥也不用管。”
“不行山东子,姐她们回来了,妈正生气,我咋能这么走了呢?山东子,你别惹你妈了,你咋不叫醒我呢?”库说着要下地穿鞋。
“不用管不用管那些,你只听我的。”山东子拦住媳妇,转身走出屋,趴在二姐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就出去借马套车去了。
青姑起来发现库还没出来,就站在厨房拔着高腔,尖声尖气地喊道:“怎么地,造反呐!猫月子呐。”喊得又咳嗽起来。
庆合急忙拿水舀子舀水给她,“别喊,别……”
这时,青姑看见山东子已经借了马车赶到大门口,正回身往屋跑呢。
“你你,你想咋的你?”她明白了,拦住儿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妈,一会儿我和库去沟里串门,天冷你别闪着,快进屋快进屋。”山东子笑嘻嘻地说。
“你个混蛋,这犊子玩意儿,净他妈整这事儿,一说你媳妇就和稀泥,有能耐,再别他妈回来。”然后转身冲着西屋大喊:“就能背后指使老爷们儿,孩子不会生,花花肠子不少,占窝的东西!”
“妈,别骂了,再骂又要咳嗽了。”山东子依旧嘻嘻嘻地看着青姑。“你可别刚我,我小舅子听说已经留北京上班了,你要是同意,我真当上门女婿不回啦,正好,我就喜欢山沟子。”
“你你……你要气死我你个犊子。”青姑终是没敢继续说,她明白,崔家儿子确实在北京,若真把这倔驴一样的儿子逼急了,他也许真的就当上门女婿了。那啥时候能抱孙子?小不忍则乱大谋,无论如何,得把媳妇逼离婚再说,趁年轻,再娶大姑娘还赶趟。青姑看着儿子不停地给媳妇围围巾,戴手套,掖手掖脚,跑前跑后忙活得热火朝天。气得在屋里直踮腚,不停地咳嗽,不停地骂。两个姑娘不住嘴地劝青姑,眼睁睁看着马车扬长而去,拐过大道没了影。儿子走了,青姑就不骂了,她从来也不会跟自己置气,该吃吃,该喝喝。留着体力等媳妇回来继续折磨她,事情还得从长计议。
山东子太了解青姑了,这脾气要不是发几天不会善罢甘休。他这几年周旋在她们婆媳之间,其实也没什么解决办法,这种逃离在他看来,是最行之有效的。
崔永发看库和山东子进院,心里就知道孟家又闹起来了。选择了孟凡东,崔永发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孟凡东能干,性格直,虽然没有文化,但是个好庄稼人,地里活一个顶俩。最主要的是对库好,这是最重要的。可是,库婚后五年了没有孩子,她婆婆想起了就闹几天,女儿生活的水深火热可崔永发没有办法。他只能劝女儿一忍再忍,他也觉得库没有孩子,是自己孩子理亏,否则,孟家老太太这么欺负女儿,他也不会就这么看着,可是,现在只能看着不能管,又不能劝女儿离婚。家里鸡鸭鹅猪什么都有,两个人都出来了,活一定都落在公公身上,婆婆冬天身体不好,这公公怎么忙得过来呢?库想起来就着急。“山东子 ,我住两天等老太太消消气。你先回去,别跟你妈吵了,家里活多,老爷子一个人不行啊。”
“我一会儿就回。吵啥吵,你不在家,她就不吵了,她得养足力气等你回去呢。库,你记住了,我不管别人,我没孩子我愿意。让你受苦了。”山东子当然不会表达什么,但他的心,他相信库是懂的。
山东子回去了,库瞪着眼睛看着屋顶,真是前路漫漫往事茫茫啊,这日子什么时候是头啊。库和山东子的婚姻,虽然不是源于爱,可是山东子对库好,好到不忍心离开他。婆婆不会作两天就罢休库也明白,她的最终目的就是逼库跟山东子离婚,这库也清楚。想起前年冬天,孟凡东去半拉山舅舅家随礼,走时说当天回,不知为什么却住了一宿。事后知道这也是青姑的计谋。
青姑知道儿子那晚不会回来的,她从山东子离开家,就整整骂了一天一宿。“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也成了恶婆婆,我也没想替儿嫌妻,东子媳妇,你刚过门时,我也是疼你来的。”青姑骂够了后,开始动感情,声泪俱下地诉说。她原本就胖,但个子矮,胖的看不见骨头,浑身上下全是肉,胖的没了脖子,就像肉乎乎的肩膀直接就顶着脑袋一样。圆脸还不是很大,眼睛鼻子嘴都被肉挤在一起,挤得很小。脸色嫩而红,如果不生气时就弯眼弯眉,像一个熟透了的小南瓜。胳膊腿都是肉,都软软的。低声说话时喃喃的,到高音却又尖又细。“库啊,你体谅体谅我这当妈的,你是有文化的人,山东子虎啊,他不虑后事,那你说,没孩子我咋对得起孟家的祖宗?我死后都没法闭眼啊。”青姑是真的说到伤心处了,一度说不了话,她哭泣的样子让库更加心碎。
青姑心气多高啊,她娘家是半拉山刘家,刘家与孟家是老亲,所以屯子里的人大多管她叫姑。五个哥哥从小宠到大,嫁给孟庆合,当年哥哥们都反对。孟庆合有三个哥哥,哥哥嫂子们个个不是善茬,偏偏孟庆合又老实懦弱,这样嫁过来岂不被欺负?青姑小时候就认识孟庆合。她嫁过来,在无数次战争后,哥嫂们都服了,她最后在孟家为老实的孟庆合赢得一席之地,谁都敬她三分。如今,日子也好了,房子也是新盖的,媳妇也是最好看的,可唯独没有孙子让青姑在大伯嫂子们面前,没法抬头。
库真心疼婆婆了,她答应了婆婆山东子回来就去离婚。
山东子从半拉山回来,看见库又红又肿的脸,既心疼又后悔,不该不会喝酒跟人家喝,结果住了这么一宿。他怎知有人想留下你,你不醉也得醉呀!青姑早就安排好了的。
“山东子,你坐下听我说。”夜里,库看着山东子,平静地说。
山东子当时心就一哆嗦。结婚后,少言寡语的库,很少这样说话。他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嗖”地一下站了起来。但却在库的眼神注视下,又坐了下来。
“咱俩的婚姻,虽然最初不是因为有情,但是,这些年,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是我命不好,我没有福气谁也不怨了。”库的表情,平静地让人害怕。屋里不冷,可是两个人都颤抖着。
山东子的心沉了下去,又翻了上来。库这临别赠言一样的话,使他无法安静地坐稳当了。他“呼”地又一下站起来,心跳得都要撞出来一样。他明白了,知道库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我,坚持不下来了,你放了我吧山东子,我也成全你,我们都放开好不?你为我做的够多了,你是大孝子,为了我跟老太太冲突,咱们心都是苦的,我——也累了。老太太要孙子也没有错,人之常情啊山东子,是我不行,我坚持不了了,你——放了我,行不?”库颤抖地说,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流了下来。可她依然瞪着大眼睛,看着丈夫。
山东子腾地站了起来就要去东屋。
“你坐下 ,你要是耍混,那我不说了,今后都变成哑巴,不会再说一句话你信不信?”库倒是真能做得出来。
山东子看着库,使劲地看着。“你说完了?”山东子沉声问,攥着拳头又松开。
“山东子,没有孩子,肯定不行的,我不能再耽误你了,你听点话……”库哭着说。
“我要是不在乎呢?”他向后退了一步,依旧看着库。“我要是不在乎呐。”他大喊道。
“你这样是逼我,你知道吗?”
“你这样,不是逼我吗?”山东子往后退着,退到北窗下。突然拿起凿冰的菜刀,把手放在窗台上就是一刀剁了下去。
库跳到地上,冲过去喊道:“山东子!山东子!”
“你别过来!别……”山东子脸煞白,眼珠子通红。他伸出被剁下小拇指的左手指着库,那只小拇指耷拉着,只连着一点皮,血顺着那晃悠悠的指尖,滴滴答答地滴在地上。
东屋已经躺下,那天凡秀也在。库的喊声惊动了他们,三口人披着衣服跑过来。凡秀“妈呀”一声,抱住了青姑。
“好,好!这下……你们满意了?”山东子颤抖着,点着头,瞪着眼睛盯着青姑,表情像笑。又转头看着库,无所谓的样子说:“离婚是吧?好!放你走,反正你也不在乎我。要孩子是吧妈,妈,我不会再结婚了,什么女人我都不要,我看谁能给我生出孩子。我把这手,一下一下,剁掉,剁到死!”说着再次举起了刀。
库一步窜到跟前,拼命地抢着刀,哭喊道:“山东子,山东子!求你,别吓我了!我求求你……放了我。”
“你明知道我离不开你,我的心……跟死了一样,你求我干啥。”山东子无力地靠在墙边,使劲咽着唾沫。太阳穴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我不要孩子,我,啥也不要,我要你,我离不开你,库。”他哭道。
库的心疼得喘不过气来,像被乱刀剁着一样。她用手绢攥着山东子那只受伤的手,哭喊着:“何苦祸害自己,你要我咋办呀?我们一起死吧!”库放声大哭起来。
“别跟我离婚了,别离开我了,库,没有你我会死的。”
“我——我……答应你。”
“行了!”青姑怒喝一声,她心里虽然害怕,她确实没想到儿子会这样做,可这两个人的样子更让她生气。“赶紧去卫生所吧。”
深更半夜,去镇上几十里路指定不行了,没办法去大队卫生所。因为没有麻药,只能直接缝合。看着针头扎进肉里,库的心疼得直哆嗦。可是,山东子就像扎别人一样,平静的一声不吭。库抱着他的头,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他的头上。自己抢刀时划破了手心她都不知道,她以为满手的血不是她的,也不觉得疼。
如果不是没办法,山东子断然不会这样极端的表达。他只是怕库离开,他只是想让库明白他的心,同时也震慑一下青姑,以此表明他的决心。十指连心,那天夜里,山东子疼得无法入睡。他不停地翻身,跪着,坐着,晃着身子,抱着手趴在被子里。库给他吃了止痛药,他只是挺了一会儿。他背朝着库,不停地哆嗦。库心疼地看着他,不知怎样安慰他,她忽然掀开他的被,第一次主动钻进了山东子的被窝,伸手抱住了他,只是希望这样能缓解他的疼痛。可是,这个寻常夫妻的动作,却使山东子痛哭失声。他想忍住,可颤抖地无法顺畅呼吸。此刻他不仅是手疼,心也疼。越忍着山东子越喘不上来气,哭得鼻子堵着,没办法他跪了起来,他抱着手,弓着腰,终于哭得止不住。
库一下子把他抱在了怀里。“是我不好,我没有你对我好,对不起山东子。”
“库,我——离不开你,库……”
“知道,知道。”库哭着,不知怎么安慰他,亲了他,反复亲了他,“山东子。”
这是两个人婚后,第一次深情地抱在了一起,也是库真心地亲吻他,心就这样贴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