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泉眼的后山是崔永发的一个梦。
他从年轻就与其他山里人不同的地方是,人家都拼命地走出山沟子,甚至不顾一切地搬出山沟子,可他却深深地爱这山沟子。在崔永发眼里山上全是宝,山里人就应该靠山吃山,山里人穷,是没有好的时机开发和利用。因为贫穷使女儿没有读完高中是他一生无法挽回的痛,可他相信,他靠山吃山,一定能在这山沟里刨出金子来。崔永发没有念过一天书,他的与众不同在于心有乾坤,目光远大,他把家建在远离杜家沟的原因不仅是远离屯子里的纷杂,另一个原因是二泉眼和后山。
后山上的树与平原的树不同,而且山里生长一些矮乔木和硬杂木,有些叫不出名字但是质地坚硬密度大,而且结实,适合做很多农具的把和杆。附近的村民还只是满足自给自足,藤条苕条也只是自己编一些筐篓家用,还没有创造经济价值的意识,但是永发已经放眼未来了。由于原来的政策是只可以自用,却不能买卖,有人编筐编篓在集市上常被没收,卖点水果也会挨罚。崔永发那时偷偷地加工一些农具家具用品,他不去集上卖,会卖给一些知根知底的人,不显山不露水的,挣点钱供孩子。崔永发这些年一直在后山栽树的坚持可谓壮举,几十年如一日。什么树都栽过,适合栽什么树栽什么树,在防风固沙的林带栽杨树松树,只要缺了就补上。寻找靠水源好的地方栽果树,而且只是一棵两棵的,从来不大面积栽,就是不能让人家认为他是为自己。村里人都笑他干些没用的事,平时下地干活已经挺累了,在山里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啥用,特别是果树,年年水果下来时都让别人摘没了。因为后山是公家的,即使是永发栽的那也不是他的。崔永发不管别人说什么,他常跟老婆说别人摘的没有给他剩的多,千万不要因为果子跟村民起冲突,别人以为他胆小怕事呢,他说他就当为人民服务了。他对所有的树都了如指掌,到什么季节管理什么树,修剪的一丝不苟。发婶是想不通丈夫到底为什么执迷不悟,日子过成这样天天跟他满山跑,还要被村邻讥笑。崔永发不管别人说啥,这些年栽树,他竟然摸索了果树嫁接技术。而且这些年,他自己成规模地建了多少防风固沙林带。
这个季节,崔永发每天要巡山,看看春天栽的树成活率,也防止有人破坏树木。人们取笑他,给他起了绰号叫“后山大王”。
库昨夜的哭声,使崔永发一直到天亮没有睡着。早饭后,他临去后山时,犹豫再三,仍阴着脸对库说:“别在上屋闷着,别让吴先生起疑心,稳稳当当的。今天不许回家,再待两天。”
再待两天的真正含义,库是明白的。爹无非是让她继续去和吴尘培养感情,培养感情就要有所交流,爹一时半会是不会妥协的。库也知道眼下不能惹恼了爹,这是一场斗智斗勇的拉锯战,这场战斗将无比纠结,而又会无比尴尬。
早晨,崔永发上山了,但他会一直站在房后山岗上,库是知道的。库故意找了一堆衣服洗,边洗边烦躁,想想自己都觉得这好像是天方夜谭——“一个哑巴和一个盲人需要交流,可是怎么交流,待在一起最终会有什么结果?亏爹想的出来。”这好像是在圈养两个牛羊猪狗,这样一想让库咬牙切齿。晾衣服的时候,库看见吴尘也在晾衣服,库看着他,看他把衣服用衣服挂挂好,然后挂在绳子上,很认真地抻着衣襟。
库看见爹从房后绕了回来,就急忙向西厦屋走去,爹见状急忙转身向山里走去。
库一迈进西厦屋,吴尘就听出是她了。
“巧儿,是你吗?”他转过脸对着库。
库拍了一下。
“哦,进来,我知道是你。”他似乎很高兴,可能也在盼着她来,他像招呼孩子一样摆着手,那样子像是能看得见。
视力不好的人,听力一定更好,库想。可又一想,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我呢?看他瞪着雾蒙蒙的大眼睛,端端正正地“看”着自己,库觉得,你看不见为什么还这样专注呢,像能看见一样目不转睛的,想想倒是好笑,没忍住就“噗”地笑了,她急忙捂住了嘴。
“嗯?你这是笑吗?这很好,多笑笑,一定要多笑笑。”他轻轻地说,因为是南方口音,所以听着很柔和,很轻,很亲切。
库看他认认真真的样子,心里忽然又开始矛盾起来。再看看吴尘的脸,冷静,清瘦,并没有岁月的沧桑感,却是有着淡淡的忧伤。不知他经历过什么,有过怎样的坎坷和艰难,他孤身一人来到北方干什么,他一直靠什么生活。不知有家人还是没有?他是怎样坚强而又努力地生活, 才可以这样独立行走在异乡?吴尘穿的非常朴素,白色衬衣扎在灰色裤子里,脚上的胶底布鞋,因为穿的时间久而发白,这些看着都让人心疼。可是,从他皮肤和衣服风格看来,他绝不是乡下人,因为乡下没有人总是穿着这样的白衬衣。如果他要不是盲人,看上去倒是像中学的老师。他安安静静地站着,可能因为看不见所以更谨慎的样子,表情平静,微笑着。
库忽然不忍再看他的脸。可怜的人啊,遇见我不是缘,而是我们的苦难。库深深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总叹气,即使笑着心情也像被压着,像不透气?”他轻声问,眼睛“看”着库,脸上露出兄长对弟妹才有的那种关切之情。
库的心“咚”地沉了再沉,她猛然想起了杜青学,这样的关切只有杜青学,真是好久都没有见到杜青学了。吴尘说对了。这几年,库因为有太多心事,压抑太久又无法宣泄,既不能跟爹娘说,又不能跟山东子说,有的,连杜青学也不能说。一个又一个的秘密最终演变成谎言,一个谎言还需要多少谎言支撑?她的胸口总像被什么东西压着,无论怎么使劲,那一口气,也无法痛痛快快地呼出来。可她拼命挣扎,就像落水后拼命自救,水却一直要漫过口鼻那般危险。面前这个仅见了两次面的盲人,他就这样一语道破了她的心事。没人知道,生活中可以畅快欢欣的事于我是多么奢侈啊,库呆呆地望着他,忽然很感动,然后更加悲伤,想痛痛快快地哭出来。从小到大,库的心事只有一人能懂,可是,从什么时候,库像刺猬一样,开始隐藏着自己的柔软。不能再牵绊杜青学了,让他把心放下,这已经是库在无数次思念他的过程中痛苦的誓言。他知道的越多,牵挂就会越多。
“巧儿,你是几岁不能说话的?”
库愣了,他依然在执着他的问题,库看着他,却不知如何回答他。
说来崔永发也算是深思熟虑了,他让库装哑,是有他的考虑的。所谓言多有失,首先一个人不说话,当然就不会暴露出破绽,也不会令人生疑。不说话的人还有个好处,更容易稳住自己的慌乱,能够控制突发状况的紧张与无措。崔永发其实想法比较直接,他觉得他计划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让库怀上孩子。库之所以也同意装哑,因为她认为自己不可能与这个陌生的盲人有话说。她只是顺着爹,拖住爹以赢得更多时间,来解决这一切。
吴尘看不见,靠听他当然不能完全洞察库的心思。他还在执着于刚刚的问题。“是八岁吗?”见库没什么表示,就继续说:“我猜一下好了,是十岁?”
库只好拍了一下。
吴尘果然停止了猜测,“那很好,那你是上过学了?”
库才明白,他如此猜测的原因在这里。就拍了一下。
“后来再没有上学吗?”
库犹豫了一下,拍了一下。
“哦。但是上过学,就认识拼音的,就方便识字,识字了才能多读书。心情不好的时候,把心事寄托到文字之中,也自己写写东西,把心情也记录下来。这样时间久了,你会发现,这是很好的抒怀与宣泄的方式。”他说话的时候自信,大眼睛似乎明亮起来,像能看见一样,他“看”着库说。
库看着他,此时并不觉得他是盲人,她觉得他的眼睛已经看到了她的心里,猛然开始不安起来。他正微笑着“看”她,库的心却慌乱得坐不住了。
我还要骗他吗?
对面又传来了急促而不安的呼吸。吴尘听着库的慌乱。“可怜的孩子。”
吴尘拿起了二胡。仿佛就像一缕柔和的风拂来,有一只手瞬间拉起库的手,他们奔跑在辽阔无际的大草原上,成群的牛羊和奔驰的骏马,那绿色连着蓝天,拿水浸染着绿色,那绿色里涌动着白云……